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5
新的学期开始,这是我们初中的最后一学期了。
晓菲的事情虽然闹得轰轰烈烈,可随着她的消失,一切都迅速平复。尤其是课间,当阳光穿透嫩绿的新叶洒下来时,操场上奔跑的男生们脸色红润、朝气蓬勃,女生们吃着雪糕哧笑,叽叽嘎嘎地交流着八卦。不需要听,我都知道她们在讲什么。因为,两年前,我还是她们中的一个。不一样的人,却永远相似的青春,永远相似的故事。
我有时候,很难相信,一个人就这么不见了,可这个世界却依然这么生机勃勃地运转,它难道感受不到我们的伤心吗?
地球不会因为任何人停止转动,这是一句最诚实的话,也是一句最残忍的话。
张骏又有了新的女朋友,叫陈亦男,是我们学校的才女,曾是学校广播电台的台长、校报的主编。
我们也算打过交道,我参加过几次演讲比赛,得过几次奖后,她曾来邀请我菜价学校的校广播电台,被我婉言谢绝了。
她现在是高三毕业班文科班的学生,语文异常优异,传闻中是个有点像林妹妹的女生,颇因才华而孤标傲世、目下无尘。
陈亦男和张骏的前两任女朋友没有任何共同点,唯一的共同点也许就是斗比他大。大家对她和张骏谈恋爱都跌破眼镜,不知道张骏究竟哪点能入了才女的眼,难道他和陈亦男在一起探讨李白杜甫、李清照朱淑真?
也许因为晓菲,也许因为麻木,我没有丝毫心痛的感觉,只淡淡地想,张骏好似一点都无法忍受孤独,身边的女生总是来了又去了,这位又能坚持多久?
我翻出阿加莎?克里斯蒂开始攻读,在老太太布置的迷局中,寻找蛛丝马迹,钉死凶手。因为小波在刻苦备战高考,很少在歌厅,所以我也不怎么去歌厅,每天放学后,不是回家,就是去图书馆。
生活过得很平静,可我的平静在关荷眼中是自暴自弃,她很努力地试图走近我,但我因为晓菲,已经将自己心房的友谊之门锁闭,我拒绝接受她的善意。
可她不知道哪根筋不对,竟然和我杠上了,不管我如何冷淡,她搜当做没感觉到。督促我做作业,督促我听课,督促我好好学习,主动找我玩,但凡同学聚会,不管大小,只要她参加了,就必定拉上我。她让我想到基督教中的修女,正在努力地拯救即将投靠魔鬼的我。
我很无奈地被她带着进入她的朋友圈,这个圈子里有班长李杉大人、有诗人宋晨同学,有脸色苍白、身体虚弱的魏伟,因为行三,我们叫他老三,还有借住在姐姐家求学的英语课代表王豪。
关荷努力地让我的生活丰富多彩,我努力地冷漠淡然。
宋晨早就看我不惯,对我整天不苟言笑很不爽,问我:“你为什么不笑?你看上去像是旧社会苦大仇深的妇女代表,知不知道‘笑一笑,十年少’?”
我告诉他:“知道为什么‘笑一笑,十年少’吗?因为笑多了,容易长皱纹,容易老相,等人家问你真实年龄时,会惊觉,哇,原来你是这么年轻。”
宋晨无语,他虽然有才华,可论思维逻辑狡辩,他驾着八匹马都不见得能追上我。
他虽然看不惯我,可关荷罩着我,他只能让我三分。
关荷不会热情到逼迫我和她翻脸,却也绝对不放弃我,反正她就水磨工夫。我有石门保护,千年不打算开,关荷却打算做水滴,直至水滴石穿。
某日,我已经忘记是什么原因了,反正关荷需要回家去拿什么东西,非要拽着我,让我陪她一块回家。到她家后,看到她的二胡,我要求她为我拉奏一曲,她为我拉奏了《草原之夜》。
“我记得你刚转学到我们班时就拉的这首曲子。”
她很惊讶:“你居然记得?这是我最喜欢的曲子。”
关于她的一切事情我都记得。古龙说过什么来着?最了解你的人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可惜关荷是好学生,不看古龙。否则,她真应该提防我。
我问她:“你的二胡和谁学的?”二胡的老师并不容易找,至少我从没见到过二胡班。
“我爸爸教我的,他最喜欢这首曲子,拉得特别好。”
“哦!”我淡淡点头,看她家客厅里挂着的全家福,她爸爸又老又胖,脸上很多赘肉,实在看不出来是个才子。
她沉默地坐了会,突然从抽屉深处抽出一个相册,翻开给我看:“这是我爸爸的相片。”
我扫了一眼,楞了一楞,不禁细看。照片中的男子眉清目秀,斯文儒雅,因是黑白照片,越发透出他的书卷气。
这人的变化也未免太大了吧?怎么能从这样长成了客厅里的那样?
随着相册往后翻,我发现全都是年轻的照片,连一张中年的都没有,而且全家福照片只有爸爸、妈妈和关荷,没有关荷的哥哥姐姐,我正在暗暗纳闷,关荷说:“我现在的父亲是我的继父。”
“你爸爸得病去世的吗?”
关荷摇摇头,淡淡说:“有一年他去外地出差,在一段很窄的道路上,两辆大车迎面相遇,需要过车,他不小心把脑袋探出车窗外,两辆车的司机都没有看到,脑袋被蹭掉了。”
我毛骨悚然,这是我听说过的最恐怖的死法。如果不是亲耳听闻,我真想捏造一个更符合常规的死亡,不管是肝癌还是肺癌。
我只听过一次,就很多年坐车都不敢把脑袋探出车窗,甚至把手伸出车窗前都会前后看看,关荷究竟有多大的心理阴影,我无法想象。
关荷似乎很多年,没有倾吐过心事,一旦打开,就不能停止:“我爸爸姓夏,因为他喜欢荷花,所以给我起名夏荷,希望女儿出落得如同荷花般动人,品格也能如荷花般高洁。他去世后,妈妈因为没有工作,为了养活我,给我一个良好的教育环境,就嫁给了我现在的爸爸,我的姓从夏改为关。”
“你现在的爸爸对你好吗?”
关荷淡淡说:“没有虐待过我。他比我妈妈大很多,前妻去世了,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只要我听话点、勤快点,他不至于为难我,就是哥哥姐姐不太好相处,不过这些年也习惯了。”
我开始明白关荷的成熟稳重从何而来,隐忍内敛从何而来,风度完美的为人处世从何而来,只因为她根本没有家,她一直寄人篱下,她的妈妈靠伺候另一家人,负担她的生活费和教育费,所以,她在别的孩子还天真烂漫地向爸爸撒娇时,已经学会讨好继父、哥哥、姐姐。
关荷微笑:“同学们看我的样子,都以为我家庭条件很优越,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很小就会很多事情,我会包饺子、洗衣服、打扫卫生,我的很多衣服都是姐姐不要的,妈妈的手很巧,她用缝纫机给我稍微改一改,就变得很漂亮,我其实没几件衣服是自己的。”
因为微笑,关荷的嘴角上弯着,给人一种异样的坚强。我说:“你人长得漂亮,气质又好,那些衣服是因为你在穿,同学才会关注。”
关荷笑着,却看不出是面具还是真心。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因为从小就要察言观色,我是个很敏感的人。我们坐同桌后,我就觉得我们有点像,只不过我还要照顾妈妈,所以,我必须乖巧地 讨好所有人,让所有人都喜欢我,而你可以偏激地对抗,任性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笑了笑,牵着我的手,向外走,半开玩笑地说:“不要告诉别人,我家在哪里哦,我不需要别人知道我是灰姑娘,我喜欢做小公主。”
我点了点头,郑重地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虽然我表面上反应很淡,甚至对关荷连安慰的话都没有说,可我的冷漠在关荷面前彻底粉碎,连吴老师都感觉出来,整个班级,我唯一无法对之说“不”的人就是关荷。我如果是个孙猴子,关荷就是我的紧箍咒,不管我多闹腾,她总有办法让我听话。
我开始真正地进入关荷的朋友圈子,和李杉下国际象棋,和宋晨玩文字游戏斗嘴,和王豪下中国象棋,伙同魏老三的女朋友一块欺负老三,逼迫他吃烤焦的茄子,每吃一口,还要说一声“真好吃”,周五开完班会,大家一起去卡拉OK……不知不觉中,我已经不再是游离在班级之外的人,而是慢慢地变成了(4)班的一员,我也有了一群可以打打闹闹、耍贫斗嘴的同学,每天、每周都有活动,压根没有寂寞的时间。
差学生肯定不喜欢上课,好学生也许喜欢上课,可即使喜欢上课的好学生,只怕也不是每门课都喜欢。但是,有一门课,却是不管好学生、差学生,男生、女生,都暗暗期盼了很久。即使表面上绝口不提,心里也肯定期待着老师的讲解。
这门万众期待的课,就是——生理卫生课。
当年资讯太不发达,没有书籍,更没有网络,家长又绝口不提男女性别后面的问题,似乎一提就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可隐约暗示的电视画面,模糊不清的言语,以及我们自己身体的变化都让我们有太多好奇和困惑,一方面我们受大人态度的影响,自己也觉得关注这些是不道德、不健康、不积极、不向上的;可另一方面,我们又渴望着加入成年人的行列,弄明白所有这些被父母老师,乃至整个社会都回避着的话题。
生理卫生课的课本刚发下来时,大概每个同学都悄悄地翻到最后,查阅了关于男女的一切问题,可那模糊不清的黑白印刷图,干巴巴的科学名词凑到一起的段落并不能回答我们的疑惑。
好不容易等到大家最盼望的一章内容,我们以为生理卫生课老师会像语文老师一样抠着一个一个的字眼,来给我们讲解段落意思;像几何老师一样,恨不得把图刻在我们脑海里一样,每个线条的来龙去脉都解释清楚。可能说会道、美丽漂亮的女生理卫生课老师竟然告诉我们这堂课大家自学。
我们面面相觑,我们早自学完了!可就是以为自学没学懂,才期盼着听您的课呀!老师却不管那么多,吩咐了班长负责纪律之后,就回了办公室,竟然连一个自学后提问的机会都不给。
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学生立即拿出了数学、物理、英语课本,开始认真学习,为中考备战。几个男生嘻嘻笑着,把生理卫生课本扔进了垃圾桶,这是一门中考不会考的课,这节课既然不讲解,那么这本书也就实在没什么意义了。
我盯着生理卫生课本默默发呆,也许我心里比谁的疑惑都多,比谁都想知道男女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实,迄今为止,我都没真正明白晓菲为什么会怀孕,为什么他们都说是睡觉睡出来的?若说完全不明白,倒也不对,以为内根据我看过的港台片,那些接吻、脱衣服的亲密画面,我其实有些模模糊糊的感觉,可是,电影总是演到他们脱衣服,互相摸来摸去,画面就切换了,脱完衣服之后呢?课本上讲精子和卵子结合导致受孕,难道是脱光衣服后彼此抱在一起睡一觉,精子就和卵子结合了?就怀孕了吗?
我觉得我渴望知道这些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因为晓菲,她从不肯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敢问,可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另一个是因为恐惧,我恐惧于我所不知道的,恐惧于不知道究竟怎么样才能真正保护自己。但是,当我心怀期待以为老师能清楚解答我所有的疑惑,安抚我所有的焦虑不安时,老师一句“自学”就打发了我们。我对大人的期待又一次落空了。
关荷已经在安静地复习数学了,她看我盯着生理卫生课本发呆,侧头看了我好几眼。
“你在想什么?看上去很不开心?”
“没什么。”我沉默了一会,又突然问,“你知道怀孕究竟是怎么回事吗?男生怎么让女生怀孕的?”
内敛的关荷一下子脸红了,她视线飞快地扫了一下前后左右,看没有人留意,才压着声音说:“不知道。”
我一想也是,我还能看到不少港台片,关荷只怕连这些都看不到,她到哪里去知道?世界名著可是不讲这些的。当然,我可以去请教妖娆,可那就意味着乌贼会知道我关注这些事情,然后小波也会知道。天哪!不如让我去死!
关荷似看透我的心思,沉默了一会,又小声地说:“反正牵牵手、抱一下、亲一下、都不会有事,别脱衣服就行了。”说完,她就立即埋头看书,显然,讨论这个话题,让她很不安,她已经不想再谈了。
我站了起来,学着几个男生的样子,将生理卫生课的课本丢进了垃圾桶。
只愿这是一场梦魇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怀疑是自己警匪片看多了,产生了幻觉。可随着这件事情之后的一系列事件,让我开始意识到,大力整顿社会治安、严厉打击犯罪分子,并不只是一个听上去很中央台的新闻,实际上,它距离我们并不遥远。
严打的起源很复杂。80年代,大量下乡青年返回城市,成为了待业者;90年代,改革开放后,经济体制转型,产生了大量自主就业者;打开国门后,各种思潮迅速涌入,本就因“文革”被冲击得摇摇欲坠的道德价值观念迅速崩溃……在各种各样的原因下,90年代,从偏远的内陆到繁华的沿海,各种类型的犯罪团体纷纷涌现,针对此,全国各地政府展开了针对各种类型犯罪的严打。
关于90年代的两次轰轰烈烈的严打,80年代出生的人应该都还有隐约的印象,因为那个年代几乎家家吃晚饭都会看《新闻联播》,而《新闻联播》天天都有关于严打的重点新闻。
市电视台想做一个毕业班的专题,学校选定了几位老师和同学接受采访。我因为参加演讲辩论赛,被老师看做会说话的人,所以我也是被采访的对象。
问题,一早就知道;答案,语文组的老师也早就写好,所以,一切都是表演。
电视台的人先在楼下的乒乓球台取景,采访对象是沈远哲,而我的景则定为毕业班的楼道,所以我就一边站在楼道里等他们,一边默默背诵着语文老师写好的台词。
我看他们快要结束了,赶紧去了趟卫生间,防止待会万一紧张了,想上厕所。
卫生间在楼道尽头,紧挨着上下的楼梯。从卫生间出来时,我和一个大步跑上楼的人差点撞到一起,我刹住步伐,对方却停都没有停地直接越过我,可他走了几步,又立即回头,是张骏。
感觉他几乎一跳,就到了我前面,把一把黑色的东西递给我,压着声音说:“帮我藏起来。”
是一把手枪!我呆了一呆,当时的反应时立即转生,走向厕所,可刚走到女厕所门口,就意识到,不对!并不是藏东西的好地方,我想了一想,拉起毛衣,把手枪贴着自己的肚皮,插进肚子,勒紧裤带,固定在腰带之间,然后,把秋衣、毛衣、大衣都整理好,如同刚上完厕所一样,走出来,径直走向预先设定的采访地点。
张骏坐在教室里,我经过他们的教室时,两人的眼神一错而过,似乎交换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表达。
我刚站到老师额办公室和我们班拐角的楼到处,记者和摄影师、我们的教导主任,以及其他几位老师都上来了。
记者提点了我几句要注意的事项后,开始录像。
“你觉得学习压力大吗?”
我微笑着说:“比较有压力。”
“这种压力是来自老师,还是来自父母?”
“我想都有一点,还有自己对自己的期望……”
几个穿着警服的人从楼梯上来,看到我们在录节目楞了一下,停住了脚步。教导主任立即去沟通,记者和摄影师都好奇地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低声说了什么,教导主任脸色大变,和语文教研组的组长交代了几句,就陪着警察而去。
看到几个警察分别进入各个班级,我心里已经明白他们为何而来。
我们出初中时,外面有警察把守,神色严肃,但是看到记者和摄影机,都很客气,再加上估计已经有校领导解释过,所以,只简单交谈了几句,询问清楚我们各自的身份后,就让我们离开了。警察的实现在戴着黑框眼镜、梳着马尾巴、穿着朴实无华的我身上连衣秒都没逗留。
等走过他们,站在学校的主干道上,重新摆好姿势,接受采访时,我背脊上蒸腾着冷意,心却安定下来。
我非常配合,尽量表现出大人心目中期待的毕业生的样子,记者和教研组长都很满意,摄影师夸奖我有镜头感,教研组组长以一种骄傲的语调介绍道:“一中很注重全面培养学生,并不以升学率为唯一目标,学校会尽力为学生创造条件,让他们发展特长,罗琦琦同学就曾代表本校参加过多次演讲比赛,得到过很好的锻炼。”
因为摄像机还没有关,摄影师就顺便把教研组长的话录了下来,记者在一旁说:“这点也很好嘛,回去后可以和领导商量一下,把这段加上去,更加全面地体现毕业生的学校生活。”
教研组长没想到自己的无心插柳,居然有此效果,很开心,陪着记者和摄影师向高中部走去:“下面是几个高三的学生。”
摄像机已经关掉,大家都很轻松,记者满是期待地说:“听说我们副台的儿子陈劲就在一中读书。”
教研组长忙笑着说:“是的,陈劲同学很优秀……”教研组长化身为八卦掌门人,向记者和摄影师八卦陈劲的一切,记者和摄影师听得津津有味,显然比采访什么高三学生有兴趣得多。
我看他们不留意我,就装作好奇感兴趣的样子,跟着他们走,不过,我们的老师也都比较奸猾,还没到高中部就发现了我的计谋,一个老师说:
“罗琦琦,你……”
我没等他说完,就接着组长的话茬说:“我和陈劲小学时时同桌。”
陈劲作为一种建校史上最华丽的天才,再加上超级良好的家世,魅力无可抵挡,关于他如何聪明的故事版本有很多,老师们丝毫不疲倦于流传他的故事,电视台的人则还有一份窥伺领导隐私的体贴心理。所以,教研组长、记者、摄影师、老师都生了兴趣,立即看着我,再不提要我回教室的话。
我就一边走,一边讲陈劲的故事,什么他上课从来不需要听讲,什么他喜欢猜谜语,什么他其实很早就可以跳级,什么他其实很讨厌我们的数学老师,什么陈劲的妈妈想让他跳级、陈劲的爸爸却不同意,当然还半真实半编造地讲了一些他和我坐同桌时发生的独家秘闻。
我的独家资料,让记者和老师都听得很过瘾,估计记者回电视台之后,和同事们聊天时,绝对可以以权威姿态,八卦副台长大人的公子。
等八卦到高三的楼里,开始准备采访后,几个老师都暂时忘记了需要赶我回教室去用功读书,我就默默地在一旁看。
负责打杂的电视台实习生问我:“你对采访很感兴趣?”
我露了一个极其阳光的笑容:“记者被誉为‘无冕之王’我十分崇拜意大利的女记者法拉奇,我的理想就是做一名女记者,最好能是战地女记者。”
几位老师都笑了,估计心里觉得我太天真浪漫,表面上却绝对不会扑灭我的理想,所以没有一个人催促我回去,我身旁的实习生还热情地给我介绍着记者采访的应注意事项。
因为刚才没有拍到教室楼道的镜头,所以这会补上,镜头的背景是教室里正在埋头苦读的学生,镜头前方是毕业班的代表谈感受。
小波正坐在教室里看书,竟然头都不抬,丝毫不关心楼道里正在发生什么,这家伙也未免太刻苦了!
终于,他似乎察觉了什么,奇怪地抬起头,就看到我站在摄影师旁边,盯着他,冲他做鬼脸。他眼中闪过诧异,与我对视了几秒钟,微微一笑,又低下头,继续看书。
我看所有人都盯着摄影机,没人注意我,就继续打量他。他似知道我仍在看他,我的小肚子上,贴着一把枪,我却丝毫没有紧张感,刚开始还有些因为冰凉产生的不舒适,这会,钢铁已和我的体温同度,我连不舒适的感觉都没有,我似乎天生有做坏人的资质。
等采访完那个学生,记者们准备去采访另一位,需要再换一个景。实习生问我要不要一块去,我摇摇头:“今天已经一饱眼福了,现在得回去学习了。”
实习生非常好,冲我笑:“好好学习,祝你早日成为一名优秀的记者。”
我笑着和他说再见。
等他们想着楼梯走去,我立即蹿到窗户旁边,对小波小声叫:“车钥匙给我。”
小波没有问我任何原因,把自行车钥匙扔给我:“在楼前停着,靠树林,没在车棚里。”
“放学后,帮我拿一下书包。”
我冲他做了个鬼脸,立即跑着从另一边的楼梯下楼。骑上小波的破自行车,冲出学校,等出了学校,我才敢把枪从肚子上转移到大衣口袋里。
我拼命地踩自行车,竟然一口气骑了一个多小时,跑到一处没有人烟的荒地上。躲到一个偏僻角落里,我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枪,仔细欣赏,沉甸甸的,和玩具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我把玩了会,掏出自己的毛线手套,细心地擦拭枪上的指纹,虽然我很怀疑我们市的侦破技术有没有什么指纹识别,不过,电视剧和侦探小说不能白看。等擦拭干净,挖了个坑,把它深埋了起来。
将周围伪装得和其他地方完全一样后,一边倒退着离去,一边拿着毛线手套将自己的足迹一点点扫掉,又刻意去了别的地方,踩了几个脚印,也许完全多余,不过小心谨慎永远没有错。
跳上自行车,往回骑,有起风的趋势,等风刮大时,尘土会把裸露在地皮上的一切痕迹都掩盖。
还没到家,天已全黑。我去给小波还自行车,我的书包和自行车都在他那里。虽然我没给他我的车钥匙,不过开一个自行车锁,他应该还不在话下。
他看着我说:“警察今天把初中部翻了个底朝天,听说连厕所都没有放过,张骏、郝镰被带走了,据说在隔离审讯。”
我不吭声,小波见我不说话,知道我不会说,他淡淡说:“今年是严打年,不管做什么,都请先清楚明白地考虑后果。”他把书包递给我,“赶紧回家,你妈肯定要着急了。”
我朝他抱歉地笑笑,跳上自行车飞奔回家。
我不知道别人做了坏事是什么反应,我反正没有任何不良反应,正常地吃饭,正常地看电视,甚至正常地又看了一会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破案故事,然后上床睡觉。
躺在床上,想了会张骏,就慢慢地睡着了。
半夜里,却突然惊醒,一身的冷汗,梦中,张骏被关在监狱里,无数铁栏杆,散发着冰冷的寒光。
我紧紧地拽着被子,睁着眼睛发呆,不敢闭眼,因为一闭眼就是梦里的画面。
清晨起来,我如往常一般去上学,大家的神色都很怪异,估计昨天的场面震住了所有人。
虽然警察执行公务的场面在电视上经常见,可真出现在身边时,大家都不太能适应。
关荷问我:“你昨天到哪里去了?”
“大姨妈来了,裤子被弄脏,想着反正没有课,就直接赶回家了。”
关荷同情地说:“做女生真麻烦。”
我点头。
关荷小声说:“你听说了吗?张骏被公安局抓走了。”
“啊?难怪大家都好奇怪的样子,为什么?”
“不知道。老师把我们的书包、课桌都搜了一遍,还把好多人是张骏、郝镰的人叫出去,单独问话。”关荷呆呆的,有些出神,很久之后,她才又小声说,“童云珠就住我家附近,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回家。昨天放学后,我看到童云珠在哭,我以前听说……”她欲言又止,我静静地看着她,她终于决定信任我,“我听说郝镰吸毒。童云珠毁过几次他的毒品,他也答应过她要戒,可总是过一顿时间又开始吸。”
童云珠是我们年级的美女之一,再加上是蒙古族人,能歌善舞,班级每年的文艺演出都由她负责,所以她在年级的知名度很高,可这个郝镰,我只听说过他是童云珠的男朋友,曾留过级,但人似乎挺老实,一直不怎么闹腾,所以具体他长什么模样,我都不清楚。这可真是应了一句老话——会咬人的狗不叫,学校里最会抽烟打架喝酒、最出名的坏男生其实都不是最坏的人。
“张骏和郝镰熟吗?”
“不熟,张骏和童云珠关系很好,和郝镰没什么交情。”
我松了口气,那就好。
后来,吴老师又问我,昨天采访完后,我为什么没有回来上自习,我告诉了她同样的理由,碰上这样的特殊事情,再加上我向来的无组织、无纪律,我不请假地消失,吴老师认为完全正常。
我若无其事地上学、下学,留意着一切八卦消息,渴望听到任何一点关于张骏的消息,可同学们的小道消息越穿越邪乎。一会说张骏在吸毒,一会又说他在贩毒。我虽然不知道张骏到底跟着小六都干了些什么,不过,我相信我的直觉和高老师的判断,他并不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毒品是什么东西,他应该很清楚,我不相信他会沾染。
一天天过去,张骏却仍被关在公安局,我开始焦虑,又不敢露声色,面上一定要和往常一样,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当年站乒乓球台,在众目睽睽下,强迫自己若无其事地笑实在并不算什么。
每天晚上的《新闻联播》都会有关于各地严打的新闻,以前,看到这些,觉得距离自己很遥远,可现在,有一种心被刺刀高高挑起的感觉。
两周后,迎来了期中考试,张骏依然没有回来。考完期中考试,又一直等到期中考试成绩公布,他才回来。
在楼道里,看见他的一瞬,我终于觉得被悬挂在刺刀上的心回到了原处。心里是悲欢聚合,风起云涌,可是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如往常一般,从他身边直直走过,走入教室。张骏在公安局应该受了很多“教育”,神情明显透着憔悴,脸上的胡子全冒了出来,他似乎完全没心情留意自己的外表。
张骏虽然回来了,却一直没理会我,我也没理会他。
我的期中考试成绩,前进了二十来名,跑到了全班的中游。我爸妈对我的要求一贯很低,看到我进步就挺开心的,吴老师却依旧郁闷,这是她在一中带的第一个班级,她接手这个班的时候,我是被她假定为能替她争光、帮助她在一中站稳脚跟的学生,可现在,我让她很失望。
小波的期中考试成绩,部队,该说模拟考试,成绩相当不错,年级第四十九名。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有一天,我正骑着自行车回家,一个人骑到了我旁边。我瞄了眼是张骏,没理会。到了要拐弯的地方,他用车别着我,没让我拐,我只能跟着他继续骑。
他领着我到了河边,停下自行车,问:“东西呢?”
“扔了。”我说,我就踩着自行车要走,他一把拽住我:“我没和你开玩笑,把东西还给我。”
“我说了我扔了,你有本事就去垃圾处理厂找。”
“那个东西是有主的,如果拿不回去,他会很生气。”
我冷笑:“我真是好害怕呀!你去告诉他,让他来找我好了!”
他盯着我,我扬着下巴,盯着他。Who怕Who?
他沉默了会,问:“你要怎么样,才能记起把它丢到哪里了?”
我盯着他,不说话。
他语气软了下来:“如果不把东西拿回去,我会有麻烦。”
我冷冷说:“我看你把东西拿回去才有麻烦,《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125条明文规定:非法储存枪支、弹药、爆炸物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情节严重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
他沉默地看了会我,没有说话,倒是笑了,这是自从出事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我有一种对牛弹琴的挫败感,狠狠打开他的手,踩着自行车要走,他忙拽着我的自行车后座,把我拽回去。
他想了想,说:“我在公安局被关了两个多星期,该想的不该想的,过去的将来的,我都想了一遍,里面的滋味的确不太好,当时真害怕从此就待在里面了。”
“你的意思是你后悔以前的所作所为了?”
他不吭声。我盯了他一会,说:“上车。”
他立即去拿自己的自行车,我带着他去我埋枪的地方,把枪挖了出来。
他要拿,我手一缩,握着枪问:“里面有子弹吗?”
他点头。
“你会用吗?”
他又点头。
“怎么用?电视上老说什么保险栓的,保险栓在哪里?”
他微笑着说:“这是双动扳机,没有电视上所谓的保险栓,你如果用的力气大点连扣两下,子弹就出来了。”
我学着电视上握枪的姿势,把枪口对准他,他笑着说:“这个可不好玩。”
我问:“你最喜欢吃什么?”
他惊诧地看着我,我用食指压了压扳机,严肃地说:“回答我!”
“红烧鱼。”
“喜欢爸爸妈妈吗?”
“不喜欢。”
“最喜欢哪个姐夫?”
“二姐夫。”
我的语速越来越快,他被我也带的越来越快。
“最喜欢哪个姐姐?”
“四姐。”
“最感激的人是谁?”
“高老师。”
“最恨的人是谁?”
“奶奶。”
“最喜欢哪个女朋友?”
“都……”顿了一顿,“现在的。”
我装作没留意,继续问:“最喜欢哪个同学?”
“都一样。”
“你喜欢的女孩是谁?”
他笑,我恼怒地晃了晃枪:“别笑!没看我拿着枪吗?”
“你不是刚问过吗?现在的女朋友啊!”
我又胡乱凑了几个问题,全部问完后,把手枪递还给他:“把我的指纹擦掉,你要进了监狱,千万不要供认出我,否则我做鬼也要来报复你。”站起来,转身就走,他在身后叫:“罗琦琦。”
我回头,他走到我面前,双手一上一下地握着枪,拉了下套筒,听到一声轻响。他用枪抵着我的太阳穴,说:“刚才我忘记教你一个动作了,现在子弹才进入枪管,连扣两下才能射击。”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地说:“你敢开枪才有鬼!”
刚说完,就听到他扣了一下扳机,我的身子不受我控制地抖了一下,他的眼光很冰冷,而抵着我太阳穴的枪管更冰冷,我第一次明白那些人叫他“小骏哥”绝对理由充分。
很多时候,当一件事情发生太快时,很多人都会有一时之勇,但有些时候,当一件事情可以很缓慢地从脑袋里过滤时,感觉就会完全两样,勇气不是随着时间凝聚,而是随着时间消散。
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枪管的冰冷从我的太阳穴一点点往里渗透,我从刚开始的嗤之以鼻,到渐渐相信他真有可能开枪,甚至在心里像做几何题一样急速地分析,他即使杀了我,也没有人会知道。首先,我和他从来没有交集,我们三年没有说过话;其次,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为他藏枪,更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荒郊野外,他完全没有杀我的动机;再次,只要他杀了我之后,把尸体作一定的处理,就可以很容易把警察诱导至别的方向,而我相信我们市警察的破案能力绝对不可能如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侦探……“轮到我问你问题了,我问一句,你立即回答一句,不许犹豫。”他的说话声打断了我的逻辑分析,我只能凝神听他的问题。
“你最喜欢吃什么?”
“羊肉串”
“你喜欢父母吗?”
“不喜欢。”
“喜欢妹妹吗?”
“不喜欢。”
“最喜欢的亲人是谁?”
“外公。”
“他在哪里?”
“死了。”
“最感激的人是谁?”
“高老师。”
“最恨的人是谁?”
“赵老师。”
“许小波是你的男朋友吗?”
“不是。”
“你爱许小波吗?”
“不爱。”
“你最要好的朋友是谁?”
“晓菲。”
他看着我,没有再问问题。我声音干涩地问:“你问完了吗?”
他把枪拿开,我立即飞奔向自己的自行车,骑上车,用尽全身力气地踩踏板,只想尽快逃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