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38

午夜的同一时刻,在县长陈家舟家的客厅里,烟腾雾绕,灯火不熄。四周密垂的窗帘,早将屋子遮掩得乌烟瘴气。

邹森、王奉良一直陪坐在陈家舟的家里,还有另一位重要角色便是钢管厂厂长高贯成。自入夜起,四人就坐在屋里打麻将,九点钟一过,电话铃声就不断了。陈家舟推了麻将牌,说不打了,几个人便都坐到沙发上去,静观着事态的变化。陈家舟拿起话筒,一次又一次的应答都是“噢,噢,知道,都知道了。不要来了,我有客人”。再后来,他就把电话插头拔了。两位局长和高贯成见状,也忙把手机设到振动上,来了电话也轻易不接,屋子里安静下来。

什么“都知道了”的陈家舟脸却一直阴着,不肯开晴,那张嘴巴也一直只吸烟不说话。直到邹森再一次掏出手机看了短信息,报告说成志超已离开医院回县委机关,他才低声骂了句,“一帮笨蛋,都是猪!”

平心而论,今晚这出武戏,陈家舟事先并不知道。这出戏的主谋是高贯成。县一中的老师吴瑞之软硬不吃,死盯着钢管厂的事情不放,写了上告信,又信誓旦旦地要告到市里省里去,高贯成要教训教训那个不知好歹的糟老头子,便安排打手暗中给了吴瑞之那么一下子。在教训吴瑞之之前,高贯成是请示过老板陈家舟的。当时,陈家舟心中一动,便点头了,并告诉高贯成,意思到了就行,下手千万不要太狠,限度是只许见血,不能伤命。陈家舟说,一旦涉及命案,上级公安局就要介入,想摆平难度就大了。事情可闹腾,但切切不可闹出咱吉岗的一亩三分地。高贯成连连点头,说请老板放心,这个分寸我还是拿捏得准的。今天午前,高贯成听说成志超回到县委,椅子没坐一坐,就去了医院看吴瑞之,心里越发有些慌,就找了王奉良和邹森商量对策。他知道这两位局长都对成志超恨之入骨,恨不得成志超尽早滚出吉岗县。三个人商量的结果就是设计将成志超与董钟音骗到一起,打伤董钟音,从而将成志超的风流事张扬开。这个主意一出笼,三人就连连称妙,并马不停蹄地付诸实施,由邹森再造假信并立即送到县委门卫室,再由高贯成安排打手。高贯成掌握的原则也学着陈家舟,仍是“只许见血,不能伤命”。入夜时分,三人又先后跑到陈家舟的家,口称是玩几圈麻将,话里却透着几分巴儿狗叼来一只死耗子的得意,摇尾巴以求主人的几句赞赏。他们说九点钟以后必有好戏,等着瞧吧。陈家舟追问什么好戏,他们又笑着不说。终于等到过了九点,一个又一个电话打进来,陈家舟自然也就明白这个死耗子的肚子里装的是一副怎样的下水了。三人万没料到不仅没讨得主子一句夸赞,反倒挨了劈头一顿臭骂。

两位局长和高贯成面面相觑,知道老板是动了真气。他们这些人,背后都叫陈家舟老板。王奉良小心翼翼地说:

“他叫魏树斌把档案封了,都一个多月了,我们心里越来越没底,只以为……老板会出面说句话,可老板就是不……”

陈家舟打断他:“我为什么要找他?我找他说什么?一张嘴,那就叫不打自招飞蛾扑火,先就在他面前矮了半截,不被烧死也燎个糊里八黢。他又为什么封了档案后不立即研究,反倒急三火四地跑到东甸乡去?说明他心里也在犹豫。他犹豫什么?他不懂一查就引火烧身?他不知道只要安安稳稳地在这里再混个半年几月,就会升到市里去当州官?他要我找台阶给他下,我偏不给,那他只好自己找。按我分析,也就这三五日,他总会找个什么借口,把这事放个蔫屁,臭臭自己也就算了。我让贯成给那个姓吴的一点颜色看,就有个引他去往那条道上走的意思。那件事只要他们抓不到凶手,最后只好按流氓滋事的治安案件不了了之。可你们偏沉不住气,事先也不跟我招呼,就自作聪明,非把蔫屁当响屁放。这回好,把稀屎都挤出来了,你们说,这个腚怎么揩吧?”

邹森嗫嚅地说:“我们也知他有犹豫,但犹豫来犹豫去,就可能出现两种结果。他真要在常委会上说声查,谁有理由阻止?又谁敢阻止?我们想……与其这样,不如叫他后院起火,只要他忙着顾惜自身名声脸面和日后的升迁,可能不用谁轰,他就自己张罗滚出吉岗县了……”

口干舌燥正喝水的陈家舟砰地把玻璃杯子墩在茶几上:“你以为成志超是你呀?胯裆里夹卵子的男人怕啥?怕激!狗急眼了还跳墙呢!吴三桂要不是因为自己的相好被李自成的部下抢去,能一怒之下放开山海关城门楼子让清军入关?烧红的铁疙瘩往冰凉的水里滋啦一激,叫什么?叫淬火。淬过火的铁变成了什么?变成了钢!钢比铁硬懂不懂?你们非逼姓成的硬起来呀?成志超眼睁睁地看到自己相好的被人打了,又心里明镜似地猜得到是谁指使下的黑手,他只要还是个男人,就不会善罢甘休,就是原来有当缩头乌龟的打算,这回怕也要张口反扑过来,狠狠咬你一口了,而且咬住就不会松口。”

邹森咕哝说:“就为一个娘们儿……不会吧?”

“那你们就等着瞧。换了我,绝咽不下这口气。亏你们还是个爷们儿!”

高贯成心里仍不服,说:“他硬?不等他硬起来,明天满城里就都传开了成志超玩女人搞破鞋被人打了的事,县委县政府两个大院更得开锅。他自身难保脸没处放,还硬个屁!依我看,吉岗县他是呆不住了,他得赶快给我们滚蛋!”

陈家舟摇摇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唉,你们啊,口口声声说是我陈老板肚里的蛔虫,却哪里知道我的心思?成志超不贪不搂,只是暗中有个相好,你终能把他臭成个啥?我宁愿成志超在县里佛爷样地呆着,也宁愿供佛爷样地供着他,他图清静,我们图实惠,有什么不好?只要再哄他风平浪静几个月,他官升一级,上边自会另给他安排个更显赫的佛龛。我呢,也极可能顺势补位,坐到他那个位置上去。可你们这么一闹,即使他夹着尾巴走了,不咬不闹,可他心里有恨,只要到省里佛祖那里说一声陈家舟不适合当一把手,那我们的这台戏就又得从头再唱。县委书记虽说级别不高,可位置重要,省里不点头,市里是任命不得的。谁知再来的是个怎样的主儿?他也会像成志超似地一切放权只等高升?白脸曹操为啥只当丞相不坐皇位?他不想当皇上?时机不到啊,天下还有蜀吴和各路诸侯呢。你们呀,以小失大,误了我的大事啦!”

几个人再不敢吭声了。好一阵,邹森才讨好地说:“谁说老板是粗人?我看上下五千年的事,比谁都悟得透呢。要怪,我看也还得怪老板,这些指点迷津的话,为啥以前不跟我们这些呆子说道说道?事已至此,老板也别生气了,该怎么做,老板还是赶快吩咐,等一会儿,天可该亮了。”

陈家舟长叹了一口气,说:“上策已失,只好走中策、下策,乱了套,那就从乱上来吧,让他再乱,大乱,越乱越好。我还有两步棋,第一步,还是你们去走,别睡觉,马上做,天亮前就做出来。獾子既已憋在洞里,那就抓紧往洞里熏烟,先熏它个懵头转向五迷三道再说;第二步,由我来走。把獾子逼急了咬人不算本事,还得想法放它一条生路,让它赶快滚蛋,保住我们自己平安要紧。至于他走后谁来,走一步看一步,再说吧。用麻将桌上的话说,这一圈,我没和牌,也不想和了,但总不能再给别人点炮吧?咱们说办就办,我倒要看看,他成志超怎么接我这张牌。”

邹森和王奉良急匆匆走了。高贯成见状,也要离去,陈家舟却示意他留下来,问:

“今夜的事,还是那两个人吧?”

高贯成点头:“这种事,哪敢乱找人。”

“都靠得住?”

“老板放心吧,绝对是铁杆儿的,肥吃肥喝养了好几年了。”

陈家舟说:“你在乡下找个僻静的地方,先把这两人给我安顿好,叮嘱他们,最近这些日子,没有我的话,绝对不可抛头露面,更不许惹事生非。”

高贯成说:“老板要是不放心,我给他们几个钱儿,干脆让他们远走高飞,没有你的话,再不许回吉岗一步。”

陈家舟摇头:“还不到时候。”

高贯成说:“老板是不是还想用用他们?”

陈家舟沉吟说:“怎么用,我还没想好。你照我说的去办就是了。”

39

成志超从走出县医院大门那一刻起,就下定决心,他要动手了。

正如陈家舟料定的那样,一块烧红的铁,在骤然浸水冷却后,果然增加了许多硬度。成志超准备明天上午,先召集书记碰头会,下午,开常委扩大会,扩大到县纪检、监察局、公安局、检察院的领导班子主要成员。那是个并不复杂一目了然的案子,只要把人事局那七十几个新录用人员的造假档案找出来,当事者便谁也休想推搪狡辩。至于此案必然引起的轩然大波,他也豁出来了,大不了被激流中的污泥浊水冲呛个丢了人样,然后卷起铺盖滚回省城去。可我人仰马翻,那些乌龟王八蛋口里也没含避水神珠,他们将被冲呛得狼狈不堪原形毕露,然后一网打尽。法纪无情,利剑高悬,交交手咱们再见高低吧!

成志超只是不放心董钟音,也不忍。事端一起,浊浪排空,那个无辜的女人必被卷进漩涡,虽无身家性命大虞,但名声必受严重损害,恶人们落下水也要胡乱喷上几口粪水的。这种事,男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总会强些,但对女人,尤其是独身女人,那种伤害和长久的影响不言自明。

回到办公室,成志超就往董钟音家里打了电话,虽然明明知道此刻她还在医院里打点滴。此后就每隔一会儿打一次,直到过了凌晨三点多,那个电话才有人接。

“感觉好点儿了吗?”

董钟音很吃惊:“你还没睡呀?”

“等你回来。当然,也不光是为这,我脑子里很乱,想了许多事情。”

“不用惦记我。大不了,有些人嚼嚼舌头,我有准备,你也许还不知道,其实我很坚强。”

“钟音,我要跟你说的是,很快,我要采取一个行动,一个很大的行动,难免仍要伤及你。但我思前想后的,你就多委屈吧,我已顾及不了那么多。你有恨有怨,就在心里骂我好了。”

电话那边静了好一阵,才说:“我早觉察这些天你有心事。该下决心就下决心吧,别想那么多,我不喜欢婆婆妈妈的男人。我知道你不是。”

“谢谢你这样理解我。可我还是要说,这把火由我烧起来,我就不会再在县里留下去了,‘莫怕功名欠人做。如今熟计,只有故乡归路。’但请你放心,不论我去了哪里,我都会为你负责到底,日后我会调动关系,想尽办法,把你调到外地一个相对安静些的地方,好吗?”

“不,不用!……我们不说这个了,还是再聊聊宋词吧,以后……也许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其实,我不光喜欢婉约派,也喜欢豪放派的词,你听我给你背诵两句。‘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

成志超的心又热起来。这是苏东坡和陆游两首词里的几句,她巧妙地断章撷取,便有了特殊的含义。

他说:“这一次,我确实要射天狼,至于封侯与功名,何必再理它。‘落帽山前,呼鹰台下,人道花须满城栽。都休问,看云霄高处,鹏翼徘徊。’”他回应的是辛弃疾的词。

董钟音轻轻叹息一声,说:“你抓紧睡一会儿吧,很快天就亮了,你还有大事要做呢。”

成志超放下话筒,看看表,和衣睡下。他突觉心境平和,再无他虑,倦意也迅速地袭上来。这一觉,他睡得很酣沉,直到走廊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人们激烈的说话声,他才醒来。

房门敲响,咚咚咚,很慌急。成志超揉揉脸,顺顺头发,打开门。门外站着秘书张景光和办公室主任纪江,都是一脸的张皇之色。走廊里还有别人,眼神都怪怪地望着他。成志超的心沉了沉,问:

“出了什么事吗?”

张景光和纪江却不答,穿堂入室,直奔了窗前去。办公室在三楼,居高临下,只见县委大院的门前正围了上百人,一片混乱,有人在跳脚叫骂,隔着窗户,也不知在骂些什么。人群中还有人张挑着横幅标语,上写“臭流氓成志超滚出吉岗去!”若不是有警察在大门前拦阻着,那些人早冲进大楼里来了。

纪江将几张纸片递给他,那是揭下来的小幅标语,写的也都是“共产党的县委不要大破鞋当家”之类很恶毒的话。还有一张是电脑打印的传单,“谁说成志超不管事儿,深更半夜逛窑子儿。窑姐名叫董钟音,脑袋开花能证身。狗男狗女快滚蛋,少在县里下三滥!”……

成志超只觉胸闷头胀眼冒金花,恨不得抓什么东西狠狠摔下去,心里却暗暗提醒自己镇静,要沉住气。魏树斌匆匆进来,眼色示意,纪江和张景光便退出去了。

魏树斌问:“成书记,他们恶狗先咬人,煽动群众闹起来了,怎么办?”

成志超犹豫了一下,问:“董钟音现在在什么地方?”

魏树斌说:“我已派人给她另找了一个地方休息,绝对安全,你放心吧。”

成志超又问:“带头叫骂的是些什么人?”

“说是董钟音婆家的人,两男一女,男的说是小叔子,女的说是嫂子,真假难辨,骂得都挺难听。”

“董钟音的婆家人不是都在外地吗?”

“说是连夜赶来的,来了就直奔县委。”

“他们的信息倒灵,动作也快。”

“先下手为强嘛。有人挖空心思在作这个文章,恨不得把天闹塌下来。”

“你去请纪检委的人出面,先把他们稳住。围观的人也抓紧劝说疏散,要注意政策,千万不能激化,放了这把火的人在隔岸观火,惟恐天下不乱,我们千万不能上当。”

“我明白。”

说这话时,电话响了,成志超去拿话筒,却被魏树斌伸手拦住,又仔细看了看来电显示,才又退后一步,让成志超去接。

电话是省委鲁书记的继任秘书小丁打来的。

小丁说:“是志超同志吧?鲁书记叫你马上回来,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谈。”

成志超迟疑了:“什么事呢,这么急?”

小丁说:“我也不知道。你回来再说吧。”

“拜托你跟鲁书记说,能不能……缓一两天?这两天我正忙,时间确实安排不开。”

小丁回答得很果断:“不行。鲁书记已经一再强调了,让你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和事情,立即,马上,一刻也不要拖延,必须赶回来。”

这么说,县里刚刚发生的事情,省里的老领导已经知道了?真是迅如星火呀!

成志超放下电话,对魏树斌摇头苦苦一笑,说:“省委领导急召,我不能不回去了。”

40

成志超没带秘书小张,是自己坐小车回省城去的。县委院门前还被那些吵吵闹闹的人围着,成志超是从后院小门闪出去的,又顺着小巷到了城边,司机已将小车停在那里等他。小车出县委大院时,也费了一些周折,那些闹事的人认得县里的1号车是成志超的,便拦着不让动,还有人鼓动掀翻了砸瘪了再点上一把火。多亏了魏树斌及时赶到,厉声断喝,说汽车是国家资产,不是哪个人的私有物品,谁敢轻举妄动,立刻依法拘捕。魏树斌还亲自动手将车门打开,让那些人往里看,见成志超确实没在里面,又惧着公安局长黑如重铁的脸庞,那些人才给小汽车闪开了一条道。成志超听司机跟他说了这些事,又是苦笑,无话可说。清晨这一阵,真是够狼狈的了,堂堂一县首脑,害得连大门都走不得,落到这种地步,政敌暗中作祟是其一,自己被人抓住了把柄也是重要原因,这心中的苦涩与难堪可跟谁去说?

小车出城时是清晨,赶到省城也就九点多钟。成志超直接奔了省委,心里一再温习着面对鲁书记该作如何检讨和说明的词语。鲁书记是外冷心热的一个人,最容不得下属文过饰非,尤其容不得下属当面跟他撒谎讲假话。记得一次他将一位市委书记叫到他的办公室,问的是那个市一起群众请愿游行的事,市委书记将准备好的材料拿出来,一二三四讲了好一阵原因,鲁书记听得不耐烦,起身对市委书记说,你接着念,我去一趟卫生间,等你讲到你和市委的失误和责任时我再回来听,好不好?吓得那位书记脸登时汗水洗面。成志超已下定决心,到了鲁书记面前,先将自己和董钟音的事原原本本和盘托出,老老实实请求组织处分。鲁书记恨也好,骂也好,待他发过脾气,再将自己已经掌握的吉岗县以陈家舟为头子的腐恶势力贪赃枉法的事实向领导报告。事已至此,就请省委下最后的决心吧。

进了省委大楼,步出省委领导所在的八楼的电梯,成志超心里再一次酸楚沉重起来。这里,也曾是自己工作过的地方,谁会料想,今日一来,日后还会不会再有重返的机会,而这最后一次,竟是如此窘迫尴尬,羞见领导和同事了。吉岗县城发生的事,鲁书记一定是知道了,也许很多同志都知道了,就是给他留足面子不当面问起,自己又如何坦然从容得起来呢?自己不仅是败军之将,还成了个丢人现眼让人耻笑的小丑啊!

成志超沉沉气,直向走廊深处鲁书记的办公室走去。走廊很安静,也很幽长,成志超此时的每一步,都变得格外沉重。

小丁从一扇半掩的房门里快步追出来,轻声喊:“志超,志超同志。”

成志超停下脚步,跟小丁握握手,注意观察着对方的神色,忐忑地问:“鲁书记在吗?”

小丁说:“鲁书记正和组织部的同志研究工作,今天的工作日程安排得很紧,没时间单独和你谈话,他让你先回家跟爱人谈。鲁书记的意思你爱人都知道。”

成志超的心一紧,问:“我家那口子找鲁书记了?”

小丁点头,目光里满是惋惜和同情,说:“回家后千万别性急,有话好好说,该道歉就道道歉,深刻检讨吧,跟家里人说几句软话也不算什么。我看大嫂是很通情达理的人,鲁书记虽说眼下心里有点气,也确实没有时间跟你当面谈,可他为你考虑得很长远。来日方长,何必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呢。你说是不是?”

成志超便知这是鲁书记真的生气了,有意不给他面见。听小丁话里的意思,妻子宋波是先得的消息,后又找到了鲁书记。不由心里又骂,这帮王八蛋,竟玩起了子母霰弹,一炸一大片,连家里都不给留一份安宁,真狠啊!他僵僵地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走廊里有人走动,经过身边时,认识的便跟成志超打打招呼。成志超怔怔的,也不知跟那些老朋友们应答了些什么。

小丁又低声催促:“抓紧回家吧,大嫂还在家里等着你呢。”

成志超返身下楼,坐车回家。到了自家楼下时,司机问,我是不是在楼下等您?成志超点头说,我就不请你上去了。渴了饿了,你自己想办法吧。有什么事,我再用手机和你联系。开车门时,司机小心地安慰一句,成书记,别上火。

成志超猜想此时儿子已去上学,妻子却一定在家,她不会上班,她等他有话要说。成志超没按门铃,用钥匙自己打开房门。果然,进了屋子,便见妻子的两只高跟鞋胡乱地丢在地心,有一只还歪在远远的客厅一角,那肯定是妻子进屋时随火气一块儿甩过去的。妻子的外衣也胡乱地扔在沙发上,而不是挂在门后的衣架。

成志超换了拖鞋,定定神,向卧室走去。妻子宋波仰躺在床上,面色灰白,两眼红肿,却大睁着,直直地望着天花板,枕巾已洇湿了好大一片,用过的面巾纸胡乱地扔了一地。

成志超在床前站定。宋波却不动,身不动,眼不动,口也不动。成志超就那么站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身,从书房里搬过一把折叠椅,又顺手抓了一盒烟,再回卧室,便静静地坐在床边,点燃烟,想着自己的心事,也等着妻子随时可来的火炮轰击。

连着吸了两根烟,这于成志超,可算破记录。妻子却仍那么一动不动地躺着。他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

“我回来了。”

“你回来干什么?”妻子的声音冷冷硬硬,像冰砣子,像铁疙瘩;又远远地,像来自天边的幽灵。

“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也不想强求你原谅。你说怎么办,我都听你的。”

妻子眼中的泪水又泉水似地涌出来,好一阵,她才说:“是,我不能原谅,但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我又不得不原谅,多大的屈辱我都只能咽下去。我是学医的搞医的,我了解男人的弱点和那种生理本能,为了那种本能,男人很容易做下让家里人痛心疾首的丑事。这一点,我把你估计得过高了,我还以为你是个意志坚强,品行端正,很能自律的一个人。但事已至此,既不想离婚,我还能怎么样?你跟那个女人彻底了断了吧,然后听从省委的安排,马上到省委党校学习,离开那个是非之地。”

成志超怔了,去学习?从今天早晨到现在,他将自己可能面临的结局猜想了千万条路,最好的和最差的,最体面的和最掉价的,当然也想到了鲁书记可能对他采取的保护措施,惟独没想到让他马上去省委党校学习。

“鲁伯关心爱护了你一场,你却让他太伤心太失望了,可他还是没扔下你不管,这也是他万般无奈的办法。这期县处级干部班开学已经半个月了,是鲁书记亲自找省委组织部,又找党校,才同意让你插进去的。几个月后,市级班子换届,有些人选要从这期学员中产生。你去吉岗时,鲁书记一再叮嘱过你,尽量少疏漏,切莫起纷争,可事到如今,你的小辫子还是让人家抓住了,你把矛盾也挑起来了,听说县里都乱成了一锅粥。即使这样,鲁书记仍在给你创造机会,你千万不能让他再失望了。”

成志超又抽出一根烟。他脑子里胀胀的,木木的,一时拿不准主意。应该说,这是鲁书记为他安排的最好最奇妙的一步高棋了,日后可进可退,眼下又可体面地撤离纷争与难堪,可谓深谋远虑,又不显山露水。可这是临阵脱逃呢,还是随机应变?

“鲁书记给你的时间是三天。”

“就三天?”

“对,就三天,今天就算一天。三天后,你必须到省委党校报到。如果你还要任性胡为,所有的后果,包括工作的,也包括家庭的,你自己掂量吧。”

这是最后的通牒。

成志超想了想,站起身:“既然只给了三天时间,我现在就回去,你好好照顾自己吧。”

41

不过一两个时辰,成志超就突然返回到车上,这让司机大感意外和吃惊。他观察着成志超沉郁的脸色,小心地问,这就回县里吗?成志超翻腕看了看表,说我饿了,连早饭都没吃,先找个地方填填肚子吧。司机便拐弯抹角地将小车往巷子里转,找到一家“农家乐”小饭馆,说在这里吧,吃点清爽败火的。

司机善解人意,要了一盘大丰收,一盘油煎小咸鱼,还有一盆农家水豆腐和酱闷芸豆,主食是高粱米饭。那大丰收不过是几样时鲜青菜,配上一碟肉末酱。司机还特意叮嘱多上些红心萝卜和苦麻菜,都是极败火爽口的。苦麻菜本是田间野生的,这个时节还难以采寻,但自从有了蔬菜大棚,庄稼人便将野菜也移种进去,虽不似野生的那般有滋有味,但毕竟还存些山野的清香在里面,只是价钱贵得惊人,比鲜鱼嫩肉还贵。成志超心里感动,又看着不忍,说你小伙子爱吃肉,单点一个吧。小伙子笑说,成书记,您多吃点,我也正馋这一口呢。

成志超肚里确实饿得咕咕叫了,昨儿整整一夜几乎没合眼,今天从清晨到现在又忙着一路颠簸,除了灌进肚里两瓶矿泉水,可谓滴米未进。但成志超也不是因为困饿才留在城里,他在心里算计着时间。这个时候往县里赶,即便是故意放慢速度,到家也就午后三四点钟,正是县委机关上班的时候。到了县委,跟人们说什么?有了清晨那一阵闹,县里肯定对他说什么的都有,猜什么的也肯定少不了,民心汹涌,难测深浅。反正回去了也是一走,或明天傍晚,或后天一早,终归是滚蛋走人,那就不如晚一些回到县里,趁着夜间人静,图个眼不见心不烦。在省城家里也呆不得,惹出如此风波的责任全在自己,妻子即便不哭不闹不责怨,自己也羞愧难当如坐针毡,不如就这般躲出家门,且寻几分心里的清静吧。

肚子虽饿,却吃不下多少东西,一碗饭只吃下小半碗便放下了,抓了萝卜条往嘴里送,也觉没甚滋味。司机问,要不要再换个口味?成志超摇头,说你吃吧,这挺好。小伙子有心劝慰劝慰他,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两人就那么在餐桌前默默地坐了好长一段时间。

成志超还没回到县里,可他将去省委党校学习的事魏树斌已经知道了。也不光魏树斌知道,县里许多人都知道了。市委组织部的一份正式通知明码电传过到县委来,这事还算秘密吗?

上级的这个临阵换帅的决定很让魏树斌吃惊,但细想想,似乎也尽在情理之中。人家是省里大领导的爱将嘛,爱将虽有毛病被人抓住了小辫子,但在大节上还是清正的。《西游记》中那些想吃唐僧肉拦阻干扰西天取经的妖魔鬼怪,或玉兔,或雄鸡,或牛魔王,哪一个不是在天宫有些来头,孙猴子万般无奈闹到各路神仙佛祖那里去,还不是收回天宫了事?在非常情势下采取这种组织措施,既是上级领导的无奈,也是上级领导的高明,可算上上之策啦!

虽明白这个理,可魏树斌仍觉心中窝了一块重重的石头,踢不去,甩不出。成志超这一去,还能再回吉岗来吗?电传通知上已明确安排,成志超赴省委党校学习期间,县委书记的工作暂由陈家舟代理。虽是“代理”,但县人事局档案中露出的那些马脚就可给陈家舟充足的时间和条件做“技术处理”,即使以后再将这个案子重新启动,也要比登天还要难了!况且,这一阵,自己明显为这个案子当开路先锋,已得罪了相当一批权势人物,那成志超一走,自己还怎么开展工作?也要求调动工作另图清静吗?那吉岗县的这一片天地就拱手让给那些无法无天的恶徒胡作非为?那是我公安局长魏树斌一人的耻辱,还是执政党的耻辱?老百姓将骂些什么?

魏树斌草草吃了几口午饭,就将吉普车开出县城,候在了通往省城的公路上。他估计成志超很快会回来,今天就会回来。

那一次,袁玉琨从市公安医院回到县里,就将擦鞋用的箱子连同里面的鞋刷鞋油什么的一股脑儿都卖了,买主出价很低,但袁玉琨卖得坚决,没有丝毫犹豫。

在家里焦急期盼的日子,袁玉琨一次次将电话打到魏树斌的办公室去,没人接,手机也一直关着。她知道魏树斌还另有一部手机,但那是为工作配的保密号码,魏树斌不说,她也不问。袁玉琨也曾把电话打到市公安医院,医院只答病人早已出院,别无他话。

半个月后的一天夜里,魏树斌突然回了家,摘下帽子,头发长出一层,却还缠着纱布。袁玉琨说要看看伤口,魏树斌说这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以后头发长出来,绝不影响观瞻。袁玉琨又要为他张罗晚饭,魏树斌说这些日子,我还真馋老婆的干豆腐炖大白菜了,可今天弟兄们刚为我接过风,肚子正饱着,下回吧。说着,魏树斌戴上帽子,起身要走。袁玉琨说你不在家住一宿呀?魏树斌做了个苦相,说大夫有令在先,红伤在身,一月之内不许同房,我怕管不住自己,对不起了。又指楼下说,就为这,我都让车在下面等我呢,也等下回吧,好饭不怕晚,好不好?

这顿“好饭”便又等了十来天。那天夜里,魏树斌再次回家,袁玉琨拂开他已长出半寸长的头发看伤口,登时就冷下了脸子,说你为啥骗人?魏树斌抱着妻子滚热的身子,嬉笑说,骗人和计谋可不是一个概念,我一半是真,一半是假。袁玉琨问这话怎讲?魏树斌说,干公安这一行,生生死死,悬于一旦,心里若再牵挂家里,保险系数必然更要打折扣,有所下降。我不过是把随时可能出现的恶果先演习给你看。袁玉琨说,你这么装神弄鬼,电话都不接,就不怕影响工作?魏树斌说,你擦鞋女工哪知眼下高科技的含量,我只需在电话上添置一个呼叫转移,啥事耽误得了?袁玉琨便恨恨地一口咬在魏树斌肩头上,留下齐齐的一排牙印,说,我让你瞧不起擦鞋女,我让你看这回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小车回县城,离城还有十多公里的地方,远远就见公路边停着一辆警用吉普车,魏树斌靠在车上吸烟。司机将车减了速,说公安局魏局长的车在前边,要不要停下来?成志超说,停吧。小车便在吉普车前面停下来。魏树斌远远甩了烟头,一言不发,转身就往路旁山坡上的松林里走。成志超下了车,跟在后面,也走进松林里去。

松林是多年前人工栽植的,郁郁葱葱,蔚然成林,有风掠过,便吟起了松涛的低啸。魏树斌在一棵树下站定,成志超跟过去,眼望着县城的方向。日已西垂,县城的古塔、高楼尽收眼底,一派苍茫。

魏树斌脸铁青,眼睑垂着,好一阵,才说:“闹事的人都散了,县里现在很平静。”

成志超叹了口气,算作应答了。

魏树斌问:“你什么时候走?”

成志超怔了一下,消息这么快?自己还没回到县城,人们就知他要走了。

“你知道了?”

魏树斌冷冷一笑:“满县城的人都知道了。”

“明天上午开常委会,把工作交接一下,午后就走。”

魏树斌把脸抬起,目光如鹰如隼似针似刺般射过来:“那件案子怎么办?”

成志超把眼睛躲移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走后,谁当家谁说了算,咋定咋是吧。”

魏树斌把牙帮骨咬了又咬,说:“有人说我是你的一条狗。那些人整完你就要想法收拾我了。”

成志超苦笑:“我可能连条狗都不如,顶多是条丧家犬,夹着尾巴溜了。”

魏树斌骂:“他妈的,狗就狗,是狗也是一条警犬!我魏树斌从来不属于哪个人,我属于国家公安机关!成志超,你听着,你走吧,我不敢误你的仕途前程。但你前脚走,我立马就向上级公安机关报案,我有足够的证据和破案线索。你怕,但我不怕,大不了我还去当我的警察。我就不信哪个大嘎秃子打立正,一只手真能遮住天!我要跟你说的只是一句话,到了办案人员找你取证的时候,我只希望你别活得不像个男人!”

魏树斌说完,丢下成志超,甩开大步,就向公路走去。那车门砰的一声,地动山摇,震人心魄,吉普车箭一般直向县城方向射去了。

成志超呆呆地望着远去的吉普车,望着远方的县城,只觉两腿发软,嘴巴里干干的,脑子里也一片空白,便默默地在松林间的草地坐下了。

成志超是入夜时分回到县城的。望着车窗外如织的灯火,还有街上悠闲散步的行人,心里不由一阵阵酸酸痛痛,百感交集。此一别,可能就再不会回来了。自己在这里工作了两年多的时间,不算长,可也不算很短,但究竟都干了些什么?搞了一片大棚实验田,有了些规模,但还没有见到预想中的效益,就是算成功吧,那也离不开鲁书记在背后的筹划和支持;再有……就是在这里结识了一个让自己一度身心相投的女人,且不说这种结识是否道德,但这个女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被人打了,打得很重,从此又留下一个不贞不洁的坏名声,自己也将灰溜溜地离去,并极可能从此天各一方,再不来往。我成志超给这个县城的数十万民众留下的将是一种什么印象呢?不过是个不管事也不做事的花花太岁。那么日后,曾经被戏称为一方父母官的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再踏上这块土地呢?

汽车开进县委大院,司机却没有马上离开。午前去省城时,成志超没叫秘书小张随同,那个年轻人太过功利,也太过聪明,而这个司机则为人厚道,嘴也严实,不声不响地从未给自己招惹过任何麻烦。意识到这一点,成志超心里又酸痛起来,也有些愧疚不安。记得有一次司机的老母病了,病得挺重,可这小伙子一次也没耽误自己用车,当时怎么没想到去医院去看看病中的老人呢?于情于理,都大不该的。

成志超说:“累了一天,你回去休息吧。”

司机说:“机关食堂早没人了,我陪你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成志超说:“我不饿。饿了有方便面。”

司机又说:“成书记,一辈子谁都会摊上几件不顺心的事,你千万别上火。其实你是怎样一个人,大家心里都有数。”

成志超心里热上来,在司机肩上重重地拍了拍,就上楼去了。

打开办公室的门,成志超怔怔地好发了一阵呆。两年多的时光,风一般地飘逝而去,这里是发号施令的帅帐,可自己愧对这间屋子了。办公桌正中,放了一份电传文件,是市委组织部发来的,通知成志超到省委党校学习,上面有一段话,已被人用红笔勾画出来了:成志超去省委党校学习期间,县委的工作暂由陈家舟同志代为主持。成志超心里冷笑,车轮快,赶不上电信快,如此看来,自己滚蛋的事,吉岗县里果然已经“地球人都知道”了。他又去按电话的来电显示键,这一天的未接电话很少很少,那个熟悉的号码没再出现,这在意料之中,可也隐隐让人失落。

小张推门跟进来,招呼说:“成书记回来了?”

成志超说:“你还没回去?”

小张说:“估计您会回来,不知您还有什么事,我就等着。”

成志超说:“你抓紧发个通知,明天上午八点,召开县委常委会,没有特别情况,谁也不要请假。在外地的,请尽量连夜赶回来。”

小张说:“电传通知陈县长已经阅过,常委会的事,他已经让发了通知。”

成志超不易察觉地讥嘲一笑,心里骂,迫不及待,终遂心愿,我人还没走,他便发号施令了。他说:“那就再发个补充通知,请县公安局、检察院、法院的主要领导同志列席会议。哦,对了,还有审计局和监察局。”

42

成志超的补充通知,还是很让有些人大吃了一惊。常务副县长伍林连夜跑到陈家舟家里去,惊惊慌慌地问:

“成志超整出的这一手是吉是凶?”

陈家舟得意一笑,说:“这点事,小儿科嘛。主要领导离任,请求审计,这是规矩,懂不懂?伍林仍不解,说那还叫公检法的头头们都列席干啥?陈家舟说,成志超刚闹出桃色风波,日后不管升迁还是调动,上级组织部门总要来人先考核一番,他这是水不来先叠坝。不然,等几月后,他人走茶凉,人们就不定说出些什么来。我估计他这一招,必是身后另有高人指点。不信你就等着瞧,明天会上,他一定会把那件事说一说,先封住大家的嘴巴。你给我记住,在明天的会上,你先带头替他鸣冤叫屈抱不平,就是日后上边来人考核,也还是这个态度,人家不问这事,那就一字不提;真要问起来,还是替他鸣冤叫屈,帮姓成的跨过这个坎儿,咱们一定尽心尽力。”

伍林越发不解,说:“这也太……那个了吧?便宜的果子都叫他吃肚里去了。”

陈家舟拿眼睛翻他,说:“这叫自我保护,这叫以德化怨。自古以来,凡是落井下石的,先掉下井的没好结果,那往下扔石头的,你又见哪个真得了好处?只要稳住吉岗县城的这一方天地,别说他升到市里去,升到省里才好呢。这里的道理,你慢慢琢磨去吧。”

接到列席会议通知大感意外的另一人便是魏树斌。他想了一阵,立即打电话给暗中布控的那两个侦察员,让他们从现在起,要格外注意目标动向,不可有丝毫马虎大意,并做好一切准备,随时接受执行下一步骤的命令。他又告诉局值班室,说自己在准备一个材料,没有特别情况,不要打扰他。然后他把自己关进办公室,又拔了电话线,关了手机,忙他的事情了。

第二天上午,县委常委会准时召开。人到得很齐,纪律检查委员会书记正在市里参加会议,赶回来了;一位副书记在省里跑招商项目,也赶回来了;县人大主任和县政协主席列席了会议。会议室里显得很严肃,不似往常会前总是少不了一些玩笑和道听途说。稍有不同的是,成志超在自己面前摆了一盒烟,是通红通红的大中华,此刻,他抽得很悠闲很从容,一副意得志满宠辱不惊的模样。

成志超扭头问坐在旁边的陈家舟:“老陈,开会?”

陈家舟点头:“开吧。你再坐在这儿,就是上级领导来县里作指示啦。”

有人会意地笑了,可也有人的脸紧绷着,陈家舟的有意轻松并没达到完全的效果。

成志超轻轻咳了一下,将烟蒂按熄在烟灰缸里,说:“现在开会。今天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县公安局现已掌握大量证据,认为县人事局现存档案中有伪造嫌疑,我已于数日前同意封存备查。此事关系重大。今天的议题就是,这个事要不要立案?立了案怎么查?建立一个怎样的办案机构?”

会议室突然变得死一般的沉寂,但很快,就是一片窃窃的私语。坐在后排的魏树斌暗暗吐出一口长气,摸出一根烟,从容点燃。伍林则将惊恐的目光投向了陈家舟。

陈家舟忍不住了,问:“成书记,今天的会议内容不是交接吗?”

成志超说:“什么时候交接,择时再定,我会向市委请示。”

“你、你事先为什么不开书记碰头会?这是搞突然袭击!”陈家舟脸色大变。

成志超却淡淡一笑:“人事局的档案封存,已有日子了,想来不会有哪位常委同志还不知道吧?既封,就要查,总要有个说法,估计大家也早有这个思想准备,怎么能说是突然袭击呢?再说,我现在还是主持县委工作的主要领导,各位副书记也都在这里,将工作议题直接提交常委会讨论,这也并不是没有先例,有什么不妥吗?”

陈家舟气急败坏,站起身:“我拒绝参加这个会议。”

成志超面色冷峻下来:“可以。但最后表决时,只能按弃权处理。不知还有哪位同志对这个议题存有异议,也请提出来。如果会议不能形成集体决议,我们可将立案请求提交市委,由上级党委决定。”

陈家舟将面前桌面上的东西划拉进手提包里,气冲冲地离席而去。伍林似乎想追随呼应,但向会议室里扫了两眼,见大家都面色沉静地坐着,终没敢动。

成志超平静地说:“下面先请县公安局局长魏树斌同志向常委会报告现已掌握的案情。”

魏树斌却摸出手机,站起身,请示说:“成书记,我先接个电话,稍等片刻,可以吗?”

成志超点了点头:“给你五分钟,快去快回。现在我宣布一项纪律,其他同志请将手机全部关闭,会议期间,任何人都不要再接打电话,也不要走出会议室。”

魏树斌出了会议室,便奔了卫生间,他先问了声“有人吗”,见无人应,又将几个便间的门都一一拉开看过,才对手机低声说:

“我是魏树斌,目标可能马上有所动作。请按预定方案,密切注视,跟踪到底,一定要保护好既定目标的人身安全,没有我的命令,暂不实行抓捕……”

43

风云突变,让陈家舟一下慌了手脚。他没料到成志超会突然之间打出这么一手牌,也一时想不明白成志超为什么会打这手牌。俗话说,狗急了才跳墙,兵书上讲穷兵不可追,可他并没将成志超逼到“狗急”的程度,成志超的后台也另给他安排了绝境求生的途径,姓成的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去享太平。可他却不走,不光不走,还突然返身扑了上来。陈家舟恨成志超的不识好歹,也恨自己太过自信,低估了这个对手。眼下的处境,反倒自己成了穷途末路、必须跳墙逃生的癞皮狗,如不赶快采取极端手段,怕是再无回天之力了。

陈家舟跑回自己的办公室,重重摔上了门,又拧上锁,就把电话打给了邹森。

“邹森吗?情况有变,万分紧急,你必须马上就走,一分钟也不能耽误,越快越好,越远越好,越叫人找不到的地方越好。”

电话那边静了好一阵,可以想见邹森吃惊的样子,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跟你说话呢,听到了吗?”陈家舟心急火燎,逼了一句。

“我……我去哪里?”邹森总算吭哧出了这么一句。

“这也让我教你?哪儿能藏身你去哪里,马上走。不然,你就蹲大牢去!”

邹森沉了一下,说:“老板让我走,我当然得走,可我出去也不能要饭吃,手里总得有几个过河钱,还不一定啥时回来呢。”

陈家舟说:“这个,我已经为你想到了。我给你准备了二十万,但现在没有办法给你,你也不能到我这里取。这样吧,你先找个保险的地方躲起来,然后打电话给我,我派人直接给你送到手上。这个你放心,我姓陈的既说到,就一定做到。但你的手机马上扔掉,连同卡号,都再不能用,出去后另换手机和新号。我也把一个新号码给你,但没有特别情况,尽量减少联系。你也不能再给你家里或亲友打电话。身份证也赶快扔掉,另找人办个假的……”

午休前,伍林从常委会上回来,惊惶失措地向陈家舟报告说,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县里成立专案组,成志超亲自牵头挂帅,县纪检委和公检法的几家头头都是专案组的成员。对这个决定,会上没人反对,也没办法反对,一切都顺理成章。

陈家舟故作镇定地说:“那就定吧,也未必能把谁的屌咬下来。我已经让邹森滚蛋了,没有关键人证,神仙拿这案子也没辙,大不了你和我也是个上当受骗,失察,不让再捧这个饭碗到头了。”

“只怕……”伍林垂着头,忍了又忍,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说了出来,“邹森眼下就是变成能钻洞的耗子,也走不了多远。那个魏树斌可不是盏省油的灯,不会料不到这一手。通辑令说发就会发出去,我们已错过让邹森远走高飞的最佳时机了。”

这话便有了明显的责怪抱怨的意思。此前,伍林数次建议让邹森逃走,是陈家舟一意孤行,自以为是,只是不肯。事已如此,病人已经咽气蹬腿,再往他嘴里灌这口药,还有个屁用!

陈家舟当然不会听不出,但他也只好忍着心里的焦恼,冷笑说:“谁又料到这种时候,成志超会杀个回马枪?你料到了吗?邹森走了当然好,走不了,我自另有让他闭上嘴巴的办法。大不了,到时你把事情都往我一个人身上推,就是掉脑袋,也是我陈家舟一个人的事,行了吧?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马上告诉高贯成,安排那两个人也赶快滚蛋,滚得远远的,无论如何,再不能让他们两个出了闪失。”

那两个人,就是伍林几次支使的两个打手。

伍林说:“让他们走,可以,可这号人不能没有条件。”

陈家舟说:“先给他们十万,告诉他们,已经让邹森给他们另带去了二十万,等邹森找个地方落下脚,让他们去邹森手上拿。”

伍林吃惊地问:“你真的又给了邹森二十万?”

陈家舟横了一眼:“废话!”

伍林说:“那两人都是心黑手辣的亡命徒,别说邹森手上没钱,就是有……”

陈家舟打断他,眼露凶光:“你管他有没有,就这么说!不然,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伍林惊悸地望定陈家舟,一霎时,好像不再认识这个人。这是借刀杀人,杀的是一根绳上拴着的另一只蚂蚱。为了自己活命,似乎这是唯一的办法。可那毕竟是一条命啊,是多年来一直引为死党的一个哥们儿!陈家舟的这一手,真是毒狠到家了,如果需要,他会不会对自己也来这么一手呢?

陈家舟不会读不出伍林眼神里的这些内容。他摇摇头,拍拍伍林的肩,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到这种时候,就不能婆婆妈妈的了。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啊?没办法呀!现在,也就你我是左右手亲兄弟了,放心吧,真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步,就是豁出我自己,我一力担承,也要保你平安无事。我现在就说一句可算托孤的话,日后我要是有个山高水低,我这个家,老婆孩子,还有老爹老妈,可就全拜托兄弟了。”

这话说得很到位,既已托孤,何疑之有?可伍林却不敢再轻信了,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大哥说哪里话。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真到了那一步,也是我当兄弟的先往坑里跳,好歹还能替大哥垫垫泥土呢。”

陈家舟又拍了拍伍林的肩头,心知他这话说得很虚伪,也不再辩解了,说:“难得兄弟这片心,我领了。眼下,你我还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再不能出一丁一点儿的纰漏,你赶快让樊世猛那东西给我闭上那张臭嘴。他妈的,要不是因为他那张嘴,事情也不会到了今天这一步。”

伍林问:“来软的还是来硬的?”

陈家舟说:“你琢磨着办吧。好在他也就知道那么点儿事,只要不再胡说八道就行了。再有,从现在起,除了日常工作上的事,你我尽量减少联系,所有电话也再不许谈工作以外的事,小心被人窃听。”

伍林心惊肉跳地问:“能吗?他们也敢?好歹咱俩现在还是县里的领导呢。”

陈家舟说:“小心不为过,以防万一吧。”

伍林不让樊世猛胡说八道的办法是软硬兼施。当日午后,他将一个捆扎得结结实实的纸包放进手提袋里,便在街上转。他要找一个人,替他将纸包送到樊世猛的手下,这种时候,司机不能用了,政府办公室的秘书也不能用了,不是那些人不再听使唤,而是怕事情一旦败露,送东西的人就可能成了警方的证人。伍林在街上转了一圈,选定了一个顺街游逛的年轻人,他把那人叫到僻静的地方,说我打车带你去个地方,你把一件小东西交给一个人,来去也就两顿饭的工夫,我给你二十元钱,你去不去?年轻人挺警觉,问是什么东西?伍林将纸包从提袋拿出来让他看了看,说就这,几本书和一叠材料,简单得很,你放下东西就走,算你弯腰从地上白捡了一张票子。年轻人说,那你自个儿咋不送?伍林说我以前跟他有点不愉快,不想跟他见面。年轻人想了想,说我正忙呢,为了你的事就要误了我的事,你一定想让我干,那就一张老头票,二十元钱我才不干呢。这年月,二十元钱掉在地上,未必谁都会弯下那个腰。伍林心里骂,但还是点头了,说一百就一百,走吧。

两人钻进一辆出租车,直奔了南岭乡政府。在离乡政府大门前不远的街口,伍林将东西交给年轻人,告诉了将东西交给谁谁谁,说他就在这儿等,事办完了给钱。那年轻人将纸包在手上掂了掂,确信是书和材料之类,这才坐车进了乡政府的院子。

那个时候,樊世猛正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年轻人敲门进屋,问:

“您是樊乡长吗?”

樊世猛答:“我是樊世猛,有事?”

年轻人将纸包放在办公桌上,说:“这是你的一个朋友让我给你送来的。”

樊世猛问:“是谁?”

年轻人答:“他说你看了东西就知道了。”

樊世猛将纸包拿在手上,掂了掂,又问:“这是什么?”

年轻人摇头:“我也不知道。他说是几本书和两份材料。”

樊世猛说了声谢谢,年轻人就离去了。樊世猛从抽屉里找出剪刀,剪开密封的胶条,又打开牛皮纸,登时就惊愕地呆住了,是十扎没开封的百元票子,票子间还夹裹着一把很短但很锋利的匕首,那匕首戴着牛皮鞘套,极精致,可视为一件玩具。

听窗外楼下汽车响,樊世猛急起身扑到窗前,只看到红色夏利的车身和车顶上的出租标识,那车已风一般地旋出院子去了。

樊世猛猜想得到这两样东西是谁派人送来的,也猜想得到送东西的人软硬兼施的目的。午前县委刚刚开过常委会,会议决定成立专案组,消息在午饭前就传过来了。吉岗县上空聚云了,炸雷了,省城来的那条小白龙和盘踞吉岗多年已成精怪的地头蛇公开叫阵了,一场厮拼较量已势不可免了。当初,自己为给儿子办铁饭碗,先后共支出近八万,而人家送回的是十万,比自己花的还多上一点儿,再加上一把可致人死命的匕首,这个意思,还用多想吗?就是傻子,也一目了然了。

那场已拉开阵势的龙蛇之战,谁将是最后的胜者?占着天时和民心的成志超虽有强大的靠山支持,但他毕竟刚刚在县里沾惹下一身腥骚,即使他胜了,还能在县里呆上多久呢?那占着地利的陈家舟在县里的死党早成势力,盘根错节,他能彻底服输倒台完蛋吗?县里的专案组是一定会来核实取证的,自己的证词便如同战场上的制高点,那我樊世猛此番该站在哪一边呢?一瞬间,樊世猛的脑袋胀得如同腾空而起的热气球,飘飘忽忽,无根无基,再加气升温,只怕要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