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男生追求女生,是勇敢,是MAN的代名词,会得到广大群众的各种支持,或鼓励或怂恿,或出各种各样的馊主意,以帮其达到目标。

女生追求男生,是无耻、不要脸、道德败坏的代名词,是见不得光的东西,会得到莫名其妙的各路人马的鄙夷、轻视和侮辱,不达到众人泄愤的目的,决不罢休。

周浅易在桌底下轻轻踢了聂双一脚,暗示她收敛些,她毫不客气地踢回去,别的事情还好说,这件事,免谈。

“寄给了我。只是当时,我没法相信,你知道,”他叹口气,“男人遭遇爱情这场劫的时候,哪里还有脑子。我知道你跟白木珊的交情,也知道你一直都怪我。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突然醒悟。你知道,”苗言东的脸色有些黯然,“我和吴棋,分手了。”

“哦。”聂双想,难怪,原来是吃到苦头了。

“五年了吧?白木珊还好吗?当时对她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一直不安。”

这是那个经常僵着一张黑脸的苗言东吗?

“我只是,一来,为自己做的事情,想亲自跟她说句对不起。若没这个机会,你能帮我转达吗?二来,希望能解开这个结,不要给她后来的生活带来任何阴影。”他诚恳地看着聂双,脸有微微的红,“你肯帮我这个忙吗?”

周浅易的表情讪讪的,并没有接话。

苗言东扫了他一眼,“还有你哥,浅易当时对我过分信任,彻底站在我这一边,做了那么蠢的事情,我倒还罢了,浅易是她的暗恋对象啊,心上人给自己带来的打击,会有多大的杀伤力,若不是最近发生的事情,我远远无法理解……哎,算了,不提也罢。”

“有联系倒是有联系。我拿不准她的态度怎么样,我试试吧。”解开这道心结,或许也是好的,不论对谁,想到这里,聂双的态度有些好转,“以前,我真的挺讨厌你的,觉得你孤僻、自傲,整天摆着一张臭脸,对谁都带搭不理的,牛哄哄的要干吗?尤其是后来知道你对白木珊做的事情后,更是讨厌你。”

见他不安地搓着手,聂双又把话题转回来,“今天我挺高兴你能这么说,就当大家当年不懂事,忘了好了。”她拍下周浅易的肩:“你呢,怎么想的?那份杂志给你寄出去,问你好几次到底怎么想的,总是岔开话题。”

“呃……”周浅易支支吾吾,“不是寄给了言东嘛。”

“我没问这个,就问你怎么想?”

“……能怎么想,确实挺对不起她的。要是有机会……”

“怎样?”

“……也诚挚地跟她道歉,请她原谅,这总行了吧?”

“这就完了?”聂双失望的神情溢于言表,“如果没有那些误会,你会不会对她动心,哪怕,只是那么一点儿?”

苗言东嘲笑道:“说不好,那时候他的眼里只有柏灵,恨不得为对方上刀山下油锅。男人啊,总要吃亏了,受伤了,才会成长。”

“我只是在想,”周浅易的手指敲着桌上的啤酒瓶,“其实,女朋友谈得多了,会慢慢变得,不知道哪种感情才是我真正想要的爱情。”

苗言东高举双手,“饶了我吧,怎么觉得,哲学的意味这么重呢……我今天来可不是跟你探讨哲学问题的。”

聂双咕咕笑:“没事,他是该好好反思反思了,不然错过生命中最好的姑娘都不知道。”

周浅易的眼睛盯着眼前不断翻滚的火锅,缓缓说道:“过了这么久,想想,还是年少时的爱情,最真挚。”

气氛有些感伤,一时无人说话。

聂双低头,把白木珊的手机号码分别发给苗言东和周浅易,“这顿饭吃的,怎么这么让人难以下咽呢。得了,我把白木珊的手机号码发给你们了,你们看着处理吧。”

苗言东掏出手机,正要查看,手机亮了,激昂的来电铃声响起来。

“嗯,季橙,怎么样,到家了吗?”

聂双全身的神经,在听到季橙两个字时,瞬间绷紧。

“哦,行,你先忙你的,咱们改天再聚。对了,替我问候阿姨。嗯?”他低低地看了聂双一眼,“嗯,她也来了,你要和她说话吗?……哦,好的,行,下次聊。”

挂断电话,见聂双一副明明想问却又故意做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情,苗言东暗笑,主动说道:“季橙本来要过来的,但今天是他爸爸的祭日,所以带上他妈妈回兰城了。哦,他说让我问候你。”

聂双的脸白了又红,想起苗言东的前半句话,愣住,“他爸爸的祭日?什么时候的事情?”

“你一点儿都不知道?”

“我们……很少联系的。”

“我听说,你现在和小光在一起了?”苗言东想了想,说,“小光是个好孩子。只是,聂双,你并不知道季橙当初……”

“嗯?季橙怎么了?”

苗言东等这个机会,等了太久,话匣子一打开,再也收不住。

季橙被爸爸季国成不惜以开除聂双威胁后,不得已转去了A中。但在G中两年的高中生活,基本已经奠定了季橙的学习水平。更让人郁闷的是,虽然转学过去,正值高三刚开学,但一向以高升学率闻名的A中,早在高二的下学期,就将高三全年的课程都讲完了。季橙过去的时候,人家已经开始进入自由复习阶段。

季国成深知自己的儿子考上重点大学无望,本来想再动用自己的力量,找找关系,但面对半年后就要退休的季国成,原来一个个打了包票、笑得谄媚无比的众人,态度变得含糊起来。隔着很远的距离,见到季国成,开始躲着走;打手机不接,打座机不小心接到个个都说自己有紧急会议要马上开……

季国成长吁短叹后,听了一个朋友的建议,送季橙去了澳大利亚留学。夫妻俩把季橙送到澳大利亚安顿好,在当地玩了一周,或许是劳累过度,或许是那段时间过于郁郁寡欢,季国成在一个晚上熟睡后,突发脑溢血,第二天季橙的母亲发现时,身体早就僵了。

季橙和母亲在澳大利亚将父亲的遗体火化后,又连夜坐飞机回兰城,将父亲安葬。后来,索性将家中的房产变卖,带上母亲一起去了澳大利亚。季国成并不是贪官,家里虽然有些积蓄,但并不多,季橙开始勤工俭学,去中餐馆打工、教当地人汉语、在超市帮人卖零散货……他的英语不好,工资很低,隔三差五被老板骂,好在能当天结算,就这样熬了下来。

这也是季橙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回国的原因。

拿到毕业证书后,原本季橙还在犹豫,要不要就在当地定居,是季橙母亲语言不通,一直无法适应,念念不忘回国,刚好季橙赶上了股市的好时机,狠心咬牙把家中所有积蓄投进去,竟然狠狠大赚了一笔。

有了这笔钱打基础,季橙也就没有任何顾虑地带着母亲回了国。

……

“今天不过两个多小时的讲述,却把季橙几年的生活都囊括了。聂双,我嘴笨,讲不出更多。可是我想,你应该知道他吃了多少苦。那时季橙和谁都没联系,包括浅易。QQ上很少见到他,是我跟他急了,打了十几次电话,总算逮到他,这才知道他的情况。”苗言东掏出烟盒,摸了一根烟出来,刚点着,想起来什么,“你不介意吧,聂双。”

聂双摇头。

“当时他和你分手的原因,连浅易都不知道。季橙叮嘱我,一定要烂在心里,对谁都不能说。那时候我一直不明白,有什么不能说的呢?让聂双明白,为什么不可以呢?说出来,或许有解决的办法。”

苗言东吞了一口啤酒,“聂双,这么多年了,你不知道他有多爱你。我一直记得季橙的原话,他说如果告诉你,不外乎两种选择,一是你不同意分手,和他一起为了这份前途未卜的爱情,牺牲掉彼此的学业和前途,彼此都撞得头破血流。与其这样,不如让你恨他。他说他是男生,可以不介意这些,但是,一想到你作为女生,所要负载的来自学校、家长、亲朋好友等各方面的压力……就想也不敢想了。”

“如果你作出另外一个选择,默认分手,他会欣慰,这的确是最明智的选择。可是同时,也会失落……我记得那么清楚,季橙说,或许,他更害怕的是,你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爱他。”

……

苗言东看着眼睛通红却强忍眼泪的聂双,问:“聂双,聂双,你在听吗?”

周浅易不论看书,还是看碟,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结局。

如果是看书,他的阅读习惯,一般是先看前面十几页,把握全书的脉络,领会作者想要表达的主题和用意后,慢慢进入情节,然后迅速翻到最后几页,查看结局。

最后,再从头翻看,一页页读下来的同时,不断推理,猜测着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主人公采取了何种方式,其间经历了怎样一番或惊天地泣鬼神或荡气回肠或出乎意料或动人心魄或叹为观止的周折,最后得来那样的一种结局。

看碟也是。

周浅易那时的舍友因此对他极为不满。不是每个人都有着这样的欣赏癖好——书,或者是碟,不论什么样的故事,一旦知道结局,哪里还有什么看头。

前期所有被调动和蛊惑的好奇心刚刚积攒起来,还没有变温热,便在他的操作下,一盆水浇过来,兴趣索然。

其实周浅易的人缘极好,为人热情、坦诚,又极重兄弟义气,包括小学,中学、高中、大学……在内的同学中,不论男生或者女生,在多年后的同学聚会中提起他,依然念念不忘他的好。

唯独这一点,叫人无法接受。尤其是,发展到后来,有舍友得到什么好书或者影碟,大家商量好了,趁他不在,聚在一起偷偷看,看完了才告知他,且振振有词:人生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早早知道结局。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本书,翻到某一页让周浅易看。那篇名为“一个包厢服务员的报复”的文章,作者是谁早就忘记了,但故事的内容他记忆犹新:

刚刚抵达某座城市的“我”听说当晚将有一场引起全城轰动的侦探剧《公园街谋杀案》上演,堪称空前绝后、惊险绝伦、悬念重重,城市的男女老少纷纷出动,想要一睹为快。但可惜的是,临至终场时,还没有人能弄明白究竟谁是谋杀者。“当幕布徐徐落下的一刹那,也就是在您刚刚从那仿佛身临其境、叫人提心吊胆连大气都不敢出的紧张气氛中稍稍有所恢复的时刻,您才会恍然大悟,茅塞顿开。这无疑将是个您意料不到的答案。”

深深喜爱侦探剧的“我”从黑市上拿到了一笔比票面价高出二十倍的钱,得到了包厢席中的一个席位,准备“一开始就凝神屏气,神智保持十二万分的清醒,不放过每一句可疑、值得推敲的台词,从一开始就弄个水落石出,弄清楚究竟谁是凶手”。

而与此非常不和谐的是,包厢的服务员几次三番向“我”推荐包括节目单、水酒、巧克力、香槟、面包……不胜其烦的“我”忍无可忍,冲着服务员大发雷霆:“不,不要,我什么都不要!见鬼,快滚远点!”

意识到在“我”这里赚不到一分钱的包厢服务员,给了“我”最直接也是最致命的报复:“他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然后伸手指着舞台上,凑近我的耳朵,压低了嗓音,深恶痛绝地说:瞧,那个园丁,他就是凶手!”

等到周浅易看完,舍友们大笑。

“现在你知道你有多可恶了吧?”

“众兄弟今儿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你就是这可恶的包厢服务员!”

“不,你比他可恶多了,我们又没大骂你!”

“总该知道我们有多恨你了吧。”

看着舍友们盯着自己,或埋怨或大笑或愤恨的样子,周浅易困惑地问了一句:“这算什么报复?”

……

众兄弟彼此对望了几秒,接着全都默默了。

同不懂何为侦探剧、何为悬念的人讲这样一个故事,的确,是他们的错误啊……

从此以后,众兄弟再不在他面前对此事进行抱怨,惹不起,咱躲得起。

事实上,连周浅易本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癖好,或许自己是急性子,做什么事总是急于知道结局?或许,是因为有着“能够提早知道结局”的条件,只需要随手一翻,点一点,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呢?

别人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要这样做,之于周浅易,他同样很难理解别人为什么不这样做。

他是在很久很久之后,才想通的。

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达成——那么,对于周浅易来说,提前翻看结局,是每个急于求到结果的人的愿望的达成。

生活中,除了书或者影碟,还有什么能够让我们跨越所有,直接过渡到最想得到结果的那一站?

你爱上一个人,想要付出所有,不惜牺牲一切,做出一系列感天动地的事情感动他,你不会想要回报?你不会介意他最终是否接受你的爱,同你甜蜜牵手?

不想是假的。

你大学毕业,历经千辛万苦得到一份从最底层做起的工作,你摩拳擦掌整天熬夜加班奋发图强,你没想过到底自己的能力会不会被领导赏识,给你更大空间继而升职加薪?

不想是假的。

你看中几只专家极力推荐的潜力股,不惜投入自己的全部血本,每日每夜盯着电脑看曲线图,眼睛都是绿的,你没想过到底能涨到多少,自己可以赚到多少银子?

不想是假的。

很想很想很想很想。

可是你,无法跨越那一段历程和时光,只能慢慢地痴痴地傻傻地等。

周浅易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个那样的女生,使他,慢慢地,痴痴地,傻傻地,等。

那晚同苗言东聚会归来,周浅易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

脑海里反复想着的,一直是苗言东的话。

“当时对她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一直不安。”

“浅易是她的暗恋对象啊,心上人给自己带来的打击,会有多大的杀伤力……”

“不要给她后来的生活带来任何阴影……”

自然而然地,想起白木珊写给自己的信。

每周两封的频率,等到后来,已经积攒了足足有两大纸箱的来信,被他像个宝贝似的堆在床底下,加了封条,看书复习时,没有动力时,心烦时,烦躁时,焦虑时……不时翻出来看,它们有着不容忽视的力量,起着强心剂的作用,又像是挂在前方的胡萝卜,它们是周浅易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得知白木珊便是信中署名“左左”的女生,给周浅易带来的冲击着实不小。

开始是愤怒,他一直以为左左是自己的初中同学,对左左的真实身份做过上千次上万次的猜想,甚至拿着班级的合影照一张张排查。走在校园里,看到以前初中的女同学时,会暗地里打量、琢磨……

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她。

那时的他,整日里听着苗言东讲述白木珊的种种劣迹,校园并不大,到哪里,都能遇到她。正值兄弟义气排第一位的年纪,从未想过对苗言东的话进行分析,选择了全盘相信,由此对这个看上去文静、清秀的女生产生了极大的厌恶感。

去班级的路上,相遇时不过两三米的样子,身边的苗言东甚至用手指着她大骂:“骚货,没人追她,就知道挑拨离间。”

周浅易淡淡的目光瞄过去,看到逆着光的白木珊身体一僵,像是被巨石击中般身体摇晃着,但她只是默默地站立了一会儿,接着便迈着从容的步伐,离开了,像是刚才苗言东用那么狠毒的语言咒骂的,并不是她,而是不认识的路人。

下了课间操,远远地看着白木珊走过来,苗言东对着周围的哥们儿,手指指向她,“看到没?就是那个骚娘儿们,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动不动就挑拨我和吴棋的关系……”

“哟,她还有这本事呢。”

“看不出来。”

……

最初还有些怜悯这个女生,但在苗言东日复一日辱骂她的过程中,周浅易渐渐麻木,是从什么时候起,慢慢变得像苗言东一样厌恶她?

厌恶她倔犟地抿着嘴,厌恶她在得到那么大的侮辱后毅然做出的“事不关己”的表情,厌恶她看到他和苗言东时摆出的一副黑面孔。

似乎身为女生,她的确有点恬不知耻,周浅易想。

所以生日那天,当白木珊怯怯地站在自己教室的外面,手里拎着礼品袋,结结巴巴地解释说自己便是左左时,惊诧、愤怒、被欺骗、失望……那么多的因素在他混乱的大脑里来回搅拌着,几乎是下意识地,给予了她冷冰冰的回复:

“你经常,像现在这样,送礼物给陌生的男生吗?”

“我曾经听苗言东说起过你。我想你搞错了,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看向白木珊时恶毒的目光和厌恶、鄙夷的神情。

真的是条件反射吗?

事后也是无意中,漫不经心地同苗言东说起,一直给自己写信的左左,便是白木珊。

苗言东的反应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哈,我可真是低估了她,她还有这种不为人知的勾引男人的本事啊。”

“……呃。”有想过说些解释或者维护的话,可是那些话噎在嗓子里,顿了顿,说不清什么原因,终于没能说出口。

后来事态的扩大,远远超出周浅易的控制,苗言东辱骂白木珊的话,自此又有了新的材料,攻击方向开始转变为“身为女人不检点,居然屡屡勾引周浅易”之类。

男生追求女生,是勇敢,是MAN的代名词,会得到广大群众的各种支持,或鼓励或怂恿,或出各种各样的馊主意,以帮其达到目标。

女生追求男生,是无耻、不要脸、道德败坏的代名词,是见不得光的东西,会得到莫名其妙的各路人马的鄙夷、轻视和侮辱,不达到众人泄愤的目的,决不罢休。

最后一次见到白木珊,是高考前一天。周浅易吊儿郎当地骑着单车陪蒋小光去认考场,在车棚里停好车,转过身,刚好看到白木珊一个人推着自行车找车棚里的空地。她的背影越发清瘦,好在,她并没有见到他,只是安静地停车、锁好,背上书包,眼睛盯着手里的一张纸,四下打量。

周浅易心虚地看着白木珊,说不清楚,内心居然涌上一股酸涩的味道。坦白说这个女生,并未做过任何一件伤害自己的事情,不不不,怎么能这么说,是她,曾经给予过自己那么大的抚慰、鼓励和信心,让一度厌学的他,又回到起跑线。

终于觉得,或许自己对她未免有点不公平。

这样想着,目光越发锁紧白木珊的背影。

或许是察觉到什么,白木珊的动作陡然停止,警觉地转身,周浅易急忙闪进墙后,他看到白木珊微微惊诧,迷惑地看了看四周,又走开。

此后的此后,便再也没有见面了。

收到聂双快递来的那本杂志,给周浅易的内心带来巨大的震荡。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想要联系白木珊,想站在她面前,诚恳地说上一句“对不起”,或者,“谢谢你”。

……终究是觉得虚弱、无力。

如果一个人的自尊,被自己深深喜欢的人严重伤害,要过多久,才能够彻底复原?

若真的站在她面前道歉,该如何展现自己的诚意,确保不会重新带给她更大的伤害?

若是她已经复原,你偏偏自讨没趣地跑过去,重新揭开人家的伤口,是不是更加过分?

这样踌躇着,摇摆着,暗自懊悔着,却没有一星半点的行动。后来,大学生活带来的新鲜感以及丰富多彩的生活,让周浅易把这个念头抛却脑后。

但,对于白木珊的愧疚之情,或许,或许还有打死周浅易都不会承认的,对这个一直为自己默默付出的女生的朦胧爱意,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消散,它们像是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雷,只待有朝一日被人触动,瞬间爆发。

苗言东恰恰是触动它的人。

封锁在心口最深处的歉意,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山洪暴发般涌出来,那一晚,周浅易的脑子里,全部都是白木珊。

她一个人孤独地在校园里走。

迎上他们的目光,听到苗言东大声辱骂时,低低垂下眼睛,脸部坚硬的线条绷紧。

听到周围甚至不相干的人对她指指点点,说着刻薄的话,瘦小的肩膀有着说不出的坚定力量。

有风吹过时,静静地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步履坚定、目光坦然地走过偷偷打量她的人群。

……

竟然全部都是她。

接到周浅易的电话时,蒋小光还在公司加班。

燕城是有一些不错的公司的,但正所谓“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越是本地公司越看不起本地大学毕业的学生,招聘的时候,本地大学毕业生连面试的资格都没有。

蒋小光找工作就折腾了两个多月,高不成低不就的,眼见周围的朋友兄弟陆续开始朝九晚五的生活,沉不住气的他只得匆匆选择了一家小公司,算上经理,不过十五个人。工资少到不好意思对外人讲不说,每到五点快下班时,那“地方支援中央”的秃头经理,便会皮笑肉不笑地召集大家开会,一开开到八九点,着实叫人憋屈。

可是又能怎么样?

人总是要学会妥协的。况且,他曾在心底暗暗发誓,要给聂双幸福安定的生活。

既然当初选择为了聂双而留在这座城市,那也就没什么好抱怨。

每当觉得自己快要熬不下去时,蒋小光便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支撑所有这一切的信念,在接到周浅易的电话时,几乎彻底坍塌。

“小光啊,你做好心理准备,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你先别急,其实没啥大不了的,那个,那个……季橙来燕城了。”

敲键盘的手陡然停住,蒋小光离开办公桌,走到楼道僻静处:“浅易哥,别开玩笑了。刚和聂双在一起时,你就老拿这个吓唬我。再说了,我这几天虽然因为加班,没去找聂双,但电话也通了无数个啊。没听她说起啊。”

“……或许她还没想好吧。这次,是真的。听说季橙还在燕城开了个酒吧,前几天聂双跟同事去那里玩时遇见了。”

居然,怕什么来什么。

一桶凉水从头浇到脚,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蒋小光只觉窒息讲不出话,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颤抖着点了几次几次终是没打着火。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没有吸烟的习惯,放在口袋里,也多半是为了应酬。

“他们已经见过面了?没听聂双说过……我,我这就回去找她。”回到办公桌前匆匆关了电脑,看到黑面经理不满地瞪着自己,他连解释的心情都没有。

五年了。

季橙之于自己,始终是一个插在心脏深处却始终也拔不出的利刃,关于聂双可以彻底放下季橙,和自己谈一场全身心投入的恋爱——这样的梦,偶尔他也会做一做的。

但,原来,有些美好的梦,到醒的时候是必须要醒的,由不得你说不。

“这样好不好,聂双,如果季橙回来,不论他什么时候回来,只要他回来,我就退出,我保证我走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绝不犹豫绝不拖泥带水,成全你们,行吗?”

若说他的心里没有存着“或许季橙永远不会来”的侥幸心理,绝对是骗人的。

那插在心脏上的利刃,终究到了要拔出来的时候了?

到了聂双家的楼下,适才恨不得飞过来的蒋小光却犹豫了,若是季橙在,要说些什么?若是季橙不在,聂双和自己彻底摊牌,他又该如何?

这样徘徊着,犹豫着,竟未察觉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聂双吗?”或者打个电话更好些,至少,至少可以让那绝望来得缓慢些,蒋小光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你吃饭了吗?你想不想吃羊肉串?”眼睛瞥过附近的烧烤店,没来由地问了这么一句。

聂双的声音略带沙哑,像是几天几夜没睡觉,疲惫之极。

“你还好吗?”

“……呃,抱歉,稍等下。”蒋小光听到她压低的声音,“护士小姐,点滴快打完了,麻烦您过来拔下针。”

“你在医院?出了什么事?”

过了大概三十秒,蒋小光才听到聂双的回答,好像走到了楼道里,依稀可以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以及有人说话的空旷的回声。

“不是我,是……我哥。”

“浅易哥?不会吧,他刚和我通电话啊。”

“嗯。他出了点……出了点车祸,在市二院。”隔着玻璃窗,聂双看到护士拔掉周浅易的针头,熟睡中的周浅易没有一丝察觉,甚至很舒服地吧唧了下嘴。

聂双叹气,完全不顾亲人的担忧,他自己未免有点太舒适了。

“我马上过来。”

“好。”

挂了电话,聂双走进病房,拿起床头柜的CT鉴定报告,“脚底骨粉碎性骨折”几个字赫然引入眼帘,压得她心口一惊,想起适才双亲大人在病房里哭哭啼啼的样子,不禁眉头紧锁。

医院打电话说周浅易出了车祸的时候,她正在公司忍受着“八卦之神”丁丁的百般垂询。挂了电话,打了一辆出租车就往医院开。医院里太吵,对方并没有跟她说清楚,伤势情况如何,只说他手机中的紧急联系人是她,尽快到医院交费,没等到她再询问,就把电话挂了。

又不敢给父母打电话,他们年纪大了,万一周浅易有什么事情,再把他们惊出什么毛病来。一路上急得直跺脚,终于到了医院,告知手术已经做完,没有生命危险,病人正在休息,还没来得及去看望,就被人抓着交费,等交完费从二楼上到六楼病房,这才见到周浅易。

那时的周浅易已经睡着。肋骨断了两根,绑了肋骨固定带。脸上有几处擦伤,做了紧急处理,脑袋上缠着纱布,腿上绑了石膏,看得聂双触目惊心。

主治医生的话再次回响在聂双的脑海:

“肋骨不碍事的,年轻人,好好休息,按时吃药,过一阵就能好。关键是他的右脚,脚底被重物压过,是粉碎性骨折。虽然做了手术,但我们也不敢保证能恢复原状。有可能会落下残疾……当然,也不是就彻底没治,年轻力壮,做做物理治疗,也许能长好。”

到这地步,已经没理由不打电话给爸妈。

爸妈得了消息急匆匆往医院赶,在楼道里就听到聂双母亲的痛哭声,周浅易被哭声惊醒,不满意地皱皱眉,睁开眼,刚好看到哭得鼻涕、眼泪齐流的母亲大人。

“哎呀,妈,你这是干吗,我又不是死……”话还没说完,吓得母亲一把捂住他的嘴,“你个小王八羔子胡说什么?”

周浅易嘿嘿傻笑:“没事没事,你们别这样,就是出了个小车祸,肇事司机醉酒驾车,负全责。不过是伤了骨头,过一阵就好了。”

父亲只是叹气,他刚刚看过那份鉴定报告,怕现在说出来,吓到自己老婆,眼下见周浅易没有大碍,说:“我去找主治大夫聊两句。”随即推开门出去。

母亲坐在床边,跟摸小狗似的,把周浅易全身摸了个遍,一边摸一边问,这里疼吗,那里疼吗?

周浅易疼得直咧嘴,强忍住,倒抽一口凉气,“不疼不疼。”

“妈,我在这里陪哥哥,你回去给他熬点汤什么的,给他补补营养。伤筋动骨一百天嘛,人家医生都仔细检查过了,您就别担心了。”

这话提醒了母亲,她慌张地站起来,“你瞧我这记性,就是就是,我回去熬排骨汤,聂双,好好陪你哥,想吃什么,你去给他买。我煲完汤就马上过来。”

母亲出了门,楼道里传来父亲和母亲说话的声音,没一会儿,父亲推开门,叮嘱聂双:“聂双,你先照顾你哥,我跟你妈回去给你哥准备点吃的。”

“好。”

周浅易感激地看了妹妹一眼。

聂双坐下来,麻利地削着苹果皮,切开小瓣,递到周浅易的嘴边,问道:“怎么会想起突然去北京?”

周浅易嚼苹果的嘴巴骤然一顿:“什么?”

“还想瞒我?你是在从北京到燕城的高速公路上发生的车祸,说吧,好端端的,去北京干吗?”

“哦,去看望个朋友。”漫不经心的语气。

“别告诉我,你这朋友姓白,叫白木珊。”

“……”谎言被人拆穿,周浅易懒得再去解释,索性闭紧嘴巴。

聂双扬起手中的手机,“医院的人给我的。无意中看到居然有白木珊的短信,你们什么时候联系上的?”

周浅易干脆闭上眼睛,一副要睡着的样子。

“问你话呢。”一巴掌打在周浅易的腿上,周浅易“嗷”的一声,吓得聂双用手来回摸,嘴里叫着“伤到哪儿了”。

“我出车祸没事,倒是差点叫你给拍死了。”周浅易咧着嘴。

聂双缩回手,嘿嘿直笑,“你是我哥,命大得很,才不会有事。”

空气突然像是停滞流动了一般,安静的病房里,只有消毒水的味道。

聂双想,或许他并不想提这件事,索性由着他吧,不信他以后也不说。

像是思索了很久,周浅易说:“聂双,我,前几天……去看白木珊了。”

“啊?你,去看白木珊?”她跳起来,“什么时候去的,你们见着面了?”

“你要是再大呼小叫,我保证一句话都不讲。”

“……你说你说,我保证老老实实听你讲。”

三天前。

周浅易在网上闲逛,阴差阳错,进了在聂双所在班级的校友录,刚好看到有人在议论白木珊的近况。

因为苗言东的缘故,白木珊的人缘在班级中一向不好。毕业后,即便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京的一所大学,在同班同学中的口碑,也未见好转。周浅易冒着虚汗,几页看下来,多半持续了高中时期一边倒的风格,真真没有一句好话:

——谁知道白木珊那个贱人最近怎么样?

——她?你脑子进屎了,居然有工夫关心她。

——嘿嘿,没准是你看上她了,求求你,眼界能高点吗?实在不行哥哥给你介绍个。

——六班的王林不是也在北京吗,说有次在地铁里见到白木珊,打扮得跟个老姑婆似的,一身黑不说,还带个硕大无比的黑色镜框眼睛,看一眼都叫人后悔自己出生,瘆死个人。

——何止啊,我男朋友的妹妹大学同她在一个学院,听说她拒绝任何男生的追求,也从不和任何男生讲话,每天独来独往的,像个修女。

——这样说是不是有点不公平,人家白木珊没怎么着我们,现在想想,我觉得大家太刻薄了。

——你不刻薄,你不刻薄有本事你娶她啊……

——……

唾沫星子淹死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一切,怕是至少有一半,是自己的功劳吧。

思来想去,鬼使神差般,居然有一股去北京找白木珊的冲动。这冲动,在反复想起白木珊的那些信、反复想起白木珊在校园中的身影、反复翻看着校友录中一边倒的恶毒留言,达到了顶峰,于是周五那天,周浅易头脑一热,开着车就奔了去北京的高速公路。

白木珊的手机号自从聂双给了自己,他早早就存在手机里,一路狂奔,几次拿出手机想要拨过去,又犹豫。不知道白木珊听到是自己,会如何应对。而自己,又要以怎样的声音和语气,将几乎要从身体里冲出来的愧意压抑住,暂且用正常的语调回应她?更重要的是,周浅易一直觉得,道歉的话,站在这个人的面前讲,最有诚意。

好在是知道白木珊的工作单位的。一个电话打过去,周浅易谎称是白木珊的好友,有急事联系她,但手机关机,询问对方可知道白木珊的住处。报社恰好有人值班,几个电话转过去,兜兜转转,被白木珊的一个同事百般刁难,周浅易熟练报出白木珊的手机号,凭借高中通信时对白木珊的了解,讲了几点白木珊的喜好,好话说了一箩筐,终于取得对方信任,拿到白木珊的住宅地址。

三个半小时后,周浅易站在白木珊所在小区的楼下,电梯上了五楼。他深吸一口气,按了门铃。

一个留着BOB头的女生开了门,见到周浅易,脸微微有些发红,“你是?”

“请问白木珊……在吗?”

女生的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极为古怪,她敞开门,把手中的抹布扔在客厅的茶几上:“她有事出去了。”用手一指,“那是她的房间。我现在正在搬家,客厅有些乱,你要么在客厅里等,要么去她房间。”

“哦。”周浅易想了想,进了客厅。

房间很是狼藉,堆了好几个编织袋,鼓鼓的装满了东西。靠近茶几的一角,摞叠了几个大纸箱,打着封条,标注着“杂物、书、电视”之类的字眼。沙发斜在一旁,上面堆满了饰物、面膜罐、洗衣粉……

地上更是杂乱,纸张散了一地,橡木色的木制地板上,划出几道黑印,通向女生所在房间的路上,摊开着坏了伞柄的伞,破了口子的锅,浑身脏兮兮的玩偶……

周浅易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女生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你是白木珊的朋友?”

“呃,算是吧……”

“她居然还有朋友?”见周浅易诧异的表情,她有些犹豫,说:“我没有恶意,你别多心。白木珊和我合租了一年多,我们说过的话,有限,不超过三句。平时她也多半一个人闷在房间里,就算是在客厅看电视,也好像我不存在似的,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哦……”

“平时基本上没什么人找她。如果找,一定是手机关机,报社通知她去加班的。所以,今天你的出现,太让我意外了……”

女生不顾周浅易的反应,自顾自说着,这时,门铃突然响了。女生一路小跑着去开门,周浅易的身形一顿,莫非是白木珊回来了?

——并不是。

眼见着女生身后尾随了几个搬家工人进来,周浅易有些失望,意识到自己绷紧的神经,又自嘲着,松了一口气。

女生开始指手画脚地指挥搬家工人搬东西,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后,客厅和她卧室的东西慢慢空了。

女生抽出空来,对周浅易说:“我实在受不了这诡异气氛了,已经找好地方,这就搬走。帅哥,你自己一个人等吧,她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女生说完带上了门。

周浅易环顾左右,正犹豫着要不要打扫下,门又被打开,女生露出好看的笑容:“对了,帅哥,如果你真的是她的朋友,好好劝劝她,干吗呀,一副全世界都伤害了她的样子。她是个好人,只是,没必要这么防备人家呀。祝你好运!”

房间终于安静下来。

虽然觉得不是很礼貌,周浅易还是忍不住打量了下白木珊的房间。

二十平方米的卧室,挂着黑色厚重的窗帘,像是常年见不到阳光,房间里的湿气极重,进去后便觉得全身都湿乎乎的,全身都泛着潮。

房间的布置很简单,一张单人床,铺着洁白的没有任何图案的床单,一条格子被子。床的旁边有个写字台,一把椅子。写字台上竖着一个小小的书架,码放了一些书,多半是新闻学理论的书,周浅易拿起来翻看下,又放回原处。

写字台上有一个黑色的笔记本电脑。插着电源。化妆品若干,镜子一个。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周浅易小心地退出白木珊的房间,看着杂乱的客厅,从厨房里翻出一把扫帚,仔细地打扫着。先是将之前女生丢弃的杂物统一放到垃圾袋里,准备下楼时拿去丢掉。再将客厅中的家具,如沙发、茶几之类复位,然后到卫生间涮好拖布,一遍遍地拖起来。

眼见着房间一点点变得干净、整洁,周浅易累出一身汗,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突然听到钥匙开动的声音。

白木珊穿着一套黑色礼服裙,踩着高跟鞋迈进了客厅,见到周浅易的刹那,她的脸上一惊,随即退出去,像是查看了下门牌号,一会儿,又推门走进来。

周浅易看到白木珊黑着一副面孔,不动声色地盯着自己,淡淡问道:“你怎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