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
在她转身的一瞬,痛苦好象潮水一样淹没了我。
因为我仅仅是一个爱情剧目中的替身,如此而已。
——题记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一个冬天,我还在读大学三年级的时候。
基本上我的长相很爱国,有看上去颇为正直的面孔。戴着一副不深不浅的近视眼镜,成绩不好不坏,态度不愠不火,做事不紧不慢。属于老师口中的好学生,家长眼里的好孩子。
有时候荣誉是一种枷锁,会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我在星期二的下午逃课,在学校附近的网吧里玩游戏,从阳光明媚到暮野四合。
后来我的旁边坐了一个头发削得短短的女孩子,一身素净的黑衣服,嘴唇画着夸张而眩目的红色,像《催眠》中的理惠子,冶艳得让人惊悚。她的左手夹着点燃的烟,烧了长长一段灰,将落而未落地残留在烟身之上,然后随着她媚如兰蔻的长指甲轻轻一弹,便掉落在地上,形成一种灰白色的粉末状,有种堕落之后的美丽。
我看见她在一个BBS上发贴,标题是“如果我想跳海,谁陪我一起?”
“你想跳海?”
我轻咳了两声,很不高明得搭讪。
“你有兴趣吗?”她撅起红唇,吸烟,吐出一个又圆又大的烟圈。
“我只想劝你别做傻事。”我很平静地说。
她斜睨了我一眼,从鼻子里发出一个轻蔑的声音,说了句“愣头青”,然后张狂地笑。
我尴尬地坐在那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身上。我感到有种无助的凄凉伴随着她的笑声传进我的身体里面,寒冷而凛冽得像冬天里的风。
游戏中的战士被敌人一不小心横刀刺穿,有殷红的血液从他的胸口流出来,好象那抹红唇,将我的自尊一股脑儿地撕裂。
“你笑什么!”我终于克制不住自己而向她吼道,歇斯底里的。
她转过头平视我,目光是妩媚而充满挑逗的。
“呵呵”,她轻笑,“我现在就想跳海,你跟我来吗?”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站起身走向门口,背影有着说不尽的窈窕风情。
我发自本能地跟了上去。
其实她口中所谓的“跳海”,只是一家PUB,“JUMPINTOSEAWIEHME”。
我们到达的时候,刚刚好赶上酒吧中人声鼎沸。有很多四处攒动的人头,五颜六色渲染着另类之气。强烈的烟草的气味让我有些微的窒息。灯光调得很暗,只在主要的背景幕布之上打出暗红色的光,血昼一般。
“愣头青,和我跳个舞吧。”她凑在我的耳边失声叫嚷。强烈震撼的ROCK风味的摇滚乐像乱石般砸向我。
我看见在流转的灯光中,她恣意地扭动着。短短的头发揉得很凌乱,贴在汗湿的额前,分明的脸部表情中透露出原始的野性美。
她的身体像一种菌类,在潮湿阴暗的土壤中迅速滋生。她的动作很柔软,如藤蔓一样在这样潮湿阴暗的土壤之间伸展蔓延。分腿,劈跨,扭腰,甩头,然后尖叫,脸上呈现着猫一样暧昧的神态。
我呆呆地站在流离失所的人群当中,不知所措。直到她滑腻的手搭上我的肩膀,将我拉入狂飙的激劲之舞中。
我开始很僵硬地扭动,如同刚刚从冬眠中苏醒的动物,笨拙地模仿与回应。
“你叫什么?”我问她,近乎嚎啕的。
她似乎是尽兴了,停下来带我去吧台旁坐定,向WAITER要了一杯BLOODMARY,鲜血一样的鸡尾酒,与她的唇很般配。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用慵懒而沙哑的声音告诉我说:“夜玫,你可以叫我MOON。”
一朵开在夜色中的玫瑰,幽暗的红颜色,颓废的气息,堕落的生活。她也许是属于黑暗之中的女子。
“你呢?你叫什么?”她的嘴唇微扬,脸上有抹似笑非笑的表情,略带讥诮。
“庞、庞非。”
“不错的名字,FEEL,可以吗?”
FEEL,感觉。听起来有点像FIRE。可是我点头表示同意。
她帮我叫了一杯加冰的WHISKY,很烈性的酒,有金黄的颜色和晶莹的块状冰,仿佛夏日阳光下的水面。
“我不会喝酒。”
我解释说,将透明的玻璃杯移至一边。
夜玫挑起她画得很高的眉毛,示威性地喝了一口酒。然后她微笑,用右手勾住我的脖子,在我没有推开她之前吻住了我的嘴唇。
有股浓重的酒意在唇齿之间蔓延。她的舌尖灵活而充满诱惑地挑逗着生涩的我,让我在不知不觉中喝下混着她的气味的WHISKY。
又是那种张狂的笑声分布在四周。她低声咒骂了一句“你怎么看怎么都像只愣头青!”
然后在我错愕之间从容离去。
而我一直恍惚在梦里,飘渺如浮云。
“我想跳海。谁陪我一起……?”
在我看见白蕾之前我以为自己仍在睡梦中游移,直到被她的样子惊醒。
她孤独地站在一棵崎曲的梅树之下,简单的长发,苍白的脸孔,一时间我以为她是夜玫的白天出来的魂魄。
她们有着惊人相似的面孔和同样飘忽的声音。唯一能够区分的是她们的装扮,一个幽暗得如同夜色中的玫瑰,一个柔弱得仿佛阳光下的花蕾。
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听见花瓣开放时的笑声吗?温柔而细碎的声音,像深海中的人鱼唱晚。”
她的表情天真得像个未长大的孩子。嘴角的笑意很深,有着好看的弧度。
她说:“我叫白蕾,你可以叫我RAY。”
我说:“我叫庞非,你可以叫我……FEEL。”
“FEEL?”
她的笑声很微弱,仿佛婴儿睡梦中的呼吸。“不错的名字。”她这样说。
她比我高一届,是大四中文系的学姐。可是我的潜意识中总有个淡淡的影子,将她重叠在里边,变成夜玫的模样。
黑色的紧身外套,红艳的唇膏,短碎的头发,总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讥诮。
“我刚刚失恋。”
白蕾苍白的面孔又在我的眼前浮现,病态的多愁与令人费解的善感让她有着如林黛玉般的神情。她的嘴唇很薄,干涩而没有光泽。
然而她很美丽,几乎不需要修饰以太多的言语。
“他嫌弃我太忧郁,可是我本性如此。
“他说我太过娇弱,捏在手心中好比花瓣,不小心就能造成伤害。
“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白蕾的眼神很专注地盯着一朵梅花。它有着暗淡的香气和惹人怜惜的美丽。她摘下它,在指尖揉碎,让花瓣随着寒风四处飘散。
“当然不是。”
我回答。
“他爱上另外一个女孩子。无端而莫名的美丽。他们跳很暧昧的贴面舞,喝同一个杯子里的WHISKY,一起叫对方的名字,亲吻,然后拥抱。”
她的形容让我想到了夜玫和我初识的那天。
原来任何男子对黑夜中绽放的玫瑰都没有抵抗力。
突然我很想去JUMPINTOSEAWITHME。和她一起。
夜玫不在。
人潮涌动的昏暗之光营造出城市间的颓废之气。有谁能够想象得到这些疯狂的人们在白天戴上一副怎样的面具,在喧嚣的背景上演绎一出上等社会的戏剧?
放肆不需要理由。
我向WAITER要了一杯WHISKY,加冰,幻想在夏日阳光下的水面游泳,水很凉,呛了我一口。
等待在烟草弥漫的昏暗气息里。我啜饮着一杯加冰的WHISKY。
“嗨,FEEL。”
她在看不见面孔的背景下出现。我可以想象到她红润丰满的嘴唇有种讥诮的笑意。
然而我错了。灯光重新亮起来的时候,我发现她显得慵懒而又迷离。一头栽在我的怀里,醉眼朦胧地仰面看我。
“你是,在等我吗?FEEL?”
“是的,我在等你。”
“吓……”她的笑声苦涩而空虚。“你在等我,是刻意讨好吗?”
这种一针见血的对白让我茫然无措。
“FEEL”,她的右手抚摩我的脸颊,命令似的说:“那么说你爱我,给我你的承诺!”
我觉得她醉了,身体瘫软如一滩泥。我不曾回答她任何问题。
她锤打着我的胸口,力道不重但是却令我有些微的疼痛。
“你说谎!你根本不爱我!FEEL,我求求你,求你说你爱我……”
她仰起脸,脸上有未干的泪痕和期待的表情。
“你爱我吗?”
我叹了口气,轻声地说:“是的,我爱你。”
终于,她很甜蜜的微笑,蜷在我的怀里象只柔顺的波丝猫。我看见她小巧的耳垂,纤细的脖颈,相连之处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但是,她真的知道我爱她吗?
白蕾的同学告诉我,她住院了。
我捧着一束百合去医院看望她。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白色的床单,充满惊惧的面孔苍白而憔悴。我看见她右手手腕上缠了厚厚的绷带——她企图自杀。
“FEEL,你会不会觉得我好傻?”
她的脸上有凄凉的微笑。说话的神情像海面上的泡沫,细细碎碎的,一无反顾地如同人鱼公主。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彩袖殷勤碰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钅工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她径自吟起了晏几道的小令,黑色的长发披泻在衣领之间,有无边的寂寞与哀愁。
她仿佛一朵冬日的白梅,在自己的指尖中揉碎。
“FEEL,你有没有自己喜欢的女孩?”
她微笑着问我。
我想起夜玫,点头。
“你爱她吗?”
“是的,我爱她。”
“曾经听说过一段话,觉得很好:其实每个女孩,都是位不流泪的天使。当她遇见了自己喜欢的男子,便会流下眼泪。所以男孩一定要对她很好,因为她为你,放弃了整片天堂……”她看向窗外,无声地落泪。也许她曾经也是位不流泪的天使,在爱情面前放弃了美丽的翅膀。
我情不自禁地抚上她黑如丝缎的长发。
她稍稍一侧身,避开了我的手。
“庞非,你不是他。所以永远也不必将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你不该之做别人的影子。”
白蕾淡淡地说。
也许我应该去追求自己的那朵玫瑰。于是我点头,跟她道别。
阖上门的那一瞬,我从门缝中看见一种讥诮的表情,像夜色中的玫瑰,幽幽地绽放。
落地的玻璃窗外,是冬日少见的阳光。
大概是我的幻觉吧。我这样想。
“你听见花瓣开放的声音吗……”
我到达酒吧的时候,看见夜玫正在喝酒。蓝色的液体,他们叫它蓝色忧郁。
她一身红色的紧身短裙,脖颈上和左手手腕上配有相应的红色饰物,冶艳地如一团火,吞噬着我的每一寸理智与灵魂。
她画着很浓的妆,嘴唇娇艳欲滴,在与酒杯的轻触间会留下一枚淡淡的唇印。
我不会把她当作白蕾,因为她永远都是属于黑夜的女子,然而却会将白蕾误认成她。那个属于白昼的女子却总有种鬼魅如夜玫的表情。
“是你。”
她挑了一下眉,没有任何表情。
“为什么总是看着我?”
“你像我的一个朋友。”
“你喜欢她?”她的声音很欢快。
“不”。
她的表情很怪异,定定地看着我,“那么,你喜欢我?”
“是的,你知道我很喜欢你。”
她将杯中的“蓝色忧郁”一饮而尽,转身融进舞动着的人流之中。
ROCK劲爆的音乐像子弹一样穿透四壁,我看见夜玫在中间狂嚣的姿态和扭转的脸孔,非常舒
畅然而痛苦。
有人不断从人群中散开。
有人惊惶失措。
有人关掉了音乐,打开了灯光。
顿时,黑夜明媚如白昼。
夜玫倒在舞台中央,手腕的红色不断地蔓延开来,仿佛绽放的玫瑰。灯光下她的脸色苍白得象一张纸,眼神涣散迷离。
我听见她叫我“FEEL……”
我抱起她,她的身体轻如飞花。
“FEEL,你爱我吗?”
“是的,我爱你。”
“可是你却抛弃了我,爱上了别的女人。”
“……”
恍惚间,我看见白蕾在冬日的暖阳中向我挥手道别,然后缓缓转身。
在她转身的一瞬,痛苦好象潮水一样湮没了我。
原来我仅仅只是庞非,而并非FEEL。
就像白蕾仅仅只是白蕾,而变不成夜玫。
夜玫只是一个魂魄,在痛苦的边缘挣扎。
我只是FEEL的替身,在虚构的剧目扮演一个路人甲的角色。可是我会在黑夜中对消失的夜玫说,如果你想跳海,我一定会陪你。然后对春日陵园中的白蕾的头像说,我听见花朵开放的笑声,和你睡觉时的呼吸一样轻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