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十四

十三

吃饱后他主动到厨房去切水果。

福在取过一颗药丸,放进他酒杯里。

药丸迅速溶化,丝毫痕迹也无。

福在看了心惊,不禁用手掩住胸口。

片刻周子文捧着水果出来,“今日佣人全体放假?”

福在回过神来,“我不知道。”

“真是,怎么问起你来。”

福在陪笑,“没关系。”

她脸上的肌肉又渐渐绷紧。

“你只吃了一点点,那么,多用点水果。”

福在点头。

“月玫可是去了打牌?”

福在不知怎样回答。

他取过酒杯,“福在,我们到书房说话,桌子待佣人回来才收拾吧。”

福在答:“饭菜摊着欠卫生,我略为整理一下。”

“我帮你。”

“你会家务?”

“当年做留学生,我在唐人街餐馆里做过暑期工,磨着大师傅教做烧肉叉烧。”

福在说:“那段生活一定很有趣。”

“很吃苦。”

福在忽然说:“生活总是折磨人。”

他们到书房,周子文又斟一杯威士忌加冰,他能吃也能喝。

他叹口气,“你看得见,我与月玫的关系,已经失救。”

福在沉默。

这是真的,旁人也无谓虚伪的问:能否再尽一点力,或是:去找心理医生谈一谈。

“一直以来,我刚愎自用,不肯答允月玫分手条件,今日想来,十分过分。”

她要求什么?

“月玫要求分我财产一半。”

啊。

“她要现款,我一时调不出来,于是说了一个略低的数目,她不答应,于是拖到今日,也许还想她回心转意,现在知道,是没有可能的事了。”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叠照片。

周子文指着相片中的人说:“这人,叫桑原,是一个日本人。”

他全知道了,福在睁大双眼,他还知道什么?

“英俊,高大,年轻,会得体贴女人,他正是月玫喜欢的那种类型。”

照片里全是月玫与桑原亲热情况,说也奇怪,因为他俩长相俊美,看上去似一部电影的剧照,并不觉猥琐。

周子文说:“福在,你不觉诧异,你一早知道?”

福在点头。

“所以,你同情我?”

福在忽然说:“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点点头,“我已决定答应月玫条件,我同意离婚,今日是我三十八岁生日,我还有下半生要过,恢复自由身对我有益。”

终于想穿了,福在代他高兴。

她今夜的任务呢,福在额角冒出汗来。

周子文又叹口气,“我如释重负。”

他好像觉得疲倦靠到长沙发上。

他对福在说:“自小我长得丑——”

福在歉意之极,“不,须眉男子,自有气度。”

“福在,你确是温婉,唉,你说,自始至终,月玫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周子文十分唏嘘,她转过头去,发觉周子文已经昏睡。

福在看看时间,恰恰九点半。

照计划,福在应当开亮周宅全屋所有的灯,示意月玫她已完成任务。

从此,福在不欠月玫人情,她可以立刻离开周宅。

月玫打算做些什么与她无关。

月玫怎样寻找时间证人,也与她无关。

她的责任已经完成。

但是,福在却没有开亮电灯。

相反,她把所有的灯都关掉。

接着,把那叠照片收回抽屉里。

屋里漆黑,屋外阴雨。

周子文在书房长沙发上憩睡,福在回到偏厅静坐。

月玫看中她的懦弱,月玫看错她了。

十时正,有人敲门。

福在坦然无惧地去开门。

门外站着司机,他说:“王小姐,太太说约了你打牌。”

呵,这时月玫替她安排的时间证人。

她这时如果离开现场,以后什么事都与她无关。

但福在却这样回答:“请告诉太太,我有点不舒服,会提早休息,不出去了。”

“啊,可需要请医生?”

“不必。”

尽忠的司机忽然问一句:“周先生可是在家?”

福在说:“周先生在书房里睡着了,你来看。”

司机十分关心这个东家,他走到书房门口张望,正好听到衣着整齐的周子文扯起鼻鼾。

他掩上门,“王小姐,那我同太太说你不打牌了。”

司机离去之后,福在坐在偏厅守候到天亮。

月玫回来了。

她怒不可遏,一进门,看到福在,便挥手给她一个耳光。

福在直摔出去,耳朵嗡嗡响,面孔麻辣。

“周子文在什么地方?”

福在不出声,她掩着面孔,嘴角淌血。

月玫在书房看到丈夫,他仍然熟睡。

她把他拖到地上,用力踢他。

福在奔过去奋力按住月玫。

“他已答应给你一半财产与你分手。”

月玫狰狞到极点,“一半,谁要一半?我要全部。”

她举起椅子向地上的周子文打去,被福在扯住,两人正挣扎,佣人回来了。

“太太,王小姐。”

她们赶来调停。

月玫恨恨对福在说:“我必不放过你。”

福在却松口气。

她拎起准备妥当的简单行李,离开周宅。

雨没有停,反而下得更急了,落在福在头上,叫她醒觉。这时,月玫却追了上来。

“福头,别走。”

福在摇头,“你去报警吧。”

“福在,我们再作商量。”

“与周子文和平分手是最佳办法。”

“你要到哪里去?”

“这么大一个人,相信不会倒毙街头。”

正拉扯,雨中有第三人出现。

“你们吵什么?”

是周子文,他终于醒了。

他惊异之极,月玫怎么会与福在争吵?她俩情同姐妹,况且,月玫只信福在一人。

月玫一见丈夫醒来,转机真快,她即使嘟起嘴说:“我骂她灌醉你。”

一手抢过福在的行李,咚咚咚跑上楼去。

周子文信以为真,十分尴尬,“我怎么醉若烂泥,真不好意思。”

福在僵在门口,进退两难。

她深深吸口气,正在这时,月玫高举她的手提电话奔下来,“福头,福头,保险金发出来了。”

福在一个箭步上前,抢过电话,“喂,是,我是王福在,我马上来。”

月玫握住她的手。

周子文见她俩一下子又和好如初,误会冰释,不禁摇头,亲姐妹也不会像她们这样亲密。

他同月玫说:“我有话同你讲。”

福在连忙请司机送她到保险公司。

她一进门便看见刘少波,她没有同他打招呼。

福在向秘书说明来意。秘书一早已准备妥当,摊开文件,着她签署。

支票终于交到她手中。

福在发觉双手微微颤抖。

她把支票收好,打算立刻到银行存入,并且即时着手找小公寓搬离周家。

走到门口,刘少波说:“王小姐,我送你。”

福在冷淡地说:“不用客气。”

“王小姐住在朋友家中?他们好像姓周。”

电梯门打开,他陪福在下楼。

福在对这个调查员毫无好感,维持缄默。

“周太太在我们处也有户口。”

福在低下头看鞋尖。

好不容易电梯门打开,福在头也不回地急急抛出去。

她立刻联络房屋经纪,说出她心目中房租上限,经纪带着她在中级高层住宅区看了整个上午,走得腿酸,仍然不能决定。

经纪陪她在茶餐厅坐下,微微笑,“王小姐,因价就货,你说是不是。”

福在低下头,喝一口苦涩的檀岛咖啡。

小公寓没有露台,只得一边有窗,对牢别人客厅,招呼几乎不用电话,嘈吵,狭窄,空气混浊。

啊怪不得李月玫努力谋财,她有她的智慧。

经纪放下名片,“王小姐决定才找我,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福在忽然说:“就是刚才那一层好了。”

经纪意外,“好,我去准备租约,请王小姐明早来找我。”

福在点点头,付了若干定洋。

她回周宅。

那是截然不同的一个世界,由金钱划分界限。

园子里的玫瑰花一直自初春开到初秋,一球球散播芬芳,抬头即是蓝天白云,远处有滟滟海景,佣人闻声即时迎上来侍侯……住惯了还想搬到什么地方去,王福在只逗留了小小一段日子已不舍得离开。

她必须离开,这不是她的世界。

想到这里,心境稍觉宽敞。

月枚在房里摔东西。

“可恨、可憎、可厌。”

这人当然不是桑原。

“福在,站住。”

福在转头看着她。

“既然他已昏醉,你为什么不开灯通知,我拖他出去,推下悬崖,一了百了。”

福在一边脸仍然麻辣辣痛,不想搭腔。

“他刚才与我摊牌:分我一半,什么叫一半?我怎知他有一千还是一万?这间屋子,他竟推说是祖屋不愿交出,岂有此理。”

福在仍然沉默。

月枚忽然尖叫:“福在,你要帮我。”

她抓住福在的肩膀急摇。

福在挣脱:“为什么一定要这间大屋?”

“因为桑原说非大屋不结婚。”

“你疯了。”福在推开她。

月枚忽然用手掩脸,“是的,你说的对,我已疯狂。”

“月枚,戒掉色欲,戒掉毒品,好好做人。”

她抬起头来,大眼布满红丝,“不要管我。”

“月枚,周子文已知道你同桑原的事。”

月枚并不意外,反问:“我有瞒他吗?”

福在叹口气,看着月枚驾车离去。

真是一对

不到一会,月枚又回来了,这次,公然带着桑原。

福在震惊。

这仍然是她的家,她是女主人,只有周子文可以应付她。

周子文要是再不动手,也太没有血性了。

桑原穿这淡灰色西服,骤眼看,高大英俊,可是他双眼布满红筋,脸色铁青,只觉阴森。

他朝福在笑说:“月枚的朋友,你好吗?”

福在把月枚拉到一旁,压低声音:“带他走。”

“你担心什么?”

“请给周先生留点颜面。”

月枚诧异,“你对他有感情?”

她像听到全世界最好笑的事一般哇哈哇哈地笑起来,她拉着福在到偏厅,桑原跟着进来。

月枚在福在耳边说:“周子文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他对我有所顾忌。”

福在看着月枚,“你连根本的是非黑白都分不清了。”

月枚更加笑不可抑。

佣人斟茶进来,她吩咐要冰淇淋,“各式都舀一球,放玻璃碗里。”

片刻冰淇淋来了,都是可爱的粉色,淡红浅绿嫩黄奶白,还有一球巧克力。

月枚高兴得不得了,每一个颜色试吃。

她没留意到,桑原目不转睛那样盯着福在看。

福在被他看到浑身不自在,寒毛竖起。

玩够了,月枚叫佣人把碗碟收起。

她忽然说:“周子文从前的事,我全知道,所以,我问他要这间大屋,他菲给我不可。”她最谙勒索之道。

福在忍不住问:“你为什么那样恨他?”

“因为他是一个可憎的人。”

“月枚,你不可理喻,我也没有能力与你纠缠下去,我已找到地方搬出去。”

月枚站起来,刚想说话,佣人请她听电话。

她喝问:“谁找我?”

“是保险公司。”

她想一想,走出去说话。

偏厅只剩下桑原与福在两人。

福在刚想避开他,他却这样说:“你以为是我引诱李月枚走下堕落之路吧。”

福在愤怒地转过身子,“你是人类渣滓中的垃圾。”

桑原不怒反笑。

他说:“我在学堂一星期上三节课,收入有限,是什么人向我无限量提供昂贵的毒品,你想想,不过,是我心甘情愿走上这条路,我不会责怪她。”

福在绝望地说:“你们真是一对。”

“月枚与周子文的是我略知一二,你不是她,你不知道她的委屈。”

福在冷笑起来。

“那人爬在她身上,像只猪猡,她不得不麻醉自己。”

福在忽然怒不可遏,“住嘴!”

桑原反唇相讥:“把你这个道德女子的衣裳剥光看看真面目是什么样子倒也有趣。”

福在又惊又气,她觉得一阵晕眩。

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好主意。”

若无其事

月枚走回偏厅来。

她与桑原一前一后包围福在,福在一时走不脱。

月枚看着福在:“你以为你是例外,周子文会对你额外开恩,不,你已经知道得太多。”

福在着急,这两个人想怎样?

就在这个时候,司机忽然在门口出现,“王小姐,周先生吩咐我接你到公司。”

福在松口气,站到司机身边。

司机像是没看见桑原与月枚二人,护着福在离去。

月枚在福在身后大声说:“记住我的话,忠言逆耳。”

福在啼笑皆非。

凡事怎可以去到那样尽,物极必反。

她真的替月枚担心。

生气,是,不过又能气多久。

福在总是想起十二三岁时,她时时不会做功课,多得聪敏伶俐的月枚同她说:“福头,不要哭,我来帮你。”一次又一次帮助她渡过难关。

福在希望月枚会的回头。

车子到了周氏机构。

周子文迎出来,一边叫福在坐一边说:“我替月枚向你道歉,你别怪她。”

福在讶异,周子文是真老实还是假糊涂,家里快要翻转他还若无其事。

他叹口气,叫人斟热茶进来。

他说:“我是老式男子,只知道男人必须养家照顾妇孺,而天下最大的事,不过是付清所有账单,其余一切,可慢慢再做商量。”

福在不出声。

“福在,你知我对你有好感。”

福在抬起头来,忽然自怜,微微苦笑。

“我知你吃了一点苦头。”

福在不说话。

“同我一样,你也不喜多话,与你相似,我也曾经有一段不如意生涯。”

福在终于开口,“男人有什么不得意,过两日也就没事。”

周子文笑,“也不见得每个男人都是单细胞生物。”

他其实很会说话,人夹人缘,福在觉得月枚待薄了周子文。

“我很珍惜你这样的朋友。”

“太客气了。”

“有事要找我帮忙吗?”

福在摇摇头。

她只想离开周宅。

说上这一会子话,秘书进来请示好几次,周子文没有架子,不厌其详,给了明确的指示。

福在说:“你忙你的,我先走一步。”

周子文忽然问:“你去哪里?”

从头开始

真的,去什么地方?王福在已经没有老家,新居又未曾交道她手中。

“你愿意帮我整理这叠开会文件吗?”

她忍不住问:“怎样做?”

“打出来,影印,订装,一共二十份。”

“明白。”

“公司人手挤,赶得急。”

秘书进来,放下文件,“全是周先生字迹,可用电脑辨认整理。”

福在答:“我会做。”

她坐下,也花了一整个下午。

有点腰酸,伸一下筋骨,看着印出来的文件,有说不出的满足感,久违了,工作。

尚有时间,福在利用时间,阅报上聘人广告。

她把有可能性的范围圈起来。

世道似乎有向上迹象,不过同几年前是不能比了。

还有一个地方可以看一看。

福在借用周氏公司的电脑。

她打开互联网找工作。

狭小的公寓,腌臜的职业,她又得从头开始。

经济不景,所托非人,叫她过去十年努力全部白费。

逐间公司应征,终于得到几个面试的机会。

稍后,周子文进来,知道这件事,不禁说:“你找工作?敝公司无限欢迎。”

“我不想靠人事。”

“不靠人事靠什么?”

“这倒也是。”福在微笑。

“司机说你四处找公寓。”

福在抬起头,当然,那是周子文的司机,与东家无话不说,“要是你愿意,我可以替你安排。”

福在摇头。

“可因为我是有妇之夫?”

福在不出声。

“我喜欢帮助朋友,我没有企图,你不相信我?”

其貌不扬的周子文有很强的说服力。

所以他是一个成功的生意人。

“不,我还是靠自己的好。”

“我能否邀请你到我工厂参观?”

福在看着他。

阳光下,福在脸上遭月枚掌掴的瘀痕清晰可见。

周子文轻轻说:“别在捱打了,主动一点保护自己。”

福在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