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萧莘每晚都会点燃一支烟,读一本朋友的厚厚的黑色封皮的日记。诺大的房间只有一盏台灯的光亮,幽深得吓人。他会边看边用被烟熏黄的手指去触摸那些密密的字体,随着手的移动而吐出一串烟圈。白色的,又圆又大。它们会随着空气的流动而弥散,越来越淡,直至完全不见踪影。好比生命的一次轮回。恍惚间他又见到一张苍白然而无比坚毅的面孔,听见他对自己说话,声音飘渺但是充满信任。是一句临终的嘱托,他一直不敢忘记,所以正在试图完成最好的朋友的遗愿。

  那本日记中有详尽的记录。他看过之后会合上日记本,锁在左手边第二格的抽屉里。然后他关上台灯,在黑暗中拖动椅子,站起身,稍稍喘口气,在短暂的适应之后找到客厅的位置。坐在一张柔软的沙发上,旁边有一只小几案,摆放着一部家用电话。

  他用左手拿听筒,右手拨号。号码很熟悉,因为他的动作并没有任何迟疑。嘟了三声,随着轻轻的一声“咔”,电话被接起。

  在继续展开故事之前我们且假定电信局尚未开通“来电显示”的服务。至少在萧莘所在的城市不曾,因为这样,我们的故事才有发展下去的可能性。

  时针指向11点,有远处传来的电子大钟沉闷的敲击声。

  “喂。”声音是一个女性,很年轻,也许正值花一般的青春。

  萧莘同样“喂”了一声。他的声音由于长期的吸烟已经略微有些沙哑,低沉而性感。

  不得不承认,萧莘的样子同他的声音一样,英俊中有一些颓废的贵族气息,像末代的皇帝。

  在这样一个春日的夜晚,一个年轻的女人,一个英俊的男人,以电话的方式相互联系。

  空气中有暧昧的讯息。

  “嗯,又是你?”女方的声音显示出她并非早睡之人,精神正旺。也许她心中正渴求有这么一通电话打进来,让她在睡前做点什么。

  一个简单的“又”字让我们知道萧莘打这通电话不是第一次了,至少这并不是故事的开端,同样也不是结局。

  “对,是我。”萧莘说。

  对话简单而又无聊。只有四句话,你应该能够判断得出两个人之间的微妙的默契。也许你正寻思着每一通电话都是从萧莘的客厅中打出的。我们看见萧莘坐在黑暗之中的沙发上的样子,沉默而冷峻。他的发言前两句总是不会变更,就像讲演者总在开场白中说的“女士们、先生们”一样自然。

  女人的声音严肃而警觉了,她说:“你到底是谁?”

  至此你完全可以判断得出至少萧莘并非寂寞思春之人。他有文化、受过高等教育、衣着简单舒适,谈吐大方得体。而年轻的女人也是正直的好市民,她的职业很体面,收入稳定,只不过尚且单身。

  萧莘轻轻地笑。他的笑有一些像走动的猫,只有空气被气流搅动了,可是丝毫没有声音。“我的存在与否无关紧要,你不必惊慌。”

  女人吐了口气,听得出她有一些放心他。至少目前不会担心他意图不轨。

  “还在电脑桌后写作?”他问。

  “是,编辑室的工作很多,明天还要交稿。”

  “喝咖啡?”

  “对。曼特宁。”

  这段对话好象熟悉多年的朋友,在黑夜之中互道家常里短。电话中传来键盘的敲击声和嘴唇喝下液体之后食道的吞咽声。

  虽然很轻微,但是萧莘知道。他好象什么都知道。

  黑暗中我们如果走近他,可以看见他脸部的轮廓。也许他正在想象一副画面:女人用纤细的十指打字,抽空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柄银色的小勺搅动咖啡,有浓郁的香味透过思绪传过来。接着她把勺子放在碗沿,用右手手掌端起咖啡杯,白色细瓷的质地,轻轻地啜饮。

  她的无名指上空无一物。

  “为什么不戴上那枚戒指?没收到?”

  “不,我从不接受一个莫名其妙的礼物。”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出于责任。”

  “责任?”

  “朋友的嘱托,他是你的一个崇拜者。”

  “他完全可以自己亲自交给我。”

  “不太可能了……他已经在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中逝世了。”

  女人的眼中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也许她想起上个月在采访中替她挡去一刀的一个青年男子。他的脸孔是苍白的,然而目光坚毅。她看着他的血弥漫开来,可是他的脸上有满足的笑意。

  他说:请你做我的……

  还没说完,他便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

  她曾经在他死后去看过他的遗体,静穆而深沉,如雕刻的石像。

  然后她挂断了电话。在此之前她听见自己说,好的,我会戴上它。

  因为她知道他想说的是:请你做我的新娘。

  也许两个人并不相识。

  假使这么一个春日的午后,有温暖的阳光在空气中穿梭。萧莘和女人邂逅于此。

  萧莘低着头看他的手机,有一条电话正在介入。

  女人轻轻拂了一下头发,阳光照在她举起的左手无名指上,熠熠生辉。

  萧莘在经过女人身旁的时候看了她一眼,用一惯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说“喂”。然后他突然看见了那枚闪光的戒指,由生前好友在临终一刻郑重托付给他的戒指。他记得他说的是“请她做我的新娘,如果有来生的话……”

  而女人听见了旁边的陌生人那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

  目光流连之中,他们相视而笑。

  是你。她说。声音柔美得如同春日盛开的花瓣。

  是你。他说。声音干净得仿佛天空漂浮的云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