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无论这世界上少了谁,其实都是可以活下去的。
1
没想到这一别就是漫长的四年。
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时间的黑洞里的,好像是种子,又像是尘埃。
恍然间好像昨天晚上闭上眼睛睡了一觉,醒来后什么都变了,她却还沉醉在以前的梦中没有醒过来。
在北京的那四年里,她做过很多工作,大多是私营的企业。这样兜兜转转,一个人,偶尔也会两个,有时候也会寂寞,大多的时候都是空虚的。
好像离开F城的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突然死去了。
已经死去了。
过去的再也回不去了。
偶尔也想哭,想着他怀里是不是换了其他的人,想得厉害了就发发呆,也就熬过去了。
无聊时她喜欢看些韩国肥皂偶像剧,看着里面漂亮的男女夸张的表演,和女主角痛哭流涕地说着:“哥,你想让我死吗?没有你我会死的。”
无数的十三四岁的小女生在贴吧里发帖说,XX那段表白好感人,我都哭了。
那样的对白配上这样的感悟,也怪不得她这样的老人家会为老不尊,抱着抱枕在电脑另一边笑得快趴到桌子底下去了。
无论这世界上少了谁,其实都是可以活下去的。
还是会像以前那样微笑,努力地工作,周末打牙祭,唱KTV,和同事讨论当季的漂亮衣服和化妆品,被真诚的眼睛盯着的时候还会感动。
沐浴在阳光下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变,只是在夜里偶尔醒来,似梦非梦之间还是觉得要赶快睡觉,明天打起精神,用最好的状态去见那个最爱的男孩。
彻底清醒后会失眠,翻来覆去,数绵羊,数大象,数恐龙。
可是还是会活不下去。
无论多辛苦也想要更加漂亮地活下去。
只是这世上有一帆风顺也有事与愿违,她离开北京时,身上只有不到五位数的存款。陶林织跟她不一样,在公司里做主管,跟公司老板搞办公室恋情,听起来就轰轰烈烈。回到F城的一切都是好友陶林织操办的。容青可记得自己以前还是个挺骄傲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样些骄傲也都丢弃了,有点儿灰头土脸的,没什么脾气,年龄也不小了。
怎么说呢,脏兮兮的,连自己都有点儿嫌弃。
这么想着,不免有些唏嘘不已。
“可可,对不起啊,堵车。”陶林织打断她。
“没事,我才抽了两支烟。”容青可把烟屁股随意地往台阶上一拧,拍拍灰站起来,“快点儿吧,刚才班长都给我打了两次电话了,一个大男人还是那么婆婆妈妈的。”
用陶林织的话说,大学同学聚会怎么能少了我们这两朵天山雪莲。
容青可翻了翻白眼,想起来这个称号还是当时班上的男生给封的,一开始陶林织还挺得意,结果有一次偶尔在网上看到了天山雪莲的真容。她气得跳脚,差点儿脱离地球引力,第二天冲进班里就开骂:“你们这群兔崽子,你们的眼睛长屁股上了吧,竟然说我们两个大美女像空心菜!”
2
因为都不是小孩子了,知道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不该说。
看见容青可,四年前的事情大家都选择闭口不提,就连当时也幸灾乐祸的女生都只有重聚时的喜悦。毕竟人都是恋旧的,关系不怎样的同学也跑上来给个拥抱,说两句变漂亮啦,讨厌死了,怎么气质都变好了!
即使知道这都是漂亮话,她也觉得开心,在酒店的大包厢里吃过饭又去顶楼的KTV里唱歌。
以前假小子一样的女生带了三岁的孩子,长得还素安清秀的男生胖成了货真价实的中年人,这样的变化都让人觉得陌生得可怕。四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那个和矮子长得很是可爱,被一群女人围着捏来捏去,都想要孩子手中的按支棒棒糖。孩子在许多怪阿姨中转了一圈,跑到坐在最边上的阿姨身边。
容青可看着手中的棒棒糖不知道该不该还给他,孩子兴冲冲地催促她:“吃啊,巧克力的哦。”
周围都是一边连声叫着“小色狼”、“完啦,挑女人的品位有够刁啊”、“容青可果真吸引幼齿啊”,最后那句话无疑让全部人都僵了一下,好在孩子不正经的妈跟着起哄:“小嘉,小可阿姨漂亮吗?”
小嘉大声回答:“漂亮!”
无良妈妈继续诱哄无知小男生:“那等小嘉长大了把小可阿姨娶回家好不好?”
小嘉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无良的怪阿姨们都大笑起来,纷纷喊着“容青可,你就从了吧,你可是连聘礼都收下了啊”。容青可在众目睽睽下剥下糖纸,慢慢地吃着她的“聘礼”,嗯,还挺甜的。接着小嘉便被对面喝酒的怪叔叔们揽过去进行“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话”了。
好热闹。
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容青可觉得自己仿佛重新复活了一样,陶林织点歌让她去唱,她也没推辞,选了首英文歌《Aplacenearby》,中文名字叫《天堂若比邻》。音乐声缓缓流淌,她的声音被麦克风放大变得空旷无比,就好象站在草原上,除了起伏的长草和天上悠闲的云,空无一物。
时间的空洞里抽出细长的嫩芽,慢慢地缠绕住了她的手指。
所有的伤心和难过都烟消云散似的。
连疼痛都变得遥远陌生,像是从来没见过它的模样。
容青可唱完回过头,朝好友微微一笑,陶林织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你啊,又不是十七八岁,现在上初中的孩子大概都快叫你阿姨了,还哭啊哭的,真是……”
‘靠,又不是叫奶奶!”
“唉,叫奶奶就真该哭了。”
两个人手挽手跑到KTV外面的楼梯口坐着斗嘴陶林织一边抹眼泪一边哼哼着:“你现在倒修炼成老妖精了,唱那种惨兮兮的歌,故意让我难过不是?”
“那种歌哪里惨兮兮了?里面有句歌词是‘天堂是个很近的地方,所以没有必要说再见,我想要告诉你不要哭泣,我一直在你身边’嘛!”
“少来,更吓人!”陶林织胡乱用手背抹着脸,不防水的睫毛膏让她变成国宝。
容青可好笑地看着她,有掏出手绢帮她一点一点地擦干净。过了半晌,陶林织突然说:“你觉得那个林医生怎么样?”
“林梓桐?很好啊。”
“我觉得他对你很不错。”陶林织继续说。
“所以呢?”
“你也该考虑下个人问题了吧?”
“我考虑了,也找过,没戏!”容青可惊得一头冷汗,“可别提林梓桐,我要是落在他手里,我还有活路吗?现在就没事往我家跑,拎着那些汤汤水水,没事就把我当猪喂。我不吃也不行,凶得要死,简直跟以前的小镜不是一个档次……”
“……”
“啊,我们快回去吧。”容青可讪讪地笑了笑。
其实容青可与林梓桐之间并没有什么暧昧。
只是林梓桐没事就拎着汤水往这边跑,只要林梓桐一个电话,她就要任劳任怨地跑到医院去给他送午饭。林梓桐晚上加班时,她如果没事,一个电话过去,她就要任劳任怨地跑去当免费陪聊。
好在容青可淡定惯了,有时林梓桐在人多的护士室里很贱地帮她撩个头发,拧拧脸颊什么的,她也就当做是被德国牧羊犬挠了一下。
医院里的年轻小护士的眼睛都跟那手术刀似的,没事就扎她两下。像现在这样和林梓桐躲在他的休息室里抽烟,听见外面两个小护士评论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还觉得挺新鲜。
“我刚才看见那个残废女人又来了,又干又瘪的,整个一僵尸新娘的真人版,这会儿应该和林梓桐跑哪里甜蜜去了,不是我说啊,林主任的品位真是……”
“别说了,不知道她是不是没长脑子,今天她拎了蛋糕来,还给了小张一个。小张快恨死她了,都不愿意答理她,她还能笑成那样。”小护士把葡萄糖和注射剂放进托盘里,“走吧走吧,林主任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
外面传来关门的声音,接着便是一片寂静。
容青可把贴在门上的耳朵拉回来,耸了耸鼻子,往床上一躺:“啧啧,林梓桐啊,你们医院这些女护士放出去当选秀评委,个个都比都比包XX毒舌,你信不信?”
“怎么了,现在觉得人言可畏了?”林梓桐从一堆病例表中抬起头来,接着便指着她没骨头的德行囔囔,“你别一副七老八十的样子,走到哪里躺哪里,给我坐好!”
“林主任,你就爱护一下残疾人吧。”她半眯着眼睛,“你看看什么时候你快点儿找个女朋友或者男朋友,让我这个人肉盾牌下岗。倒不是小的不肯知恩图报,你也看见了,那些孩子根本不服我呀,你要找也找个年轻漂亮又四肢健全的……”
她自顾自地说着没听见林梓桐的声音,她一睁眼吓了一跳,林梓桐正把胳膊在她的头两侧,一双眼睛又黑又深,正在慢慢地数她的睫毛。
“喂喂……林梓桐你别饥不择食啊……”
容青可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皮肤偏白,有点儿不健康,但是嘴唇却是好看的粉色。她很清瘦,若稍走快点就能看出其中一条腿不灵便。其实她有种孱弱的病态美,只是她自己不觉得。
“可可,你真的很好,你不要这么说自己。”
“哼,那你怎么不娶我?”
“等你这句话呢,快滚回家去拿户口本!”
比疯她也比不过林梓桐,容青可郁闷地叹口气,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她对林梓桐不是没有感情,这几年里,从她出事住院到离开F城,若没有林梓桐的帮助,她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叔叔得了癌症住院治疗后,她都是把薪水汇给林梓桐,让他把钱算进医药费里,一直到去年叔叔去世为止。
她所经历的一切,他是见证者,因为太熟悉对方了,所以比起情人还是做死党比较合适。
“你别在这里给我装残废,快去把我老妈炖的汤喝光去……”
“我不要,你自己怎么不喝!”
“废话,她是中医,每次都加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药材,那么难喝我怎么喝得下去!”
“妈的,你想做好儿子还连累我!”
“你是她儿媳妇嘛。”
“林梓桐你生儿子没**!”
“……”
一个枕头飞过来,她翻了个身子舒舒服服地睡过去。醒来已经是深夜,手背上扎着针,瓶子里的液体只剩下一点点。林梓桐应该去巡房了,她又迷糊了一会儿,林梓桐推门进来,利落地拔针,用小棉球按住她的手背。
“你给我打的什么针?安乐死?”
“想得美,是灭鼠强。”他顿了顿又说,“增强免疫力的,你最近老是感冒。”
“你家的小护士扎的?”
“我怕她们给你全身都扎上了针头,里面还加灭鼠强。”
“哈哈!”
这已经是初冬,这座南北交界的城市,冬天的湿冷能深入骨髓。林梓桐往她的左腿贴了个暖暖宝,又用围巾把她包好,这才放她出门。除了夜店,只有医院的夜晚还是热闹的,刚出大厅就看见120的急救车停在门口,穿着白袍的医生护士从车上抬下来一个血迹斑斑的人。
她看也不敢看,匆匆地往外走,大脑一片空白。
昨天看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雪,白天时下了雨,到了晚上果真开始下雪。雪花又薄又轻,落在地上就融化了,黑色和白色交融的世界。她缩着脖子站在医院门口等出租车时,听见身后一个稚嫩的童声:“爹地,我要吃烤红薯。”
“今天下雪,卖烤红薯的阿姨没来,回家让你舅舅给你烤去。”
“嗯,舅舅怎么还不来?”
“今天下大雪啊,舅舅开车要小心……”
“哦,那舅舅为什么不早点儿出门啊?”
小孩子总是那么多为什么,幸好她不怎么讨小孩喜欢。记得以前在北京时,有个同事带孩子去上班,其中一个受孩子喜欢的好好阿姨都快被小孩子的问题逼疯了,笑得脸都僵了。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很好笑,其实很简单,只要她冷冷地看一眼,小孩子基本上就能联想到虎姑婆之类的夜间生物。
身后的小孩子还在没完没了,她心里骂了句“死小孩”,没想却和身后的人的声音重叠了:“死小孩!怎么就跟着我的时候那么多事!下次感冒让你妈带你来!”
本以为小孩肯定被凶得大哭,没想到过了半晌,她听见小孩幽幽地说:“爹地……我怕你寂寞……”
容青可一个忍不住“扑哧”一声,差点儿从路边栽下去,笑得不行地扭过头看这个有趣的小孩。
接着她的笑容就僵在脸上。
他好像又长高了一些,脸上还有那种让人迷恋的天真,还是那双温润的黑色的如猫一样的眼睛,被睫毛掩盖住,像藏着什么秘密。原本有点儿圆的下巴尖下去,有棱有角地藏在开司米围巾里。
身上穿了件浅灰色的双排扣羊毛大衣,长度及膝盖,露出来的小腿又长又直。
苏镜希还是那么美好,受上天的眷顾,被雕刻成一个更加优秀的男人,而她就像是旧毛衣上拆下来的毛线,再怎么摆弄也是一团糟。
4
苏镜希从来从没想到会这样遇见她。
即使想过在路上偶遇,大概也会装作没看见,低头走过去。这种情况预想过很多次,可是他知道她并不在这座城市里,要偶遇也要去首都。可是如今她离自己只有三步远,他都忘记了她笑的样子,她回头却是笑着的。
如同一只蝴蝶停在薄荷草上,抖着美丽的羽翼。他觉得喉咙里如塞了一团棉花,眼睛发涩,什么也说不出来。怀里的孩子只能用力揽紧了他的脖子,才不至于从他的怀里滑下来。
“你儿子……”容青可看着那个漂亮的男孩子,笑了笑,“好可爱。”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个多月了。”容青可往耳后拢了拢头发,解释说,“我有个朋友加夜班,我来给他送便当的。”
“哦。”苏镜希垂下长睫毛,彬彬有礼,客套地问,“你的腿完全好了吗?”
“腿?”她又笑了,那时她撞得那么严重,他都没来看一眼,这么想着又矫情地心酸了一下,“嗯,早就好了,劳你费心了。”
他跟她四年没见,难道只是为了听她说一句“劳你费心”吗?
苏镜希被刺了一下,顿时连呼吸都不平稳了。一辆宝蓝色的轿车停在医院门口,车窗打开了,露出安阳纯渊淡然的脸。
“不好意思,先走一步了。”苏镜希对怀里的孩子说,“小哲,跟阿姨再见。”
小哲乖乖地挥了挥手:“阿姨再见!”
安阳纯渊冲她点了点头,她微微垂下眼,车门打开了,车门又关上。她看见小哲从后面爬到前面,高兴地给舅舅献吻。而苏镜希坐在后座,低着头,根本没回头看她一眼。她觉得脸上的笑容都快维持不下去了,成年人的虚伪,她用了那么久也只学到一点儿皮毛。
安阳纯渊在后视镜里看见容青可钻进一辆出租车,朝相反的方向奔去。
苏镜希扭头看着窗外托着下巴,满脸都是强忍着快哭的表情。小哲小小年纪就懂得察言观色,坐在旁边苦着一张脸不说话,不多会儿就头一歪躺在他爹地的大腿上睡着了。他低头看着小哲,又从后视镜里看到安阳纯渊似笑非笑的脸。
“现在看她好好的,你不是应该放下一切,开始新的生活吗?”
苏镜希摇摇头,摸着孩子柔软的头发,呆呆地说:“如果那个孩子生下来,也有小哲这么大了。”
四年前,容青可在去医院做手术的路上遇见兰礼中学的学生。是个叫方敏的女孩子和,很喜欢苏念,五六个女孩子骑着电单车去玩,偶然遇见她了,便一路上跟着冷嘲热讽。苏镜希知道容青可虽然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却也不是肯嘴上吃亏的人。结果那个女孩子恼羞成怒,猛地一拧加速当,头脑发热就撞了过去。
爸爸把他关在房间里,就像关苏念那样,他砸了屋子里所有能砸的东西,绝食、抗议,怎么都没有用。
终于还是陶林织跑到苏家,隔着门对他说:“可可让我带个话,你不用闹了,她根本不想见你,她恨死你了,躲你都来不及了,请你不想要再打扰她的生活好吗?”
她的心真狠!
这是惩罚。他不去打扰她,整整一年,他不说话,也不出门,害怕看见阳光,也不想见人,除了睡觉什么都不想做。再怎么好的身体因为不在意,也就被折腾坏了,严重的胃溃疡,最后不得已切了三分之二的胃——直到春绯和阿澈的孩子出生。
夏绯哲在他面前一点一点地长大,对他笑,揪着他的衣襟不放,颤巍巍地学走路。有一天他正把小哲抱到澡盆里,往里面丢小鸭子,孩子突然张口叫了声“爹地”。
所有刻意去遗忘去忽略的过去,全部都涌上来,连同他爱的人看着他时温暖的眼神,那不是假的。在小哲的笑容里,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坐在澡盆边上大哭起来。
从那以后他又开始憎恨她。
其实也不知道要憎恨什么,似乎只有心里那点儿隐约的恨意和厌恶才能让他活下去。无论多年辛苦也想漂亮地活下去,让那个人看见,让那个人痛苦,让那个人后悔。
可是她再见他时是笑着的,还能云淡风轻地说一句“你儿子好可爱”。
她,果真一点儿都不在乎他。
那一瞬间,他差点儿哭了,也只是差点儿,在她面前摆出怨夫的姿态,那就太好笑了。苏镜希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没放下,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放下。
5
雪断断续续地下了几天,白天出了会儿太阳,晚上又接着下起雪。路边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不时能看见走在路边的人,突然摔个四脚朝天,爬都爬不起来。容青可坚持去上班,越是害怕跌倒,两条腿便纠结得像麻花,摔倒的样子自然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看见路过的人都拼命忍住笑的样子,她也不在意,反正脸皮厚,拖着疼得发颤的左腿坐在路边休息,被冷风一吹又头痛欲裂,干脆掏出一支烟颤巍巍地点燃。不多会儿便有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子问她是不是崴了脚之类。
她摇了摇头,知道自己坐在这里也挺吓人的,打了辆车回到公寓。司机师傅没有零钱找,她的零钱不够,正纠结着,却看见有人敲了敲窗户,把钱递进来。
容青可有点儿恍惚,即使眼前的大男孩变化不小,那双狭长秀丽的狐狸眼却也忘不了。
他将近一米八个子,站在她面前,陌生得让她不敢靠近,也觉得有点儿害怕。他现在已经是大狐狸了,以前尚且那么锋利,如今呢?不行了,她已经不是四年前那个健康朝气蓬勃的年轻女生了,经不起什么折腾。
苏念并不激动,看了看她的腿,蹲下身:“可可,我背你。”
“不,不用了。”她后退一步,苏念却不容拒绝地拉过她的胳膊,很轻松地把她背起来,“可可,你不要怕我。”这句话说得挺委屈的。
容青可要是十七岁的怀春少女,肯定就心软成棉花糖,但是她也算是经历过风浪的人,总会长几个心眼。把苏念当小孩子会吃亏的。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跟小织姐姐一直有联系。”苏念想了想后补充道,“其实你在哪里,做什么,我一直都知道。”
陶林织,你这个叛徒,你这个见色忘友的家伙!我脑子进水了才会相信你!你这个屡教不改的浑蛋女人!
苏念忍不住“扑哧”笑了:“你别在心里骂她,是我缠得她没办法,而且我也答应她不打扰你。这么多年我都做到了。”
“我在北京的时候你也知道?”
“我去看过你,你换第三份工作的时候,住在地下室里,你拎着从小区门口买的盒饭回家。”
“你小子是FBI啊!你饶了我行不行,我欠你们家的啊,你还让不让人活!”容青可挣扎起来。
“可可,你别这样,我和以前不一样了,你就再相信我一次不行吗?”
容青可放弃跟他沟通,反正说也说不过他,打也打不过他。以前明明是被他纠缠,却被说成她引诱国家幼苗。这种事情如果非要说出个谁是谁非也没意思,这种莫名其妙的清白证明起来也没什么意思,也没人在乎。
她随意地往沙发上一躺,把腿包在毯子里,苏念蹭过来,她皱了皱眉,见他眉眼之间都是小心翼翼,像是她又欺负小孩子似的,就叹了口气,随他去了。她的后脑受过伤,总有些零零碎碎的后遗症,染上了许多老人家才有的习惯。头枕在苏念的腿上,头部的穴位被不轻不重地按摩着,顿时又迷迷糊糊地想睡。
“可可,我今天来找你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我哥。”苏念说。
“嗯。”容青可想着这敢情是来伤口上撒盐来了,也不想失态,“我见过你侄子,挺可爱的。”
“小哲?”
“你还有几个侄子?”
苏念没说话,容青可觉得心里又有些模模糊糊的疼了,如果她的孩子还在,说不定那天就能上演一出异母兄弟偶然想见的狗血剧,苏镜希说不定会懊悔得去卧轨,想起他的表情,她就想笑。
“你笑什么?”她笑得太悲伤,苏念心里有些难过,“我想让你去看看我哥。”
“干吗?看人家夫妻恩爱?你就不怕我一受刺激就接受你,然后我跟苏镜希旧情难忘,把你们家搞得鸡飞狗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你成语学得比我好。”苏念叹口气。
“谢谢啊。”她又笑了,只觉得疲惫,她猜不透苏念的想法,又害怕他的手段,只能没出息地服软,“苏念,别来找我了,我看见你就会想死他。”
“那你看见他能想起我吗?”
她想了想轻轻地“嗯”了一声。苏念马上就笑了,抿着一脸的天真。容青可不知道这种天真的真实度有多少,只能皱着眉,用力地去回味,可是想得太多了脑里就一抽一抽地疼。
“你去看看我哥吧,他又住院了,还是厌食。”
容青可惶惶然地抬头,清楚地听见了那个“又”字。
“是见了你才这样的。”
这句话在她的脑子里自动转化成“都是你害的”。她有点儿不明白了,为什么又是因为她。别人的心都是肉长的,都是会被刺伤的,那么她的心就是千年化石吗?
“你小声点儿,小镜还在睡……”
“让他睡死好了!”
“黎空……”安阳纯渊声音里带了点儿警告。
“为了一个女人半死不活的,没半点儿出息。”黎空越说越过瘾,“我就看不出那个容青可哪里好,值得他痴情到茶饭不思,还学女人敢给我生病,他还是不是个男人啊?”
苏镜希睁开眼睛,咬牙切齿地说:“我是不是男人,你要不要来检查一下?”
“好啊!”
“算了,比不要脸我比不过你。”
他们两个吵嘴已经吵了好多年了,安阳纯渊也见怪不怪。食盒里的饭菜很精细,每样菜只有一点儿,做得很精致,做出各种小动物的造型,颜色丰富,米饭上还有用海苔贴的笑脸。
苏镜希看了一眼就觉得脸上挂不住:“你们确定这不是小哲的营养午餐?”
“阿姨说了,做得漂亮点儿你吃起来也有胃口。”
“我不想吃。”
“小镜……”安阳纯渊皱了皱眉。
“你别管他,我看他那三分之一的胃也不想要了,全切了算了。”黎空似笑非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俩在这里哄孩子呢。”
苏镜希什么都说不出了,扭头看着窗外。他知道安阳纯渊看见他的样子不好受,黎空冷嘲热讽也是恨铁不成钢。可是他就是莫名其妙地吃不下东西,自从见了她以后,本来被小哲填满的那种充实感已经不存在了,心里空荡荡的,凉凉的,什么风都能吹进来。
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两年前安阳纯渊与橘梗分手后他就退出了娱乐圈,黎空也不做经纪人了,两个人把钱凑起来开休闲会所。而橘梗又考了研究生,去了深圳,后来又去了香港。其实并不是安阳纯渊的问题,而是橘梗承受不住了,毕竟有些事情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安阳纯渊不像他那么没出息,在外人看来他还是那么强大,其实苏镜希知道他伤得很重。
无论如何,大家表面上看起来都是很幸福的。
苏镜希怔怔地看着窗外,那个人看起来也是很幸福的。
“小镜……”
竟然出现幻听,他看得很仔细,还是没看清楚。她外表上并没有很大变化,却感觉她似乎瘦了很多,连眼神都有点儿呆呆的,完全没有那种飞扬跋扈的嚣张了。被他审视得太久了,她竟然连削苹果的手都颤抖了。
那个总是欺负人的,在他的心目中完美到不行的女生,到哪里去了?
“今天吃饭了没有?”
“……”
“还是吃不下去吗?”容青可看了看手中的苹果,用小刀切成很小的块,插上牙签。他的右手还打着点滴,她本想喂他,又觉得不妥,便放在他左手边。这种小心翼翼的样子又刺痛了他。
“你来做什么?”他粗声粗气地问。
“嗯。我一会儿就走……”不会让你的家人看见的,以后也不会再来了。她有点儿不知所措,她真是变蠢了,苏念说两句,她就不管不顾地过来了,其实人家看见她就心烦。
听说她刚来就急着走,苏镜希便气得要从病床上跳下来,气得厉害了反而冷静下来,头脑发热时免不了口不择言:“是啊,反正我已经习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了。你想见我,你就能来,我想见你,还要获得你的批准,你说一个不想见我,我就得憋着。”
她不禁有些发愣,他这个样子倒有点儿像情人之间的埋怨,可是他现在连儿子都有了,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见她不说话,苏镜希猛然惊觉自己的口气太暧昧了,忍不住红了脸,咬着嘴唇拼命想着接下去想说的话。
“你这样下去怎么行啊,听医生说只剩下三分之一的胃又发炎了,不管怎样,还是身体重要……”
“没关系,反正,也没有人在乎!”他垂头丧气。
“瞎说什么,你还有家人,你儿子还那么小……”
“可可!”他忍无可忍地打断她,“你就那么希望我有儿子?”
“这不是挺好吗?”她讪讪地笑。
苏镜希觉得五脏六腑都凉了,也不想再解释,挫败地闭上眼睛,便不说话了。容青可说着:“你休息吧,有空再来看你”,就匆匆忙忙地退出去。
7
容青可离开后,苏镜希将她削好的苹果吃光了,而后开始进食。不知道为什么他猛然惊觉这三分之一的胃如果没了,自己就真的完蛋了。
无论是哪一方面,身体或者其他的,全部完蛋,想都不要想。
那些像“小哲营养午餐”之类的东西也变得可口起来。
而她终究没来看他。人家随便说说,如果他当真就是他太蠢,怪不得别人。他出院后便接了一个大单,没日没夜地忙碌。于是很快就到了十而月,天寒地冻,人们没事就喜欢窝在家里,他无聊时建立的网站“双生薄荷草”的注册人数暴增。
倒不是故意装文艺小青年,而是夏天的时候纯渊和黎空在他家里住了两天。黎空简直就是纯渊专用牛皮糖,两个人关系好得让人觉得恶心,而黎空多半也是恶趣味到极致,看见苏镜希一脸便秘的样子就来劲。
那次去花店买花,顺便搬了一盆薄荷草回来,因为那株草长了两个粗壮的枝丫,被黎空兴冲冲地说:“小镜,你看这像不像我们坚贞不渝的友情?”用来形容坚贞不渝的,不应该是爱情吗?
每段爱情都像同根生的两枝薄荷,清爽的,美好的,坚贞不渝的。
因为网站上有个叫COCO的小屋,里面有很多猫的照片,被PS后,配上很多可爱的语言,颇受女孩子的喜欢。
有人花不错的价钱来买这个网站,被他拒绝了。也许一开始建立网站是无聊的,可是时间久了,每天来这里看看,放点儿照片便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偶尔有一次被小哲看见了,他便念念不忘着生日礼物要只猫。
当然,孩子嘴上说的是“爹地,我要只熊猫。”
苏镜希跑去商业街的猫舍买了只布偶猫,这种猫很乖,完全没脾气,当然价格也让人很没脾气。小哲在家里玩了几天就厌恶了,夏森澈那个浑蛋又把不合格的生日礼物塞了回来,嘴上说的是“这种连撒尿都会撒在窝里的笨猫,还是你自己养吧”。
他气得恨不得把小哲拎过来打一顿屁股,爸爸看他为难也说得轻巧“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丢了就行了”。苏念在沙发上吃葡萄,笑着说:“哥,你干脆给我吧,它看起来也挺乖的,我送去给人暖腿。”
苏镜希当然知道他要送给谁,苏念有意无意间总是在他面前炫耀,什么可可长肉了啊(她又不是猪),可可最近开始玩那个完美世界了(现在十岁的小孩都会在游戏里娶妻生子了好吗),可可怎么会喜欢吃榴莲啊,那么臭(她一向都是个味觉变态啊),可可的男朋友总往她家里跑,烦死了(……)!
苏念以前是个小王八蛋,现在是个大王八蛋,明摆着就是在人伤口上撒盐,没关系啊,我没得到,你也没得到啊!
苏镜希躲在房间里难受了半天,那只笨猫摆出“猫爷很忙”的表情,气得他真想把它从顶楼丢下去。于是他抱着很拽的猫爷来到窗边,外面还在下雪,推开窗户便飘进来细小的雪粒子,很快就在他的脸上融化成了小水滴。
迎面而来的雪的味道,清冽又决情,就像她。却又是令人欲罢不能的。
他想了想,把笨猫揣在怀里,又在书柜里收拾了一堆照片。在门口换鞋子,戴围巾,爸爸和苏念在看球赛,双方明显不是一个阵营的,苏念还笑得很得意。爸爸明显是被比赛打击到了,不知道又输给苏念多少钱0⒁淘谥拢凳呛托∏锩律绲睦鲜π卵У氖サ骰ㄑ比皇歉≌艽┑摹?
“小镜,这么晚去哪里啊?”阿姨的声音。
“去春绯家。”
“哦,你要把猫送回去吗?”
苏念转过头来,苏镜希忙转身出门,懒得理他那副似笑非笑的狐狸脸。
8
与林梓桐褒电话粥褒了一半。
事实上大多是林梓桐在喋喋不休,她一边应着一边打瞌睡,终于是林梓桐说得不过瘾,叫了一声:“你等着,我马上就来。”
还没弄清楚自己要等什么,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其实这种程度的任性已经不是一次了。
容青可无聊地换着频道,央视一套重播领导人出国会晤,中央二套播生活小窍门,中央三套是同一首歌,台下一群人拼命地叫,上面一群推销不出去的老明星卖力地唱。
门铃响起来,她怀疑林梓桐是坐火箭过来的。
楼道里的灯光一明一暗,略长的柔软头发贴着脖子,睫毛轻颤着,眉心微微皱着,看着像是有几分不情愿。衣服上的雪粒子融化了,在灯光下象闪烁的钻石,容青可愣愣地看着他,他也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喵呜!”
怀里的笨猫被闷到了,挣扎着把脑袋从苏镜希的臂弯里挤出来,翻着白眼,挺有惊悚效果。这让容青可对它的好感度激增。
“这只猫长得好像一只鬼。”
“给你。”苏镜希往她怀里一塞,又把一个装CD的盒子放在里面的鞋柜上,还是低着头,“没事了,我走了。”
他很干脆地回头,走进电梯。这样莫名其妙地塞给她一只猫和一盒东西就走人。容青可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三两步走到电梯前,惊惶地掰开关了大半的电梯门。
苏镜希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什么意思?”
“小哲不要的,家里没地方养。”多半是实情。
“哦。”容青可回过神来,觉得自己刚才一闪而过的念头可笑得很,“谢谢,慢走!”
苏镜希好像从她脸上看见了类似失落的表情,等他想仔细辨认,电梯门已经关上了。电梯慢慢地下降,数字在狭小的空间中递减。容青可吐了口气,转身要回家,只听见“砰”的一声响,家门被风带上了。
她穿着棉睡裙站在门口傻眼。
每次好像他都不在。
或者刚刚离开,就像一个诅咒,得不到任何救赎的诅咒。
明明知道内心那点儿见不得光的奢望,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可是看见他,还是会隐约地抱有些希望。即使知道希望也是死的。这样的心思,若是被陶林织或者林梓桐知道,一定会笑话她。
可是她也不在乎了,“容青可”这个名字,本身已经是个笑话。
容青可将脸慢慢地埋在膝盖间,手心搓着越来越冰的小腿。“叮!”电梯响了,暗了很久的声控灯重新亮起来。
不是林梓桐。
这张精致的面孔微微泛着被寒风吻过的红,嘴里呼出来的白雾急促地形成细小的云朵。苏镜希只不过想再确认一次她的脸。而她却像个被遗弃的女孩一样,坐在门口,眼睛里突然盈满了星光。
“门被风关上了?”
“嗯。”
他顿了顿,犹豫着邀请:“去我车里吧,这里太冷。”
“谢谢。”
谢谢,可是你为什么要回来?
只有这一句问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