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SSON 1:恋爱原罪

“导演,上次答应您的那集剧本,我可以晚两天交吗?我生病了,发烧……你听听……嗬……嗬……是呀,昨天下雨着凉了……你那儿没下我这儿下了啊,局部地区的雷阵雨,可厉害了,乒乒乓乓对着我脑门砸呀,噼里啪啦——没有没有,还哑着呢,你听……嗬……嗬……”

挂上电话,顾小白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回到电脑前,坐下,两眼痴呆地看着屏幕。

“爱情,究竟存不存在这样东西?如果存在,它为什么到处长着不统一的脸?如果不存在,为什么有人为它哭为它笑为它死?爱情,归根结底,是不是我们为了满足现实的需要,而编织出来的一个最大的谎言?”

——屏幕上一共闪现着这九十二个汉字。

从今天凌晨两点钟到现在,这九十二个字没有增多,也没有减少,就像亘古以来就存在在那里似的。

他转头看钟,已经是早上九点,楼下的车流声、人流声已经不绝于耳。

也就是说,自己已经在电脑前枯坐了七个小时。

顾小白是一个情景剧编剧,不同于其他耳熟能详的职业——医生、律师、教师之类,“编剧”这种职业向来是存在于现实但又充满超现实色彩的。每当被提起,对方总是露出一脸诧异的神色来——“啊?编剧啊,我生活还从来不认识这样的人呢!” “那你每天看的电视剧都是什么样的人写出来的呢!”顾小白每次都忍不住想问。

每天以看肥皂电视剧为生的现代人,却觉得“编剧”这种人的存在是不可思议的,好像也只能出现在电视剧当中。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荒谬的事情。

更荒谬的是……

“那您都写过什么作品呢?”每当别人接下来这样问的时候,顾小白都会露出窘迫的神色来。

“我是一部作品都没有在屏幕上播出过的‘编剧’。”

这样的回答,一旦说出口,都忍不住要自杀。

然而事实上,这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每年,各种以制作电视剧为己任的制片公司都会投入大量的资金、能源,聘请各路工作人员。然而制作出来,能被电视台选中并以播放的形式最终出现在观众面前的,几乎是九牛一毛。剩下大量的剧集只能沦为仓库里积压的废品,或者作为粗制滥造的盗版影碟发行一下了之。

参与过该片的工作人员(上至导演,下至茶水)连究竟有没有经历过这样一件事情都存在真假难辨的错觉。

顾小白就总是充当其中的一分子。

然而尽管如此,每年依然有数不清的制片公司会投入大量的金钱、人力,去炮制这样没有前途没有未来的剧集。

结局当然是要么倒闭,要么转行。

所以顾小白是一个始终生活在动荡中的人,活儿多的时候,他一个月可以有两三万的收入。而每当有一家公司倒闭,他就会陷入一种真正的“兔死狐悲”的悲伤当中。因为这有可能意味着,他下个月将没有一分钱进账……

究竟是什么原因才选择了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呢?顾小白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大学毕业后,他没有按照大多数人所选择的那样——选一家主流稳定的公司,拿一份可靠稳定的工资,进而娶一个踏实能干的媳妇,最终生一个虎头虎脑的儿子——人生轨迹这种东西,一旦进入某种齿轮,就会生生不息地运转。一步错,步步错,就沦落到了现在这个样子。

当世道实在不行的时候,顾小白还会毫无选择地给各种三流杂志、报纸写情感专栏、星座运程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转眼,也已经三十出头了。

生活在上海这样一个高度紧张节奏下的都市,三十出头还这样动荡不安地存活着,连顾小白自己,有时也觉得非常惶恐不安。

一个月前,有一家影视公司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他这样一个缥缈的存在,邀请他写一部叫做《男人帮》的剧本。主旨大意是以男人角度讲述男女关系,以男人视点看待两性关系中的种种问题,究其本质……

——“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这样一句挂在女人口中耳熟能详的名句。

顾小白将之仔细拆分,条分缕析,摊开来看,“男人为什么没有一个好东西”乃至“为什么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好东西究竟是什么?”

——是符合女性一厢情愿的东西吗?

——男人究竟是怎样一种奇怪的动物?

——在两性恋爱交往过程中,让每一个女人抓破脑袋也想不通的对方的逻辑到底是怎样运转的?

——怎样让女性彻底了解男人这种生物?以至于让其先从绝望中振作起来,继而认清——原来男人是这样想的呀……

——从而不抱任何虚幻的期望。

——从而身心舒坦地生活下去。

就是这样一部说积极也积极,说自暴自弃也不自暴自弃的……带有一种诡异气质的剧集。

简直就是将男人这个群体活生生出卖给女性,彻底背叛“男人”这种具有默契感的联盟的存在——大家就是商量好似的这样去想事情,做事情,与女人交往,和女人“作战”。你却把我方的战略、战术,甚至行军路线图统统画好拱手交上去。

简直是比叛国还要严重的罪行……

这让顾小白陷入愧疚与不安之中,好像一旦这部戏有幸上演,自己走在路上会被任何雄性动物射杀,然后将脑袋悬挂在城头……

自己是一个叛徒。

但是任何叛徒都有为自己辩解的理由,顾小白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有进账了,连星座运程这种闭着眼睛乱写的东西都被编辑再三退稿——理由是和上个月一模一样。顾小白愤而接下了这份工作——既然没有男性为他不做叛徒而发工资给他,他就要想办法养活自己。

从第一集开始,顾小白就打算彻底戳破“爱情”这个东西。

——爱情到底存不存在?

——它是不是人类自有文明以来最大的谎言?

——人们将所有现实的需要——性欲,生活保障感,动物繁衍的本能——全部套上了“爱情”这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从而为它哭,为它笑,为它生不如死,焚身以火……

而爱情……

或许根本就不存在。

世间根本就不存在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用最尖端的仪器也无法测量出来的东西,就像“鬼”一样。

“唯物主义”“无神论者”可以义正词严、理直气壮地宣称这个世界上压根没有鬼,但再激进的无神论者也没有宣布过这个世界上压根就没有爱情。

做叛徒就索性做大一点……

——干脆反人类好了。

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到现在为止,第一集就写了九十二个字。

“爱情,究竟存不存在?如果存在,它为什么长着到处不统一的脸?如果不存在,为什么有人为它哭为它笑为它死?爱情,归根结底,是不是我们为了满足现实的需要,而编织出来的一个最大的谎言?”

没……了……

真是一份让人想死的工作啊……

顾小白一边想,一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打算去洗手间洗洗脸,回屋睡觉算了。就在这时,背后的门铃响了。

“谁?”

“我。”早上九点,一个叫做“我”的人敲门。

“你谁呀。”

“我就是我……”外面一个女声回答,“快递。”

“快递!快递你跟我那么调皮!”

骂骂咧咧地打开门,顾小白想再关上也来不及了,和门外的人互相推着门推来推去。终于,阿千顺利地把自己挤进来,站在客厅中央,理直气壮地问顾小白:“写了多少了?”

“一个字没写出来。”顾小白干脆地说。

阿千是一个美女,只要她不开口,不和人交流,任何人都无法否认她是一个美女。她有着精致的五官,秀丽的长发,还有一副一米七的凹凸有致的好身材,还有一副……

时常短路的大脑,能把任何正常人聊到休克的,不知以怎样的方式运转的大脑……

阿千是顾小白小时候的邻居,三五岁的时候,两个人还曾经在一起光着屁股玩过。后来顾小白搬家,和阿千也失去了联络。不想二十多年后,顾小白有一次片场遇到她——当然认不出来,互相道了姓名后,两人愣了半天才敢相认——她居然已经变成了一个演员,和顾小白一样,一个整天为接戏发愁,有上顿没下顿的漂泊演员。

命运就是这样莫名其妙。

那天之后,阿千就时常来找顾小白玩。从某种程度上说,两人都是被主流社会摒弃的人,理应相处得很好。但即便是顾小白,有时也承受不来……

因为她实在是太神经了。

“我说陪你逛街又不是逛超市。”

反正也没办法睡了,顾小白索性把阿千拉到楼下的一个大超市,推着车给自己囤积食物。

“你找个男朋友好不好?老莫名其妙地来烦我。”

“我才不找呢。我现在又没什么名气,要找也找不到什么像模像样的,只能先拿你凑合着用用。”

“我哪儿招你惹你了啊?”

“等我变成明星了,那真是往来无白丁啊,什么集团总裁啊,商业巨子啊,阿拉伯王子啊……”阿千感慨得要命,“我还得在这里面挑,要多有钱就多有钱……”

“要多丑就有多丑。”

“那叫男人味儿,懂么你!你听说过女明星嫁给小瘪三吗?”

“没,我就听说过小瘪三做明星梦的。”

“那叫理想!做人得有理想,哪像你!一个大男人拎着一小篮子,村姑似的。”

两人一边拌着嘴,一边推着车晃到冷藏柜前。顾小白不再理她,拿起两盒牛奶反复比较起来。

“这盒才5块钱,可不太好喝。”顾小白痛苦万分,“这盒挺好喝的,要15块钱。买哪种好?”

“村姑!”

“哎?!我要这个!”在冰柜前仔细打量一番后,顾小白眼睛一亮,拿起边上完全不搭界的另外一盒,毫不犹豫地放进篮子里。

“这……这盒30呢……”

“你管我!”顾小白拎着篮子就往前走,“这盒包装好看。”

恐怕顾小白对于阿千的观感,放在阿千对于顾小白这里,也同样适用吧……

“从来没见过这么神经的男人。”阿千胆战心惊地想。

突然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喊声,“顾小白……”

顾小白微微转过脸,好像仔细辨别了下,然后脸色发白,迅速拉起阿千的手。

刚刚还有些羞涩的阿千,猛然被一股大力拽着,不由自主地奔跑起来……

是撞见了什么债主吗?阿千一边被顾小白拉着如丧家之犬般奔逃一边想,两人推着车在各种货架间一通风驰电掣地乱转后,顾小白猛然停住身子。

面前站着一男一女,看着顾小白和阿千,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

女人大概三十岁不到,笑容甜美,穿一身职业的套装;边上的男人看起来四十左右,西装革履,有一种成熟男人特有的优雅淡定。

两人一望即知是什么大公司的“金领”阶层的人物。

看起来好像还是情侣。

面对着这样两个人,阿千顿时有些无地自容起来。

边上的顾小白则像打多了肉毒素一般,脸色僵硬,挤出尴尬的笑容来。

“嗨……”

“帅哥!”女人望着顾小白热情地招呼着,随后把视线移到阿千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是你现任女朋友?叫我‘安吉拉’。”她对着阿千笑起来,伸出手。

“什么基拉?”不知是没有听清还是英语不好,阿千腆着脸问。

“对不起,她外婆病了,我们要去医院看她外婆。”

顾不上解释,顾小白抓起阿千就要逃。

“急什么?这么久没见了,一起吃饭吧。是吧?永邦?”说着,安吉拉甜蜜地依偎在边上这个叫永邦的男子身上。

“你是我最疼爱的女人……你有最……的嘴唇……”

就在顾小白苦思冥想有一个同样叫永邦的歌手,有一首歌唱的什么来着的时候……

“真的,不急,我外婆早死了。”

边上的阿千早已经眨着大眼睛花痴地看着那个男人。

“我恨不得掐死你。”

餐厅里,顾小白对着阿千小声发狠。但阿千已经完全顾不上他了,看着那个叫左永邦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切着牛排,每切一块,就用叉子温柔呵护地送到钟贞——那个叫安吉拉的女人的中文名——嘴里,她忍不住又一次焕发着花痴的光芒。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

“是这样的……”钟贞含情脉脉地看了边上的男人一眼,“有一天早晨,我在外面跑步,跑完步在街边的小店准备买一束花送给自己。可当时我穿着运动衣,忘了身上没带钱,他正好在边上,帮我付了。就这样,我们就认识了。”

“哦!一见钟情哦!”

“他也这么说……翻来覆去地强调。”化身为安吉拉的女子柔腻地搂着边上的男人,“我都听腻了,是吧?永邦?”

那个叫左永邦的中年英俊男子柔腻地看着钟贞笑。

“对不起,我回避一下。”说完,顾小白站起身,朝两人点点头,踉踉跄跄地就朝厕所奔去。

到了洗手间,强压着一阵阵的反胃。

实在有些……撑不下去了。

自己为什么这么反胃呢?

别人晒幸福为什么会招致自己这么大的反感呢?

大概是这个女人身上的做作感吧?

不知怎么,顾小白总觉得这个人身上有某种矫揉造作的东西。

在顾小白看来,在这个世界上,每分每秒都幸福得像在童话中的人是不存在的。

或许是自己过分黑暗的缘故,顾小白总怀疑“一见钟情”这个东西是虚假的,凭空营造出来的。

大概是嫉妒吧。

“你怎么了?是不是吃坏肚子了?”一抬头,阿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过来,关切地问。

“我是被你们恶心的。”

“回去吧?啊?”阿千关怀地搀起他,“再忍忍,再忍忍。”

刚回到座位,还没坐下,钟贞又兴奋地招呼顾小白,“小白小白!我刚刚和永邦说好了,这个星期六是我生日,你们都来参加我的派对!”

“哦,对了!明天我……”

“不许说不!”钟贞断然截断顾小白的后路后,又甜蜜地搂起身边的男人,“永邦是公关公司的,他做活动最拿手!”

“你们要不来我就不帮她办了。”那个叫左永邦的迷人男子为虎作伥地看着顾小白微笑。

“你敢!看我不跟你分手!”

“那你拿什么谢我?”

“我晚上报答你一下就好了嘛。”

“不行。”男人再度望着顾小白,“要小白答应才行。”

两人这么公开秀幸福,坚强如顾小白也已经虚弱得再也撑不下去了,“我去还不行吗?”

“你是怎么认识那个什么钟……钟贞的?”

晚上,和阿千道别后,顾小白到了罗书全家。罗书全是顾小白自大学以来的死党,两个人在大学里就好得要命。顾小白在忙着泡妞的时候,罗书全在忙着打游戏。等到顾小白把那些女孩子抛弃,罗书全就负责去安慰。两人像互帮互助小组一样存活至今,毕业后连房子都租在一个楼里的上下楼。

说实话,罗书全不丑,非但不丑,稍微收拾一下还很像哈利波特。可惜哈利波特总是和正义、勇气这些东西挂上钩,提起爱情没人会想到他。

大概是过于正直和木讷的缘故吧,罗书全到现在还没有女友,在一家网络科技公司上班,同时又在一所民办的大学里教什么电脑课程。

“别提了,我以前一女朋友的朋友,和我们玩过一段时间。你知道她最大的爱好是什么吗?就是隔着十米观察人家手里的LV是真的还是假的,你说这关你屁事啊?”

“那后来呢?”

“后来就喜欢在我和我之前那女友之间给各种意见,最后给掺和黄了,我们掰了。她居然还特义正词严地来指责我。约了我好几次要教育我,都被我逃了,你说这什么人哪?这次是真没逃过去……”

躺在罗书全沙发上,顾小白长长地哀叹了一声。

“那个左永邦看起来也是个人物,怎么就喜欢钟贞这种没气质没长相的女人呢?”顾小白突然想起,“他是不是个女权主义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了崇高信念牺牲自己?”

“那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悲壮啊,要不就是为了混到现在这个地步,做了不少坏事,就找了一个这样的人惩罚自己,获得内心的平衡。”

“那得多变态啊。”罗书全也惊叹不已,“哎,你说他是不是因为太有钱了,品味才开始变的?我听说有钱人品味都特别怪。”

两人就这么正儿八经地讨论起来。

“算了吧你,要发自内心地喜欢钟贞那样的女人的人,那得有钱到什么份上啊?得有钱到看到稍微齐整点的女孩就胃里犯腻,就想吐的地步。”

“要不他就是外国人!”

“你才是外国人呢!”

“那就证明只能是爱情了。”罗书全感慨,“还是不假借着爱情名义的真爱。”

“什么爱情名义?”顾小白呆呆地看着他。

“多了,喏,对于男人来说……”罗书全不厌其烦地解释起来,“我女朋友漂亮得让你们嫉妒死,所以我喜欢她;她是‘第一次’,我除了高兴还很悲壮,油然而生一种莫名其妙的责任感,所以我喜欢她;她不是‘第一次’,但很有经验我喜欢她……但害怕得不敢娶她。”罗书全一边掰手指一边说,“对女人来说,男人开宝马,我喜欢他;长得像艺术家,我喜欢他;他追了我一百年我开始没搭理,后来发现我自己也老了,就开始回头喜欢他——这都是不可告人的——看起来都相配着呢,其实跟爱情没啥关系,假借着爱情的名义。”

假借着爱情的名义?

是这样啊……

“那照你这么说,”顾小白张大嘴,“我看全天下的爱情都假借着爱情的名义,打着爱情的幌子。”

“至少左永邦不是呀,因为他没幌子可打。”

“哎……你要不跟我一块去吧?”

“你不是带阿千去吗?”

“就冲着阿千看左永邦那眼神我能带她去吗?”顾小白恨恨地道,“回头追着人家左永邦鸡飞狗跳怎么收拾?”

“你不正看着他们这对不顺眼吗?让阿千去搅和搅和。”

“阿千现在表面上是我女朋友……即使是他们误会的,但也将错就错了。钟贞已经够一塌糊涂了,这左永邦是她男朋友。哦,我女朋友再去追他——我不是处在一个食物链的最底层?我招谁惹谁了,我怎么就处在食物链最底层?”

罗书全呆呆地望着他。

“你真有远见,已经考虑得这么深刻了?”

“那是。”

突然罗书全身边的手机响了起来。罗书全看了看来电,脸色一下子变了。

“怎么啦?接啊?”

罗书全还是迟疑地不敢碰。

“谁啊?”顾小白好奇起来。

“我学生……”

罗书全班上有一个叫做潇潇的女学生,正在读高二,又漂亮又酷,脸上总是一副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神气。但偏偏上了五节培训班的课后,对罗书全一往情深。对方才十七岁,罗书全哪里敢接招。虽然罗书全崇尚没有原因的爱情,但“没有原因”到这个份上,罗书全心里反而没底。他接了电话,没想到对方在电话里说已经杀到他家楼下来了。罗书全挂了电话,面无人色地下楼。

果然,不远处,潇潇戴着帽子,嚼着口香糖正在等他。

到人家楼下堵截,这是黑社会才能干出来的事啊……

“什么事啊?”走过去,罗书全期期艾艾地问。

“你在干吗?”

“和朋友聊天。”

“男朋友女朋友?”

“男的男的。”罗书全连忙解释,又突然反应过来没必要跟她解释,“关——关你什么事啊?”

“我给你发的EMAIL你收到了吗?”

“没。”

“好,我告诉你,我喜欢你。”

望着面前不知所措的罗书全,潇潇开始跺脚。

“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别激动别激动……”罗书全吓死了。

“你听到了没?”

“听到了。”

“那你收到我的EMAIL了吗?”

“收到了。”

“你喜欢我吗?”

“我不明白……”一阵尴尬的沉默,罗书全终于鼓起勇气,“你到底是为什么喜欢我?”

“喜欢你就是你!哪里有为什么?”她烦躁地挥手,“喜欢你上课的样子!喜欢你下课的样子!”

罗书全瞠目结舌,“我就这两种样子……”

“我都喜欢。”潇潇干脆地说,“既然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

“等等!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你?”

“你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你接我电话那么哆嗦?你不喜欢我你上课看也不敢看我?任凭我在下面捣多大的乱你也不看我?”

“潇潇,”实在顶不住了,罗书全只好讨饶,“我们讲道理好吧?”

“不讲。”

“我比你大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罗书全语重心长地看着她,同时心里还有一种心痛,“你还不知道什么叫爱情。”

“我知道!”潇潇盯着他,“我只知道你虚伪!”

说完,潇潇转身就跑,眨眼间消失不见。

留下罗书全一个人在楼下默默地站着……

古道,西风,瘦马。

“爱情究竟是不是完全不讲道理?当我们问所爱的人,你为什么喜欢我?她回答,我喜欢你就是你,没有理由没有原因的时候,我们是不是真的应该相信这句话?如果真的是这样,那爱情又是怎么结束的?”

第二天,顾小白拎着笔记本电脑,在街上拣了个咖啡馆继续写起来。

“一见钟情就是这样,我们第一次看到一个人,就有了好感。除了长相和气质,还能因为什么?我们不会对一头心灵美的猪一见钟情,我们故意忽视这些,是因为我们想让自己变得很崇高。”

结论已经越来越明显了,但剧情还是没有想出来。

顾小白正坐在椅子上,托着下巴怔怔发呆的时候,咖啡馆的门被推动,一个女人走进来。

在风和气流的鼓动下,她的头发微微飘动。

或许是皮肤太白的关系,光影下鼻尖都有一点亮光在闪耀。

她戴着墨镜,在顾小白边上摘下,挑了个位子,把包放下来,走去柜台选拣咖啡。

望着墨镜下的眼睛,顾小白的心脏突然抽紧……

女人端着咖啡走了回来,坐在顾小白身边的位子上,拿起包里的一本笔记本看起来。顾小白偶尔看看她,女人好像也感应到似的,回望了两眼。

这么煎熬地坐了两分钟,顾小白终于站起身,走进咖啡馆的洗手间,关上门。

“会不会搭讪?”

“啊?”电话里的罗书全完全没反应过来。

“我在咖啡馆啊,我看到一个女孩子啊。”顾小白对着电话激动地说,“百分之一百审美啊!你会不会搭讪?”

“什么叫搭讪?”

“……”

杀人的心都有了。

“这样吧,你走上去,说自己手机没电了,问她借手机,然后拨到自己手机上,你就有她的号码了。”

“这是十年前的招数吧!”

“十年前你就是这么教我的呀!”

如果不是隔着电话,顾小白早已经把他拎出来海扁了。

但一时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方式,顾小白走出洗手间,回到座位一边把手机揣在口袋里,一边查看着那个女人……

她也正好在打手机。

证明她是有手机的人……

行动……成功了一半。

“不好意思,我手机没电了,对不起小姐……”顾小白不断地在心里反复练习着,一边胆战心惊地走上去,眼看着对方放下手机。

刚要开口,心脏无故地停跳起来……

好像什么都感知不到似的,胸口处突然空空荡荡。

顾小白大惊,刚要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走过,身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先生……”

呆呆转过头。

“我手机没电了……”那个女人求助地看着他,“能不能借你的手机用一下?”

“那后来呢?”

“后来她打完电话,把电话还给我,笑了笑就走了。”

一个小时后,顾小白找到罗书全——罗书全正在街上闲逛,两人就一起逛起来——把刚才的奇迹诉说了一遍,兀自还带着不可思议的困惑。

“你没留她电话?”

“没有。”顾小白摇摇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那也不错啊,萍水相逢,缘分从这里开始,从这里结束。”

“但是我出于好奇拨了刚才她打过的那个号码,是一个公司电话,他们前台告诉了我地址。”

“然后呢?”

“我打算跑过去看看她是不是在那里上班。”

“你还真是不屈不挠啊。”罗书全呆呆地看着他,“她身上什么吸引你这样啊?”

“漂亮啊——我喜欢的那种漂亮。”顾小白干脆地承认。

“没了?”

“其他的目前还不知道。”

“漂亮真那么重要吗?”

“不重要?”

“心灵比较重要。”

“你少来。”顾小白不屑地说,“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是他们其中的一个朋友有了女朋友,他们问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是——‘漂亮吗?’”

“……”

“就算现在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认为男人的事业比较重要,长得帅不帅没关系。但只要一个女孩有了男朋友,所有她的女性朋友问的第一句话,还是,他长得帅吗?男的朋友才会故意回避这个问题,问她他是做什么的。”顾小白愤愤地说,“所以说漂亮很重要,大家都虚伪死了。”

其实漂亮当然很重要,这是一个众人皆知、心照不宣的前提。问题是谁也没有开口说出来,就像国王的新衣般,逐渐变成了一个似是而非的问题。

罗书全也不止一次地在心里问自己,如果那个叫潇潇的女学生不漂亮,自己还会不会被她的“喜欢”弄得心乱如麻?那应该是断然不会的。只有当“漂亮”和与之不相称的“幼齿年龄”成为冲突时,罗书全才开始天人交战。

昨天在他家楼下跺完脚后,潇潇今天就开始玩失踪,无缘无故的没来上课。罗书全反而有种一脚踏空的惶恐,忍不住打电话过去问她为什么旷课。潇潇在电话里哭了起来,哭着再一次约他。罗书全不敢答应,也不敢说不,只好借着顾小白的事迹来为自己找一点道德上的支撑点,没想到顾小白的完全外貌协会主义把罗书全弄得更加灰头土脸。

“哎?不如晚上你们和我一起去钟贞那个生日派对怎么样?”顾小白灵光一现,“左永邦给安吉拉钟办的那个生日派对,你也正好去见识见识,人家对这种横扫一切的爱情是多么逆来顺受。”

“谁?”

“左永邦啊?神仙啊!他现在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个偶像……哎?我到了?”

和罗书全在街上走着,顾小白突然停了下来。

望着边上的一栋写字楼。

“到哪儿了?”罗书全也顺着视线看。

完全不认识的地方啊。

“是刚才那个女人打电话去的公司啊!”顾小白看着罗书全,“不然你以为我跟你在街上瞎逛什么呀!”

接过钟贞家的地址,罗书全愤愤不平地走了。顾小白开始在写字楼下转来转去,写字楼在淮海路上的百盛附近。正是下班时分,街上来往出入的满是打扮时髦的白领女性,顾小白望着那些如流沙般的人群……

如果当初没有选择这个诡异的工作,也不至于沦落到每天只能待在家里的境地吧?

也不会这么喜欢穿着小西装,举止干练的白领女性。

这么分析下来,自己简直有些变态……

但是话说回来,对有着“正经工作”的女性充满癖好与欣赏……

如果自己还在那个短暂工作过的广告公司上班,恐怕就不会这样了。那可能会欣赏歌手、演员这种充满超现实氛围的女生。

人总是对达不到的彼岸,充满一种探知的憧憬吧……

正这么想着,肩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差点以为自己要被人下迷香了……

转过头,那张两个小时前才让他心动不已的脸,就在身边,望着他舒展地笑起来。

“好巧啊?怎么又遇到你了?”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套裙,裸露着肩膀,超白皙的皮肤和黑色的麻棉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好像所有的光又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

“是啊,好巧……”顾小白终于长长地,缓缓地松了口气,笑了起来。

“我叫林柔。”漂亮的女白领对着他伸出手笑道。

华灯初上的街道上,顾小白和她缓步走了起来。

林柔说自己在刚才写字楼的一家公司做市场营销——典型的都市白领职业。顾小白也羞涩地介绍了自己的工作。她说你叫小白你爸妈怎么想的,他说小白不是他的本名,他以前曾经交过一个女朋友,欢喜时常小白小白地叫他。他开始以为是蜡笔小新在叫他的狗,还觉得自己很可爱,后来才知道小白是“小白痴”的简称。她笑起来,望着他,他别转脸,看着路灯,笑影迷幻。

路灯很美,夜色很长,人群像流沙,朝他们涌来,又在身后退潮般逝去。林柔很美,顾小白也不差,总是能吸引一些欣赏的目光,驻足停留一会儿又散开。这目光好像有某种奇异的魔力,好像众人在赞许般配的这一对。

如斯,不是一对简直对不起这些检阅的群众目光。

渐渐地,顾小白感到有一双手臂缠上自己肩膀。

如果他们不是这么好看,不是光在形象上就这么登对,怕是享受不到这种目光下魔幻的福利。

每个人和伴侣走在路上都希望被人注视,在嫉妒的眼光中感到一种团结,在同情的眼光中感到一种分裂。这种眼光是一种无声的力量,会渐渐聚拢你们,也会渐渐拆散你们。

这其实很虚荣,也很实际。爱情在这时,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莫名其妙地跟着顾小白回了家,林柔看着顾小白关上门,转身望着他。两人注视对方,都在感慨命运如此奇妙——却不感慨自己这么轻浮——互相望了半天,仿佛所有言语都通过目光讲完了。

“还有什么话要说吗?”顾小白轻声问道。

林柔摇摇头,“你呢?”

“没有。”

“那来吧。”

即便这一切看起来如此不可思议,甚至在顾小白不靠谱的人生中也还是第一次,但……爱情这种东西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没有理性可讲,没有逻辑可推,如果一切是步步为营,可以靠计算堆积起来,没有某种“谜”性的因素。爱情这种东西,也不会让人趋之若鹜了。

顾小白刚要闭上眼睛,把吻凑过去,电话铃响了。

是罗书全,他和女学生潇潇都已经待在钟贞楼下待命,只等着顾小白把他们接应上去,问顾小白到了没有。

“快到啦!”顾小白说。

“到个毛!”罗书全在电话里喊,“你周围听起来这么安静,难道想骗我你现在室外?加上……你说话为什么这么喘?”

“什么这么喘?”

“就是这么喘,呼呼喘气的喘……你到底在干什么?”

“锻炼身体呀!”

“锻炼个毛!”

罗书全和潇潇站在陌生的住宅楼下,地点人物就让他浑身燥热不已,就盼着顾小白来搭救,如果顾小白再不来,罗书全恐怕自杀的心情都有。挂了电话,顾小白望着林柔苦笑,林柔也望着他微笑,刚才的魔力眨眼间消失不见。

或许这是上帝的安排。

不要那么快开始,那么草率,那么仓促,因为她将会是我认真对待的爱人。

不得不说,在自我安慰这种超能力上,顾小白又拔得头筹。他问林柔要不要一起去朋友的派对,介绍自己最好的朋友给她认识。林柔微笑柔顺地点头,仿佛已经是顾小白的正牌女友。

正所谓——缘,妙不可言。

连顾小白都要开始怀疑起来,自己这个剧本,光第一集就不成立了。

往下,连生存都成问题了……

牵着林柔的手,到了钟贞家楼下,罗书全的耐心已经降到负数。隔了老远就看到怨念在头顶飘散,边上站着一个巨萌巨酷的小萝莉。顾小白看着两人狂笑。罗书全心里恨得要死,但又有一种隐秘的亢奋。好像在为了爱情犯一项重罪,又悲壮又光荣。顾小白逗了一会儿潇潇,让她叫自己叔叔,又问她要不要吃棒棒糖。潇潇看着顾小白,好像看空气。顾小白非常没趣,觉得一点也不好玩。

“生日快乐!”开了门,顾小白对着一脸诧异的钟贞说,“没带礼物,除了——”指指林柔,再指指罗书全和潇潇——“这三个人你随便挑一个作礼物好了!”

面对一下子三个陌生人,安吉拉钟简直有些不知所措。

“都是我的朋友。”顾小白补充道,“林柔,罗书全,潇潇。”

“欢迎欢迎!”反应过来,钟贞惊喜地说,“快请进!”

屋子是装潢相当考究的三室一厅。

顾小白率先在屋子里四处乱找,东张西望,“左老师呢?”

“他在厨房,你怎么那么惦记他?”

“他是我偶像。”

潇潇走上去,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望着钟贞。

望着这么清澈但是浑然不知道什么意思的眼神,钟贞又一次……困惑了。

“对不起,洗手间怎么走?”

“哦哦,在这边。”

长长地松了口气,钟贞把潇潇带去洗手间,看着门关上,马上杀将回来,上上下下地看着林柔,“你是顾小白的女朋友?”

林柔笑了笑,没有说话。

“小白,”钟贞叫起来,“这前后才一天!过两天你要请客。”

“为什么我要请客?”

“哦——林柔啊,”钟贞压低声音,又恰好保证所有人都能听到,故意在林柔耳边嘀咕,“我跟你说,我昨天遇到顾小白的时候,他正在……”

“好好!请客请客!现在你知道她多讨厌了吧。”顾小白小声对罗书全说,完全搞不懂自己为什么来参加这种没头没脑的派对。阿千搅完局就跑了,自己和林柔不尴不尬地存在在那里——或许真像之前所说,所有的意义在于让罗书全参考一下左永邦——是怎样对这种横扫一切的爱情逆来顺受。

刚想到这里,左永邦擦着双手从厨房走出来。又会下厨、又是公司高管的中年成熟男子简直性感到爆。左永邦好像俘虏般高举双手,“欢迎欢迎!”

“这是林柔!”钟贞高兴地对左永邦介绍,“顾小白的新女友!这是罗书全……”

罗书全也有些羞涩起来,伸出手寒暄地弯腰。

快把你的魔法棒拿出来,把他变成刺猬。

顾小白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潇潇从洗手间出来,被顾小白一把抓住,拉在罗书全面前——仿佛为自己哥们挣面子似的——“这是罗书全的女朋友。”

“你好……嗯?”

望着潇潇,左永邦微笑开始凝固。

“你把头抬起来我看看?”

潇潇低着头,慢慢坚毅地抬起来。

“干吗?”

“你在干什么?”

“这话应该我问你……”

望着左永邦,潇潇略微歪过头,看着他。

“……爸?”

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呆了。

罗书全更是震惊得大脑一片空白。要不是顾小白是始作俑者,连他自己都怀疑这是一个恶毒的圈套,好像所有的噩梦都在刹那间全部实现了一样——趁左永邦和潇潇对峙的十几秒,罗书全飞快地把顾小白拉进洗手间,猛地关上门。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根据我观察,是这样的,”顾小白故作镇定地说,“潇潇是左永邦的女儿,后者是前者的爸。”

“废话!我不知道吗?”

罗书全看起来,要跳楼了。

“那你还问我?”

“我是说,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这你不应该问我啊?”顾小白好奇地看着他。

“你摸摸我的胸,你摸摸我的胸!”罗书全一把抓住顾小白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我的心脏啊!它快喷出来了!”

“你镇定点!镇定点!”顾小白使劲甩开他手,“事到如今,也只有见机行事了!”

“行你个头啊!哪里有机可以见?这是摆明了逼死我啊!”

“那你打算怎么着?就赖在这厕所里不出去了?”

罗书全一屁股坐在马桶上,“你待会给我送块蛋糕进来好了,你说出去我称呼他什么?伯父?岳父?”

遇到比自己大十岁的男人,因为和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女生约会,就变成了岳父。

这样的事情让罗书全有一种把三纲五常全部毁灭的心情。

这时门轻轻开了个缝,潇潇探进头来。

“罗书全,你没事吧?”

罗书全镇定地坐直身子,表示事到如今,我只有把自己扔进马桶冲下去。

“潇潇,”顾小白皱着眉头,“他真的是你爸?”

“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干吗我要冒认他是我爸?”

“这样见到你爸,你一点都不吃惊?”

“有什么大不了的吗?”

这下连顾小白,都困惑起来。

“他跟我妈离婚了,”潇潇坦白道,“我和我妈过,不时管他要点零花钱,我怎么会知道遇到他?”

原来是这样,顾小白呆呆地看着潇潇,思维在周身转了一个大小周天。终于若有所悟,俯身在罗书全耳边说起了悄悄话。

“现在,你知道她喜欢你什么了吗?”

罗书全怔怔地看着他,突然间也开始明白起来。

原来,这并不是无缘无故的爱。

回到客厅,左永邦正面带微笑,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帮钟贞插着蛋糕上的蜡烛。林柔在旁边帮着倒饮料。顾小白慢慢地挨到左永邦身边。

“没事吧?”

“啊?”左永邦也一脸诧异。

“我去把罗书全叫出来,你不会砍他吧?”

左永邦呵呵笑起来。

“小孩子闹着玩,你怎么那么紧张?”

“你一点无所谓?”

“要什么所谓?他们又没做什么。”左永邦笑起来,突然收起笑容,一脸肃杀,“做了吗?”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

顾小白吓得魂不附体,双手乱摇,面前的男子……又笑了。

“那不就完了?”

“噢……”顾小白走到林柔边上,茫然不已,“我摸不透他啊。”

此时的林柔,像圣母一样爱怜地摸摸顾小白的头,“去把他们叫出来吧。”

“你们再不出来,我们就要冲进去了!”顾小白走到洗手间门口,拼命砸门。

过了一会儿,罗书全讪讪地走出来。潇潇也低着头。

潇潇终于面对了爱上罗书全的原因,而罗书全得知原因的时候,心也好痛。

蜡烛的光好亮……

一口气吹灭蜡烛,钟贞迎接着众人的掌声,把第一块蛋糕分给潇潇。

“第一块给你,潇潇,你受惊了。”

潇潇表示一点也不受惊,接过蛋糕,若无其事地吃起来。

客厅一角……

“不好意思啊,”左永邦走到罗书全边上小声说,“我女儿不懂事。”

“不不……是我没留神……”罗书全连忙说。

“谁追谁的?”左永邦笑问。

“她追……不不,是我追她……啊!也不是!”

五内俱焚啊……简直。

“你们别说相声了,你女儿都看着呢。”顾小白走过来,严肃地警告,两人一起回头看了看潇潇,潇潇果然看着他们。

“我们说点儿别的吧。”左永邦窃窃地道。

“对不起。”罗书全坦白,“我被你吓得已经忘了你叫什么了……”

这时,另一边,林柔的手机震了起来,谁也没留意。顾小白一直在留意着阳台上的潇潇。林柔拿起手机,悄悄走开。

潇潇一个人站在阳台的背影看起来又孤单又萧索。顾小白不禁有些心疼。

原以为喜欢上一个人毫无原因。

原来,还是有原因的。

但即便如此,找到原因就非要这么难受不可吗?

爱一个人非得毫无原因,爱上你因为你就是你,才值得欢欣鼓舞吗?

顾小白终于走到阳台,和潇潇并排看着窗外的景色。

“想开点。”顾小白转过头,“很多事实你必须面对,面对了才能长大。”

少女默然不语。

“对不起,借我靠一下。”

还没经过同意,潇潇轻轻把头靠在顾小白肩膀。

真不开心啊……

“罗书全跟我说,我并不是喜欢他,我只是需要我爸。”

“不是吗?”

“或许吧……可是我爸不要我了,他要谈新的女朋友,比如她……”转过身,潇潇指了指里面的钟贞。

“那是你爸一时糊涂。”

“小白!”钟贞突然气势汹汹冲进来。

“你什么耳朵呀!”顾小白简直想从阳台跳下去。

“你看到林柔了吗?她怎么不见了?”

呆呆地望着钟贞,顾小白一时没反应过来。

被潇潇的手肘顶了顶,顺着她的指示看下去。

阳台下面,好大一片小区的空地。

路灯下,停了一辆车,林柔在一个男人面前,似乎在竭力挣脱,最终在他怀里啜泣,那个男人轻轻抚摩着林柔的背。

顾小白呆呆地看着,所有人都围在顾小白边上,关切地看着他。

“不用管,让她去。”刚想出声表示坚强,没想到喉咙已经沙哑。顾小白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跳起来,冲下楼去。

电梯好慢,心跳好快……

自己,好愚蠢。

到了楼下,望着远处的两个人拥抱着,男人紧紧地抱着林柔,似乎在不断道歉。

林柔则哭得不能自已。

不由自主地朝他们走去,那个男人看到顾小白,也愣了愣。林柔也反应过来,转身走到顾小白面前。

刚要说话……

“嘘……让我猜一猜……”顾小白望着这个才认识一天,便让他先后体验到天堂和地狱的女人,笑起来,“你是他女朋友,他是你男朋友。你们在一起很久,突然有一天,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或者你发现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然后你们吵架,然后下午问我借电话,其实是打给他是吗?”

……对不起先生,我手机没电了,可以借一下你的电话吗?

“然后你遇到我,可能是想忘记不开心的事情,可能是想报复他……”

“不是,我没想报复……”

“无所谓。”顾小白笑了笑,“反正现在你发现你还是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你,这不是很好嘛……”

“对不起,小白。”

“别别别,千万别说这个,说这个就俗气了,几个小时,也很好嘛。”

看着顾小白,林柔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我这个人有个好处,多惨的情况下都能发掘自己的价值。这回成功被你用来打击你男朋友,成功扳回一局,我很欣慰……”看着不知所措的林柔,顾小白反而宽慰起来。“感情这种事就是这样的嘛,你捅我一刀,我捅你一刀,数数身上的伤口,差不多就行啦。回去吧,人家等着呢。”

“那……我回去了。”

“好……”

恋恋不舍地转身,走了几步,林柔突然又转过头来,笑起来。

“对了,你昨天打电话到我公司,在前台接电话的人……是我。”

“……”

“一直忘了告诉你,你的声音很性感。”

看着远处明亮的眼,顾小白终于哈哈笑起来。

原来自己也并不是那么受上天恩宠,看着那个人走远,这一天,从下午到晚上,到现在,都恍如一个美好的梦。

梦醒来,还在回味,即便是梦,也留给自己高兴的时光。

多谢你,赠我空欢喜。

“很多事你都需要面对,面对了你才会长大。”不知何时,潇潇站在他身边,“棒棒糖?”

接过棒棒糖,顾小白转过身剥开。

黑暗中,才几个小时前林柔摘下墨镜的眼还在眼前。

还是很甜……

聚会终于结束,罗书全表示要送潇潇回学校。潇潇读住宿学校,左永邦对顾小白和罗书全说很高兴认识,希望有机会再联系。他们都明白应该给顾小白反应过来的时间。顾小白告别了他们,一个人走在街上。想没多久前,还有一双臂膀缠着自己,让自己觉得新生活要开始,但恍然之间又被打回原形。

或许……真的像他以为的那样。

每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都会有原因,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毫无理由、毫无原因的爱情。除了财富与地位,美丽与才气,或许还有别的。想要一种相似的慰藉,想要满足虚荣心,想要逃避过去,想要宣泄一些感情。这些都挂着爱情的名义,有的慢慢淡去,有的真的爱上了你。有原因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承认这些原因,却把它归结为缘分的神秘。

看来,自己的剧本可以进行了……

不,等等,还有例外。

忘了还有两个人……

“我走了。”

钟贞家门口,面对一桌残羹冷炙的宴席,左永邦笑望着钟贞。

“哦,对了,你等等。”钟贞冲回房间,打开包,取出一份合同。她跑过来递给他,“这是我们两家公司合作的合同,我已经签好字了。”

他微笑着接过合同,收好,放在包里。

“谢谢。”左永邦微笑地看着她。

“谢谢你,陪我做这一场戏。”

“你喜欢顾小白那么久,为什么从来不对他说?”

“他并不喜欢我,你看不出来?”

钟贞望着左永邦,也微笑起来。

“你想得到我们公司的合作合同,而我只想让他看见我很幸福。喜欢一个人,并不一定需要什么原因,也不一定要什么结果。不是吗?”

她想不到这个时候她喜欢的人正在天桥上,望着人流,双手合十,为他们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