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4节

  十三监狱是我的大学

  对于边峰来说,四年大学生活是他今后的资本;对于李鸣来说,三年警校也是他的基础。而对于一个混混而言,拘留所、劳教所与监狱也他们在道上混的资本——也就是说,监狱是一个混混的大学。混混们在一起时常互相吹嘘谁进去的次数多与时间长,谁进去的次数多谁就好像谁的学历高似的,会让人肃然起敬。当然,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在监狱这所学校毕业,如高明,比如肖虎。

  高明在监狱呆了几年被整得有点傻了,1997年出狱后基本成了一个吃干饭的废人,相当于读书读傻了似的书呆子,而肖虎在监狱漫长的岁月中相当于从小学读到硕士再到博士,最后干脆读成了烈士。但不可否认,有许多罪犯在监狱中确实是改过自新了,但更多的人是更坏了。

  在千里汉江下游的首段右岸,有一个历史悠久的古镇――沙洋,这里是楚文化的发祥地之一,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县级政权――权县就诞生其境内,震惊中外的“郭店楚简”和“中国第一古湿尸”也在这里出土;这里曾是充满硝烟的古战场,刘备与曹操大战长坂后,斜趋汉津口,南宋名将边居谊英勇抗元、血洒新城等历史故事都发生在这里。“文革”期间,曾有40余个中央国家机关、部队、大专院校、省直单位在此创办“五七干校”,而进一步加深了许多人对这个昔日滨江小镇的印象。沙洋农场(现沙洋监狱管理局)则是全国最大的劳改农场之一,整个农场分布荆门、钟祥、京山、天门、潜江等五县市,湖北省大约80%左右的罪犯被送到此。

  监狱没有象国外电影中宣传的那样的黑暗,当然也不可能如政府宣传的那样阳光,高墙电网的监狱是人渣集中营,曾经都是名动一方的狠人,要想在此让我们变得如幼儿园的小朋友们一样听话当然是不可能的。监狱中等级分明,管教干部、狱警拥有无上的权威,轻易不要去冒犯他们,再就是有背景的犯人与有帮派体系的犯人。新犯人去都有一段难以磨灭的“过堂”期,许多在外嚣张一时的犯人在此都被磨成淹淹一息的老驴。

  李鸣在警校有一个同学正是沙洋农场管理局某官员的儿子,这个同学毕业后也回到了沙洋农场工作,李鸣找到他帮忙,把我安排进相对较好的一个分场,同时跟犯人们打了招呼,不得欺负我。多亏李鸣帮了我大忙,让我免了许多痛苦折磨。

  我所在的监狱是关押轻度刑犯的,管理相对较文明一些,犯人之间也相对比较好相处,因为都离出狱时间不长,谁也不想过多惹事,我独来独往,尽量不与别人打交道。临近春节,我这个监号有人刑满释放,接着又转来一个面孔阴郁的犯人,他跛着一条腿,很消瘦,目光阴沉。据说是从别的重刑监狱转过来的,有认识他的犯人对他肃然起敬,叫他“梅老大”。正是此人日后让我彻底走向了一条叫黑道的不归道。监狱的墙上写着“重获新生、回头是岸”,但是往往事与愿违,在监狱中服刑出去的人出去后多数变得更坏,这让我不得不对我们的监狱功能表示怀疑。

  梅老大据说是武汉市最大的黑帮老大,进来之前以开设赌场、放高利贷敛财千万,后触角伸向毒品、开设色情场所、收取保护费、入股分红等黑暗市场。他应该才是武汉黑帮中“教父”级的人物。他的双腿就是与别的帮派发生火并时被对方用枪打残的。他本人则被判刑死缓,他花费巨资打点各方,改判成20年有期,不久前又通过他外面的兄弟活动转到这个监狱,后来他又于2000年保外就医,回到武汉继续的他的黑道事业,为害一方。他前后在监狱中只呆了7年左右,从这也可出我们的司法系统漏洞之多。

  我们天天早上排着队喊着口号排列整齐地外出上工,晚上则也是喊着口号回监号,监狱方面开办了许多工厂,有良种场、棕床厂、家具厂、酒厂、养猪厂、五金厂等等,监狱利用数万名囚犯这一巨大的资源攒取巨额利润。

  梅老大喜欢冷冷地打量别人,被他看一眼的人莫不胆战心惊。这天回到监号,我从床头翻出李鸣带给我的书,梅老大则正享受手下送上来的香烟,突然他说,你在看什么书,给我看看。我抬头看他一眼,确信是在对我说话,我把书的封面给他看。他嘿嘿地笑一声说小子你蛮爱学习的嘛。我的书有《犯罪心理学》、《刑事侦察》、《经济法》、《罪案现场》等。梅老大又说你的书借我看一下,老子要考一个律师试试。他此言不假,后来他在狱中勤奋学习果然取得了大学本科文凭与律师资格,他大约也是武汉有史以来第一个当上律师的黑老大。

  他问我是什么事进来的,我得意地说我把武泰闸市场的老大给砍了。在监狱中犯人的地位高低与他犯事的性质是有关联的,杀人犯会得到犯人们最高的尊敬,而强xx犯的待遇则最低,因为犯人们都认为,只有最没有出息的家伙才干这种事,而砍老大则也是比较荣光的事。哪知他皱眉说武泰闸有什么老大?我说是歪嘴汪江洋。他想了半天才说有一点印象,以前是不是火车站李建设的手下。我说好象不是吧,他们还是对头呢。他又问我,你是跟谁混的,是不是街道口的徐军。

  我说不是,我只是一个鱼贩子,从来没跟谁混过。他哦了一声不再说话,拿起我的《罪案现场》看了起来。

  这一年的春节我第一次在监狱中渡过,监狱方面加了一点菜,让犯人们看春节晚会。但是监狱中气氛压抑,每到过节,总有犯人思乡情切。我也是内心悲苦,在监狱的2年或许可以煎熬过去,但是我将如何面对任红霞?又将如何开始自己的人生?

  十四

  大年初二,任红霞与祝娟竟然一起来看我,带了好些吃的,任红霞突然老了许多,以前只几根白发,如今已经满头皆白。她对着我哭泣,搞得我也心烦意乱,我说又不是死了,只2年我就出去了。祝娟说你要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去。我对她说,谢谢你来看我,但请以后忘了我,就当没我这个朋友吧,欠你的5000块我可能一时也还不上了。祝娟呆了片刻,终于按捺不住掩面而泣。

  我把她们带给我的东西分给监号的狱友们吃,梅老大突然摸出一酒来,说今天老子高兴,请大家喝几杯。因为过年,管得不是那么严,众人齐声叫好,各自拿出自己的好东西与众人分享。梅老大用我洗口的杯子倒上酒递给我说喝几口吧。我被酒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不由自主地开始流泪,梅老大拍着臂膀说,你跟我第一次进来的时候一样啊。

  此后,梅老大常和我谈一些道上的见闻,他纵论武汉黑道、点评黑道人物、分析发展方向与运作模式,颇有开班讲学之架势。如果混混们能评职称的话,那么我想他肯定是教授级高工级别。他对我认识的几个黑道人物普通评价不高,比如他认为歪嘴就是一个提不上筷子的小人物,无胆无识,无勇无谋,被一把菜刀就砍跑了的家伙是不成气候的。至于张华他则认为更不值一提,一个苦孩子长大的混混,没读过书,没有背景,纯粹是一炮灰,他的下场不会好的。我提到陆盛明,他说这是一个典型的小人,跟打交道千万当心。那么徐军呢,他沉吟半晌说这家伙很聪明,做事讲规则,懂得笼络人,是一个人才。他还说,所谓黑道说白了就是拿青春赌明天,不随便跟人打架,要打架就一定要把对方搞死,千万不可留下后患。最后,他拍着我肩膀说:我觉得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所以才跟我说这么多,以后你可以跟我混。

  1998年夏天,中国发生了一起震惊世界的大事,长江、汉江发生百年难得一遇的特大洪水,全国军民都投入到抗洪救灾的战斗中,我们所在的农场因为地势低,很有可能遇受灭顶之灾,经上级同意,我们这座监狱的所有轻刑犯人开拔到荆江大堤。监狱官员说,这是你们为党和人民将功赎罪的大好时机,是你们重新做人的大好机会,表现得好就可以争取到减刑的机会。

  我们身穿囚服成为荆江大堤一道奇特的风景线,我们将巨大的石块抛入江中,将沙装入袋子中扛到堤顶码好,我们干得很起劲,很卖力,一点也不比解放军战士们差。几个狱友说,操,我们保住了这美好家园,乡亲们是不是应该感谢我们啊。乡亲们也来感谢了,送西瓜和糖水到大堤,可惜都是送给解放军叔叔们的,我们犯人都只有喝白开水的份。

  洪峰滚滚由西向东而来,势若千军万马奔腾而至,浊浪打上堤岸,看似坚固的大堤此刻如同一张薄纸,每一个人屏息不语,声势吓人魂魄,在大自然的威力之前所有的恶棍连大气也不敢出。一旦决口,八佰里江汉平原将一片沼国。幸好洪峰安然过境,胆小者竟然一下软倒在地。

  小的洪峰仍然不断,不几日,上游发生一处管涌,我们几佰名犯人被紧急抽调前去补救,管涌处开始只有直径20厘米左右一个小孔,顷刻间扩大到一米左右,堤外一条水龙射出十余米高,眨眼间淹了几十亩粮田。我们将巨大的石块投入堤内旋涡处,一点效果也没有,将一根巨大的木头投进去,巨大的吸力竟将木头绞烂,人人面面相觑,若是人下去肯定是活见水鬼了。正一筹莫展之际,我突然远远地从江堤上开来一辆农用卡车,我提醒指挥员,他眼前一亮,指挥员一声命令拦停了车,开车的司机看是一群犯人拦车吓得浑身发抖,车上装着一车生猪。我们一起合力将车向江中推去,满车的猪绝望地嚎叫。我们常形容某一个人的喊声叫“像杀猪一样”,那么你见过一车猪临死时的嚎叫吗?我总算是见识到了。

  卡车推入江中收到了奇效,车卡在旋涡处,堤外喷了的水柱立马势头减弱,我们一声令下将手头上几乎所有的东西向管涌处丢,石头沙袋很快在水下堆起一座山,管涌的水最后变成了很小的渗水。最后我们全部躺在地上大口地喘气,但是心情却欢欣无比。

  历时二个月的抗洪大战,使我们监狱的囚犯们建立了比较好的关系,有一种共过患难的感觉,比如我就如梅老大、蒋文武建立了比较好的友谊。同时许多人获得嘉奖与减刑的表彰,其中就有我。差不多两年的监狱生活相当于我的大学,我非常庆幸遇上一个比较好的老师梅老大和一个比较好的同学蒋文武,蒋文武是荆州人,曾是武警某部队的优秀战士,枪法精准、拳脚如风。其转业后到了地方爱与人好勇斗狠,慢慢成为荆州地方一霸,2年前他犯伤害罪进来,梅老大高瞻远瞩地发现这个人才,有意笼络他,后来带他到武汉来混,成为一个躲在幕后的超级杀手式人物,替梅老大完成了许多“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他们之间最终还是翻脸,有关他们之间恩怨我将在后文介绍。

  1999年春天,我因为狱中良好的表现而提前出狱,这天天空万里无云,正是鸟语花香的时节。我一出监狱大门,我看到来接我的兄弟们,一身笔挺警服英俊的李鸣、戴一付眼镜斯文秀气的边峰、穿着西装看起来油头粉面的曾继来,再就是我的老妈任红霞。他们都站在阳光下微笑地看着我,就仿佛我从来也不曾离开过他们。

  任红霞抱着我失声痛哭,她一生两个最爱的人都曾经进去过我背后的这座高墙,幸好出来了一个。任红霞涕泪交流语无伦次地说出来就好,出来就好。我也终于流下了几滴口鳄鱼泪,同时在心底发誓,要让这个一生命运坎坷与我关系最亲密的女人下半辈子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与李鸣、边峰、曾继来一一拥抱。他们都眼含热泪,看来是真的为我高兴。我问,高启那臭小子了,怎么不来接我?是不是在酒楼点菜等我啊。

  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回答我,都面色难看。边峰提起我的包说,走吧,上车,我们回家!他们是开了两辆车来的,李鸣开着单位的警车,曾继来则开着一辆黑色的桑塔娜轿车,曾继来拉开车门说:请我们的水生公子上车!边峰说,继来这小子发了,他可我们当中最先走向小康的哦。

  在路上我了解到曾继来此时已经是某医药公司的营销经理了,这几年挣了一些钱,发了。但是曾继来2年后却又步我后尘进了监狱,不过他是犯的经济案。那是2年后的事,我们都不可能预见到,所以我当时为他感到高兴。

  在路上曾继来告诉我,我正在抗洪大堤上时,高启死了,他死时年仅24岁又3个月。从此,曾经的粮道街中学五虎如今只有四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