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峰回路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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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州的天突然阴了下来,连着几场透雨后,空气变得霉霉的。似乎随手抓一把空气,都能捏出水来。
于洋最近十分忙碌,连续一周没睡过一个踏实觉了,坐在椅子上,眼一闭,就能生出梦来。但他不能生,这个时候,整个海东的目光是集中在他身上的,他成了漩涡中的漩涡。
一个月湖山庄,让于洋获得意外收获,真是太意外了。本来还想,能在月湖山庄查到谢觉萍名下的别墅,再顺着线索查下去,就能让僵局松动,至少有理由对谢觉萍再次采取措施。于洋越来越坚信,外逃的骆建新是将关键证据交给了谢觉萍,这是他反复研究谢觉萍这个人后得出的结论。这个女人太不一般了,集中了所有的悲喜剧。女人的悲,女人的痛,女人的幸福还有不幸,都让她一个人尝受了。这段时间,于洋把两千亩土地大案的案卷材料还有盛世欧景楼盘相关材料全调到了手边,有空就看,看来看去,得出一个结论。海东所有的网,都集结在这里。海东所有的荒唐事,也都集中在这里。
现在就差一根钉子,钉进去,然后在心脏部位按上一部窥探仪,所有的线,经线纬线粗线细线就都能一一捋出来。
这根钉子在月湖山庄意外得到。
于洋怎么也没想到,汤永康会住在那里,光明正大住在那里。得知这一消息,他先是惊得合不拢嘴,怎么会呢,不是说早逃往马来西亚了吗,跟他姐姐汤永丽一块逃的,怎么会在大上海出现呢?当办案人员明确无误告诉他,汤永康就住在月湖山庄,公开身份是上海谷奇集团董事长时,于洋拍案而起,当即命令办案人员请求上海警方协助,将汤永康缉拿归案。
办案人员没让他失望,尽管缉拿过程中遇到了一些阻力,汤永康毫无畏惧地亮出了几张牌,扬言谁敢动他,先回海东问问这几个人去,看他们答不答应。办案人员还是毫不客气地将他带回了海东。
于洋当即向赵铭森汇报,赵铭森听了,只给于洋一句话:“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怕别人说情,也不要怕别人干扰。如果别人施加压力,你把压力推我这儿,我顶着。”
奇怪的是,到现在为止,没一个人说情,于洋也没接到任何方面的威胁或恐吓。海东很平静,怪怪的平静。北京也没电话打来,暗示也没。这就奇怪了,难道汤永康后面的力量都闭了嘴,不可能啊?
不管怎么,于洋还是很快开展了工作,紧急抽调工作人员,迅速对汤永康进行隔离,开始密集式的审讯。同时暗暗再派出一支力量,在上海展开调查。因为这次去居然没在那个别墅区查到谢觉萍房子,这事不合理。他觉得谜团还在谢觉萍这个女人身上。
几乎同时,朱天运这边也开口了。朱天运开口就跟戏剧一样,别人都以为他要把难堪给到底,让林组长他们无从下手。林组长他们确实也被他难住了,毕竟不是双规,毕竟还要注意到他的身份地位,不敢胡来。可他又坚决不配合,要么装傻,要么就非常原则地说那些让人无从下手的话。可是他突然开口了。
还是要感谢茹娟。怕是没人想到,打开这个结的不是别人,是茹娟。
林组长他们所在的宾馆是极其保密的,戒备更是森严,甭说朱天运身边的人,怕是连赵铭森于洋他们,想在这种情况下接近朱天运,都不可能。中纪委三个字,还是很有震慑力的。远不像省纪委市纪委那么随便,那么容易被人左右。但茹娟就能找进去,还能见到朱天运。
茹娟不是直接找朱天运,她找林组长。她跟北京那边通了几个电话,去宾馆的路就为她畅开了。于是她打扮一鲜,非常时尚地站在了林组长面前。林组长看着她,不相信自己认得这个女人。可茹娟非说他们认识,在北京某家饭店还吃过一次饭呢。那家饭店林组长当然知道,离他家不远,有亲朋好友去,常在那家饭店招待。茹娟又说了两个人,这两个人的名都比林组长的名大,都是首长身边的人,林组长确实也跟他们吃过饭。这下林组长就不敢怀疑了,认认真真跟她交谈起来。两人天南海北扯了一大通,扯得林组长云里雾里,不知道茹娟找他什么事,好像嘛事也没,但又扯着不走。后来当着他面,打了一电话,说几句后,将电话送他手中,就传来一个让林组长肃然起敬的声音。林组长本能地站起,身子笔挺,对着电话大气不敢出,只顾着嗯。连嗯几声,那边压了线。林组长再给茹娟还手机时,手就开始抖了,目光也在抖。
不管啥人,总还是有怕的。不管你处在何种位置,总还有更强势的位置制约着你。官场是这理,任何一个场也是这理。所谓任何时候都要保持低调,就是告诫你不要犯这种低级错误。
人可以栽在大事上,绝不能栽在鸡毛蒜皮上。但太多的人就是毁在了鸡毛蒜皮上,原因是他们没把鸡毛蒜皮当成个事。官场无小事,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都能毁掉一大批人,是一大批,而不是一个人。当然,官场也无大事,大事是小事堆积成的,你把每件小事都消化了,哪来大事?所谓的大事,就是跟你不沾边的事,你能听见但永远也摸不着的事,因为你还没到摸着它的资格!
林组长深吸一口气,目光抖抖索索地重新搁到茹娟脸上,心里此时已不只是敬畏了,很复杂。“慢待茹小姐了,做得不周的地方,请茹小姐多多包涵。”
“哪的话,林组长干嘛跟我客气呢,我也是听说林组长在这边,很辛苦,过来看看。反正我是闲上,想起谁就来看谁,林组长可不能怪罪哦,谁让我们是朋友呢。”
“不敢,不敢,茹小姐说的对,我们是朋友,朋友。”林组长已经有点手足无措了,他真不记得自己有这样这一个朋友,接完刚才那电话,更不敢冒失地拿茹娟当朋友。
茹娟莞尔一笑,露出一脸的妩媚来:“对了林组长,你们在这边办什么案啊,我看挺神秘的,我这人好奇,林组长能否悄悄透露一下,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茹娟扮了个鬼脸,她的样子有几分俏皮,更带着可爱。
“这个……”林组长显出难为情来。
“不问啦,知道林哥哥是钦差大臣,不敢让林哥哥犯错误的。好啦,小妹告辞,不敢造次啦。”说着,真装出要走的样子。林组长这下急了,忙堵在她面前说:“难得茹小姐这么有心,再坐一会吧,其实也没啥,最近海州有位领导惹了点事,我们过来调查一下。”
“了不得,上次我就说,我们林哥哥绝不是等闲之辈,看,让小妹说准了吧,都能查海州领导了?对了,不是柳大市长吧?”
“不,不。”林组长连连摇头,本不想说是谁,但茹娟眼巴巴地等答案,终还是拗不住地说:“不好意思,是天运书记出了点事。”
“真的啊?”茹娟做出非常吃惊的样子,接着又问:“怎么会呢,我可从没听说朱书记有什么不良嗜好啊,还一直想认识他呢。”
“你不认识他?”林组长被茹娟弄糊涂了,脸上起满狐疑。
“我算老几,能认识这么大人物?哎,能不能让我去会会他,就看他一眼,我太好奇了,还从没见过你们纪委收拾别人呢。”
“不是收拾,是调查。”林组长纠正道。
“都一样,公安抓坏人也说是调查。”茹娟吃吃笑出了声,见林组长面色不好,忙拿手掩住嘴,傻傻地等林组长回答。林组长不好拒绝,但又不敢随便答应,犹豫着问:“茹小姐真想认识他?”
“想啊,我是商人,哪有商人不想认识官的,快帮我认识一下吧,机会难得哟。”
“好吧。”林组长默了半天,终于道。其实他已知道茹娟今天来的目的了,可惜他权位太低,阻挡不了,于是装傻道:“我们有规定的,见面不容许超过五分钟,茹小姐千万别见怪呀。”
“用不了五分钟,又不是跟他谈情说爱。”茹娟扮出鬼脸道。
看见茹娟的一瞬,朱天运楞住了神,不过很快,他就装若无其事。林组长陪茹娟进去,冲值班人员示了个眼色,值班人员看了一眼茹娟,跟着林组长出来了。屋子里只剩了茹娟跟朱天运。
“不错嘛,挺享受的。”茹娟道。
“是啊,好享受,茹大老板怎么来了,看热闹还是?”
“少说话,他们不知道我认识你。”茹娟赶忙提醒朱天运。朱天运笑说:“我俩本来就不认识嘛,对了,茹大老板也调纪委了?”
“少奚落我,现在没心情听书记训人,也没时间。怎么样,手里牌还不想打出去?”
“什么牌?”
“什么牌书记应该清楚,玩玩就行了,别把小戏当大戏唱,不值。”
“什么意思?”
“一件小事玩这么大,书记不觉得太浪费时间?书记的时间可是相当金贵的啊,别因小失大,让外人钻了不该钻的空子。”
“你个小丫头,云山雾海说什么呢,我朱天运听不懂。”
“听不懂最好,当我没说。”茹娟扭过脸来,嘴上装生气,其实小丫头三个字还是狠狠地撞击了她,让她觉得心的某个地方猛烈地那么一动。
“呵呵,脾气还不小嘛,好,我想想看,谢谢茹老板。”
“我叫茹娟。”
“小丫头,还挺有个性的嘛,改天我请你喝茶。”
“真的?!”
“共产党人从来不说假话。好,你回去,把手头工作抓紧,改天我可要听你汇报的。”
“谢谢您。”茹娟脸上蓦就开了花。
朱天运很快就配合了。他说,他是经常收到一些礼品,什么茶叶啊名烟名酒啦,能交的就都交了,可以到纪委去查。实在交不了的,就拿来享用了。“不能把啥也当腐败,反腐败不是反得让人一点人情也没有,大家互相送点小东西,表达表达心情,这跟腐败没关系吧?”他反问林组长。
“请回答我的问题,到底收没收唐雪梅礼品。”
朱天运耸耸肩:“我真是想不起来了,要不你们去我家查,或者找我司机跟秘书,是不是他们代我收了?”
林组长没回答,事实上在朱天运“隔离”第二天,有关方面就搜查了他的家,要不,萧亚宁也不会闹到这地方来。但他的家实在是太清白了,啥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找到。不过朱天运说司机跟秘书,还是让林组长心里一动。
“我这人粗心,有时人家送了我实物,我懒得理,顺手扔给司机和秘书,让他们代我处理,莫不是这两个家伙发现是宝贝,私吞了?”他很认真地思考一会,又说:“不会,他们跟我这么多年,最起码的觉悟还是有的。对了,你们去门房看看,我咋把这忘了,有时候我会把一些没用的东西送给门房老头的,比如香烟啊酒啊还有土特产什么的。不会是人家把古玩藏这里面吧?”
他的表情真就让人觉得,他是经常这样做的一个人。林组长在笔录纸上记了几句,抬头,征求同伴的意见。同伴点点头,他们很感激,如果朱天运不说这些,他们真不敢四处去找线索的。
两小时后,林组长带着一干人,驱车来到朱天运住的小区。司机和秘书孙晓伟也在车上。单独问话的时候,两人很紧张,近乎到了前言不搭后语的程度,不过两人都说,朱书记确实有这个习惯,经常把一些不重要的礼品顺手送给门房老头。有时他们也送,反正是朱书记不喜欢的,与其扔了不如送给那些需要的人。
市纪委书记赵朴也在里面,只要一牵扯到外调,市纪委就得出面配合。
一干人进了门房,门房老头躺在床上看电视,见这么多人进来,不满地问了句:“找谁啊?”
赵朴抢先一步说:“老人家,有件事想找你核实一下。”
“是调查低保吧,我没吃,都让有钱的吃了。”老头气哼哼说。
“不是低保,老人家,市委朱书记住这个小区吧?”
老头警觉地瞅了眼赵朴,又看看四周的人,坐起身子,一本正经道:“又是跑官送礼的吧,告诉你,他不住这里!”
“老人家误解了,我们不是跑官送礼的,我们是来调查一件事。”
老头很顽固地说:“跑这里的人没一个是说送礼来的,可哪个也不空着手来,但也没见这么多人一起来送啊,你们不会是县里来的吧,县里出大事了?”
赵朴哭笑不得,只能求救似地望住林组长。林组长往前迈一步,问:“老人家,我是中央来的,想跟你了解一件事,你这里有朱天运同志送的东西吗?”
“没有!”老头硬梗梗丢过去一句,捣鼓他的电视机去了。电视机还是很早那种,也没数字信号,吱吱乱响,突然不出图像。摆弄半天,又出了。
“这电视就是他的,不是送,他送我干什么,是人家送他,他嫌多,顺手扔给我的。”
林组长刚刚提紧的心又落下来,喜笑颜开地说了一个大约时间,问老头在这个时间里收没收过朱天运送的东西。老头不满道:“说了不是送,你还非说是送。”又道:“我哪记得这么多,随便找吧,这屋子里除这张床,其他都是他送的。”
一干人便迅速找起来,不大功夫,那古董就到了林组长手里。古董摆放在很暗的一个角落,里面插了一朵塑料花,跟它放一起的还有一古玩。林组长拿起两件古玩,认真把玩一会,道:“老人家,这是朱天运同志送你的吧?”
“说了都是,这屋子里除这张床,还有床上东西,其他都是他断断续续给的。对了,还有这两个年轻人给的。”老头突然盯住司机和秘书,很诧异地问:“你们咋也来了,朱书记呢,没出什么事吧?”
孙晓伟尴尬道:“没,没出事,谢谢老人家。”
“他是好人啊,这世上好事真不多,尤其当官的。”老头说话一点不讲究,让所有人脸红。
当林组长提出要带走两样古董时,老头不依了,说什么也不让,他要还给朱书记的。没办法,只好由赵朴出面,给老头写下一字据,才将两件古董拿走。
出得门来,孙晓伟和司机脸都绿了,如同经历一场大战。孙晓伟嗓子都干了,之前他根本没得到一点暗示,真怕老头这里找不到东西,难以交差。现在他可以长长松一口气了。
林组长马上安排人,连夜将两件古董送往北京,请专门部门鉴定。听到这消息,赵铭森暗暗松下一口气。心里说了句,朱天运啊,你这嘴巴咋就这么难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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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那边很快反馈来消息,经专家鉴定,两件古董一件是假的,民间仿制,顶多值几百块钱。唐雪梅送的那件,绝对正宗,而且是稀世珍品,黑市价应该在八百万以上。
林组长写给中纪委的材料说,种种迹象表明,朱天运确实不知情,被唐雪梅蒙了。林组长做出这个判断,跟秘书孙晓伟和司机的反应有关。那天林组长是认真观察了二位的表情的,他怕朱天运跟手下合起手来,跟他演一出三簧,事实证明,他们没。这点让林组长非常欣慰。鉴定结果出来后,林组长去了趟北京,一同去的还有省纪委书记于洋。林组长跟中纪委领导做了长达三小时的汇报,就自己到海东这段时间看到的听到的如实做了汇报,最后他说:“这件事是阴谋,有人故意陷害朱天运,想给海东制造混乱。通过这段时间的了解,我觉得海东的问题不在朱天运身上,而是另有其人。”纪委领导并没就这话题深入,这话题目前还有点敏感,在没有确凿证据前,不能怀疑任何一位同志,更不能将矛头乱指,这是纪委这种部门必须坚持的原则。毕竟纪委跟别的部门不同。官场上最怕进的门有两道,一是纪委和反贪局,二是老干部局。前者进去了,意味着你有问题,很可能会进一步到监狱去。后者进去了,表明你的政治生涯已经结束,只能为一张报纸没及时送到春节慰问先去了别人家后去了你家而发发牢骚。与之相反,最爱进的门也有两道,一是组织部,怕是没有哪个官员不喜欢被组织部召唤,就跟女人没一个不喜欢被时装店召唤一样。另一个,就是一把手的门了。
但一把手的门太难进,就算进去了,后果也有多种可能,不见得进去后都能拿到喜报。可纪委这道门,只要进来,一准没啥喜报。所以纪委工作久了,不管是领导还是工作人员,都很谨慎,轻易不敢在心里装上谁。有个段子就讲,有天下班时候,纪委工作人员给组织部打电话,让通知电子局长、交通局长、能源局长还有好几个局长第二天一早到纪委。因为快要下班,组织部小干事也草草应付,只将电话打给这些部门的办公室人员。没想第二天惨剧发生了。电力局长触电身亡,把身体献给了电力事业。交通局长连夜出逃,结果出了车祸,也算是死在岗位上。能源局长打开煤气,被老婆发现,没毒死,紧着往医院送,不幸出租车没油了,耽误致死,让能源给害了。其他几个局长倒是没想到死,但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第二天去了,纪委只是开一个短会,例行教育,组织各局长看一个警示片。
朱天运很快回到了工作岗位上,这是于洋和林组长共同努力的结果。于洋按照赵铭森的指示,再三讲明,海州离不开朱天运,既然证明他是被陷害,就应该让他立即回到岗位上。高层一时还有些犹豫,毕竟别人还扯出了朱天运其他问题。这个时候有人出面为朱天运讲话了,是老首长,他说:“如果有人一告我们就去查,谁还干得了工作?”纪委领导刚要解释,老首长发火了:“我觉得现在你们要查的不是朱天运,而是那些设法往朱天运身上泼脏水的人!”
就这么一句话,改变了朱天运的命运。大家都没想到老首长这个时候会站出来,更没想到他以自己的人格还有一辈子对党的忠诚为朱天运做担保,弄得大家都很被动。
林组长也再次回到了海州,不过这次他又有了新使命。鉴于目前情况,高层命令他,全力介入骆建新一案,结合海东目前政治斗争新动向,尽快帮海东查清查实骆建新案,在海东率先掀起一场打击裸官外逃的斗争。
八月的海州骄阳似火,桑拿天让海州架在了蒸笼上,就连树叶也在冒汗,空气更是随便捏一把就能捏出水来。市委大院里有点异常,这异常已经持续了一段日子,到今天还没完全消除掉。办公大楼静得出奇,不是静,而是一种特殊的气氛,似乎谁也不敢发出声音,大家都在使劲憋着气。楼内没有哪个女干部敢穿高跟鞋,更不敢走路时发出那种咯噔咯噔的声音。脚步着地那一刻,所有人都在提醒自己,轻点,再轻点。几乎每张脸上,都写着胆小谨慎,就算是笑,也是很轻很轻的那种,生怕脸上笑得重了,会有声音发出。大家见了面,只是匆匆望一眼,以前还习惯性地要问一句:“忙不?”最近什么也不敢问,就那么一望,快速收回目光,钻自己办公室去了。
高层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都会让整幢里的人骇然失色,何况这次整出这么大动静。
朱天运的车子开进市委大院时,很多目光是看到了的,其实那些目光一直藏在玻璃后面,就看局势怎么变,有人担心朱天运会长住在那里,也有人担心很快会换到更可怕的地方去。当然,也有一大批人,天天盼着他的脚步不再走进来。可是,他还是回来了。
朱天运并没上楼,步态熟练地绕过两个花园,往西院去了。他的身子被几株高大的香樟树遮住时,藏在窗户后面的那些目光才一一隐去。这些目光神态各异,心思也各异。
朱天运径直来到西院那幢小洋楼。整个西院这天倒是呈现出一派宁静,甚至还带着祥和。秘书长唐国枢像一位忠实的老管家一样弓腰跟在他身后,没话,所有的话都在脸上,就那么跟着,脚步踩着朱天运的脚步,他能踩得一点不差,如果海州这地方有雪,让他们在雪地里玩一个游戏,朱天运走前面,唐国枢走后面,不让他们刻意,就那么随心所欲地走,等走过去时,你不会看到两串脚印,只能看到一串,而且只是朱天运一个人的,根本看不出唐国枢的脚印在哪。
什么叫秘书长,怕是只有当到这份上,你才能让人明白,秘书长三个字的真正含义。
秘书孙晓伟老早就候在西院小洋楼下,他是没资格跟在后面的,只能提前去站在那里,像门僮一样恭候他的主人。西院显然是刚刚清扫过的,地上一片树叶也没,水洒得很均匀,地面升腾起来的热流被绿树吞吸着,感觉特别饱满,特别有生气。花草一个劲地往直里升腰,这样就显得站在树下小径旁的孙晓伟腰弓得有些过了,不过没关系,他的双腿特别直,特别有力量,朱天运一眼就注意到了。友好地笑笑,说了句:“不错嘛,阳光足,草的味也足。”
孙晓伟赶忙往前迈半步,接过他手里小包,侧身站边上,等朱天运和唐国枢过去,才步子谨慎地跟在后面。这阵你再看,孙晓伟的步子就怎么也踏不到他们的节拍上,不是慢一秒就是快半秒,尽管他很想踩到那个点上。
有人告诉过孙晓伟,说官场一切学问是从走路开始的,先学走路后学说话,再学斟茶倒水提包打车门什么的,因为你路走不像,其他自然做不像。人大毕业的孙晓伟一开始认为这是笑谈,很是不屑一顾,但是跟了朱天运一段时间后,猛然发现这是真理。因为他看到朱天运在各种场合迈的步子是不一样的,同是一个人,却能走出无数种步伐来。去省委是一种步子,去基层是另一种步子,在家里是这么走,在办公大楼立马又换成别的走法。再注意唐国枢,就越发坚信这是真理了。孙晓伟这才开始学步子,说来可悲,都大学毕业到单位了,才学走路。但官场就是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让你觉得一走进这个场,你什么也不会,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不会写文章,甚至不会帮人倒一杯茶。有次朱天运办公室来了客人,叫孙晓伟过去斟茶。孙晓伟就当平日跟别人沏茶一样,泡好直接就把杯子捧给了别人。那天正好唐国枢也在,见他如此不懂规范,默无声音走过来,将客人已经接过去的杯子重新讨要到自己手里,只说:“这水怕是没开,我重新给领导换一杯。”然后,从柜子里拿出水杯,用心洗了三遍,从朱天运后面的柜子里拿出茶叶,取一小勺,放入水杯,用开水烫过,倒掉,然后才正式冲茶。这些都不是关键,这些孙晓伟都学会了,也是按这个步骤去做的。关键在于唐国枢给客人捧杯的姿势,尽管都是双手捧给客人的,但唐国枢的腰是弓着的,看不明显,但的确是弓着的,而孙晓伟给客人递茶时,腰是直的。腰一直,你的茶就变了味,这茶,客人或许会喝,但喝下去后感受决不一样。
一切皆在事物之外,这才是官场的核心,可惜孙晓伟到现在还没悟透。总以为是自己没学会走唐国枢那种步子,其实不,是他没唐国枢那份心。心不到,万事皆不到。
一走进自己办公室,朱天运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其实刚才在小院,他就感觉到些微的异常,疑惑哪儿不对劲,但就是一下判断不出来。这阵,他心里清楚了。朱天运的办公室平常不是由专门的清洁工打扫的,为了落实下岗职工再就业政策,也为了更好地安排“40”“50”人员,市委大院带头,将一些下岗职工或者低保职工吸收进来,安排各种“闲活”,其中打扫卫生就是一项。但朱天运的办公室包括整个西院,都不是这些人打扫的。不是朱天运嫌他们地位低,不具备这身份,关键是这些人做事没章法,打扫卫生也是一样。而朱天运又是一个十分讲究章法的人,办公室怎么摆,花是向阳还是背阳,迎着窗户还是稍稍背对窗户,办公桌上签字笔往哪放,资料夹该放在什么地方,都十分的讲究,稍一动,他就找不到感觉了。好像他不是市委书记,而是一诗人或作家。朱天运有个作家朋友,这些年写官场小说,就这毛病。屋子里看似乱七八糟,但什么东西放在什么位置,他顺手就能拿起,要是有人怀着好意帮他整理一下,他一下就乱得找不到了,而且面对电脑,再也敲不出一个字,说是整个气场被破坏了。朱天运虽然没这么严重,但也不喜欢别人不按他的喜好乱给他整出新的“规矩”来。于是打扫办公室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了唐国枢和秘书孙晓伟身上。听上去真是残酷,让秘书长给他当清洁员,可唐国枢当这个清洁员,竟然当得津津有味,实在抽不出时间时,才轮到孙晓伟。
今天这办公室显然不是他们两人打扫的,对一个十分注重自己生活或工作习惯的人来说,任何细微的变动都能引起他的警觉。朱天运蹙着眉头扫了一圈,又用鼻子嗅了嗅,知道异味从哪来了。这房间包括楼道包括下面的小院,绝对是老婆萧亚宁打扫过的!妻子的味道留在哪,哪就是家,而不是办公室!
唐国枢敏锐地捕捉到了朱天运的变化,但他没敢解释,萧亚宁再三叮嘱,绝不能告诉朱天运,卫生是她清扫的,花是她买的,包括喷的空气清新剂,也是她到超市挑选的。如果容许,萧亚宁可能会把这套办公室所有的家具换掉,装修砸掉,请人重新弄一次。萧亚宁在自己的事上从来不信邪,但事情只要关乎到朱天运,立马就信起邪来。朱天运被“隔离审查”那些天,她偷偷跑到南山,抽签算卦,可惜抽了下下签,又是凶卦。心里那个不安哟,夜夜睡不着,眼一闭朱天运就离开了她们母子。她听指点迷津者说了一堆话,马上就着手落实,借清扫卫生的空,在朱天运办公室设了“机关”。在柜子里贴了几张符,又在花盆里栽了长青树,还暗暗在他椅子下藏了一个算命先生叫“稳若泰山”的小石雕,预示着一屁股坐下去,再也不会被人掀翻。
“不错嘛,啊,感觉就跟没离开一样。”朱天运看够了,故意冲唐国枢笑说一句。
唐国枢涨红着脸道:“书记不批评就行,最近忙,过来的少。”
唐国枢不说这句朱天运或许不会多想,说了这句,朱天运就明白,在他“离开”大院这些日子,唐国枢的步子肯定是天天迈到这边的,说不定来了,还要固执地在这间办公室坐上那么一两个钟头。这也是个性情中人啊,朱天运太了解他了。
好的秘书长有两种,一种是脚踏实地型,他或许给你参谋不了什么,但对你的生活细节、个人嗜好、饮食习惯、包括睡觉解乏等等了解得一清二楚,凡事根本不用你张口,动动眼神或者眼神都不用动,他就能马上意识到,而且做得十分到位。他是你的生活秘书兼保姆兼保健医兼保镖兼……第二种是高瞻远瞩型,这种人可能对细节不在乎,或者做不到位,但他能帮你看清一切分析透一切,能准确把握你的未来并帮你扫清障碍,一步步地扶携你到梦想的那个位子上去。这种人不爱夸夸其谈,但总是在你将要迈错步子的一瞬把你的脚步扭回来。在你心不狠的时候逼迫你狠,在你下不了手的时候强迫你下手。这种人把凡事都能看清看透,自己可能做不了,但总能让自己的主人去做到。这种人往往被人称作高参。就仕途而言,大多数官员都想找到第二种人,可就安全性而言,第二种远不如第一种。因为官场充满变数,第一种人就算将来有了啥变数,自己也不至于太惨。第二种则不,很多对手会把所有仇恨记他头上,会第一时间找他算账。因此,在官场,只要你是第二种类型的秘书长,你的结局一定很惨。
唐国枢显然不是第二种,他达不到第二种的境界,但他做第一种绰绰有余。
朱天运盯着唐国枢看了好长一会,眼睛差点湿润,也许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感觉到一个人对他的忠诚来。
“一切都还正常吧?”他貌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唐国枢马上答:“请书记放心,还没到跑偏的时候,也没人敢。”
“那就好。”朱天运欣慰地看了看这个跟了自己多年的部下,话头一转,说了句肺腑之言:“你费心了,坐吧。”
唐国枢喉咙一阵发痒,有谁知道,朱天运被带走这段时间,他的日子有多难过,煎熬啊,好在这日子不是太长,他算是挺过来了。可这阵,他想说的却是,万事大吉,虚惊一场。可这话是说不得的,他只能报以微笑,可他的笑太苦了,朱天运差点没让他笑出泪来。慌忙将目光避开,投向孙晓伟:“晓伟你也辛苦了,来,我亲自沏壶茶,咱仨好好喝一壶。”
“好!”唐国枢突然激情澎湃回应了一句。
孙晓伟一直紧巴着的脸这才松开,手忙脚乱帮朱天运沏起茶来。
一壶茶烫开了三个人的心,也烫开了海州另一个局面。
3
大多数人误解了朱天运,包括茹娟。
甭以为朱天运是因为茹娟那些话才开的口,不是,如果这么理解,就太小瞧他了。朱天运所以不积极把戏演完,是有道理的。一则,怕演得太快,露出破绽来。本来就是假的,演砸了就更假,所以要尽量演得逼真。二来,朱天运想借机思考一些事。整天忙于工作,忙于勾心斗角,很多事乱麻一样缠在脑子里,根本没时间去想清。这次好,正好借这空,好好想一想。人是要把一些事想清楚的,不能只顾着低头拉车,还要抬头看路。可他们这些人,常常机器一样被绑架,被硬性地运转,现在终于有空闲了,朱天运必须把一些事想明白。
在那家看似少了自由的宾馆里,朱天运想得更多的,是他到海州后的所作所为。自己是有些软了,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总想把所有事做得完美,可这完美经种种演绎后,就成了妥协,就成了无休无止地让步。让步太可怕,这不是他的风格啊。记得他当县委书记时,一夜抹掉过五顶官帽,那五顶官帽的主人在县里号称五大金钢,声称不论谁当县委书记,都得看他们脸色。结果他让五金钢看了他的脸色。再后来,他调到市里当计委主任,也就是现在的发改委,在单位内部搞过一次大洗盘,几乎把前任领导留下的班底都给动了,有人因此疾呼,他在报复,在清洗,他没多争辩,只跟当时的市委常委、组织部长说了一句话:“如果你们觉得我有私心,可以撤我。”事实表明,当时他是对的,计委正是因了他大刀阔斧的改革,才彻底改掉了以前的贪气、牛气、霸气,让工作上了正轨道。可后来呢?朱天运发现,他人生的黄金时间其实不在当市长或市委书记后,而是以前。以前他多能干啊,认准什么,毫不犹豫就去干。现在呢,做什么也缩手缩脚,老怕失手,老怕惹出新问题。
有什么新问题呢?官场中的问题,说来说去就那几样,一是怕打破平衡,让局面出现波动。二是惹主要领导不开心,活生生将你思路打断,或硬逼你改弦易辙。三是操作不慎,触到雷区,进而无法收拾更乱的局面。这些朱天运都在回避,可是回避来回避去,他却无路可走了。
自己把自己的脚步绊住,迈不动。
身为市委书记,这样下去很危险。朱天运再次将海东还有海州的局面冷静思考一番,也把自己跟赵铭森于洋等人的关系再思考一遍。发现自己错在一点上,太把圈子当回事了。
官场中有各式各样的圈子,有以老乡两个字结盟的,比如罗玉笑跟柳长锋他们,处处强调是喝着一条河的水长大的,血脉里流的血一样,其实是打故乡牌。有以原来的首长结盟的,就跟师兄师姐一样,大家曾经受过某位首长的恩惠,不自然就结盟到了一起,似乎捍卫的是首长的面子,其实是在利用首长两个字大做文章。还有一种,也是最最普遍的,就是以现有利益形成的圈子,或者叫派系。比如他跟赵铭森于洋,看似是为了共同的抱负,为了海东的未来,其实不是,说穿了还是为共同的利益。
但利益这东西,能共同得了么?朱天运深吸一口气,半天不做回答。良久,似乎从遥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没这回事,利益就是利益,极其自私极其排它,根本不可能共享!
都说官场要排对队,跟对人,要结对盟,似乎占了这三样,你就可平步青云,无忧无虑等官帽掉下来。也确实有这样的例子。但朱天运不敢信,他这生,几乎是靠单打独斗过来的,能有今天,不是他跟谁跟得紧,跟得准,而是……
朱天运狠狠摆下头,把这个问题抛过去了。抛开后他发现,自己心里根本是没圈子没联盟的,不是他不相信这个,是他压根就没打算把自己交给谁。他始终坚信,自己的路,还得自己走。对官场中任何人来说,所有的同盟既是朋友,又是敌人,因为你想着前进,想着高升,所以你心里还是想取代别人的!
包括赵铭森,朱天运不是没这个野心,他有!
这问题最终算是想清楚了,接下来,朱天运就把思维回到了骆建新一案上,这案,对他来说既是挑战,又是机会。以前他怕的太多,束缚住了手脚,有了这次教训,朱天运清楚自己该怎么去做。
是的,他必须去做。
他不做,别人就会做。这是真理。
重新回到工作岗位第二天,朱天运案头摆了几页纸,是秘书长唐国枢呈给他的。
这几页纸算得上秘密,而且有点绝密的味道。朱天运跟唐国枢之间,早就达成一种默契,但凡朱天运离开海州,不管去哪,唐国枢总会很自觉地担负起一项使命,就是监督方方面面,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逃过他的眼睛。要不怎么说秘书长就是领导放在众人身边的摄像头呢。
朱天运看着这几页纸,不自禁地发起了笑。记录得真是太详细啊,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市级班子成员,不管是市委这边还是市府那边,包括政协跟人大主要领导,谁跟谁在一起几次,在哪吃饭,谁组织的场子,去了什么人,完了又有什么动静,记录得一清二楚。朱天运连看三遍,心中得出一个结论,一半人认为他这次要完蛋,已经跃跃欲试忙着弃暗投明了。
好!朱天运冷不丁叫出一声,重重将那几页纸摔在桌上。起身来到窗前,外面的景色一天美过一天,香樟树油绿,叶子嫩得能流出汁来。国槐还有梧桐也都打架似地竞相露出最诱人的一面。树中间,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花,怒放着,灿烂着,让他看着感动,忽然间就觉得生命是这么的美好,这么的有趣,这么的让人感动。
欣赏够了,朱天运原又回座位上,认真思考起来。既然有新的矛头,就必须有新的措施,当机立断,不留后患,这是任何一个一把手都必须要做到的。
第二天上午八点,朱天运将组织部长李和跟秘书长唐国枢请进了西院小洋楼。李和感觉朱天运这天有戏,这是一个组织部长本能的反应,所以还没落座,李和就说:“是不是要动一动了,最近我反复想这个问题,动则变,不动就是死水一潭。”
朱天运欣赏地望住李和:“组织部长就是组织部长,我这边还没张嘴呢,你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了。”朱天运并没隐瞒自己,不过说这样的话更是为了鼓励李和,这个时候,鼓励该鼓励的人,就显得格外重要。鼓励和孤立总是联系在一起的,当你打算重用一些人时,就意味着另一些人要靠边,要坐冷板凳,力量的均衡就分外重要。
李和受了表扬,却不敢有丝毫自满,谦逊道:“哪敢瞎琢磨书记的意思,是从工作出发,眼下这些部门领导,个个耍滑头,心思大部分不在工作上,这样下去很危险啊。”说着,目光投向唐国枢。唐国枢笑笑,没乱接话,中规中矩坐在那,听二位领导打哑谜。牵扯到人事问题,唐国枢还是很能管住自己这张嘴的。
“有方案了?”朱天运单刀直入问。
李和略一犹豫,看来他还是把朱天运的心思吃准了,心里暗自一喜,道:“大致想了想,没敢太明确,就等书记您指示呢。”
“人事问题,我还是听你的,说吧,正好秘书长也在,让他帮我们参谋参谋。”
“我哪敢。”唐国枢讪讪笑道。李和说:“秘书长最有发言权,因为他跟各部局打的交道多,哪个部门工作不用劲,秘书长第一时间就能感觉到。”
“部长过奖了。”唐国枢恰到好处地回应了一声。朱天运就说:“好啦,你们也甭互相恭维了,把具体想法说出来,我们议议。”
李和就相当有准备地说了,朱天运细心听,听到关键处,眉头那么一皱,把内心的反应表示到脸上。李和边说边观察,判断着朱天运的满意程度,轮到朱天运不满意处,一跳而过,顺便多一句:“这个还有待再议,我自己也觉得这样考虑欠妥。”见朱天运满意处,就多说几句,讲几句打算重用的同志的好处。朱天运最最关心的,是三个人,就是上次他在会上因远东基地果断地免掉职的那三位,其中就有冯楠楠老公安克俭。还好,李和把这三个人都考虑到了,他给安局安排的是建委第一副主任。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朱天运忍不住笑了起来,目光再次投到李和脸上,自搭班子以来,朱天运从没感觉到李和有这么可爱,这么知心,这么能摸透他的心思。看来,每个人都在进步。说的也是,不进则退,这个简单道理李和不会不懂。
“好,就这么办吧,我看能行,国枢,你说呢?”朱天运边表态边把话题交给唐国枢。
“两位领导定的,我哪里敢有意见,再说人事问题,我懂得少,到时只管表态就行。”
“那我就谢谢秘书长了,还怕这方案过不了关呢。”李和也客气了一句。朱天运又说:“下去之后找复彩书记碰碰,这事你要积极点,工作嘛,主动点没坏处。”
李和马上明白过来,态度积极地说:“没问题,我会认真向复彩书记汇报的。”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三天后,朱天运主持召开常委会,柳长锋表情很不自然地走进会议室。朱天运屁事也没,让他空欢喜一场,又怕朱天运听到他那些天的张狂,所以这些天,他避而不见,只装自己很忙。别人都奔着朱天运汇报工作去了,就他这边没反应。也难怪,脸皮这东西,一旦撕破,很难回复到原位。
可是柳长锋万万没想到,这天的会议讨论的是人事问题。怎么会呢?柳长锋原以为,朱天运心思根本回不到工作上,顶多也就是做做样子,唐雪梅虽然没咬到他,可还有其他人啊,那几笔款还没下文呢,纪委调查组还在一一落实。他的精力应该用到对付那些事上。谁知朱天运这么快就把枪口对准了别人。
等李和把方案宣读完,柳长锋就彻底傻眼了。他在心里重重骂了句脏话,怒恨恨瞪住李和,走狗,什么叫走狗,李和现在这样儿就叫走狗!
李和居然一气提了那么多人,粗听起来这些人好像没啥关联,细一品,就咂磨出味儿了。这些人平时跟他柳长锋走得近,尤其朱天运被带走这段时间,几乎天天跟他泡一起。好啊,明着调整别人,其实是冲我开刀。柳长锋气得要从椅子上弹起来,但是真轮到他谈意见时,他又什么反对意见也说不出。
关键是他毫无准备,让朱天运和李和打了个措手不及。
一番较量下来,会议基本按朱天运定的调子开了,何复彩还有几个常委齐声为调整喝彩,柳长锋就算想反对,也势单力薄,起不了任何作用安克俭被安排到市建委,另两位一同落难的也被安排到两个重要部门,且都是二把手。三个跟柳长锋最近走得近的一把手全被请下了台,调到政协和人大赋闲了。其中一个特别年轻,刚刚四十岁,是去年朱天运发现后破格提拨起来的。人太聪明了不行,此人犯的最大错误就是太过聪明,稍有风吹草动马上就做出反应,结果把自己给反应掉了。
政治玩的其实是一种愚钝,而不是聪明。既或玩聪明,也该以另一种方式表现出来,而不是他这样。
真是可惜了,就连朱天运,都啧啧叹息。
这次调整还有一个人选谁也没想到,是朱天运临进会场时突然提给李和的,炮筒子刘大状从市建委挪了过来,被安排到市纪委,担任第一副书记兼监察局长,原来的盛副书记被调整到市地震局任书记。刘大状成了真正的刘纪检。
败兴!柳长锋差点将手中水杯扔地下。
离开会场时,柳长锋忽地想到一个问题,朱天运和李和为什么不换掉孟怀安,按理说,孟怀安才是他们最想换的啊!
会议之后,朱天运将刘大状叫到了自己办公室。刘大状也是刚刚听到自己被“重用”的消息,喜从天降,一时反应不过来,站在朱天运面前傻笑。朱天运看着他,感觉怪怪的,半天后问:“你中风了?”
“没啊,我身体棒棒的。”刘大状老老实实回答。
“那你傻笑什么?”
“激动,我是太激动了。”刘大状还是没看出朱天运有啥不高兴。
“是不是觉得天上掉下个棒槌?”
“不敢,不敢,我就是激动嘛,书记能看得起我刘大状,我就敢为书记豁命。”
“我让你去杀人,还是去抢劫,你功夫深是不是?”
刘大状这才意识到把话说岔了,忙正起脸色道:“我是个粗人,说话不动脑子,就顾着高兴,请书记批评。”
朱天运无奈地叹了一声,摇头道:“你千万别说你细,我看你这辈子,也就一粗到底了。”
“我改,我保证改,书记一定要相信我。”
朱天运哭笑不得,这人除了实诚,真的再找不到优点啊,这种人也只有他朱天运敢用,换了别人,怕早就让他看大门去了。算了,不想这些,眼下重要的,还是集中优势力量,全力攻坚“裸官”案,将唐雪梅这张嘴撬开,挖出必须挖出的内幕来。
“找你来,就一件事,经组织考察,决定将你调到纪委来。你文化水平不高,这是短处,组织上也是反复考虑了的,不过组织上更看重你对工作的热忱,还有对党的事业的忠诚。今天找你谈话,就是想让你有个思想准备,下一步该怎么做,自己一定要想好,别辜负了组织对你的期望。”
尽快事先已经听到消息,当这番话从朱天运嘴里讲出来时,刘大状还是有些傻,有些震撼。楞半天,刘大状猛地挺起胸脯,声音异常洪亮地说:“请书记考验我,我刘大状愿意为书记上刀山下火海!”
这人呐。朱天运苦笑几声。走过去,重重拍了下刘大状的肩:“你个炮筒子,以后给我改改!”
4
唐雪梅彻底垮了。
不垮由不得她。谁让她是女人呢,谁让她又是一个成功女人。有哪个成功女人能经得住刘大状这种男人的“折磨”?是的,折磨。刘大状再次出现在唐雪梅面前时,唐雪梅简直惊讶得要叫。刘大状居然花将近一万元的巨资改变了自己。以前刘大状粗粗糙糙,甭说是不修边幅,简直就是臭泥鳅一个。可这一天,刘大状完全变了个样。一套浅灰色西服,质地绝对精良,唐雪梅眼睛毒,一眼认出那是皮尔卡丹。一件雪白的衬衫,一下把他粗糙的脸映得有了文静气。一双锃亮的皮鞋,不用说也是名牌。唐雪梅大瞪着双眼看了刘大状好长一会,感觉来了天外怪物。如果说刘大状以前是地痞兼流氓,流里流气那种人,这阵就是绅士,而且绝对正宗,看不出破绽。如果以前刘大状让人误以为是司机或厨师,这阵,他就太像大干部了。唐雪梅一边感叹人是衣装马是鞍,一边又怀疑,难道土鳖子戴上礼帽,就真能成大腕?刘大状却开口了,他居高临下望着唐雪梅,眼睛十分恶毒,盯了好久一会,忽然叹息一声:“唉,你做什么不好,干嘛非要做帮凶,可惜,太可惜了。这么漂亮一个女人,搁哪儿都让人爱,可你非要把自己变成一个贱女人。”
唐雪梅气得嗓子冒烟,却又奈何不了刘大状,只好用力扭过头,以示对刘大状的轻蔑。谁知刘大状绕了一个圈,原又站到唐雪梅面前:“唐老板啊,自己脏就行,干嘛非要把屎盆子往别人头上扣?白扣了吧,哈哈。你以为你能把脏栽给朱书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太小儿科了。”
唐雪梅扬着脖子,坚决不跟刘大状对视。朱天运这边的消息她已听到,是办案人员告诉她的,现在刘大状重新提起,就是想瓦解她的意志。他瓦解不了!
刘大状居然动了粗,猛一下摁下唐雪梅的头:“不想听是不是,还给我装是不是?唐雪梅,你老实点。别以为有人罩着你,做梦去吧。你跟谢觉萍一样愚蠢,成了人家玩物还替人家坚守秘密。傻啊,你们这些女人真傻,真还以为自己成了他的女人,别人不敢碰你。”
“刘大状,我要告你诬陷!”唐雪梅终于喊了一句。
“告我?告我什么?告我造谣,告我乱说你跟男人发生关系?你什么人,你装给谁看,谁又会相信?要不我现在把律师请来,你马上告?”
“刘大状,你简直就是土匪!”
“不,我刘大状现在是纪委副书记,我现在的中心工作,就是让你悬崖勒马,浪女回头,好好把你做的事说出来,然后考虑要不要给你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唐雪梅心里咯噔一声,刘大状当了纪委副书记?不会吧,绝不可能!可是……就这样“折磨”了三天,唐雪梅垮了,一个女人是经不起别人这么连贬带损的,唐雪梅多高傲一个人啊,居然要三番五次受刘大状这种折磨。加上她心里的期盼终于落空,到现在,柳长锋这边毫无动静,既不暗中派人给她送信,也不托关系把她拯救出去。她不得不想,她究竟是他什么人?可气的是就在这节骨眼上,刘大状又说出另一个女人,告诉她好个男人早把她忘一边了,眼下正跟这女人打得火热。说别的女人唐雪梅或许不信,这个女人唐雪梅信。柳长锋垂涎她不是一天两天了,曾经当着她面,就对这女人暗送秋波,甚至……
这张牌一打出来,唐雪梅就再也撑不住了,垮了,于是,有关银桥公司的前前后后,包括怎么在骆建新等人的授意下,利用业务之便,大肆侵吞国家资产,然后又以跟外国公司合作名义,将数额巨大的款项一笔笔转出。
唐雪梅交待了一天一夜,四名笔录人员记得胳膊腕都发酸。那本被她藏到办公室墙壁夹层的帐薄,也终于摆到了纪委书记赵朴面前。
唐雪梅并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她在交待问题的时候,一句也没提柳长锋,将所有问题全部推到了骆建新身上,给人一种错觉,好像她是骆建新的情人或者下线。不过她还是露了破绽,无意中就又扯出另一个人来:海宁区区委书记高波。
这倒是个新突破,之前谁也没想到,高波会掉进这滩污水里。
消息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到了柳长锋耳朵里,柳长锋叫苦不迭,他哪是不管唐雪梅啊,他就是动作慢了那么半拍。之前柳长锋对唐雪梅信心满满,他们这条线上的,不论是谁,在最初结成同盟的时候,都要按“组织”规则宣誓,就是一人犯事一人当,决不牵扯别人,否则,不但你自己没了活路,你的家人也没了活路。这不是耸人听闻,柳长锋第一次跟这条道上的人联系时,就当着苏小运面,举起过拳头。这条道上只认诚信,不认你是市长还是省长,大家玩的就是一个“义”字。要不然,谢觉萍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某种程度,谢觉萍是给大家做表率。但柳长锋还是要打捞唐雪梅,不是怕她多嘴,关键是他不能失掉这个人,他的机密唐雪梅掌握得太多了,他的钱唐雪梅也知道得太多,至今没有转出的几笔,就是困在了唐雪梅这里。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在他设法打通各种关节试图往里安插人时,朱天运突然来了这么一手,把他计划全部给打乱。等再通过其他关系往里渗透时,晚了,一个刘大状就颠覆了他全部计划。
唐雪梅这边刚崩盘,苏小运的电话就到了,一点不客气地训道:“好啊,柳大市长,这下你满意了吧?”柳长锋气得牙齿咯咯响,小小的副省长秘书,现在也敢用这种口气审问他了,可是他自知理亏,不得不带着检讨的口吻道:“大秘书啊,意外,这是意外啊。”
“别的人崩盘能讲得过去,唐老板率先崩盘,可就不好解释了,谁不知道唐老板跟你柳大市长的关系啊,那可是床上床下的关系啊。”苏小运极尽刻薄地道。
“大秘书怎么讲也行,这时候我是没有解释权的,不过请大秘书一定转告首长,我柳长锋不会连累大家,一人做事一人当,假如到了最坏的那一步,我柳长锋自会有办法。”
“什么办法,大市长不会今晚就走吧,如果真是这样,我可得告诉老板一声,甭到时老板找不到人,怪罪我呢。”
“不敢!”柳长锋说完啪地合了电话。平日苏小运怎么狗仗人势,他都能接受,这阵却不。人不能一味地忍让,太忍让了,会让任何人把你不当碟菜。这也是柳长锋在情势急转直下后突然悟出的一个理。他是没及时把唐雪梅“打捞”出来,可其他人呢,他们又做了什么?为什么都眼睁睁地看着唐雪梅崩盘?理由只有一个,关键时候让他柳长锋当替罪羊!
柳长锋太了解行情了,多少人多少事就这样被拉出去当祭品。络建新幸亏逃了,如果不逃,怕是早就被……
想到这,柳长锋抓起电话,就给肖庆和打。这个时候他不该太讲礼数,礼数在非常时期是没用的,平日花钱维系这些关系,就是为了关键时候派上用场,而这次肖庆和表现实在太差。如果非要追究责任,肖庆和该第一个出来承担。
电话不通,手机关机,打到办公室,没人接。连拨几遍,柳长锋才记起,肖庆和目前在中纪委林组长那边。奇怪,姓林的不是派来查朱天运的吗,怎么最近反倒对他这一方下起手来?
柳长锋扔了电话,有点绝望地坐在那里,本来形势是极有利于他的,他还跃跃欲试地想一屁股挪到市委那边去呢,类似的话几天前省府这边有人跟他提过,尽管是玩笑,但也满含着希望。怎么眨眼间,一切就都变了?怔想一会,又重新将电话拿起,这次他打给海天山庄老板娘吴雪樵。他猛然记起,自己曾将一件重要东西放在吴雪樵那里,而这样东西非常时候能救他。吴雪樵手机也是关机。柳长锋就越发纳闷,怎么回事啊,吴雪樵从来不关手机的啊。打给吴雪樵助手,一个从上海聘来的漂亮女助理,对方听出是他声音,主动说,老板娘到广州去了,过几天回来。
“去广州做什么?”柳长锋眉头再次紧起。
“我哪知道啊柳市长,她走得很匆忙,只告诉我如果有人找她,就说她住院了。”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她去广州?”柳长锋觉得满世界的人都跟他玩迷藏。
“您是市长啊,我哪敢瞒您。”对方声音里分明露出一种媚,要在平日,柳长锋立马就能动心,可这天的柳长锋一点兴趣也没,恼怒地噢了一声,压了电话。
接下来他就有些六神无主,忽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柳长锋也算是老江湖了,这些年经历的大风大浪并不少,好几次眼看要出事,最终却又稳稳地坐住,而且职位越来越高,权力越来越大。尤其两千亩土地大案,还有脑健神集资案,那可是轻轻一掀就能把他掀翻到水里的啊,他楞是给平安无事,度过来了。
这次,他还能这么侥幸?
柳长锋在脑子里重重地打了个问号。
就在这时,秘书安意林进来了,垂头丧气说:“全说了,一个也没扛住。”
“你说什么?!”柳长锋吃惊地瞪住安意林。
“刚刚听到的消息,集体崩盘,一个也没守住。计财处长邵新梅,规划处长蔡学恭,还有汤老板汤永康。”安意林气急败坏,脸上染了猪血。
“全军覆没?”柳长锋忽然饶有兴趣地问出一句。
安意林重重点头,消息是他从其他秘书嘴里听到的,不管领导们如何划清界限,搞多少个派别出来,秘书们私下却能抱成团,这也算是官场一大风景。因为秘书们知道,领导们斗完,屁股一拍各奔东西了,他们却还得苦熬在海东这片土地上。
“好!”柳长锋出其不意地给了安意林这么一个字。心里冷笑道:“不是说我不称职么,你们怎么也一样?蔡学恭是谁的人,邵新梅又跟谁床上床下打得火热,妈的,还有汤永康,不是早就说远走高飞了吗,怎么让人家抓回来了,而且一来就招供。你们比我还没用!最好把汤永丽那个婊子也抓来,还骗了我老婆近两千万呢,要不然,我老婆能兵败麦城,哼!”
虽是气话,却也是柳长锋一直想说又不敢公开说出来的。当初汤氏集团在海东搞得红红火火,汤氏姐弟更是飞扬跋扈,几乎不把他柳长锋放眼里。有次汤永丽请柳长锋夫妇吃饭,罗玉笑、骆建新都在,还有省府两位秘书长,省发改委主任、物价局长。一干人热热闹闹,汤永丽就像节目主持人,穿梭在各位中间,柳长锋那天成心想跟罗玉笑敬酒,捧着杯子在罗玉笑后面站了良久,眼看罗玉笑要转身端杯了,汤永丽突然来到面前:“哎呀,柳市长主动敬酒还是第一次,稀罕,真稀罕,省长今天喝多了,要不我跟柳大市长喝?”罗玉笑趁势说:“永丽,你替我招待一下长锋夫妇,长锋妻子可是个不爱抛头露面的人,你要是能让她出面,为项目吆喝几句,怕是效果比我出面还要好。”
这话什么意思,不就是脑健神项目他们夫妇一直没态度么,后来柳长锋打听到,不只是这天来的这几位,住建厅长刘志坚,财政局长、人社局长,交通、工商等大口领导都积极参与了,可谓慷慨解囊,倾一省之力支持脑健神。他跟贾丽商量好久,才决定拿出一千五百万来,凑这个份子。后来汤永丽不高兴,逼迫着贾丽又拿出四百多万来,汤永丽脸上这才有了笑,拉他老婆去时代金店,挑了一根粗粗的链子挂在他老婆脖子里,还说自此她们就是好姐妹。
一个份子漂掉他近两千万,案发到现在没一人跟他提这事,好像他的票子是复印出来的。这两千万让他们夫妇元气大伤,贾丽所以有今天,最直接的原因,怕就是汤家这妖孽。
安意林的消息没有错,住建厅计财处长邵新梅一开始咬定,送过朱天运人民币160万,美金20万。理由是当初两千亩土地批复文件压在朱天运手里,多方做工作就是不批。后来朱天运的秘书孙晓伟找到骆建新秘书,暗示说朱书记非常恼火,这么大项目,有人想把他卖掉。结果有一天,副厅长骆建新指示她,从小金库中拿出一百多万,给朱天运送去。调查组找孙晓伟核实,孙晓伟说自己根本就不认识骆建新秘书,骆建新秘书也否认有这回事。再问邵新梅,就算朱天运不批这块地,钱也该开发商送,怎么动用起他们小金库来了?
邵新梅的回答出乎意料,他们的小金库放的就是开发商的钱,开发商一次拿来三千多万,说是前期费用,具体怎么花,由骆副厅长掌握,他们就要一个结果,把那块地拿下。调查组传唤阎三平,阎三平大惊,说血口喷人,血口喷人啊,哪有这回事,简直天方夜谭嘛。我有钱不会自己送,让他们送,笑话!
调查组没在阎三平身上再做文章,大大方方将他放了,然后集中攻邵新梅。强大的政策攻势面前,邵新梅的心理防线垮了,承认自己是栽脏陷害,住建厅没有小金库,都是她瞎编的。
朱天运的问题是查清了,但邵新梅难圆其说的几番供词,让于洋他们想到另一个问题,住建厅到底有没有小金库,住建厅这批官员,跟开发商阎三平还有其他人,又是怎么一种关系?
问题提交到赵铭森这里,赵铭森没急着做指示,而是耐心跟于洋几个一起分析,分析来分析去,得出结论:有人在玩金蝉脱壳,想把所有问题推到骆建新一个人身上。
几天后,省委做出决定,派审计专家入驻住建厅,对住建厅近几年财务全面展开审计。
住建厅长刘志坚是继柳长锋后第二个被惊醒的人,审计专家还没到厅里,他便紧着去找罗副省长。罗玉笑下基层督查工作去了,最近省委突然决定,对去年上马的十二项重点工程全面进行一次督查,敦促各方全力攻坚,必须在规定期限内全面完工,投入运营。做为分管项目建设的副省长,罗玉笑不能不下去。刘志坚又往省长郭仲旭那里奔,这事必须得阻止,不能无休无止,否则,他这大坝就要溃堤,洪水会一泄而下。
秘书告知刘志坚,省长昨晚连夜飞往北京了。
去北京了?刘志坚心一下就暗淡。怎么到了要紧时刻,就没一人关照他呢,给他遮风挡雨的都没了,愣是把他放枪口上,让人家当靶子打。再想到后来,刘志坚就明白过一个理,官场上的利益联盟,原本不是联盟,因为它重的是利益。当有利益可图时,大家便笑呵呵坐一起,把利益藏在心里,把道义摆在前台。一旦整个利益受到伤害,受到外部攻击,大家便作鸟兽散,只顾着保全自己而再也难以顾及他人了。
树倒猢狲散,颠扑不破的真理。
在省府办公大楼忧伤地徘徊良久,刘志坚谢绝了几位好心人邀他进去喝茶的好意,黯然回到自己单位。经过骆建新办公室,忽然就生出兔死狐悲的悲悯。好像骆建新出逃半月前,曾跟他说过一段话,调子极其悲伤,当时没在意,以为是发感慨,现在回想起来,就觉骆是先知先觉者,早就想到了不幸命运。指不定哪天,他的灾难也就到了。这时候脑子里再次浮出跟罗玉笑郭仲旭等头面人物这些年的交往,如覆薄冰战战兢兢中,成全的永远是别人的野心,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充其量不过一块被人踩着的石头。
一旦这块石头某天成了绊脚石,会被人家决绝地踢开。
官场从来不讲情,讲的,是利用。下级利用上级提升,谋位子。上级利用下级圈钱、圈人,壮大自己的阵营。
进办公室闷坐半天,厅里另一名副厅长来了,脸色阴沉着问,怎么办啊厅长,这样下去什么也干不成?刘志坚恨恨地盯了副厅长一会,没好气地说:“你还想干什么,不干工作会死人啊?!”副厅长挨了训,面色更加黯然。正好有只苍蝇在屋子里盘旋,发出令人烦极的声音,副厅长眼瞅着这只可恶的苍蝇,好不容易等它落桌子上,啪一掌下去,打个正着。他呵呵干笑两声,自言自语道,我让你跋扈,拍死你!
刘志坚斜眼一瞪:“就这点本事?”
副厅长扫兴极了,再也不说话,默站一会,走了。刘志坚心里又涌上七杂八味,郭仲旭去北京,究竟什么事啊?是为他下一步运作,还是给骆建新案周旋?他不会真的一走了之吧,能走得开?
说来奇怪,最近突然听不到郭仲旭要调走的消息了,前段时间嚷得纷纷扬扬,好像他马上就会飞黄腾达,惹得下面那么多人蠢蠢欲动,怎么突然间又悄无声音呢?
高层难道也在玩猫袭老鼠的游戏?太可怕了。刘志坚猛就打出几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