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周日,海藻带着一大堆衣服过来。
这是姐妹俩的约定。每个星期见一次面,把俩人的衣服交换一遍。这样,姐妹俩就不用购置太多的衣服,还显得满趁头的。
“姐!你要把那件蓝色的烫一烫。还有,上次那件ESPRIT的,你是手洗的吗?”海藻顺手把所有的衣服都丢在床上。海萍迅速麻利地收进衣橱,并且将要置换的衣服一件件挂在窗前的竹竿上。“衣服我都烫过了,你不用嘱咐,我洗衣服前都看牌子的。我比你仔细多了。你的衣服我挂这里,走的时候再拿下来,摊床上要皱。你提的时候手抬高点,那条裙子很长,搞不好会拖地。”
“姐夫呢?”
“他加班。”其实海萍在海藻来之前把丈夫支走了。她怕当着苏淳的面跟妹妹谈钱,丈夫会难堪。
“海藻,跟你商量个事。吃菜!吃菜!”海萍把不多的几只红虾夹到海藻碗里。
“什么事?”
“你手头有多少存款?”
“我哪有什么存款啊?这不刚找到工作吗?中间一歇好几个月,吃的都是老本。我发现,在上海这种地方,要想存起钱来,比登天还难。”
“到底多少?你能拿出来的?”
海藻仔细想了想:“8000块?”
“8000块你还想明年结婚?这转眼就到明年了!小贝也不是什么有钱人,你们靠什么买房子啊?”
“租呗!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再买。结婚容易得很,不就是领张证吗?我们俩家人都不在这里,也不必办什么仪式了。”
“我现在要买房子,很需要钱。你能不能把你手头的钱,加小贝的钱,先借给我用一用?等我一攒到就还给你们。”海萍开门见山。
“你要多少?”
“最少2万,多多不限。”
“好,我过两天给你送来。你看好房子了吗?”
“还没呢!我要先把钱的问题解决掉。”
“太好了!我又有事情干了!姐!你要看房子的话,叫着我,我陪你一起去!”
海藻跟海萍的感情,那真是让海藻为海萍去死都可以。因为,海藻的命就是海萍给的。海藻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是个意外。若按年纪推算,她怎么都不该存在。当年妈妈是带环怀孕的,所以,妈妈总说海藻背上那两个小洞洞是避孕环戳的。妈妈发现有海藻这个事实的时候,海藻都超过4个月了,那年海萍7岁。
显然,在计划生育抓得正严的年代,海藻的命运就是被冲到厕所里面。
妈妈爸爸都说,要把孩子做掉。作为两个红旗下长大,谨守规范的好公民好职工,两人想都没想过要把海藻留下。妈妈准备去医院的前几天,有意无意地问海萍:“海萍啊!你觉得有个弟弟妹妹好不好?”海萍快乐地点头:“好好!我要跟弟弟玩!”“可是,你所有的小伙伴都没弟弟妹妹,就你有,多丢人啊!”“如果所有人都没有,就我有,多骄傲啊!”海萍心里把弟弟妹妹当一个可以被炫耀的玩具。旁边的奶奶插一句嘴说:“那你是想要弟弟还是妹妹?”“我要弟弟!”
老奶奶就开始嘀咕了:“小孩子的嘴是最准的,她说是弟弟,这肚子里的肯定是男孩儿。我看还是要了吧?再说了,人总有老的时候,万一咱们老了死了,以后的孩子都是一个一个的,连个亲人帮衬都没有。遇到困难找谁呀?想你们这辈还有个兄弟姐妹什么的,到了海萍的孩子,舅舅舅妈,表哥表姐都只能查字典了。”
海藻适时在妈妈肚子里拱了一下。这一拱,把妈妈的母性给拱出来了,想海萍若能有个高大健壮的弟弟保护,该多么安全啊!有个儿子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正赶上学校放假,海萍的妈就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给耽搁下来了。
再到开学的时候,海藻都藏不住了。
海藻是妈妈五年没资格评先进,爸爸降两级工资,外加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被提拔的代价换来的。牺牲半天,还是个丫头片子。海藻出来的时候,妈妈都哭了。
高兴的只有海萍。海萍说:“我喜欢妹妹!我可以给她扎小辫!”奶奶嘘了海萍一声:“就是你!当时问你,你说喜欢弟弟,现在又喜欢妹妹!”海萍一扬脸:“我都喜欢!”
海萍是真喜欢妹妹,妈妈忙的时候,海萍照顾妹妹,给妹妹下面条,辅导妹妹功课,晚上带妹妹睡。在海藻记忆里,姐姐好像比妈妈更亲近些。
所以,别说海萍只是要钱了,就是要命,海藻也舍得给。海藻看到电视里亲兄弟为钱打架的事情,怎么都想不通,却对哥哥把肾捐给弟弟的事情牢记在心。她当时就想:“只要海萍需要,心我都可以给。”
可是,海藻愿意把心给姐姐,小贝却不愿意。
海藻带着衣服和海萍买的水果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这是与其他几个人合租的一套三室一厅,离市区很远,不过离海藻上班的公司很近。回来的时候,小贝已经把晚饭都准备妥当了,两菜一汤,有荤有素。小贝是海藻工作的第一个单位的同事,自从俩人好上,海藻就从海萍的家搬出来与小贝同居了。“省房钱。”这是小贝对海藻开玩笑时候说的,他解释为什么现在同居的人如此之多,“房租太贵,得俩人摊。”
“我的漂亮小猪!这个肉丝给你!”小贝习惯性将所有他认为好吃的东西都往海藻碗里丢。他会细致到拨开长长的豆芽,把左躲右闪藏无可藏的肉星全都挑出来,再一点一点移给海藻。海藻不爱吃肉,或者说,海藻自觉不爱吃肉,因为小贝喜欢。凡是小贝喜欢的,海藻自觉就不爱了。两人配合默契,从没在吃上发生过纠纷,他们总是恰好地喜欢吃对方不爱吃的东西,却爱看对方都爱的电影,爱一起拉着手围着楼转圈。两人如果发生纠纷,一定是这样的:
“跟你说了我不爱吃肉!我要减肥!”海藻把肉又丢回小贝的碗里。
“你要胖点!减什么肥呀!女为悦己者容!你多胖我都爱你,反正我已经悦了,你就不必减了!”俩人就为那点点肉丝在筷头上推来推去。搞不好珍贵的肉丝还掉地上。这时候,总是小贝义不容辞地迅速从地上捞起来塞进嘴里。
“哎呀!脏不脏!掉了就扔了啊!”
“不脏!医学小常识说了,食物掉到地上30秒之内拣起来是不会被污
海藻看着小贝青春洋溢的脸和富有感染力的笑容,还有丝丝入扣的体贴,想,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筷头上的肉丝。他心里有你就是幸福。
“哎!小贝,跟你商量个事儿。你手头有多少存款?”“6万多吧!”
“俄滴神呀!老公!你简直太伟大了!你就是鲁迅笔下的孺子牛啊!吃草挤奶!你怎么存的啊?”
“因为我的小猪乖嘛!她又不要买衣服,又不要出去高消费,整天陪我蜗居,再加上我一想到有一天要娶小猪进门,就如有神助!”小贝伸出两个巴掌往海藻面前一放,“耶!”俩人跟彩排好似的击掌欢呼,又非常非常“贱”地靠在一起撞两下屁股。这种小把戏是小贝设计的,每次都被海藻骂作“贱”,但是每次都会很“贱”地去配合,然后慢慢地乐此不疲。用小贝的话说:“人哪,贱贱就习惯了。”小贝还提议,应该把汉字的“渐渐地”改为“贱贱地”,他说,我贱贱地贱贱地爱上你。
“小贝,你能把钱借我用一下吗?”
“你无耻!你下流!你可恶!你卑鄙!”小贝突然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双目怒睁,手指点在海藻的鼻尖上,破口大骂。海藻吓得愣住了,一句话都不敢往下说。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你怎么可以跟我提借字?你应该直接说‘小贝,把你的钱给我!’然后我就匍匐在地,双手奉上,战战兢兢颤颤巍巍地说,‘拿去吧,都拿去吧,连我的人一并拿去吧!我此生此世都是你的人了!’”小贝突然狡黠一笑,将头伏在瞠目结舌的海藻手上,轻轻一吻。
海藻破惊为喜,摇着身子娇嗔:“你讨厌!吓死我了!你个猪头!我要你好看!”顺手抄起手边的杯子,看一眼,放下,回头从床上揪来枕头,劈头盖脸向小贝砸过去,俩人滚做一团。
海藻都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苏淳泄气地走进门。海萍正在公共厨房间里炒菜,看老公一言不发,招呼不打低头直上三楼,狐疑地赶紧将菜炒毕,关了火端着菜尾随上楼。
“怎么不高兴的样子?你跟你妈说钱的事情了?”海萍看丈夫的脸色。苏淳点点头。
“她怎么说?”
“她没说话。”
“完啦?你就挂电话啦?你亏得在单位打,你要是在家打,那不是浪费电话费吗?明天再去问。一定要搞到!海藻那里我都说妥了。我今天晚上给我妈打电话。”
“海萍,我真的很难张口。老人存点钱很不容易。你要知道,我们父母辈那过的是什么日子。年轻的时候要养老要养小,好不容易把老的都送走了,一天没舒服,小的还要去刮。这对他们的一生来说公平吗?如果在他们那个时代,我们现在是该给老的钱。他们不要我们负担,已经很好了。我们,我们……”
“收起你的内疚心吧!又不是只刮你父母。我这边不也拿刀子锥子吗?你那叫快刀拉肉,只疼一下,我这边,每个月去割一块,我对我父母,比对你父母狠多了。除了大刀阔斧地割,还要细水长流地割。我父母比你父母还要惨。我说什么了?按说,你们家娶媳妇,房子车子什么的怎么都该你们家出吧?现在儿子都出来了,我也不计较了。好歹就一次,你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