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人卧室…
文/马 牛
打开抽屉,取出那张纸,抖一抖,就会抖出一地的千军万马。
我们的部队忽南忽北,居无定所。前天在江南,今天又身处沙漠。战士们由沙漠里的黄风想起无锡的黄酒,由驼峰想起水乡女子的肩膀。
队伍在沙漠中的行进极为缓慢,一个早上才走两三里,竟还有人掉队。
掉队的黑点儿在稿纸格上静止不动。其他排列整齐的黑点儿继续前进。他们从第一格的左边出发,走到最右边,跳到第二格,继续向前。如果走到右边时天刚好黑下来,他们就搭起帐篷宿营。你手里的稿纸上随即闪现星星点点的火光。这时有人向你借火,你不要把稿纸给他,否则会有一个庞大的白色圆柱体从天而降,将这支部队毁于一旦。
沙漠的夜很冷,每个战士都在心中虚拟了一个火炉,他们围着火炉和情人接吻,或者烤红薯。情人总是迟到,好多个夜里,火炉里只剩下微弱的一点火光,她们才忽然从身后趁你不备,抱你的腰,吻你的耳根。有时她们根本就不来。等不到的战士围着虚拟的火炉涕泪涟涟,暗暗在心中将虚拟的其他火炉抹掉,尽管它们做工精美,火旺时一跳一跳的火舌肉感十足。
你把那张纸提在手里,时不时,一些描写虚拟火炉的句子不翼而飞。刚写完时我把它放进一个密封的玻璃缸,经常就听到某些东西撞在缸壁上,哼哼叽叽。它们知道潜逃无望,重又回到原先的段落。那样,沙漠里的士兵在未来的夜里依然泪流满面。时间一长,他们开始对火炉开枪。那些寒气逼人的夜里,枪声此起彼伏,仿佛战役已经打响。
将军组织了一个侦察队,侦察队的人数与悲痛欲绝的士兵数目相等。没过多久,他们都循着枪声找到了与自己对应的战士。他们卡着表,在同一时刻拍拍战士的脸,扭扭战士的耳朵。但战士们仍闭着眼极精确地向空气中的某处瞄准,扣动扳机。一些侦察员负了伤,他们的血在稿纸上圈圈点点,像评点后留下的红色笔迹。
将军解散了侦察队。他想,天一亮,战士们醒来,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他不知道,此刻一个中原人正走进卧室,把那张尘埃纷天的稿纸咔嚓一声锁进抽屉。
现在沙漠的夜变得永无止境。
将军一直没睡,他在等天亮。原先的侦察队员轮流陪着他。等待中他们还做一些工作,比如,统计一下浪费的子弹,睡梦中误伤的战士人数,等等。他还计划着天一亮就挥军南下,在四季如春的江南,战士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梦到火炉。他打开地图,用笔在上面勾勾画画。这时,他们已经被沙漠里的一小帮土匪包围了。
土匪头子竟是个南方人,操一口吴侬软语。他的手下都是沙漠的后代,黑红的脸上目露凶光,嗜血成性。他们个个跃跃欲试,像试图挣脱铁链的疯狗。南方人轻巧地冲他们摆摆手,他们平静下来。他对将军说他需要一批军火和军装,他准备组织一个军队,在沙漠里所向披靡。将军同意了。他们互换服装后将军很不好意思地提出一个常识性的问题,他问南方人,沙漠里的每个夜是不是都像今天这么长?土匪头子看他一眼,和他的手下拍拍马屁股,嘻嘻哈哈,扬长而去。
如你所想,他们身着军装,冲出稿纸,冲出抽屉,冲出中原人的卧室,到南方所向披靡去了。土匪打扮的将军守着他沉睡中的千军万马在沙漠里等待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