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和祁云拉钩后,陆浩宇脑子里的确把张宗的事提到议事日程,他考虑过三种方案,经过反复斟酌比较,最后定了一种:近期再开一次碰头会,张宗的事黄山柏一个人的意见是否定不了的,那就可以提到常委会上。如果常委会上出现意见分歧,他可以让分管工业的副书记刘云清拿个意见,加上许彬的支持,接着他就表态,这样就问题不大了。退一步讲,万一还通不过,他还可以把张宗的事先搁搁再议。一般讲,再议时就比较容易通过了。
总之,他感到自己有能力也有权力把这事办了。只是缺乏一种无私无畏的勇气和光明磊落的感觉。因此他把碰头会一推再推,星期一推到星期二,星期二推到星期五。
后来干脆自己不主动考虑了,反正有的是事情干,啥时许彬他们催时再开吧。
这天上班后,他看了一下玻璃板下面的备忘录,现在当紧考虑的是下月上旬召开的全市国营企业脱困会议。会议筹备用不着他亲自抓,他主要考虑他要在会上作的报告。下面的人们说,陆浩宇是一位不太好哄的领导。他也的确不愿意接受一层一层汇报上来的带水分甚至纯粹弄虚作假的数字和情况,更不愿意拿这些东西去作报告,哇哩哇啦自欺欺人。因此由秘书起草的报告,他必须亲自修改,有时需要改好几次才能定稿。这就得调查了解,掌握第一手材料。对于脱困会上的报告,他决定分两步走:第一步找几家亏损企业的经理、厂长座谈;第二步拿出三天时间下企业实际考察,接触第一线职工和科室人员。工作紧前不紧后,他准备今天就走第一步,马上拟了个名单让秘书李志坚电话通知,时间定到下午两点到六点。
刚拟好名单,老干局刘局长打过电话来。刘局长说:
“陆书记,高书记高其厉住院了,他问到你,你要有时间的话是不是去看看他。”
陆浩宇说:“再忙也得去看他。他在哪里住院?”
刘局长说:“第一医院住院部西楼干部病房三楼五号。”
陆浩宇说:“你们应安排人陪侍。”
对局长说:“已经安排了。今天是第五天,一两天就出院了。”
陆浩宇说:“好好,我马上就去。”
陆浩宇放下电话,想了想,就把秘书李志坚喊进来,把参会名单交给他,要他上午全部通知到。又写了一张借条,要他到财务处借两千块饯。拿上钱后,就到医院去了。
高其厉,这个退休的市委副书记,并非人们想象得那样沮丧低沉。同在职时并无两样,头剃得光光的,依然那样坚挺昂扬。他送走查房的医护人员,就在病房独自踱步。
陆浩宇进门,喊了一声:“老高!”他们之间一直是这样称呼。
高其厉转过身来,握住陆浩宇的手笑眯眯他说:“前头应加一句修饰的话,叫高家庄农民养殖户老高。”说着拉了一把椅子要陆浩宇坐,他自己坐到另一把椅子上。
陆浩宇说:“你躺床上去。”
高其厉说:“急性肠炎,没事了,计划明天出院。回去就得干活,坐着说话还有问题?”
陆浩宇问:“老李好吧,她没来?”
高其厉说:“老伴把我送到医院来,见老干局安排了陪侍人,就回去了。家里那些四条腿到时就要吃要喝,实在离不开。”
陆浩宇听得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他点点头说:
“老高,你回村四年了,我都没去看过你,真惭愧哪!噢,陆浩宇高高在上,官僚主义,这种人早该下台了。”
高其厉笑道:“我知道你两次要去,一次是省委领导要来,一次是路断了,你有啥办法?”
陆浩宇叹了一声,猛想到自己带来的钱,担心说话说得忘了再带回去,就说:“想给你买点东西,可我这人呀,让祁云伺候得连东西都不会买了。再说也不知道你喜欢吃啥。放点钱你自己买吧。”说着,将钱放到床头柜上。
高其厉拿过钱来点了点,晃着说:“老陆你是向我行贿呀?”
陆浩宇说:“对,求你办事。”
高其厉哈哈笑了:“一个堂堂的在职市委书记,倒向一位早已退休回村当了农民的人行起贿来了,那不把腐败的法则给颠倒了?要是这样,谁还愿意在职,都争着抢着提前退休呢。好,你要办啥事?我现在就批条子!”
阶浩宇说:“我要你办的是,把这点钱买成营养品、饮料之类,补补身体,我就满意了。”
高其厉又哈哈笑了。笑过之后,将钱装回陆浩宇口袋里,并不离手地捂着口袋说:“你别动,听我把话讲清再留不迟。你的底细我清楚,你并不宽裕……”
陆浩宇忙说:“没问题,我挺宽裕。”
高其厉说:“假话。你和祁云的工资加起来也就是一千三四,住在城市,现在的物价,你能攒下几个钱?儿子从南方回来了,刚有工作,还有个结婚成家的问题。姑娘女婿下岗了,你还得接济,怎能宽裕?如果真宽裕,定是搞了腐败,这种钱我更不能要。你还不知道高其厉是什么人?”
陆浩宇说:“你放心,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搞过腐败,这钱是干净的。”他说的是实话,但也留了点余地,因此觉得心里虚虚的,很不是滋味。
“说腐败是开玩笑。”高其厉说着,将捂口袋的手收回来,“主要原因是今非昔比。我现在不需要了。要说宽裕,我可是真宽裕。”
“你也是说假话。”陆浩宇说。
“不假。”高其厉说,接着就讲起他回村的经过。
原来高其厉领着老伴回村,是准备到乡下散散心,同时顺路跟亲戚们借点钱,以渡过难关,并没有长住的打算。他们被安排到一家空宅。这家的主人迁到山下去了,村委就把房子买下来。四间房,还有牲口棚猪圈、院墙、大门,一应俱全。这一住,老伴感了兴趣,说这里安静,空气也好,她觉得比住在城里舒服多了。高其厉也有同感,躲开了城市的喧闹,躲开了城市的消费,既舒服又省钱,的确不错。于是他把自己的感受告诉村支书。这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支书姓刘,有点驼背,村里人把他比作清朝时的刘墉,叫他背锅刘大人。这背锅刘大人听了,挠了挠脖子,就生出留高其厉在村里住二三年的念头。就说:“老高你要住下来,不只是躲这躲那,还能致富哩。”高其厉笑道:“我又种不了地,致什么富?”背锅刘大人说:“你不用种地,你搞养殖,养猪养牛总可以吧?”高其厉说:“我虽然身体还好,可毕竟六十的人了,能干得过来?”背锅刘大人说:“不就是草料嘛,料好办,草也不愁,冬天有干草,夏秋两季,全村几百口人,每人下地时捎点青草回来,就够你用了。”高其厉说:“不好不好,我怎么能给大家添麻烦。”背锅刘大人说:“这不叫添麻烦,叫拙工变巧工,互相帮助,你知道村里人为种子、化肥、地膜多发愁!你要留在村里,凭你的面子到县里跑跑,就给大伙把愁帽摘了。再能给咱要点扶贫款回来,上个什么项目,用不了几年,咱全村就大变样了。你说,大家帮你一把,算什么事,还不应该吗?”一番话说动了他们老两口的心,一来二去,就住下来了。头一年,老伴养了三口猪,高其厉养了三头牛。第二年,猪增至五口,牛增至六头。到眼下,猪没变,牛却成了大小十二头。这中间,乡亲们帮了他很大的忙,他也为乡亲办了不少事,一个红枣加工扶贫项目也已上马……
陆浩宇听得深受感动,感叹道:“没想到,一生清廉,最后在家乡得到回报。”
高其厉说:“毛主席当年自豪地宣布,我国成为既无外债又无内债的国家。我今天也可以自豪地说,两万贷款已还,借亲戚们的几千元,卖了两头牛也还清了,无债一身轻。两个儿子大学毕业,又都考了研究生,我有力量供他们读完。村里有五个因家庭困难而失学的孩子,我还帮他们复了学。你说,我还用你接济吗?但是,你的一片真情和厚意我心领了。下次回来,我一定上门喝你的酒。你看我把话说清没有?”
陆浩宇说:“老高,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没法坚持了。”
“好了,这事说清了,咱再说点别的。”高其厉说,“回头看看我这四年的经历,觉得很有点内涵,很有个回味头。你读的书不少,不知看过吴麟征的《家诚要言》没有?有几句话,我至今记忆很深。‘天欲祸人,必先以微福骄之,所以福来不必喜,要看会受;天欲福人,必先以微祸做之,所以祸来不必忧,要看会救。’我这四年的经历,不正是‘天欲福人’的意思吗?”
陆浩宇点头道:“很有道理。用一句通俗的话讲,就是坏事变成好事。但如何才能变成好事,这就‘要看会救’。你是会救的,生产自救,终于从困境中走出来。”
高其厉点头道:“不仅摆脱经济困境,还促使儿子们知道节俭,知道发奋。老伴的身体也好多了。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陆浩宇由衷他说:“老高,向你表示祝贺——哎忘了,你是住院病人,时间长了是不是影响你的休息?”
高其厉满不在乎地说:“我没事。主要看你。你忙,就走,不要影响工作。你要不忙,再坐一会,有几句话,想说给你听听。”
陆浩宇说:“我不忙,你就说吧,”高其厉说:“说起来近乎笑话,也可说是梦想吧,可我的确这么想过,可惜身居山村没有知音。同老伴朝夕相处,可她是个家庭妇女,没文化,也不是理想的对象。今天捉住你了,就一吐为快吧。”
陆浩宇说:“我自信可以做你的知音。”
高其厉一副未言先已陶醉的神态,脸一仰,眼睛半睁半闭,说道:“虽然身居山村,远离政界,可夜里躺到热炕上,总免不了要想到干部呀、体制呀、党风呀什么的。
就想,国外好多地方搞高薪养廉,我国却是低薪制,当然低薪不能成为搞腐败的理由,但有后顾之忧也是事实,应当承认。怎么办?能不能做到低薪保廉?我想能!当然措施是多方面的,我只想到一种——比如我们市,在离城不远的地方,也就是进城呀看病呀交通方便的地方,辟出一二百亩退耕地,建立一个‘老干部无忧新村’。市里投资盖一些简易平板房,每人分给两间。凡是退休后生活感到紧巴的,都可以去那里躬耕垄亩。有退休金垫底,有生产所得补充,还有何忧?农忙下村,农闲回城,城乡两栖。
这样,在职时无后顾之忧,退休后有所作为。你说这有多好!”
陆浩宇说:“还锻炼了身体,延年益寿,两全齐美。”
“还有一美!”高其厉说,“你想吧,贪官污吏是不会去那里的,他们捞的钱儿孙也够用了。去的全是廉洁干部,阵线分明啊!别看它是个小村,可在社会上产生巨大影响,有点像当年的井冈山革命根据地,虽是星星之火,必有燎原之势。”
这时一位护士进来说:“陆书记,王秘书长打来电话,请你接一下。”
陆浩宇说:“你告他,就说我马上回去。”又对高其厉说:“下午有个座谈会,我得回去了。”
两人的手握到一起,使劲摇着。
陆浩宇说:“老高,你可真是一身正气,不减当年。
你的想法很有点意思。只可惜我明年就要退下去了。要是还能工作三年五载,定能让你梦想成真。”
“可惜啊!”高其厉说着松开手,“你快回吧,不要耽误工作。”
在楼道的拐弯处,陆浩宇回头一看,高其厉还在病房门口朝他挥手。他也挥挥手,以示再次告别。就在这挥手之间,他感到心里很沉,尽管高其厉并无半点沮丧,但惟其如此,他心里才感到更沉重,并有一种悲壮感从心头升起,鼻子酸了一下,几乎要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