第九章 心事 王海燕(2)

第九章 心事 王海燕(2)

我似乎已经失去行动的能力了,整个人都退化入心的沉思默想。谁又能相信,以前我是一个最崇尚积极行动的人呢?

我当时为什么会问吉吉借这本书,我自己也忘了。书是米兰·昆德拉的《不朽》,借来以后我一直没有翻开来看过——我始终被许多事困扰着,直到现在,死的死、走的走,剩下我一个人。我真的不曾料到,顺利地进了我想进的大学,上了我想上的专业——这一个只属于别人的黑色七月,对我竟会是这样的痛楚。我毫无准备地告别了过去的生存状态,可我还不知道下一个状态会是什么——我好像一条正在蜕皮的、丑陋不堪的虫子,突然恐怖地想:会不会死在这未蜕尽的硬壳中呢?

天气真是越来越热,可是我孤独地逗留在自己的寒冷当中。我已经忘记了他人的存在、世界的存在——在我那庞大无边的等待面前,连我自身也可以忽略不计。我忘记了姐姐,直到有一天——

房门一开,姐姐走进来,轻声招呼了我一句。我懒洋洋地扭过头去看她,却被她骇了一跳——

这还是我所熟悉的姐姐吗?我所熟悉的姐姐,从我开始记事起就留着飘飘长发。时尚一轮一轮地过去了,姐姐变了又变,从中学生纯情的麻花辫,到剪平了发梢忧郁的直发,再到经典的长波浪……我知道姐姐始终不变、千辛万苦地蓄着她的长发飘飘。然而此刻,我所看到的姐姐,却剪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板刷头!

“……姐姐……”我瞪牢她,眼睛直了。

她笑眯眯地瞥我一眼,轻盈地在原地转个圈,站定之后问我:“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这让我怎么回答呢?数天以来,我沉醉在自己的迷惘痛苦中,简直懒得再出来,可现在,面目全非的姐姐却要我回答这种问题!我苦笑着,反问:“姐姐,你还想不想结婚了?”

“这跟结婚有什么关系?”

“你整个人像男的一样啊!”

她笑着走近我,伸长了脖子让我看:“你看看我。是夏天了呀,现在。我要把整个脸露出来,包括我的脖子和肩膀——你应该说我有福气才对,不是所有人都有条件这个样子的。”

我病恹恹地瞥了姐姐一眼——她的脖子和肩膀白得耀眼,嘴唇抹得几乎失去血色,眼皮那儿亮晶晶闪着淡紫色的珠光。外面的天色正在转暗,昏黑中蓦然在很近的地方看见这样一张苍白美艳的脸,简直叫人以为到了阴间。我有一种难以接受的恐怖感。

姐姐依旧锲而不舍地伸长了线条优雅的脖子等我的回答,看上去活像一只等待宰割的大白鹅。我又瞥了她一眼,说:“姐姐,你弄得真白,像个假人。”

她收回脖子,得意洋洋地在屋里踱了一圈,摇头晃脑地说:“漂亮吧?”

我明白,现在什么话对她都没有影响——并且,她的确漂亮,虽然我难以接受,但漂亮就是漂亮。

“姐姐,”我转过身子趴在椅背上,眼光跟着她转来转去,对于那头耀武扬威的寸长短发,不可避免地怀着些许怔忡,“你可以去画绿眉毛蓝嘴唇了。”

她迅速瞥了我一眼,首肯地说:“是的呀。我还想去剃了眉毛呢。”

“姐姐!”

我真希望她能对我的揶揄有些许感应——但是不。她最终停在了她的梳妆台前面,用线条分明的手臂撑住台子,整个上身死命地往梳妆镜前倾,我真怕她一个支撑不了会跌到镜子后边的世界去。她转动着细长优美的脖子,斜眼努力去观赏镜子里自己的侧面甚至是背面,看了半天,自我陶醉地说:

“唉,一个人要是漂亮起来,真是挡也挡不住!”

我已经失去了端详她或者仅仅瞄她一眼的兴致。我意识到:她是不需要人赞美或者批评的,她早就成为镜子后边的人了。从前她千辛万苦地蓄长发,为的是创造一个善于改变的佐证;现在她毅然决然地剪成一个金发男孩的模样,为的是构架一个让她展示自己反叛不羁的舞台——她对自己的信任,简直已经到了厚颜无耻的地步。我美丽时髦的姐姐,她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自信、这么多放肆、这么多对时尚潮流穷追不舍的勇气?她到底怎么能胆敢在狂烈的阳光下面完整地展露出她整张线条分明的面孔?她难道不觉得这样彻底的坦白是难以侍候和危险的吗?

“姐姐,你能坐下来吗?”

她扭头看我。我依旧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她的整个脖子——那真是一个触目惊心的全然、一个难以消化的全然。

“姐姐,你能坐下来吗?”

她依言坐在了自己的床头。实际上,现在她是在房间的一头,而我在房间的另一头——渐渐转浓的暮色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我能看见她白得突兀的脸和脖子:它们悬在昏黑里面,仿佛一个虚假的幻象,让我想起在夜里刚刚熄灭白炽灯时,黑暗中所出现的一摊白迹子——渐渐地它被黑暗吸尽了。可是姐姐不可能就这样被吸尽,她的存在实在太喧哗热闹了,令人无法否认她毫无虚假性的生命。我注视着暗影中姐姐所占有的那摊白迹子,良久良久。

“小燕,”姐姐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我几乎已经陷入了空想的深渊,而她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中,“有话就说吧。”

姐姐的语气是如此熟悉和温暖,像放久了的热水,温温吞吞的,特别柔和——我记得,在那个害怕得无法合眼的深夜,是这个声音使我流泪、使我说出了心里的一切、使我沉沉睡去。

“小燕?有话就告诉我吧。”

姐姐温柔的声音唤醒了我身体里面麻木的疲惫和痛楚。我深深趴在写字台上,不再去看她滞留于昏暗中的白迹子。我累了,精疲力竭。耳边,录音机里,赵咏华的声音依旧在唱着:“隐藏的孤寂,没地方去,化成了眼泪,和叹息。想念的心情,美丽了回忆,忘了当时,怎么哭泣……”我快要撑不住了。

“姐姐——”

“嗯,小燕?”

“一个死人,她怎么能还像活着一样呢?”

“一个死人,她怎么能还像活着一样呢?”

“姐姐!一个死人……”

“小燕——”姐姐温暖柔和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小燕,其实我觉得,我一点也不了解你。你问的问题,我听了都不能理解。说实话,我老以为你比我小,而且小了好多好多——其实,你已经是一个很独立、拥有健全思想的大人了,过去我从没发现。”

我微微偏过头,露出一只眼睛,注视着姐姐的那摊白迹子,问:“是吗?”

“小燕……”

姐姐那活像从黑暗中滋生出来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的虚幻无物。我侧着头,听她三番四次地喊我的小名,又清晰地听见赵咏华唱:“……你闭眼抽烟的神情,你说起爱的语气,都曾是我熟悉,让我微笑的原因……”迷迷糊糊中,我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我比她矮出一大截,样样事情都听她的。有一天不知为什么,我受了委屈,哭着不肯上学,是同样幼小的她陪着我去学校,到了教室门口,她不声不响地剥了一个橘子塞在我手里,说:“小燕?我走了,小燕……”我攥着那个橘子,眼巴巴望着她走远——橘子的清香深深沁入我的心田。我永远永远也不能忘记,姐姐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醉人的甜香。

“小燕……”

“姐姐,你说吧。”

“说什么?”

“随便。说就行。其实我一直很喜欢听你说的。”

“哦?为什么?”

我把眼光从白迹子上面移开,去看窗外渐渐变得沉甸甸如一匹丝绒的暮色,身上一阵热、一阵凉地抽搐着。

“听你说话,我可以确信自己活得不错。”

赵咏华的音带自动翻了面,从头唱起:“我知道,你心情很糟。也知道,事情结束了。很抱歉,我却还做不到,给一个释怀的微笑……”

“姐姐,你是不是很害怕谈到死?”

她似乎在床沿上动了动,答道:“我觉得这是我人生的一个欠缺。我没有经历过死——但是我想,这未必就不是好事……”

“你已经说这是欠缺了。欠缺根本不是什么好事。”我打断了她。我突然变得非常激动,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甚至破坏些什么——我太疲劳、太困顿了,我即将支撑不了,即将。“姐姐,你的生活缺少严肃。这是不好的。”

赵咏华唱着:“……你知道,我心如火烧。也知道,我承受多少。好多次,我几乎放弃了,却又想起……”歌声中,姐姐说:“可是,我并没有看出来,像你这样有什么好。”

录音机里的旋律开始变得激扬了,在静静的房间里回旋又回旋:“……去散散心好吗?去晒一晒阳光。就选一个暖暖的远远的安静的地方。看是不是可以,忘了一切回到过往,不说谎、不装傻,有什么都讲。去散散心好吗?就两个人分享。在旅行中快乐地浪漫地慢慢不感伤。我是真的爱你,才能够拥有,这份力量,想证明,你值得被原谅……”

值得被原谅,值得被原谅……我的身心突然感到抑制不住的痛楚:是啊,像我这样有什么好?我得到了什么?我留住了什么?我连原谅都不会。难道我不是一直生活在臆想中吗?难道我不是一直相信着我愿意相信的、否认着我愿意否认的吗?难道我不是一直忘记了他人的存在吗?……我曾经以为我是幸运的我是出色的,我曾经以为我对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把握得分毫不差——我错了,一错到底。到今天,我怀疑自己的一切,我怀疑究竟秦庾有没有出现过,我怀疑究竟吉吉在不在骨灰寄放处,我怀疑世界是真是假,我怀疑未来存不存在,我怀疑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会不会只是我的一个臆想——我怀疑,怀疑,怀疑。我对自己的身心感到强烈的憎恶:我已经不能掌握它们了,我已经没有勇气去面对我的未来了,我不知这沉沉暮色会不会一直留存下去——这种情况以前从没出现过。我是全世界最大最大的笨蛋,我在自己身上押了太大的注,现在,我输得一败涂地,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想证明,你值得被原谅……”我还以为,原谅了秦庾,一切就可以结束——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原谅了秦庾,我却无法原谅自己。我无法原谅自己。

“小燕——你还好吧?”

姐姐温婉柔和的声音让我感动得流泪。我恍然大悟:其实,她是我最该亲近和依靠的人——可惜,我没有。

“我不要紧。”我又在哭了。我实在太软弱,软弱到无法正视自己的软弱。

“小燕,你应该学会宽容你自己。你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你也不一定要告诉我。只是,不要再一天到晚坐在这里虐待你自己了。给自己一个机会吧。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忘怀的,没有什么人是不能放开的。你到底还只有十几岁,未来还很长,不管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都是说不过去的。失败又怎么样?死掉的人就让他去。你要是老把自己关起来,又怎么能发现活着的好处呢?”

赵咏华的声音唱着:“……我是真的爱你,才能够拥有,这份力量,想证明,你值得被原谅。我是真的爱你,才能够拥有,这份力量,想证明——”歌声戛然而止。我伸手打开卡座去取磁带,取了一半就拉不动了——带子已在里边卷成一团。我伸出另一只手,想把磁带弄出来。

夜真的降临了,那些曚昽的日光已被吸得一干二净。姐姐的声音像夜色一样柔和而不事张扬:

“真的呀,小燕。不要多想了,都会好起来的。你就要上大学了,到时候你会忙得焦头烂额——那都是你最乐意去忙的事,你会发现过日子特别精彩,现在的不快活一会儿就会被你抛到脑后的。你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我不会的!不会的不会好的!我是不会好起来的!”我猛地把卡在卡座里的磁带拉了出来,房间里响起磁带断裂的撕拉声。我在黑暗中激烈地颤抖着,低低埋下头。不会的,不会的——我不断重复、重复、重复,我愿意以一种更激烈的方法来表达我的痛苦和绝望,可是一下子想不出来。姐姐不知何时跳下床来到了我的身边,紧紧勾着我的肩膀,弯腰凑近我的耳朵,想对我说什么;我仰起头,面孔对牢她,凶狠地瞪着她嚷道:不会的,不会的……她大概是被我扭曲的表情吓坏了,不禁直起身子。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狂热破坏欲望操纵着,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不顾一切地向她扑过去——在很近的距离内,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见白晃晃的一片,在我面前跳跃着、冲撞着——我已经近于狰狞了。

不会的姐姐,不会的!

我记不清姐姐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让我安定下来——也可能是我自己嚷嚷得精疲力竭了。终于,我用手臂搂住了她的腰,轻轻靠到她的肩上。由于长期以来第一次歇斯底里的放声痛哭,我止不住依然抽搐着。她双手轻抚着我的肩膀,什么也没再说,良久良久,房间里一片沉寂。

“姐姐——”我喃喃地求告道。

“小燕,你要吓死我了。要吓死我了……”

姐姐任我搂着她、靠着她,有点无意识地重复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何止是姐姐呢?我自己也吓死了。奇迹般地,多日以来的恐慌、迷惘,被刚才的一场痛苦荡涤得干干净净。真的,我已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这样,像一个纯粹的孩童一般毫无顾忌地哭出声音来,我自己也要被自己吓死了。

“姐姐……”

“嗯?”

“累。”

“会好的。相信我,会好的。”

“累死了。”

“那就睡一觉吧。会好的——让姐姐来证明给你看。”

姐姐的温度,姐姐身上那股生气勃勃的甜香,从她按住我肩膀的手掌中缓缓渗入了我大哭之后新鲜的创口。

真的会好吗?

夜蓝得极其惬意。

我红肿着双眼,心地澄明。一阵久违的倦意在我胸腔中奔突跌宕,新鲜却浓烈。很累,累得只想认真睡一觉——噢,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愿望了?只要睡一觉,好像什么都可以解决。

等一等,都给我靠后站一站。让我先好好睡一觉。

我靠在姐姐身上,睡意浓浓。突然——一个巨大的白色幻影从我的头顶掠过……闪闪发光,真的闪闪发光!我恍惚看见,自己站在悬崖边上,那巨大的幻影飞快地掠过我的头顶,我不禁晃了晃,一个趔趄,坠入了沉睡的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