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开学已经整整一周,一整个夏天的度假气氛还没有散尽,再加上开学初一系列学校事务——学生干部结构调整、示范学校年审准备、文化节序曲等等,学校空气中都是浮躁的不宁静。

夕夜的生活变动不比学校的小。首先,拜神经偶尔错乱的班长大人的漫天电话所赐,收到很多慰问和礼物。虽然完全康复已经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但时至开学仍不断被各种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嘘寒问暖着。

班级工作倒是减轻了些,原先的文体委员分成了文艺委员和体育委员,夕夜担任着文艺委员,而体育委员的重任自然被强加在了新凉身上。虽然那家伙一直嚷着要辞职,但无论班导还是同学都用“反对无效”的表情无视他,暂时定下了这样的格局。

人际关系方面,和颜泽之间的小矛盾在女生从车祸苏醒的第二天就因两人各自的“对不起”和抱头痛哭烟消云散,虽然关键问题颜泽还是没能解释清楚。

而比较意外的是,夕夜看在卓安和大家一起守了自己一夜的分上勉强接受了对方迟来的友谊。虽然,她错过了很多真相。

“我去拿筷子,你们俩要饮料么?”夕夜放下餐盘。

“我不要。”卓安举了举手边的汤碗,“喝汤就好。”

“给我带一杯七喜,thank you~”

等女生走远后,才开始敏感话题。颜泽推推卓安的手肘:“你和新凉现在怎么样了?”

“从朋友做起呗,说起来他还真是小肚鸡肠,揪住点小事死都不放。”

颜泽笑起来:“那可不算小事。听说你们俩都报名了AFS海外交流计划?”

“嗯。”卓安咬着筷子,“不知道能不能通过。”

“没有理由不让你们两个神人通过的。唉,好伤感,好不容易回到最初状态,你们俩又要出国一年,虽然说你俩是双宿双飞挺不错啦,不过我和夕夜就惨兮兮了。”

“谁让你们俩不报名的?”

“我妈不放心我出国,而且夕夜也不太想出去。”

“那就不能怪我咯。”

“太绝情了你。”

“哦,对了,上次我走了以后,你和新凉关系一直不错,他身边有没有出现过什么奇怪的女生?”

颜泽讪笑着吞下一口菜:“说到女生的话,他身边是一直没断过啦,可是我不知道你对‘奇怪’的定义是什么。”

“一直没断过?过分!”

“喂喂,是你为了神奇的理由抛弃人家在先的。”

“我觉得他好像另有新欢,就算是现在,对我还是经常心不在焉呐。如果不是有其他喜欢的人不可能这样啊。”

“新欢绝对比不上旧爱的,他喜欢你比较多,这一点我敢打保票。”颜泽拍拍卓安的肩,“放心吧。就凭他现在还一直戴着你送的手表。”

但卓安好像没听见颜泽的话:“我正在暗中调查这一年多时间里所有和新凉交往过的女生。”

颜泽无奈地栽倒在自己手臂上:“你这辈子还真是要死在疑神疑鬼上。如果你要一个个追查过来,那绝对是浩大堪比再造一幢金茂的工程。”


因为担任社团管理委员会会长,享有些特权也是理所应当,所以卓安不用参加任何社团也能顺利拿到课外活动的4个学分,余出来的时间当然在操场边度过。这么说起来,也算是篮球队的半个成员了。

新凉跑向场边,接过女生递来的矿泉水:“你可以自己先回去的。”

卓安摇摇头:“不要,还是等你一起比较好。”

“我是无所谓啦,只要你不觉得无聊。”

“怎么会无聊,看你们比赛也蛮有趣的。”心里说:才怪。

本来注意力就很艰难地无法集中在那颗暗红色的球上,等到男生跑远后,又突然被随手扔在一边的新凉的手机抓住了眼球。

虽然偷窥有伤人品,可是,一直看他埋头做短信狂人,想不在意都很难。

卓安往场上看了一眼,男生们非常敬业地被喊加油的女生包围着打比赛,暂时不可能注意到自己这边。

女生拿起手机的同时顺手拽过一件衣服搭在上面掩住动作。

菜单。短信息。收件箱。

打开后,虽然是不同主题,但清一色的名字让女生一惊。

小泽。

日期:09-29 来自:小泽 你待会儿和卓安一起回去么?

日期:09-29 来自:小泽 你又无理由翘数学课了呀?

日期:09-29 来自:小泽 我要上课啊,你怎么了?

日期:09-29 来自:小泽 一个用来恢复体力一个用来恢复元气不行啊!

日期:09-29 来自:小泽 ^___^早死早超生啦,我快挂树上了。等下我和卓安夕夜一起去吃午饭,结束后直接回教室,你帮我在寝室楼下面的便利店带两个茶叶蛋。

……

再往下还是没有别的发信人,全是“小泽”。

应该是颜泽吧。

虽然很多都是没什么意义的短信,好像是忘了删掉的状态。但是,卓安明明记得刚才自己给新凉发过短信:你在哪儿我过去找你。并得到“在篮球场”的答复。

时间应该在“你又无理由翘数学课了呀”和“你待会儿和卓安一起回去么”之间。

消失无踪了。


卓安轻轻地将手机放回原处,把手指插进头发里,花了好一会儿才理清思路。

已经不需要一个个追查下去了。

他手机里唯一的名字。他不舍得删掉的每一条短信。他相处时间最长久的女生。

真相并不会因为两个当事人的无意识就变得模糊不定。

再清楚不过的,新凉真正喜欢的人——

颜泽。

“停车。”

新凉付过钱跟着卓安下了车:“怎么了?”

“想走一段。”女生走上人行道,“是充满回忆的路啊。”

“嗯?”男生反应慢了半拍。

卓安在路口站定,回过头微笑着朝向男生:“我是站在这里说的。”

新凉挑起眉毛:“说‘喜欢我’?”

“嗯。原来没有忘记啊。”女生的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倒退着走,举起手,用手指框出矩形,放在自己眼前,男生就正好被锁定在中心。

“在干什么?”好奇。

“把你的样子记下来。”棱角分明的脸,微凹狭长的眼睛,棕色的瞳仁,笔挺的鼻梁,紧抿的唇,宽大的制服衬衫,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桀骜不驯的模样,“感觉你变化太快了。”

男生笑起来:“我是大黄蜂么?”

“以前你明明比我矮两公分的,现在盯着看的话会仰得颈部酸痛。”

“你所谓的‘以前’是指十岁以下的年纪吧?”


十岁以下的年纪。

上学是同窗,放学是邻居。初识时那一丁点令人沸腾的新鲜感很快就荡然无存。

“新凉,老师说让我提醒你明天不要又忘了带家庭联系册。”

“新凉,我们家包了饺子。老妈让我把多的端过来。”

“新凉,也顺便帮我们家拔一拔院子里的杂草。”

“新凉,……”

无聊透顶的琐事对感情的增加没有任何帮助,反而惹人厌烦。原来青梅竹马完全不会像偶像剧里那样发展。什么女生为男生撑伞啊,什么男生为女生搬书啊,什么一起捉萤火虫啊,什么一起种棵小树长大后已经参天啊,统统都是骗人的。

介于对两人每日出双入对的观后有感,不断有恶作剧的同学在值日生的下面写上“贺新凉&萧卓安”,外面还套着红色粉笔画的爱心。

期末选三好学生的时候,卓安无奈地抬起头,果然不出所料:贺新凉和萧卓安这两个名字底下,整整齐齐地码着九个“正”字。

甚至连老师有时也八卦:“啊,这两道题,就让贺新凉和萧卓安上黑板来做吧!”

啊!“啊”你个头!真是老不正经!卓安忿忿地想。可是不知为什么,面对着硕大的黑板居然紧张得写不出一个字来,这道题明明刚才在下面做过一遍得出了正确答案呀,怎么突然就不会做了呢?

听见身边黑板与粉笔相触发出的不间断的“笃笃笃”的声音,突然很气愤。

彼此熟识到近乎厌嫌的地步。小学毕业后考上不同的初中,当时着实还欣喜了一阵。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期待在放学路上巧遇他,坐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回家。

直到有一天,弄丢雨伞的女生沿着人行道缓慢地往家走,头发湿嗒嗒地贴在脸上,糊得眼睛睁不开。男生从公交车上跳下来,拉起女生在空旷的街道上奔跑,跑成一组长镜头。在卓安的眼里,又衍化成一组慢镜头,又或者,是摇镜头。总之,那个奔跑在她模糊视界里的男生的背影,永远地存留在她的记忆里,怎样摇,总在画面的中心,摇不出镜头的焦点。

夏天的雨水是蓝色的,女生的衣裙是蓝色的,同样蓝得透明的天空封存进了回忆。

虽然之后还是被男生的一句怒吼“你这个月已经弄丢四把伞了,你的脑浆在哪里啊”破坏了气氛。


“学长……第一次在操场上见你打球就……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是我就是忍不住……真对不起……我是真心的……你,所以……然后……不敢奢望……只求……总而言之……我……你。”

尽管私拆他人信件(尤其是情书)是很不道德的行为,但卓安还是理直气壮地生气了。

同样是在这条路上,从书包里掏出一堆花花绿绿的信封往男生脸上扔去:“这是什么?”

新凉也被砸懵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哎——人家要写情书给我我有什么办法。”

“这种东西你……你留着干吗啊!就应该马上扔掉!”

“为什么?”男生莫名其妙。

“因为我喜欢你啊!”

相比起来,新凉实在是太不解风情了。

更早一点的时候,在一起看《千与千寻》。当锅炉爷爷对白龙说“这就是爱情的力量”的时候,新凉一个人笑得歪倒在地。

“你的笑点还真是奇怪欸。”卓安回头看他,一副“难以理喻”的表情。

“不觉得很好玩吗?那么小的人知道什么叫爱呀!”

无奈到眼睛翻成咸鱼状:“不要把无知当纯洁好吧?”过半天露出不屑解释的神态,挥挥手,“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但是,男生最好还是不要懂得,否则就显得白痴了。

如果懂得就会像少女卓安那样,花痴地在自己的语文书封面上写“荻野千寻”,在新凉的语文书封面上写“赈早见琥珀川”,然后无厘头兴奋地说上一句:“爱情的力量!”

爱情的力量。当他真正爱一个人的时候,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阻止。


“最近你心情似乎不好。”男生踩过路边花树投射在人行道上的斑驳树影。

“迎接艺术节,学校社管委太多事了,总共七八十个社团,有点头疼。而且家里也出了点问题,有人写匿名信诬告我爸爸有经济问题。”

“经济问题?”男生把女生的书包接过来帮她背,“我感觉你家可是从来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调查之后肯定会澄清的,但被人这么莫名其妙地冤枉实在是难受。”

“唔,看来最近是你的低潮期。”男生脸上出现了柔和的曲线,轻轻地揉过女生剪短的头发,“过段时间就好了。”

“嗯。”认真地点头,“到家了。”

“那么……再见。”

“Bye!”看上去心情好了许多,快乐地站在阳光下摆手。

其实,找了那么多理由,都是为了掩盖最真实的那个。

明知道你已经有你的幸福了,但还是不知道九年的记忆要怎么样抹去,放弃这种事,真的没法一下子做到。


那么长久的喜欢,已经成了习惯。

“太阳距离地球约1.5亿千米,光速约3乘10的五次方千米每秒,你们计算一下光从太阳传到地球需要多长时间。我找个同学上黑板来做,很简单的。裴嘉莹。”地理老师朝女生递过一根白粉笔。

答案是约5百秒。

换成分钟去衡量,是8分多钟。

颜泽从演算纸上移开笔尖,对着小数点前的“8”凝视片刻,抬起头朝侧方去看卓安,意外地发现对方的目光也正朝自己递过来。

——如果太阳此刻熄灭光芒,地球上的人要八分钟后才知道。

早在三年前卓安就告诉过自己。

——太阳熄灭光芒后的这八分钟,其实和往常一样温暖。直到真正的黑暗降临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不会觉察这只是虚幻的温暖。

对于初中生来说,是略带恐怖色彩的感伤话题。

之后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但对于这点记忆的执著倒是很惊人。


在你开始觉察的时候,在你开始留恋的时候,在你开始懂得它多么重要的时候。

它早就已经离开了。

你所感受到的全部温暖,都只是一场冗长的闭幕式,一段愉悦的安可曲。夕阳在暮霭中所作的盛大告别,炫目如斯。

冷蓝色的天空渐渐从暗红霞光后脱颖而出,萦绕周身的凉意明显越来越占上风,哪怕是能以光年丈量的欢愉,也只是广角镜拉扯营造的幻觉而已。

一切结束在开始之前。


颜泽和卓安在地理课练习时间同时忆起往事,相视一笑,她们还不明白什么叫做“一语成谶”。

卓安的储物箱在新凉座位的正后方,做完广播操后绕过去拿书,顺便聊起天来。

颜泽趁刚才绕到便利店去买了棒冰,扔到新凉桌上:“一起吃吧,买了很多。”

“难得你大方主动请客。”男生从里面找出喜欢的棒冰拆开吃,“里面下毒了么?”

“今天暂时没有。”

两人的对话惹得卓安笑起来,颜泽自己倒不以为然:“刚才在讨论什么?”

“蹦极。”男生一张口,白色冷气就往外冒。

“哈啊?”

卓安也找到了自己中意的棒冰:“上周末肖晴她们好几个人一起约好陪翟静流去蹦极。”

“说起来我今天早上做梦还梦到蹦极呢。不过,陪什么啊?既然害怕就别去好了。全世界每年蹦极意外蹦死的人不在少数啊。”颜泽咬着棒冰含混道。

“因为浪漫呗。”

“什么?”颜泽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你没听过那个故事么?有个女生在两个男生间摇摆不定,不知道自己喜欢的人究竟是谁,所以就去蹦极,因为有传说在蹦极时脑海里出现的人就是最爱。”

“太扯了。”

“才不呢。因为蹦极是临近死亡的状态,在这种时候能想起的人即使不是最爱也是非常重要的。有的人不到这种地步就是不懂得自己的心意。”

“那个故事最后怎样?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么?”

新凉吞下含着的最后一口棒冰,插嘴道:“没。想起的人是老爸老妈,对吧?”侧头问坐在颜泽座位上的卓安。

女生点点头。

“唉——虽然是个很温情的结局,不过不太现实呐,哪有人会那么蠢,连自己喜欢的人都搞不清楚?”颜泽抱定煞风景的决心。

谈话被突如其来的上课铃声打断。颜泽迅速尽责地站起来,一边拆开最后一根棒冰一边绕到教室前方大喊:“做眼保健操做眼保健操了!”

新凉将下节课的书换出来放在课桌右上角,近似自言自语道:“真是奇迹啊。”

“什么?”正准备回座位的卓安停下来。

“我说颜泽。连课桌椅和垃圾桶都快被迫接受管理了,却没有谁因此而讨厌她。从小到大班长中的第一个,是吧?”

卓安回忆起小学和初中的几任班长不得人心的焦头烂额状,微笑一下应和道:“没错。”在她的影响下,连原本翘眼保健操的习惯都不知不觉改变了。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只是小有活力的普通女生,没有任何出众之处,但从某些角度看,也是足以让人下出“奇迹”定义的存在。

回到自己座位将四指搭上额头的卓安往新凉方向看了一眼,苦笑着摇摇头。

太了解新凉。比他自己更甚。

什么语气什么眼神什么表情代表什么意义,全都心知肚明。

但是颜泽呢——

卓安从指缝里瞄向偷偷吃着棒冰巡视的班长。

——还看不出端倪。

眼保健操进行到第二节,季霄才从会议室回来,走到门口时目光意外扫到里面边啃着棒冰边随着旋律踮着脚步的颜泽,立刻把头转向走廊外,却还是停了长长的几秒。

树叶交错蔽天,细碎的光线在深色阴影里有节律地跳动。

太讽刺,看见她的笑脸才体会到真正的绝望。

真的很开心的模样。和自己交往的时候缺少的就是这样轻松的表情吧?

——我一直认为,如果世界上存在那么一个人,能够让颜泽幸福,使她高兴、快乐、无忧无虑,甚至幸福感漫溢到可以与人分享的地步……那个人就是你,但是……

——今天才终于明白不能在自己之外的人身上寄托希望,所以季霄你,出局了。

颜泽踱到教室最后,绕过新凉的位置又朝前走去,已经注意到自己座位旁的座位空着,却没能看见倚着教室门外一侧墙壁的少年。

初秋的风把制服衬衫吹出扁扁的轮廓,男生低着头许久也无法走进教室去完成“班委中午开会”那样简要的通知。

“我知道新凉喜欢的人是谁了。”劳动技术课分两人一组制作小锤子,卓安趁机试探颜泽。

女生没停下手上的动作,连头也没抬:“谁啊?我认识么?”

“再熟悉不过了。”卓安思考半天,斟酌出这么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夕夜?”颜泽惊愕地抬起头,没注意到自己的手在器械上打了一下。

卓安关注于对方渗出血珠的手指,中止了对话:“你太不小心了。”

“没事。”女生不知轻重地直接用纸巾擦掉血迹,但很快小血珠又探出头来。

卓安刚想劝阻,隔壁桌的新凉已经发现了,大呼小叫起来:“你是猪啊!不能这样乱搞的。”一把抓过女生的手腕,“去保健室包扎一下。”

“不要,保健室都是兽医。”

“你不正是兽类么?”男生没有放手的打算,任凭女生挣扎,把她从教室后门拖了出去。

在几排之前的夕夜注意到动静,跑过来:“怎么了?”

“小泽弄伤了手,新凉拉她去保健室。”女生收拾起散落在台面上的零件,“那两个人还真是搞笑。”

注意到卓安的语气,夕夜笑起来:“唷,难得你这么刻薄的人也有宅心仁厚宽宏大量的时候。”

卓安白了她一眼:“我哪里刻薄了?”

“打算放手了么?”女生自说自话。

卓安一愣。很快明白对方话语间的意义。

错过太多了。夕夜好像从一开始就不知道颜泽和新凉是假交往,也不知道三个人就当年的事件揭开过怎样的迷局,更不知道卓安在颜泽的鼓励下努力修复和男生的关系却意外发现对方的真心。

夕夜所知道的,仅仅是颜泽是“贺新凉现任女友”和卓安是“贺新凉前任女友”的关系对比。

完全不符合当前的真正局面。

“嗯。我也会有自己的幸福。”但卓安还是回答了。

季霄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门,瞥见卓安的裙装,随意地提醒道:“你又不穿校服,这个月已经违纪二十次了啊。”

卓安不服气:“颜泽被记的违纪更多,你也没说她。”突然意识到口不择言又说错话,女生几乎想狠狠咬自己舌头,“算了,这是最后一次。”

突然从旁边过道冒出来的新凉插嘴:“哈,罪名是什么?看不出有出格之处啊。”

颜泽脸色难看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音节:“坐wall。”

“哈啊?”果然不出所料,男生夸张地大笑起来,指着走廊的栏杆,“是指坐在这上面么?”

“没错。”还是憋屈的音节。

男生的注意力很快被办公室的呛人气味转移,用手在面前扇了扇:“这里多长时间没有人来过啦?都成鬼屋了……咳,咳。”被灰尘呛得咳嗽。

季霄从门上拔下钥匙,冲一声没吭已经走到最里面去了的夕夜顺口说了声:“夕夜,开下窗通风。”夕夜和窗户斗争了半天,最后还是有负季霄厚望地转过头:“锈住了,打不开。”

颜泽“噌”地坐上窗台。

“你又想被记违纪了么?”新凉皱了皱眉,“早说过这不安全。”

“嘁——你就会管我!卓安不也坐在窗台上吗?”

如果这时候,卓安调皮地吐着舌头从窗台上跳下来,新凉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颜泽也拽下来。

但是,那是如果。


“如果”这两个字之后的,通常都是废话。

如果——

如果知道开这次会的结果是艺术节被取消,谁会来开会呢?就像首尾相接的鱼,环成一圈,兜兜转转,形成穷尽毕生也无法走出的死循环。


说到“窗台”的时候,已经听见了可怕的奇怪的“咯吱”声,转过头时,卓安已经失去了重心。不管是靠在窗框还是玻璃上,假如窗框和玻璃一同掉下楼去,会发生什么事呢?

“卓安——”颜泽身手敏捷地去够她的手,幸好,抓住了。

可是,又一阵朽木折断的声音。还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颜泽自己身边靠着的窗户也掉了下去,腐烂的木头和玻璃一起从卓安的耳边呼啸而过。

自己又下落了一截。

终于制动了。

抬起头,抓住颜泽的手的人,不是新凉又会是谁?

两个女孩悬在窗外,楼下的学生被落在身边的玻璃所惊吓,注意到上方发生的意外,惊呼声蔓延的同时,人群迅速朝场地围成圈聚拢,却没有人敢直接站在下面。

“抓紧!”颜泽对卓安说。

虽然很想抓紧,但是手还是在不由自主地滑动,快要支撑不住了。

滑动。缓缓地。

一瞬间的巨变。

卓安下滑的手碰到了颜泽在劳技课上被铁器打伤的手指。即使疼得锥心,颜泽也没有放手。在两个女生的手彻底滑开的瞬间,颜泽听见她对自己说了“谢谢”。


空洞却沉着的、微澜般的、尘埃落定的声音,狂潮般盖过了校园里泛滥的朗诵吟咏声、书页翻折声、云朵迁徙声、树枝哔剥声、鸟鸣虫叫声,淹没数亿英尺的海岸线。世间所有的声响在这微澜前渺小得微不足道。

——谢谢。

事后回忆起来,完全不是正常人的行为,情急之下,颜泽的另一只手居然挣脱开新凉妄想去再一次拉住卓安。

结果是,两个女生迅速地坠向地面。

从呼啸过耳的风声间筛出最初的记忆中关于彼此的情节。


十四岁的颜泽站在灼热的夕照下盯着手里封面缺掉一角的练习册。微不足道的破损映入瞳孔中,形成了深不见底的黑洞。

肇事者对被害人的情绪波动并无觉察,更没有发现颜泽正表情木然地拿着练习册落在了后面。

夕夜和身旁的卓安嘻嘻笑笑,走出了大约十米才回头注意到异样的颜泽。

根本没有往那个方向思考,夕夜倒回来,扯扯低头发愣的颜泽:“怎么了啊?”

卓安也跟着走回来,诧异地察言观色一番,看见颜泽手里缺了小小一角的练习册,转头问夕夜:“这是怎么回事?”显然数分钟前根本没留意两个女生间那点小动作。

“刚才我借她的练习册对后面的答案,不小心在桌子间夹了一下,少了个角。”夕夜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颜泽仍低着头不做声。

夕夜推推颜泽劝道:“嗳,你也用不着为这点小事生气吧。只不过缺了这么点。”

明明是三人行的友谊,却总是出现这种二比一的对立。

颜泽猛地抬起头冲夕夜鼓着脸吼道:“不是你的书你当然不爱惜了!”分贝之高让马路对面人行道上逆向行走的路人都往这边看过来。

夕夜被吓了一跳,傻呆呆的,还没反应过来。

卓安微皱过眉,勾过颜泽的肩笑着打圆场:“干吗啊?你平时也不像是这么热爱书籍的人呐。”

颜泽甩开卓安的手臂,把练习册扔向夕夜的脸:“你赔啊!”

女生条件反射向后一躲,本能地闪开飞来的书本,使它完成一个完整的抛物线落在了地面上。

“小泽,你……”果然颜泽反常的小肚鸡肠让夕夜有点诧异。

没砸中目标,让颜泽更加恼火起来,丝毫没在意对方加入重视和歉意成分的语气。像是被上了发条,颜泽不受控制拎起书包,以更加不计后果的速度和力量向夕夜肩上砸过去。

夕夜抬起手肘抵挡,脱开的拉链中掉出了零碎的文具。颜泽没有停下来,又接着发起第二轮进攻,这一次是结结实实砸中了夕夜的上臂。

女生疼得龇牙咧嘴地捂住胳膊,也忍耐不了了。一把拽过颜泽的书包,将她往后推了一步:“你犯什么病啊?”

颜泽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眼泪忍不住,大颗大颗掉了出来:“你赔我的书啊!你赔我的书……”伴随着高频率的“书包攻击”,只是重复着这一句。

每一下都砸在夕夜身上,文具书本零零落落掉了一地。卓安看不下去,死拉硬拽地阻止发疯一般的颜泽:“你到底是怎么了嘛!”

两股蛮力相持不下,远看像是颜泽和卓安扭打在一起。

骑车经过的男生本无意停留,只在飞驰而过的瞬间留意到人行道上扭打着的两个女生其中一个非常眼熟。急刹车时轮胎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男生犹犹豫豫地掉转方向,直到看清打架的女生真的是卓安,依然摸不着头脑。

这是什么?书包争夺战?

新凉挠挠自己脑袋:“喂,你们在干吗?”

纷扰骤然停止,三道目光齐刷刷地朝男生投来。

夕夜终于从书包攻击下脱身,赌着气跑开。卓安半张着嘴还不知怎么对新凉解释,注意到夕夜的举动,顾不上别的,松开颜泽的书包带,喊着夕夜的名字追上去。

事发地突然只剩下半路杀出来的男生、丢了魂一样哭着的女生,以及满地乱七八糟的文具课本。

因为之前打过照面,卓安介绍过她的男友,所以颜泽并不觉得用腿支着自行车停在旁边的是个值得理会的人。

自顾自大哭直到疲惫后停下来,颜泽坐在地上开始把散落一地的东西往书包里塞。男生终于发现自己该做的事,过来帮忙,颜泽懒得看他一眼,连头也没抬。

“怎么会打起来的?”新凉忍不住好奇,一边摞书一边问。

颜泽重重地把笔袋扔进书包:“顾夕夜撕坏了我的书。”

一个“撕”字顿时让犯罪升级,以至于男生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认可了颜泽受害者的身份。

可是很快,新凉的注意力被地上一张小纸片吸引,翻过来看见是合唱比赛的班级立拍合照。记得卓安说起过颜泽是指挥,但照片上指挥位置站着的明明是长发的女生,比起颜泽不是更像顾夕夜吗?有点疑惑,新凉看向身旁忙碌的女生,发现了她手上的白色纱布。

立刻就明白过来。男生笑着摇摇头,垂下眼睑停了两三秒后把摞好的书递给颜泽:“喏。”

女生接过来依然很大力地一古脑塞进书包。

如果整理得好,装下去绰绰有余,可是胡乱塞进去造成的后果只有一个——拉链怎么也拉不上。女生又和拉链杠上了。

男生在一旁看得好笑,这样下去估计书包会撑坏。

新凉笑着从女生手里拽过书包,坐在地上把东西重新倒出来整理:“呐,其实我在台下的时候从来不会注意指挥。”

颜泽像被当头劈下的雷电击中,呆呆地看着身边帮忙收拾的新凉。

少年抬起头,微笑着的英气的脸在记忆中形成了永恒的定格,夕阳暖暖地罩上来,四处都是流光。他的眼神中没有半点责备,包容地宠溺地容纳进所有暖的热的光再朝自己递过来。同样暖的热的声线抽丝剥茧绕上来——

“他们总是背对观众的啊。”

——安全地将自己覆盖。

颜泽勉强找回呼吸,因为视线模糊揉了揉眼睛,衣袖上的湿润大片大片洇开。

其实从一开始,你就明白,我是个烂到极点的女生。

明明是自己太差劲,却迁怒于无意抢走关注的别人。

从一开始,你看见的就不是那个假作欢颜的我,不是那个处心积虑制造出来的、开朗活泼的“我”,不是那个广受同性异性好评的、担任班委游刃有余的我。

可是你不仅没有摇旗高喊着“恶心”离去,反而把笑容雕刻进我所有的记忆里。

你把复习资料放在我桌上,你记得我喜欢的所有食物,你会换掉饼干的夹心以最低限度的伤害成全我拙劣的小诡计。

你省略所有前因后果,在被问到“有女朋友了吗”后,看见几步外乐不可支的我,声音突然就沉稳了下来:“是有。”用下巴点着我,把暖热的目光递过来,“那个就是。”

在我被喜欢的人接受时,你比我更感到幸福,拉着我跑过晶莹剔透的街道。

我发疯一样撬开别人的储物箱,发疯一样撕掉别人的信件,发疯一样弄伤了自己。可是你像往常一样挑着话题和我并肩走去车站,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并且让驶远的出租车调头回来送我。

所有这一切,是因为,唯一能将我性格中那些凌厉的阴暗面削平抹去的办法是用足够多的温暖把我包裹起来。如果我拥有和那些聪明的漂亮的女孩等同的幸福,就能够变得和她们一样温柔可爱。

——你比谁都明白。


“想了想我还是先送你回去。上车吧。”

我迟疑了两秒。

见你已经将放在靠右边座位上的书包和衣服移开,我收了伞猫下腰钻进去:“谢谢。”

视界瞬间就变得狭小了,前方只有雨刮器在排开不断落在挡风玻璃上的液体,它们以流动的姿态向两边汇聚成溪流。玻璃上满是雾气,司机翻出抹布擦了又擦,眼前才清晰了一些。

一股暖流正从胸腔朝各个血管的末梢漫涌。

并不是因为车厢内温度高,而是因为我知道,你没有跑回教室坐着避雨而仅仅等在楼下这反常行为的唯一原因是——

它是个善意的谎言。

天与地,原本在地平线的尽头一分为二,如今因为雨水的作用连成一体。


天与地,都能因为雨水的作用连成一体。

我和你,为什么会始终被禁锢在原有的角色设定里,无法了解自己的心意?

你对我好,我比谁都清楚。

卓安。季霄。因为他们而建立的关系,并没有随着与他们联系的消失而消失。我们从没有想过是为什么。

插科打诨地度过每一天,目光定格在对方身上的每一天,从没有想过为什么。

无数次接近真相,却总是在童话即将拉开序幕的临界折转了方向。

也的确曾经穿行于童话一样的世界,头顶上厚重的积雨云迅速被甩在身后,满街的行道树顺下晶莹的银色枝条,你凉凉的手指打在我手腕的静脉处,却没发现那些鼓点般的节律是如此清晰。

而我,竟也忘记当时脑海中闪过的电影,最感人的情节并非女主角穿着高跟鞋跑去见喜欢的人,而是之前男女主角一同在雨中奔跑,即使那时他还停留在她好友的男友的身份上。

我忘记了。

如果太阳此刻熄灭光芒,地球上的人要八分钟后才知道。

广袤的宇宙空间中,漫长的无垠时光里……


是谁的声音如此不真实?纵使倒带回放上千遍,也让人无法相信。

——我恨你!

——锈住了,打不开。


又是谁的告白如此微弱?以至于永远搁浅在了大脑皮层的深处,连自己都再也听不见。

——呐,我喜欢你。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