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城市的罪恶(4)
“你结婚了?”
“嗯。”
“有小孩了?”
“快了,再两个月。”
“告诉我,如果你没有家累,那么你想做什么?”
“没想过。”
“骗人。”
“没骗你,这样想本来就不实际。”
“那你告诉我,在你高中的时候,想做什么?”
“画家吧?”
“那现在呢?”
“我告诉你我想要什么,”藤条俯向马蒂,双眼闪闪发光,“记得刚刚路上看到的那栋白色别墅吗?三年之内,我一定要买下它!”
“要是人家不卖呢?”
“卖的,什么都有价钱,只要我出得起价钱,一定卖的。”
“那么我祝你如愿。”马蒂轻轻说。
对于藤条的言辞和思维中的铜臭味,马蒂并不至于反感。这被钱财共化了的价值观,大家都身在其中身不由己,社会的规格就是这样,怎么去要求人超脱呢?
“打搅您,请问用饮料吗?”服务生在身边朗声问道。
马蒂吓了一跳,赶紧坐起身,看到了这个系着法式服务围襟打着领结的年轻服务生,推着一车台各式饮料,像风一样无声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请问用哪种饮料?”服务生问。
“谢谢你,我们没叫服务。”藤条说。
“岢先生交代的,请你们用饮料。”
马蒂挑了一大杯矿泉水,服务生给她加了冰块和新鲜柠檬片,用托盘递给马蒂。藤条选了葡萄柚汁。
“你看起来很年轻的嘛,还在读书吗?”马蒂问服务生。
“是的,大学就在前面不远,我晚上在这里打工。”服务生答道。
“辛苦喔。”
“不不,服务您是我的荣幸。”
“俱乐部教你们这么讲话的?多么不自然!说真的,辛不辛苦?”马蒂问完,有点佩服自己咄咄逼人的气派,有点觉得自己像是吉儿。
“碝,这里的要求比一般餐厅严格,规矩很多,可是收入真的不错,小费也多,辛苦很值得。”服务生说。
这是自找的,马蒂只好掏出一张百元钞放在托盘上,动作不太自然,她生平第一次给小费。服务生的手轻轻一掠过托盘就抄起小费,将拿着钞票的手隐藏在盘下,很坦然。
服务生推着小车台走了,这个白天上课晚上熬夜托盘子等着拿小费的服务生,这个未出社会就未雨绸缪开始打拼的年轻男孩,像风一样无声地悄悄消失了,带着他的小费。马蒂看着他隐没在树林中的背影。在台北的灯海中,很快又要添一盏闪烁的灯火了吧?一眨一眨,无言面对同样闪烁的星空。
树林里有人影在晃动,马蒂眯起眼睛,看见海安拥着吉儿从浓阴中走出来。他们两个人贴得很近,太近了。穿出树林后吉儿就往旁边让开,两人一前一后往马蒂走来,正好小叶和素园也从山坡一边转回,老远就听到她们的笑声。
吉儿现在绕开海安坐到马蒂身边,问道:“你们聊天啊?”
“嗯,我们在讨论有关地盘的问题。”马蒂说,她瞧一眼海安。
小叶素园都过来了,大家席地坐看台北的夜景。
“啊,台北。”素园说。
大家默默看着灯火辉煌的台北盆地,心思各自飘得非常遥远。
“你们看这片灯海像什么呢?”素园问。
“像一只千眼巨兽。”吉儿说,“这只兽浑身都眨着晶亮的眼睛,每只眼睛都有一个灵魂,每只眼睛都以为有自己的独立生命,独立作为。其实眼睛都错了,它们不知道,其实它们都是附生在巨兽身上的一个器官,它们以为自己可以完全自主,其实巨兽往东它们就全体往东,巨兽呻吟它们就全体受苦,巨兽思考它们就全体困惑。有时候其中一只眼睛觉醒了,开始反省到底这是它的生命,还是它生活在一个更巨大的生命中。但它只有更迷惑,因为它不能确定这样觉醒思维的是它自己,还是巨兽。我也是巨兽身上的一只眼睛,脱离巨兽,我就干燥死亡,连眼睛也不是……一只失群的蚂蚁可以称之为一只蚂蚁吗?不是了,它只是一点点神经元的组合,茫然懵懂,原来在蚁群中建筑巢穴储存食物的智力都不复存在了,它只能像在梦中一样走来走去,一直到死。这只巨兽,它生成了我们,我们又组成了它。你们称它为社会,或者是命运共同体,本质都一样,这只兽长得美我们就美,它长得恶我们就恶……Sad。”
“Sad。”素园也说。
“Sad。”马蒂也说。
“Stupid。”海安说。他仰天躺着,双手枕在脑后,面对满天星斗。“蚁群中的蚂蚁,它的生命和失群的蚂蚁一样悲哀。因为它只不过是一个更大生命体中的元素,没有思考的蚂蚁组成了有思考能力的蚁群,终其一生都只是一个巨大生命体中的零件。但是人不一样。我相信人的生命并不受限于这巨兽的生命,只要一个清晰的注视,你不只看穿它,还主宰它。思维就是一切主宰,思维的人就是一切。吉儿并没错,你只是用人的思维来看世界,结果世界就是基于这样的逻辑。用神的思维来看,整只巨兽,整个世界都不过是脑中的一瞬想象,这只巨兽啊,我要它既美又丑,让我尽其可能地经验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