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釜底抽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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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运紧着让安意林将孟怀安带走,证明孟怀安这个人物已经很危险了。他给安意林做了如下指示:立即说服孟怀安及其妻子,立刻动身去国外。必要时候,可以采取非常手段。至于具体去什么地方,怎么去,他会派人通知安意林。

安意林是绝顶聪明的人,他知道,特殊时刻到了,骆建新的一幕,又要在孟怀安身上重演。

这是一种必然。一切早就在筹划之中,当有人指示唐雪梅等人一股脑儿往孟怀安身上泼脏水时,孟怀安的结局就很清楚了。好在,他们没指给孟怀安另一条路,让他外逃已经是很人性的了。如果说骆建新一个人还堵不住别人的嘴,那么好吧,他们再搭上孟怀安。要是孟怀安还堵不住,他们就让更多的人逃出去。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孟怀安居然不出逃。

安意林将孟怀安带到一个安静而又绝对安全的地方,跟他挑明了说:“你现在必须走,相关手续会有人替你在最快时间内办妥,在此之前你哪也不能去,我会安排人陪着你。”孟怀安扫一眼安意林,突然而至的变故让他明白自己身处什么境地。他想一口拒绝,但考虑到妻子和儿子还不知道,犹豫半天说:“安秘书,太突然了,给我两天时间,让我想想行不?”

“不行,你没有选择,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出去,出去以后嘛,大局长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没人拦着你。”

“这事不可能。”孟怀安试探着说了一句。

“哈哈哈哈。”安意林突然爆出一片子笑,毛骨悚然,笑完他说:“我的孟大局长,你以为你还有选择。如果不是我把你带出来,怕是现在你就让纪委请去了。知不知道,赵朴他们盯你盯了多久,不是他们不敢动你,是他们认为还没到时候。”

“他们动不了我!”孟怀安虚张声势道。

“动不了?哈哈,你以为你是谁?他们连柳老板的女人都敢动,还怕你?醒醒吧,我劝你别做梦了。”

不管安意林怎么说,当天晚上孟怀安还是没有答应。只说是考虑一天,然后给安意林答复。

孟怀安并不是用缓兵之计,他是不想逃,也不敢逃。

世上的官有两种,这两种不用猜,所有的人都知道,清官和脏官,或者好官和贪官。但贪官也有两种,人们并不知道。一种是敢冒险敢玩命敢豁出一切的,贪得光明正大贪得理直气壮,贪了还敢跟没贪一样,堂堂正正。仍然能坐在主席台上大讲特讲反腐倡廉,面对调查,他们更是有恃无恐,以为自己比谁都清正廉明。这种人是多数,他们能量超强,几乎可以稳坐钓鱼台,除非有更加超强的力量将他们掀翻。另一种是想贪,但贪了却又怕,坐立不安,担不起风险,担不起后果。这种人会被同伴耻笑,被同类鄙视,一有风吹草动,这类人立马翻船。

孟怀安肯定不是第一类,他想做,可就是内心世界不够强大。但他也不想做第二类人,他怕出事,他想美美哉哉在建委主任位子上坐下去,贪下去,享受下去。让他逃,等于是毁掉他幸福生活。且不说逃的过程充满惊险,随时有败露有被抓回的可能,就算顺顺当当跑出去,到了国外,人生地不熟,那日子怎么过啊。再说他才贪了几个钱,骆建新的五分之一都不到,到国外怕是三五年就山穷水尽,以后怎么办?他这个位子,充其量是给别人服务,给别人打杂,挣点别人手指缝里漏下的钱。一年辛辛苦苦从下面捞几个,敲几笔,还得不断上供,不断孝敬给比他官位高的人,包括柳长锋罗玉笑,哪个没从他身上榨过油啊。想想,孟怀安就觉屈,就觉窝囊。现在案发了,他们却要他逃。逃的背后是什么,难道他孟怀安不知道?

孟怀安决计不逃。尽管安意林恐吓,说不逃可以,还有一条路可选。这条路安意林没说,孟怀安却十分清楚,这条路等于是没路,死路。他们不是做不出,太能做出了。随便找个理由就做了,车祸,食物中毒,办法真是太多了。而且不用他们自己动手,一个暗示下去,就有人干净利落地做了。骆建新当初为什么乖乖往外走了,就是因有人给出了第二条路,相比之下,骆选择了一条能活命的。但孟怀安不怕。孟怀安虽然在这条线上算个小卒,但他知道一个理。任何同盟,或者组织,都必须给内部人利益。如果为了保全自己而对内部人不停地采取极端措施,这个同盟或组织离分崩离析也就不远了,以后谁还敢跟着他们?没有了他们这些小卒,这样的同盟还能存在?

孟怀安倒要看看,他们会不会真把事情做到绝处。如果真到那一步,他会有办法的。大不了把什么也讲出来,相信他们更怕这一招,因为他们哪个人的前程还有官帽都比他大。

可唐雪丽不这么想,唐雪丽太想出去了,做梦都在想。因此不等安意林开口,唐雪丽自己先就说了:“快想办法让我们走,这地方一天也不能留了,我们出事不要紧,连累到首长,那可十万个划不着。”安意林鼻子一哼,他鄙视这个女人,但又碍着柳长锋,还得在这女人面前装好。不过抢在刘大状他们前面将唐雪丽控制到手中,他也算为上面立了一功。

跟苏小运表完功,苏小运让他尽快做通孟怀安工作,出走的手续以及路线已经确定好,到时会派人到他手里接人,人一交,就没安意林的事了。

安意林兴高采烈,迈着轻松愉快的脚步回到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稳,刘大状突然闯了进来。

安意林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被纪委控制。而且随后他又得知,妻子崔宪也被纪委控制。安意林咆哮如雷,在纪委工作人员面前大放厥词,张狂到了极点。声称如果不把他安全送回去,让这帮人全部滚蛋,一个也甭想留在市委。

可是没用,第二天,一辆神秘的车子载着安意林,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车上是全副武装的特警,还有纪委和反贪局五名工作人员。朱天运怕中间再有变故,命令刘大状,异地审查。同时向另一个省的省纪委书记求援,让他务必当大案要案来协办。

听完柳长锋的汇报,罗玉笑气急败坏,抓起板桌上的杯子摔到了地下。“姓朱的要干什么,他以为他是谁?!”

“是啊省长,姓朱的哪是在跟我叫板,他是冲省长您撒野。”柳长锋添油加醋道。

“你也真有本事啊,自己秘书都照顾不好。”罗玉笑又把火泄到柳长锋头上,不过泄一半,收住了。他现在得讲策略,不能把身边人全给轰开了,因为形势有变。

罗玉笑是先郭仲旭一步回到海东的,他在北京并没跟郭仲旭见过面,不方便见,也没通话。这种时候通话显得多余,大家各自干什么,心里有数。他急着回来,就是跟郭仲旭的奔走有了奇特效果,海东局势被他们意外地拉了回来。

拉了回来啊。怕是谁也没想到,奇迹真就发生了。赵铭森那边,会有大麻烦了。至于这个朱天运,哼!罗玉笑鼻子冷冷一抽,重新将话头对住柳长锋:“长锋啊,人带走就带走吧,怎么带走还得怎么送回来,这事你不必太犯急。我早就说过,没有斗争的政治不叫政治,斗来斗去的政治才叫政治。”

柳长锋听得匝舌,一时反应不过罗玉笑为什么要跟他讲这些。恰在这时,罗玉笑桌上那部保密电话响了,换平时,柳长锋就该走出去,等罗玉笑电话接完,他才能进来。这天没,柳长锋正要往外走,罗玉笑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柳长锋就战战兢兢坐在离电话极远的地方。

罗玉笑抓起了电话。

“是首长啊,我刚回来,家里一切都还好,没出大问题。”

电话那边说什么,柳长锋听不到,但从罗玉笑脸上表情以及不住地嗯或哦,柳长锋就觉这电话内容特别,很特别。他坐在沙发上,感觉身子在发热,心也在发热,热流一层层地包裹着他,让他从恐怖、紧张变为激动,进而,他兴奋了。

电话接完,罗玉笑自我陶醉一会,像是才发现屋里还坐着一个人,冲柳长锋温暖地笑了笑。伸手,习惯性地捋了捋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从两边往中间集中了一下。这个动作很经典,无数次被柳长锋他们这拨人效仿。当然也有暗中取笑的。但不管怎么,罗玉笑这个捋头发的动作还是极有范儿,不到一定境界真捋不出那种潇洒那种从容。

“长锋啊,都听到了吧,现在上面对我们可是充满期望的。”

“听到了听到了,省长,长锋太激动了,高层还是明察秋毫啊。海东缺谁也不能缺省长您,只有您,才能给海东带来希望。”

“这话在这里讲讲就行了,别到处讲。”罗玉笑很受用地说了一句,又道:“刚才说什么来着,对了,是安子吧,问题不大,不就一个秘书么,他们喜欢折腾就让他们折腾。如果有人愿意,也可以把小运带走,正好让他们俩见见世面嘛。这两个人,也需要锻炼,需要经受点风雨,这样将来才能成栋梁。”

柳长锋这个时候心里已经没一点怕或急了,尽管还不知道有什么喜事降临,但强烈的直觉告诉他,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了。脸上闪出灿然的笑,一个劲地恭维罗玉笑。罗玉笑今天心情非常之好,也乐于享受柳长锋的恭维。官场里浸淫久了,明知道恭维话是假,但就是爱听。凡事都有习惯,习惯成自然,当官者整天活在恭维与被恭维里,早拿虚假当真实态。一旦听不到恭维话,就证明你已没权没势,离官场远了。而今天的恭维格外又不一样,它标明,在这场交锋中,他罗玉笑没败,仍然傲立在权力的巅峰!

是,巅峰。他罗玉笑马上又要上一个台阶,到更显要的位子上去!

“长锋啊,现在你要把精力集中起来,认认真真干几件漂亮的事。别人能查你,你为什么不能查别人,你长锋也是党的干部嘛,也有反腐倡廉的责任嘛。这次去北京,无意中听说一件事,不知你注意到没。”

“什么事?”柳长锋急不可待地就问。

“我听说,两千亩土地征地过程中,有人向海宁区长明泽秀送过礼的,正是这位区长,才导致了两千亩土地大案。现在他们想把屎盆子扣别人头上,这怎么可能?”

“真有此事啊?”柳长锋刚问一句,马上意识到问错,改口道:“他们颠倒黑白,混淆视听,我柳长锋绝不容许!”

罗玉笑并没就这话题多谈,见柳长锋听懂了他的话,马上话锋一转:“对了长锋,精力也不能全用在工作上。腾出点时间来,多关心关心身边的同志。谢觉萍出来这么久了,你怎么一次也不去看她?这不好嘛,觉萍同志为你长锋可是做了不少啊,在她最需要你关心的时候,你不能冷酷哦。”

柳长锋脸色一变,没想到罗玉笑会在这种时候提起谢觉萍。但旋即就懂,罗玉笑提谢觉萍,一定是有新的需要,忙道:“我接受省长批评,这点我做得不好,下去之后长锋一定把课补上。”

“好,你回去吧,好好干!”

“长锋向省长保证,绝不让省长失望。”

回到市里,柳长锋就再也不去管秘书安意林和他老婆崔宪了。紧急叫来几个人,如此这般安顿下去。做为一市之长,柳长锋在海州还是有些力量的,这些年他也培植了不少亲信,身边摇旗呐喊者并不缺少。只是最近朱天运造势太猛,让这些人惶惶不安。柳长锋这么一鼓舞,这些人立刻精神倍振,摩拳擦掌,信誓旦旦地赴命去了。

柳长锋关上门,现在,轮到他思考一些问题了。柳长锋这些年是干得多,想得少,不是他不爱思考,而是很多事思考了没用。他这个位置,独立决断的少,听人指挥的多。他像机器上的某个部件,必须跟着传动轴,不能掉队也不能脱轨。生怕跟的不好,被传动轴甩掉。更像流水作业中的某道程序,按上面指令按部就班就行,没必要独创也不能独创。独创就意味着叛逆意味着挑衅,你见过仕途中人有抛开规则独创的么,有不听指令鹤立鸡群的么,没,既或有也会碰得头破血流,根本不能存活。不只是他,这里面的每一个人,其实都是一个部件,一道特殊的工序,没有独立的思想,没有独立的行动。所有看似独立或号称独立的,都不过是一种说辞,一种冠冕堂皇的虚假。对这种角色,柳长锋有过不满也有过悲哀,但从这次事件看,跟队还是很关键的。如果没有这根强力无比的传动轴,这次怕真就在劫难逃。他不得不承认,凭自己力量,还是斗不过朱天运。

一股悲凉油然而生。没有哪个男人是愿意服输的,尤其官场上的男人。他们都想呼风唤雨,都想叱咤风云,都想凌驾在众人之上,踩在对手肩上,让对手俯首称臣。柳长锋黯然伤神一会,将思绪从朱天运身上收回,十分不情愿地落到谢觉萍这里。

他真是不想面对她啊,怎么面对呢?

很多往事涌来,一下攫住他的心。柳长锋起身,来到窗前,像个哲学家一样凝望住窗外。炎热的夏季已经过去,秋的脚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临。窗外虽然还是一片绿,但萧条之意已然很明显。那株正对着他办公室的梧桐,前些日子还一派油绿,这阵似乎有点颓败,泛出黄了。柳长锋记起,跟谢觉萍的初识也是在这样一个季节,夏末秋初。省里要考察海州基础设施建设和旧城改造,派出一个考察团,罗玉笑亲自带队,中间就有谢觉萍……

往事不堪回首啊。良久,柳长锋回到板桌前,心里百味杂陈。是的,他负了她。谢觉萍为他离了婚,她丈夫黎中原原是海东建设银行副行长,就因为知道了他跟谢觉萍的事,一怒之下将谢觉萍轰出了家门,随后就跟一个叫司卓娅的女人结了婚。说来也是奇怪,当时他是心里真的有愧,司卓娅的金港地产公司拿金海岸那块地时,他不露声色地出了力,也算是给他们一个补偿吧。当然,司卓娅也没有装糊涂,这女人也算个人精,拿地时虽然没直接找他,是通过秘书安意林运作的,但在项目启动后,还是把该表的心表了。儿媳妇方雨宏目前坐的跑车,就是司卓娅送的。可是后来呢,后来怎么就……

柳长锋一下就不敢想下去。坦率说,他是舍不得谢觉萍这个女人的,人嘛,都是有感情的,虽然他柳长锋有不少女人,但女人跟女人还是不同的,他心里总还是有轻重之分。谢觉萍之前很重,远在唐雪梅、吴雪樵等女人之上。妻子贾丽就更不能比,不在一个层次上。如果不是两千亩土地大案浮出水面,怕是他跟谢觉萍,还如胶似漆呢。

都怪那案子,怪朱天运怪于洋,这伙王八蛋,专门坏他柳长锋的好事,让他柳长锋成为负心人,成为被人诅咒被人唾弃者……

恨完朱天运,柳长锋决计要出门了。罗玉笑说得对,他是该去看看谢觉萍了,不是重温旧梦,旧梦怕再也难以重温。但有些伤他要亲自去疗,有些病他要亲手去医,有些罪,他应该亲自去赎!

这个晚上的七点钟,海州一条不太知名的巷子里,一幢旧楼上,柳长锋敲开了一扇门。这扇门他敲了足足半小时,里面那个人就是不开,仿佛早就料到他要亲自登门一样。但他的固执还有诚心终还是打动了里面那个人,她开了门,探出一张被纱巾裹着的脸来。他愕了一下,对方也愕了一下。后来他开口了,声音打着哆说:“我来看你了。”对方无言,他又说了一声:“对不住,我来得太晚,我有罪,你就骂我恨我吧。”

对方突然就垮了,泪流满面。

2

刘志坚突然出了车祸!

消息是夜里十一点公安局副局长腾云骥打电话告诉的,朱天运当时已经睡了,最近心情不好,身体也跟着出问题,心绞痛的老毛病又犯。医生叮嘱他不能太过劳累,朱天运嘴上应付着,心里却道:“能不累么,逼到这地步,不累才怪。”可还是按医生说的,强迫自己早睡早起。

毕竟身体是本钱啊。

刚躺下,电话就响。一看是腾副局长号,朱天运以为车祸案有了结果,兴奋地问:“查清楚了吗?”电话那边腾副局长声音紧促地说:“书记,不是那事,刚刚接到消息,住建厅刘志坚出车祸了。”

“什么?!”朱天运一骨碌跃起:“你再说一遍!”

“出事地点是广州通往机场的路上,目前省厅的人已赶过去,我也是内部消息,有人已经把消息封锁了起来。”

“人呢,活着还是……”朱天运没把那个可怕的字说出来。

腾副局吞吐道:“具体我还不太清楚,估计活的可能性小,听说车祸很惨,一辆重卡车压了过去。”

“马上查,我现在去办公室,有消息立马过来。”说着,已下床穿衣。半小时后,办公室门被敲响,腾文骥还有市局交警支队长来了,脸上都是沉重色。一开口,就报出噩耗来,刘志坚死了,被压成肉酱。同车死的,还有司机和一姓温的女人,不到三十岁,海东艺术剧团女演员。

“车里有护照,若干个假身份证,还有十万美金。”腾文骥说。

朱天运抬起目光,极不情愿地道:“你是说?”

“不用怀疑,就是急着往外走的。”腾文骥用十分肯定的语气道。朱天运没吭气,心里却是乱云飞渡。良久,喃喃道:“他怎么也走上这一步了啊。”然后拳头重重砸在了桌子上。

第二天,关于刘志坚出车祸的消息就在海东传了起来,不过都是小道消息,官方什么也没说。朱天运有点耐不住,让唐国枢找省厅的人问问,唐国枢回来说:“都三缄其口,不敢谈啊,这次把神秘玩大了。”

朱天运心里有同样想法,嘴上去装无所谓地说:“不就是车祸么,有什么好神秘的?”

正说着,手机蜂鸣一声,来短信了。朱天运抓起一看,是茹娟发来的。好长时间没见她了,朱天运都有点忘了这个女人。翻开短信一看,愣住了,短信说:有人制造车祸,刘志坚惨死在罪恶之下。

朱天运握着手机的手有些抖,心里也使劲哆嗦,连忙发短信过去,问茹娟在哪,为什么说这话?茹娟很快回复过来,说她就在广州,跟几个公安朋友在一起,还说手头已有几张车祸现场照片,惨不忍睹。紧跟着又发来一条:有人想让刘死,故意放刘到广州,然后制造这起惨无人道的车祸,这是他们一惯的伎俩。

朱天运彻底懵了!

没有哪种罪恶比杀人灭口更凶残更无耻,他相信茹娟不会说谎,但他还是不敢相信他们会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不管信不信,海东形势是急转之下了。

就在刘志坚出事的第二天,省长郭仲旭紧急从北京回到海东,遗憾的是赵铭森却没了消息,秘书长田中信倒是提前一天回来了,但一回来就请假,说是跟老婆办离婚手续。朱天运打电话约他,田中信口气暗淡地说,现在不想见任何人,等把家里的事处理完再说吧。跟郭仲旭一道来海东的,还有中组部和中纪委三位官员。

海东紧急召开高层会议,会议由省委副书记徐钢川主持,郭仲旭坐在主席台正中,那里曾是赵铭森的位置。他的身边是中组部和中纪委的官员,边上是罗玉笑和人大政协的领导。朱天运跟其他常委坐在主席台第二排。

会议先由全省安全生产领导小组组长、重大事故调查处理领导小组组长、常务副省长罗玉笑通报了住建厅厅长刘志坚遭遇车祸的不幸消息,罗玉笑用非常沉痛的声音说,住建厅厅长刘志坚应邀到广州参加全国城市建设论坛,不幸在途中遭遇车祸,遇难身亡。对志坚同志的不幸罹难,省委、省府都很痛心,郭省长在第一时间打电话,对事故高度关注,要求我们全力以赴救人。车祸发生第一时间,省里就派出事故调查组,目前正跟广州方面联手查清事故原因,积极处理善后事宜。省里要求,以此事故为教训,在全省迅速开展一次安全大检查。接着罗玉笑就安排安全大检查相关工作,说了一共八条。朱天运坐在后排,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反复响着一个声音,参加全国城市建设论坛,参加全国论坛……

谎言以这种方式说出来,就再也不是谎言,而是彻头彻尾的真理了。会议后面什么议程,几位领导讲什么,朱天运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的思维完全被发生在高速公路上那血淋淋的一幕占领了。

会后于洋给他丢了个眼色,示意他找个地方说话。朱天运装没看见,这个时候还说什么呢,他已经开始等变故了。

真正的变故发生在三天后,赵铭森从北京回到了海东,朱天运没去接,没人通知他。以往只要书记省长从北京或别的地方回来,省里总要安排一些人去接机,这次没。事后他听说,接机的只有两位:秘书长田中信和统战部长。而统战部长马上要退下去了,人到了这时候,怕真就与世无争了。

朱天运一直在等赵铭森电话,他想怎么着赵铭森也要约他见个面,跟他谈点什么。可是等了一夜,电话没来,倒是在第二天早上,等到一个坏消息。

赵铭森被中央严厉批评了,所以迟迟不回海东,是在向有关方面检讨自己错误。

他跟何复彩的关系,被人当作重大错误反映到了高层。检举信上说,他到海东这两年,任人惟亲,提拔重用亲信,尤其在何复彩的使用上,完全违背组织原则。信中还详细列举了何复彩这些年的“速进”历程,以及省里各方对何复彩的意见。想不到的是,省里不少干部包括好几个常委都在检举信上签了名。

作风问题,任何时候都是大事,尤其党内。甭看平日没人追究,好像放得很开,但在关键时候,这个问题就是重磅炸弹,足以把你炸伤炸翻。官场上实在找不到对手别的问题时,就拿作风问题攻击他,保证一攻击一个准。

弄不明白的是,面对检举,赵铭森居然没辩白,没否认,而是老老实实承认了跟何复彩的关系。这在官场上,实属稀罕,太多的官员都是背着牛头不认脏,宁可出卖女人也要保全自己,都说这才是官员的本性。能负责任敢负责任的,基本不是官员,官员最大的特征就是踢皮球,将责任理直气壮推到别人身上。市里有个领导,跟女下属保持这种关系好多年了,后来女下属出事,这领导第一个跳出来,声讨该女下属作风不检点,在多种场合甚至大会上点名批评这位女下属,把自己标榜得很干净。女下属很快被开除公职,领导实现了自保。遗憾的是,当他再次将色手伸向另一位女下属时,对方差点拿剪刀剪掉他的下面。并且冷冷地甩给他一句话:“你还算男人么,你这样的男人让我恶心!”

赵铭森一反常态,在跟何复彩的关系上,既没卑鄙也没无耻,而是把该揽的责任都揽了起来。不过他强调了一点,提拔何复彩,绝不是因为这层关系,而是这位同志应该提拔。

这样的话,内心里或许有人承认,但说到公开场合,谁也不敢信。

赵铭森挨了批。

检举的第二条,是他在骆建新一案中,无节制地扩大矛盾,本末倒置,不把主要精力放在缉拿骆建新上,反而利用骆建新案,在海东故意制造矛盾,搞得人心惶惶,个个自危,严重影响了海东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检举信上写:海东需要团结,需要稳定,需要一个和谐的环境。可眼下的海东成了什么样子,一个骆建新,搞得全省上下乌烟瘴气。好像全省的干部都贪,都要外逃。这样下去,经济建设还怎么抓,干部队伍还怎么建设,和谐海东还怎么构建?

一提和谐,问题性质立马变了。赵铭森错误地估计了一点,身为省委第一负责人,他应该清楚凡事不能波及面太广,不能打击面太大。他是犯了众怒啊。反贪反贪,反一个贪官容易,反一窝贪官,怕是谁也得三思而行。

这里面牵扯得不仅仅是一个贪啊,还有影响,还有形象,还有太多太多。而作为省委书记,必须站在极高的层面上,统揽全局,必须让正面的声音压倒一切。

赵铭森回来的前一天,中组部官员找何复彩谈话,谈话进行到一半,何复彩怒气冲天地出来了。她根本不承认跟赵铭森有非正常关系,赵铭森在北京检讨的,她一概否认。面对中组部官员的批评,何复彩说:“他们是在诬陷,是在泼脏水,毁了我何复彩的名誉不要紧,毁了铭森书记的名誉,对海东是重大损失!”

两位中组部官员面面相觑,感觉一切跟戏剧一样滑稽多变。

不管怎么变,赵铭森是彻底士气低落,再也看不见前段时间那种斩钉截铁无所畏惧的样子。朱天运等了一夜,没等到电话,第二天一早打给田中信,说是想见书记,让秘书长安排一下。田中信口气灰暗地说:“还是算了吧,这次回来,书记心情不好,加上他的胃病又犯了,我正在联系医院。”

“要紧不?”朱天运若有所失地问了一句,不等田中信回答,自己就道:“那就这样吧,书记不便,我就不打扰了,完了告诉我医院,我去探望他。”

搁下电话,何复彩进来了,显然是哭过的,眼圈还红着,脸上挂满委屈。朱天运心里有丝难受,却又不好直接表示,只道:“复彩啊,受罪了,快坐。”何复彩没坐,站在那里像是跟谁呕气,半天冷不丁地道:“我不服气,这样让我下台我坚决不服!”

朱天运一愕,仍然装没事似地说:“哪有那么严重,没人会让你何书记下台。”

“他们劝我离职,干嘛啊,如果真有问题,你朱书记直接撤了我。”

“别,千万别斗气,坐。”

现在何复彩也只有在朱天运这里找点温暖了,其实赵铭森还在北京的时候,她就听到不好的消息。对赵铭森的检举不只是作风问题和骆建新案中的扩大事态,还有他过去工作中不少失误,甚至还提到经济问题。好在高层在批评赵铭森的同时,也有人替他说话,楞是将工作失误和经济问题压了下去,只在非致命性的作风问题和案件调查上对他提出警告。何复彩十分庆幸,跟了赵铭森这么些年,赵铭森诸多事,她都了解,她最担心的一件并没被对方翻腾出来。看来对方还是准备不足,要是那件事被抖出来,赵铭森根本回不到海东,就算有再多的人保他,也是闲的。政治有时候玩的是轻拳重打,有时玩的却是一剑封喉。相比之下,她倒觉得把她搅进去,作为对方攻击赵铭森的主要“劣迹”,是一种幸运。作风问题可以制造麻烦,可以杀伤一个官员,但不可能彻底毁掉政治前程。

她在电话里跟赵铭森说,要不就把一切责任推她身上,她不在乎。但赵铭森没听,非要把什么都认了。兴许,赵铭森自己心里也有个权衡,别人罗列了那么多罪状要攻击你打倒你,不可能一条也不存在,更不可能完全洗白。聪明者往往会在权衡中选出那么一两项来,主动向高层检讨、认错,表决心。这种主动找打的方式其实是在有效地保护自己,既可让对方以为打着了他,及早收回拳头。也可让裁判认定你认错态度积极,悔改决心大。犯了错误能改正,照样是好同志。相反,你要是拒不低头,把对方逼急,很可能就把你所有底牌都揭出来。

两害相比取其轻,这点道理赵铭森不可能不懂。

何复彩现在是既甜又苦,作为女人,能让一个男人如此坦荡地说爱,心里真是舒服死了。可一想由此给赵铭森带来的一切,心里又暗。这两天她想见赵铭森,又怕见,也知道不能见。但她心里有太多疑惑,赵铭森为什么这样呢,他不该这么消极啊。他这一退,不正是给别人给了充足的机会么?网刚撒开,还没捕鱼呢,就心甘情愿让鱼反扑?

“想不通是不是?”朱天运苦笑着问了一句。何复彩点了点头,她就是找朱天运来解惑的。

没想朱天运叹一声道:“我也想不通啊,一只拳刚打出去,拳头还没收回来,身后就让别人钳制了。”

“真的这么可怕?”何复彩越发没底了,本来她是把希望寄托到朱天运这边的,一听朱天运这口气,心里立马又紧。朱天运坦然笑了笑,宽慰似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着它好了,放心,天不会塌下来。”

“可我怕啊朱书记。”何复彩很想唤一声朱大哥或者天运的,一种奇怪的情感怂恿着她,蛊惑着她,也激彻着她。可她还是喊了朱书记。她知道,自己是没资格那样亲密的,真的没有。

朱天运很是冷静地说:“怕是没用的,复彩,现在不是怕的时候,该来的迟早要来,就让我们静静等候吧。”

“我不要!”何复彩忽然歇斯底里叫了一声。

该来的真是来了。就在赵铭森因胃病住进军区医院时,省长郭仲旭主持召开了一次会议,这次会议后来被海东政界多数人称为转折会议,也有人戏称是“拨乱反正”的会议,更有人直接将它称为郭罗会议。

这次会议朱天运和柳长锋都参加,朱天运没让何复彩去,做主给何复彩请了病假。他的意思明显不过,是想让何复彩去医院探望赵铭森。人不能太孤独,他太能想象到赵铭森此时的孤独了,世上没有哪种孤独能比官场上的孤独对人更具毁灭力,也没哪种失落比官场上的失落更让人绝望。

坐在主席台上的郭仲旭面貌焕然一新,一改过去不显山不露水温吐吐的内敛样子,开始向朱天运他们发难了。当然,郭仲旭是从经济建设谈起的,政府嘛,什么时候都要从经济建设入手,就跟省委或市委什么时候都要从干部队伍或党风建设入手一样,这才让人觉得你是在谈工作,谈发展,而不是在搞斗争。郭仲旭就当前海东经济发展形势还有建设步伐谈了一阵,话题一转,就开始批评了。他说,当前压倒一切的任务是稳定,是团结,是齐心协心谋发展,聚精会神搞建设。而不是搞内耗,搞斗争。我们有些同志,搞内耗搞习惯了,搞上瘾了,置大好形势于不顾,放着有利时机不去抓,宁可让经济倒退十年五年,也要满足自己的私欲恶欲。他用了恶欲这个词,然后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会场,接着道:“中央三令五申,要以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为重,要把构建和谐社会放在首位,我们在执行中却总爱走样,总是要发出一些不同的声音。不同的声音可以有,但不能伤害到大局,不能把它演变成你搞我我搞你的政治斗争。”后来他又讲到反腐倡廉,说反腐倡廉当然也是我们的重要任务,但我们不能因为出了一个骆建新,就把所有的干部都当作腐败分子。我们要坚信,绝大多数干部还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是清正廉明任劳任怨的,是值得信赖的……

听听,人家多会讲啊。肯定一大片团结一大片,你不孤立都不行。

郭仲旭的讲话让与会者精神为之一振,有人脸上当下露出了红光。不可否认,骆建新案后,海东的政治形势是吃紧的,干部们尤其各级领导干部神经绷得很紧,有些快要绷不住了。今天郭仲旭在会上这么一讲,犹如一股新风吹进了会场,立刻让众多提紧的心异常惬意地松驰下来。郭仲旭还在台上长篇大论地讲着,忽尔激昂陈词忽尔又厉声痛斥,看来北京之行,他真是收获不小,一个从来不公开亮明自己态度只在背后运筹帷幄的人,这天却异常鲜明地举起了倒赵大旗,而且态度非常之强硬,措词非常之尖锐。朱天运这时已不报任何幻想了,虽不知道北京之行到底发生过什么,是什么人关键时候帮郭仲旭扭转了乾坤,但官场上这种超强地震还有突然变故他是经历过的,应该说已经习以为常。他收起目光,刚才他一直在观察下面或身边人的反应,他发现,郭仲旭的讲话鼓舞了不少人,也振奋了不少人,不少人已经焦急地等着为郭省长鼓掌了。

罗玉笑在主席台另一边冷冷地瞅着他。

还有柳长锋,那是怎样的一种得意劲啊,仿佛,他已坐在审判台上,急不可待地要审判朱天运了。

朱天运心里掠过一层悲。这一搏,他和赵铭森是彻底输了。输得有些莫名其妙,输得更是不明不白。由此他想到,这两年,在人的经营上,赵铭森终还是没玩过郭仲旭。官场说穿了还是玩人,玩不转人,就玩不转一切。赵铭森这方面,还是功夫不到位啊,或者说心不狠手不辣,才让人家轻轻一搏就搏了回去。

突然间,他就对赵铭森生出一股恨来,真的是恨。

更深的悲凉却留给了自己,他知道,自此以后,他就是一人孤军作战了。一个同盟如此不堪一击,令他感到彻骨地冷寒。但心里同时响出一个声音,我不会放弃,不会妥协,绝不!

3

不妥协由不得朱天运。变局不仅仅是郭仲旭冲他们发难。刘志坚一死,整个案件马上出现大回转。也不知消息怎么传进去的,几天时间,所有涉案者都反了供。首先是唐雪梅,第一时间就推翻了所有供述。声称自己是被逼,被诱供,并且说在审查中遭到了虐待,刘大状对她施虐,刑讯逼供不说,还企图玷污她。然后,就将所有问题推到了刘志坚身上,说她只是一名下级,上级领导要求她这么干,她能不从?你们哪个不是惟命是从?!她问得理直气壮,再问她具体事,她就说记不清了,钱都按刘志坚的指令打出去的,至于打出去做什么,让办案人员问刘厅长去。

跟着是叶富城,邵新梅和蔡永革等,口径几乎完全一致,就像有人写好供词,让他们照着读一样,无一例外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了刘志坚这边。

最后是汤永康!

叶眉愁苦着脸跟朱天运汇报这些时,朱天运是平静的,没显出半点激动或愤懑。这时候再激动,就不是他朱天运了。刘志坚车祸消息一证实,他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往死人身上推,这已不是什么新鲜手段,要不他们干嘛让刘志坚死。他冲叶眉说:“冷静点,甭激动,这是一堂必修课,你要好好从中学习。”叶眉惊讶于他的平静,陌生地望住他说:“局势变成这样,难道您一点不愤怒?”

“愤怒?我为什么要愤怒?”朱天运反问叶眉。他在感叹自己无力回天的同时,也感慨叶眉的不成熟。官场斗争哪有那么容易啊,他二十一岁参加工作,从秘书干起,一路趟着泥泞,踩着荆棘,有时候还要踩地雷。沟沟坎坎走到今天,经历过的斗争形形色色,波云诡谲,有些事远比现在这事还离奇,还荒诞。早就练成了处事不惊,沉着应变的老辣功夫。看见叶眉一惊三乍,由不得就替她担心。

叶眉意识到自己的错,脸一红,声音轻轻地道:“对不住,我不该在这个时候烦您。”

朱天运富有同情地看了叶眉一眼,说:“现在要学会干工作,更要学会保护自己,该是收起你锋芒的时候了。”

“您是让我妥协?”叶眉越发惊诧地问。

朱天运释然一笑,说了句让叶眉喜出望外的话:“世上不存在妥协,但必要的策略还是要讲。小叶啊,你年轻,这些都是必经的,好好把握自己。送你一句话,只要你不放弃,就没人敢逼你缴械。我看过一部电视剧,那上面的台词很有意思,有个游击队长说,放下武器是为了更有力地拿起武器,暂时低头是为了永远昂首。”

叶眉不傻,这番话的意味太深,也太有感染力。后面那两句绝不是游击队长说的,是朱天运换个方式讲了出来。官场上这种说话方式很普遍,明明是自己的意思,楞是要借别人的口讲出来。要不怎么说,官场上一大半是哑谜,剩下一小半,那才是江湖。

叶眉动情地望住朱天运,心里一时七上八下,不知说什么才能把最真实的心情表出来。朱天运走过来,长辈一样伸出手,拍拍她的肩:“没事,云遮住天的时候多,我们就等雨过天晴吧。”

“知道了朱书记,谢谢您教诲。”

茹娟来了,约朱天运吃饭。朱天运本想推辞。在这个非常时期,他惟一能选择的就是闭门不出,电视上不见图像,报纸上不见名字,重大场合不出现影子。这也是一种自保方式吧,无法还击的时候,你只能选择沉默选择自保,因为你也是人家打击的对象。说不定哪一天,狂风恶浪就朝你袭过来。

茹娟说,她从广州带了一位朋友,很想认识朱天运。朱天运最终还是被诱惑了,广州来的朋友,茹娟是在暗示他啊。

他欣然应允。

地点选在离市区较远的一家酒店,档次不高,但饭菜很有特色。朱天运到那里时,已是晚上七点二十。海州的交通状况越来越差,一到上下班高峰期,车辆几乎变成了蜗牛。老百姓对此怨声载道,朱天运在多次会议上都强调,要下决心治理城市交通,要拿出切实有效的办法来“治堵”。强调归强调,这问题到现在也没解决,相反,堵塞现象越来越严重。这又引起朱天运另一番思考,我们的干部整天都在喊忙,个个日理万机,忙得连回家的空都没,好像真就在鞠躬尽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可他们到底在服什么务,为谁服务?不知什么时候,官员们对工作的热情已成两边倒,重大项目工程建设,包括高铁、高速、大型工业园区以及旧城改造等,个个争得头破血流,唯恐下手慢一点,工作就被别人抢走。但那些关乎到老百姓生存的普遍性问题,比如菜蓝子米袋子,比如衣食住行等公共事宜,却你推我让,反应极为迟钝。

利益,利益才是驱动一切的杠杆。如果一道令下去,说把某条道扒了重建,你看他们积极不积极?

胡乱想着,朱天运来到了酒店。迎宾小姐满脸桃花,笑得着实迷人,再三问先生几位啊?朱天运说,前面来了人,不记得哪个包房了。小姐很热情地帮他查单子,这时朱天运意外地看见了一个人,谢觉萍。尽管戴着墨镜,头也勾得很低,朱天运还是一眼认出了她。他赶忙躲迎宾小姐后面,借着一棵高高大大的假树掩护自己,想看看跟谢觉萍在一起的是什么人?等了约莫五分钟,有人出来了,热情地迎着谢觉萍往楼上去。

朱天运被那两个人惊呆了。一前一后从楼上走下来的,竟然是市纪委书记赵朴和省纪委肖庆和!对了,有消息说,肖庆和马上要提拨为省纪委副书记了。

真是巧啊,你以为远离市区安静的地方,别人也认为安静。结果,这里就演绎出另一场热闹来。朱天运既震惊赵朴,又觉谢觉萍不可思议。真是无法把他们两人联系到一起啊。他曾以为,经历过那样一场劫难,谢觉萍就会永远远离政治,远离是非,哪知……

败兴,真是败兴!朱天运一刻也不想在这里久留了,更甭提吃饭。匆匆出门,给茹娟发条短信,说换个地方吃吧,这地方的饭菜他吃不下。茹娟很惊讶地回过一条短信说,我都看见您影子了,怎么突然又消失?朱天运没做任何解释,顺手敲出一家酒店名,给茹娟回复过去,让她们往那边赶。

茹娟带来的男子姓李,叫李铁,广州公安局刑侦大队刑警。茹娟说是她高中同学,朱天运看着不像。李铁很年轻,三十出头,非常精干,朱天运以为他是特警。

茹娟开门见山,说刘志坚案完全是个阴谋,从一开始有人就设计好了,然后一步步逼刘志坚往套子里钻。朱天运听着战栗,打乱话说:“不至于吧,又不是恐怖片。”没想茹娟更较真地道:“比恐怖片还恐怖,他们为了洗清自己,真是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

一句话触到朱天运痛处,朱天运不再阻拦,任由茹娟说下去。

朱天运原以为,茹娟只是个商人,精明能干,有投资头脑,虽说也懂点政治,也能看出些门门道道,但绝不会精,不会看到深层。没想茹娟的话让他连连惊讶。茹娟说,这盘棋有人在下,让骆建新出逃只是第一步,如果上面不全力追查,可能责任就让骆建新一人担了。没想铭森书记和朱天运咬住不放,甚至有借骆建新案深挖硬挖的嫌疑。于是他们怕了,接连打出两张牌,一张是把责任强行推给孟怀安,然后迫使孟怀安外逃。茹娟说,据她得到的消息,孟怀安的护照还有在国外藏身的地方都安排好了,路线一共安排了三条,这叫三重保险。

“那为什么不让刘志坚也走这条路,让他外逃不就得了,干嘛非要让他死?”朱天运问。这个问题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内心里,他真希望那是一场没有人为因素也不带任何阴谋的车祸,这样接受起来至少心里轻松些。可……

“一开始他们就是按这个设计的,包括刘志坚的护照身份证等,都是跟骆建新一起办的,目的地也跟骆一样,当初甚至想让他跟骆一起外逃。又怕目标太大,逃不出去,最后才让骆先走,让刘再撑撑。”茹娟就像布局者,更像事件的导演,讲得头头是道。朱天运听得也是津津有味,似乎被茹娟带到某个局中。

是的,局。官场上所有的手段还有阴谋都是用局来展开,局是一切,一切是局。布局或破局,便是官场最大的较量。

“刘志坚本来可以安全出去,他们也没想赶尽杀绝,可是铭森书记安排了审计。”

“审计?”

“是,是审计迫使他们铤而走险。”

“你怎么知道?”朱天运真是对茹娟刮目相看了,她简直就是一政治奇才,看问题的角度还有破解谜团的能力,远在那些庸官之上。

听见朱天云问,茹娟有点发急,红脸道:“书记您是在怀疑我吧,千万别,这些绝不是我凭空想像出的,有证据啊。您想想,刘志坚早不逃晚不逃,为什么要等到省里专家组的审计结果快要出来时才逃?答案只有一个,审计触到了雷区,查出重大罪证了。”

朱天运的脸一下白了!市里审计结果出来时,他曾找人了解过省里对住建厅的审计,当时是问审计厅一位官员,那位官员告诉他,很多事上面不让碰,不断有人打招呼下指令,但负责审计的专家组姚组长是个很有血性的女人,被人称为审计界的铁娘子,什么不让碰偏碰什么,哪怕天王老子打招呼她也不买帐。

“迟早会出大事的,要么姚组长走人,要么,建委整个班子翻船。”那位官员当时非常邪乎地跟朱天运说。刘志坚出逃后,朱天运再次找这位官员,当时他就猜想刘志坚仓惶出逃可能跟审计有关,遗憾的是,这位官员再也不接电话,极力回避他了。

官场上,有人一旦有意回避你,你就千万别再硬找,就跟有人如果硬粘你你千万要留神一样。官场上的往来是有很多信号的,每张脸都是风向表都是官场晴阴的探测器。人家主动回避,要么是有难言之隐,不便见你,要么你有问题,他不能再见。为官多年,朱天运从来不干强人所难之事。可是,那个悬疑一直在他心里。现在听茹娟这么一说,他才知道自己当初的预感是正确的。

“车祸发生后,姚组长突然患病住院,审计组解散,所有的审计材料不翼而飞,专家组集体缄默。这一切,难道不能说明问题?”茹娟近乎在控诉了。朱天运长叹一声,他相信有人已把手伸到了各个触角,开始在四处灭火了。可是相信顶什么用呢,难道他有回天之术?

目前没有!

“吃饭!”他重重地冲茹娟和李强说了声,然后粗野地扒拉起饭菜来。

叫李铁的刑警也给朱天运带来了秘密,事关几千里之外的那场车祸。李铁说,刘志坚乘坐的是广州一家贸易公司的车,开车的是那么姓温的女演员的表哥,刘志坚当时的身份是广州永信恒泰贸易集团董事长,他的名字不叫刘志坚,持的是一张叫柳宏信的假身份证。温的身份是他助理兼私人秘书,也用了假身份证,名字是陈莺莺。车子快要驶上通往机场的高速路时,前面遭遇车祸,几名交警指挥着疏散交通。当时堵在路上的车子有几十辆,刘志坚可能是紧张,怕被盘查,让司机绕道而行。司机犹豫着不肯,这时间就有警察朝这辆车走来,温也怕了,厉声让她表哥走便道。那地方正好有一便道,约莫五公里长。车子七拐八拐,终于驶上便道,走了约莫五分钟,一辆大卡迎面驶过来,只听得轰隆隆一阵巨响,大卡上面的货物落了下来,堵死了路。司机跳出来,左看看右看看,慢条斯理不急不慌,后来竟坐路边抽烟去了。登机时间眼看要到,刘志坚心里发慌,忍不住跳下去跟司机理论几声,司机说有种你帮我把货物装上啊。刘志坚骂司机不讲理,司机说讲个嘛理,我没揍你就是很讲理了。无奈之下,刘志坚又让车子往后倒,想回到原来公路上去。温演员的表哥满脸不高兴,抱怨他们乱指挥,说这样的便道根本走不了车。正往后倒着,突听得一声巨响,从后面又驶来一辆大卡,毫不客气一头就顶到了小车上。小车被弹出老远,撞到前面那辆大卡上又弹回来,在路面上打了几个转,后面大卡趁势而上,以千钧之力辗压过去……

谈起现场的惨状,李铁连声唏嘘。朱天运脑子里冒出血肉横飞的场面,猛然间又想起一件事,去年某地查案,也是惊天大案,查到后来,有人坐不住了,要强行灭火,纪委一干人不屈压力,冒着风险继续查,结果某天,纪委副书记乘坐的车子被几辆车挡在路上,众目睽睽之下,重型压路机从上面轰然辗过,这样的惨案,最终告之公众的也是一起交通事故……

一阵巨大的压抑后,李铁又告诉朱天运另一件事,刘志坚跟他老婆是分开逃的,兴许他提前预感到什么,没让老婆跟他走同一条线。车祸发生后,刘志坚老婆神秘失踪,到现在也没有消息。李铁说,按他掌握的情况,刘的老婆并没落到那些人手里,肯定是躲了起来。

“马上找到她!”朱天运下意识地发起了指令。

一连几天,朱天运都打不起精神,并不是接二连三的变局吓住了他,也不是受到来自某方的压力或威胁,而是他自己给自己不给力。说来奇怪,海东发生如此超强地震,朱天运这边却很平静。一周里没人找过他,没人跟他通过电话,就连于洋这边,好像也突然沉默,不主动跟他联系了。有关骆建新一案,现在全变了味。按照郭仲旭要求,海州纪委开始拨乱反正,按照不扩大事态不波及无辜不制造混乱的三不原则,重新梳理案情。郭仲旭煞有介事地下了一道死命令,要求专案小组先从缉拿骆建新入手,通过各方途径,积极将骆建新引渡回来。

这等于是给骆建新案重新定了调,先缉拿人,再调查。人不缉拿回来,所有调查工作全部停止。朱天运黯然发出一片苦笑,谁都不能说郭仲旭有错,他才是抓主要矛盾呢,到哪里他这话都挑不出毛病,而且会让人精神振奋。相比之下,赵铭森真就有些乱搞,放着外逃贪官不往回引渡,楞是在内部制造一系列矛盾,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赵铭森跟骆建新有什么勾当,故意贻误时机,让骆建新逍遥法外。而人家郭省长才是真正向贪官开刀,不让外逃贪官有藏身之地,不给贪官任何喘息的机会!

事实呢?但凡逃出去,能那么容易引渡回来?远华走私案赖昌星出去多少年了,到现在还在交涉。还有去年从海东逃走的移动总经理,以及失踪的汤永丽现在连藏身地点都没找到。人家这是玩另一种游戏啊,在遥遥无期的引渡中,让一切归于平静,再也掀不起恶浪,直到人们彻底淡忘!

什么是官场智慧,这才是。

这天刘大状突然闯了进来,气急败坏地说:“这活我不干了,干不了,书记你让我走人,现在我就申请退休。”

朱天运刚刚练完字,这段时间他突然又对书法产生的兴趣,将扔过去几年的笔重新提了起来。

“大状,你来得正好,快来看看,我这字写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刘大状看也没看就道,顺手拿起纸杯,接了一杯水,咣里咣当灌了下去,手一抹嘴,又放起了炮:“一夜间乌云遮顶,啥都变样了,我受不了,你让我退休,我回老家种地去。”

朱天运搁下毛笔,洗了把手,笑呵呵问:“你老家有地啊,多少?”

“几十亩呢,够我种!”

“不错,不错啊,没想到你还给自己留了一手,不想上班了,回家还有地种。我就亏大发了,就算退了休,也只能打打牌写写字,没你那么好的福气,我也好想种块地啊。”朱天运叹道。

“那有什么,我让你十亩,足够种。”

“一言为定,可不许反悔。”

刘大状正想说不反悔,忽然意识到上了朱天运当,自己跑来说什么,怎么糊里糊涂说到种地上了?

“朱书记,你在逃避!”刘大状不满地说。

“逃避,我逃避什么?还是说种地,种地好啊,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不说种地,我不上你的当,我是来告状的!”

“告什么状,你个大炮筒子,整天就知道告状。”朱天运仍然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刘大状真是被他逗急了,再也不绕弯子,硬梗梗道:“他们把人都放走了,奶奶的,我这都瞎忙活了些什么?!”

“放走了?”朱天运脸色一暗,正经起来。

“是啊,全放走了,唐雪梅那娘们还扬言要告我,说我在调查期间对她性骚扰。我刘大炮会骚扰她?让她告吧,我看现在是越来越没希望了。”

刘大状一气发了不少牢骚,朱天运静静地听着,边听边端详刘大状。他发现自己还是做了一件漂亮事,发现了刘大状这个人,将来要是有机会,一定要把他安排到更合适的位子上!刘大状终于把火泄完了,一屁股坐下,像斗败了的公牛,呼呼喘着粗气。朱天运拿起杯子,给刘大状接了水,递给他道:“发完心里好受些了吧?”

刘大状接过杯子,突然很老实地说:“朱书记,对不住啊,我心里堵,没地方泄火。眼下这局面,我能理解,能理解啊。可我就是管不住这燥脾气。”

朱天运眼里有了湿,一个男人面对另一个男人的无助,竟然就有了湿。怅然片刻,像是用很幽远的声音说:“大状,先请假去种段地吧,种地其实也很好的。”又道:“在自己地里,想怎么种就怎么种,哪个敢来强迫!”

“我不去!”刘大状突然歪着脖子说。见朱天运愣怔,又进一步道:“陪也要陪他们玩下去,我还不信世界是斜的!”

4

人果然是一个个放了出来,不只唐雪梅,之前双规或采取措施了的,都以各种理由放了出来。奇怪的是汤永康并没出来,而且有消息说,郭仲旭已暗下指令,要有关方面限期将汤氏集团负责人汤永丽缉拿归案。

这有点让人看不懂。

不管怎么,海东是跟以前彻底不一样了。海州也未幸免,柳长锋甚至已经越过朱天运,四处行使特权,俨然是海州老大。以前那张假惺惺的笑脸再也不在,换之一张冷笑着的脸。不过见了朱天运还是打招呼,但称谓变了,以前是恭恭敬敬称书记,称老板,现在竟然开口称老朱,而且是在会上!

官场险恶,什么事都不足为怪,朱天运能接受得了。他也适时地调整态度,将姿态放到最低。该弯腰时必须弯腰,该低头是尽量低头,低头弯腰死不了人。他清楚,柳长锋是逼着他学赵铭森,请病假去住院,彻底退出舞台。他难遂其愿,仍然很讨嫌地出现在政治舞台上。不过以前围绕着朱天运转的人,如今差不多都掉了头,没掉头的,也如履薄冰般在等待。某个晚上,冯楠楠带着老公安克俭来朱天运家,诉了半夜的苦。说怎么也没想到,孟怀安还会回来,还能坦然自若地继续坐在一把手位子上。安克俭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去建委呢,现在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冯楠楠也附和,是啊姐夫,怎么能这样呢,不是说赵书记挺正义的么,怎么变成缩头乌龟了?朱天运黑了脸,缩头乌龟四个字狠狠咬噬了他的心。尽管孟怀安回来的事实让他觉得无法再面对海州任何一个有正义感的官员,可他还是不想听到这四个字,更不想有人把这个字送给铭森书记。

后来朱天运又想,现在是诉苦的时候吗?他忽然觉得,自己某些方面跟赵铭森一样失败。

安意林也放出来了,趾高气扬地原又跟在柳长锋后面。赵朴这样跟朱天运解释,没办法啊书记,证据查不实,又不能无限期限制人家,只能先放出来。朱天运带着赞赏的口气道:“赵书记一向坚持原则,坚持原则没错的,什么时候都得有一批坚持原则的人吧?”赵朴并没脸红,容易脸红的人在官场上是混不开的,赵朴现在算是被浪打醒的鱼,知道往哪边游。异常淡定地道:“多谢书记夸奖,不过原则这东西,看你怎么理解,我倒是觉得,有些东西坚持得太久很没劲,你说呢?”朱天运头次听到,赵朴把您改成了你,还用了反问语气。他想笑却笑不出来,硬鼓着劲儿道:“不错不错,今天我算是受教了。”

受教的还不止这些,跟赵朴谈过话第二天,叶眉急急忙忙来了,进门就说:“朱书记,出大事了。”边上办公室闲得发慌的秘书孙晓伟听见老婆脚步声,也走了进来。朱天运扫了眼小俩口,问叶眉:“又是什么大事,不会是冲我来了吧?”这话绝不是随便说出的,事实上从某个时候开始,朱天运就在等,他相信最终风暴会落到他这里,赵铭森那边不过是序幕。叶眉说不是,朱天运哦了一声,又问到底是啥事,干嘛这么慌?叶眉的声音很紧,话几乎是从嗓子里跳出来的。她说,明泽秀查出问题了!她是刚刚从省反贪局听到的内部消息,目前柳长锋还有赵朴正在向罗副省长汇报呢。

朱天运已经波澜不惊了,就算比这更狠的消息,照样能做到心静如水。这段日子他是在炼狱,人在一定时期,必须经历一场炼狱。对为官者来说,地狱比天堂更能磨砺人,逆境远比顺境让人坚强。见叶眉还在发急,朱天运批评道:“你急什么,有什么可慌的,明泽秀怎么了,如果真有问题,就应该查,都是党的干部,谁也不能特殊!”

一句呛住了叶眉,叶眉扑闪着眼睛,看看朱天运又看看自己丈夫,委屈劲儿没地方发泄,最后还是乖乖低下了头。

朱天运又语重心长地说:“小叶啊,这样下去不行,你干这项工作,一定要懂得,这些都是机密,不能乱说,对谁也不行。另外,遇事要自己分析,自己判断,不要听风就信雨。”叶眉正眼巴巴地听着,朱天运突然收起话头道:“就这样,你们回去吧。最近都精神点,别整天丢了魂似的,让人笑话。”

没有人会想到,朱天运这是在保护叶眉。怕叶眉太执着,更怕叶眉失衡,毕竟年轻,忍耐力有限啊。年轻容易犯错误,尤其爱犯急于冒进的错误。在官场,该进时一定要进,该退缩时必须全力退缩。当局面不利于你说话时,你的嘴巴必须牢牢紧闭,绝不能乱说一个字。因为这个时候,毁你只是一句话的事。

但愿叶眉能尽快懂得这些。

两人走后,朱天运沉沉地坐下。怕啥来啥,真是人倒霉鬼吹灯,怎么又把明泽秀给牵扯了出来?柳长锋派人查明泽秀,他是知道的,也拐弯抹角提醒过明泽秀,意思是让她提防点,别成了靶子。当时明泽秀给他表态:“放心吧朱书记,我不怕。就算有人硬要往我身上泼脏水,我也不怕。我明泽秀经得起任何人查,让他们来查我好了,我等着。”

朱天运信了这话。他怎么能相信呢?

晚上,朱天运哪也没去,老老实实候在家中。他料定家门会被敲响。不到八点,真的响起敲门声,朱天运打开门,就见明泽秀脸色灰暗地站在外面。后面还跟着一位男人,定是她丈夫。

明泽秀一进屋,就哭了起来。呜呜咽咽,流出一大片子泪。朱天运多少有些烦,这个时候他真不想看到眼泪。他冲明泽秀丈夫说:“具体怎么回事,能讲就讲,不能讲,请二位回去吧。”

明泽秀的丈夫是大学教师,一个很本分很有分寸感的知识分子,姓史,人称史教授。史教授坐在朱天运对面,很不自在。冲朱天运干笑了一会,挪了挪屁股说:“我们给朱书记添麻烦了,泽秀是做过一些不该做的事,按说这时候,我们不该找领导,不该给领导添麻烦。但泽秀一定要来,您看这,真是对不住书记您。”

“说吧,问题有多大?”朱天运将话头甩给明泽秀。跟史教授这样的知识分子对话,他还是有些困难。

明泽秀这才启了口,一边抹泪一边断断续续把问题讲了出来。还好,事情不是太大,但也绝不小,尤其这节骨眼上,再小的问题也可能成为大问题。

阎三平跟明泽秀送过礼,一次性送给明泽秀一百万人民币,是为了拿电子城这块地。明泽秀说,阎三平并不是送给她一人,高波还有常务副市长等都有,人手一份,算是份子礼。

“为什么要收?”朱天运貌似镇定地问。

“我哪敢收,朱书记,这些年我真是没收过礼的,这点我们家老史能作证。我们家到现在,还就一套房,还是老史他们学校分的,我……”

“为什么要收?”朱天运又重复一句,明泽秀才把话题回到这一百万上。“当时他只说是购物卡,装在一小信封里,根本没讲是钱,我见他们都拿了,面子上过不去,只好……”咬了咬嘴唇又道:“朱书记您也知道,大家一起共事,这种份子礼谁也不敢拒绝,怕伤了彼此的和气。”

这点朱天运承认,官场为官,永远不是你一个人是官,左边右边都是,有时候人家送礼是人手一份,你不拿,等于就是不让别人拿,如果你是一把手,这事能做。问题明泽秀不是,高波等人拿了,明泽秀不拿,那她就立马成了另类。类似情况他自己也遇到过,有次陪铭森书记吃饭,请外商,饭后外商拿出一大堆礼品来,说是小意思,就当拜个门,留个纪念。铭森书记马上推辞道:“使不得的,这是让我们集体犯错误,不能要。”外商嘻嘻哈哈,还示意随行的两位美女用美人计,连拉带拽要往铭森书记口袋里揣。铭森书记迫于无奈,笑说:“那就给天运他们吧,我机会多,家里不缺这些。”这话很有暗示性,一来不是拒绝,二来是默许朱天运他们可以拿。但朱天运从话中立马听出另一层,铭森书记是愿意跟这位外商做朋友的,这就是说,他们不能拒绝。结果,朱天运第一个带头,说:“好,宁可我犯错误,也不能让我们书记犯,礼物我收下,明天我请客,也给诸位送一份我们海州的特产,礼尚往来嘛。”那次朱天运收了两份,铭森书记那份他必须代收。回去之后才发现,所谓的见面礼,贵得令人咂舌,人手一块劳力士,外加一条宝石项链,还有一把车钥匙……而朱天运分明感觉到,给铭森书记的那份,还多出什么。

这种集体性被胁迫,也是官场中一种无奈。问题是……

“拿回去呢,你就没发现它是银行卡?”朱天运又问。

“第二天就发现了。”明泽秀低下了头。

“那你……”朱天运没把话全部问出来,毕竟明泽秀是女人,多少要留点面子的。

明泽秀嘴唇咬了好久,才像蚊子似地道:“我没办法,这么一大笔钱,我真不知道交哪里。”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交?!”朱天运忽然加重了语气。其实问这话时,他已清楚,明泽秀是动了心,不动心真是不可能啊,一百万,就算在他朱天运这里,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何况明泽秀这级别的领导。清官只是没遇到机会,你不在重要位子上,没人给你进贡,你才能清白。人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因为不值,如果是五十斗五百斗,或者五斗金呢,折不折腰?清与贪,原本界限就不明确,要每个人都斩断贪欲,难啊。况且明泽秀经济上并不富裕,这点朱天运很清楚。

钱是有很多用处的,有时候像明泽秀朱天运他们,贪钱还是为了自己的仕途。去年有个官员出事了,被判入狱后做了场报告,想借他的腐败教育其他干部,没想这位官员说:“我也不想贪啊,难道我不知道贪的后果?可不贪行吗?我不贪,拿什么往上送,单是逢年过节拜门子,就得很大一笔,就算把我全家工资都拿出来,也拜不了几家。我不是贪,我是打工,提心吊胆从他们手里拿几个,然后又一一送出去,等于是零存整取。”那场报告会中途强行停了,负责人还受了罚,但这些话,却狠狠地砸了不少人的心。

是,有几个是为自己贪?难怪民间现在说,做官是一门大生意,先投资再收取回报,利润大小取决于官位大小。做好了一本万利,做不好,你就哭去吧。朱天运就听说贷款跑官的事,有个副乡长贷了三十万,想跑乡长,结果跑来跑去,最后只得到乡人大主席的位子。有怨言,但又不能说,更不能跑去讨要那些款,人家给你提官了呀,人大主席是正科,比副乡长高一级别呢。但这实实在在又是个闹剧,一家人哭得那个恓惶哟,当个人大主席能收回这么多投资?

当大家都把做官当生意来做时,这个官,难道还不变味?

朱天运最终还是原谅了明泽秀,不原谅还能咋,这时候批评或发火已经太晚了。况且这是在家里,而不是在主席台上。

“你自己怎么打算?”他问明泽秀,心里已经在替她想办法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想交纪委,可一交,又把高书记他们牵连了。实在不行,我就交到市纪委赵书记这里吧。朱书记,现在还来得及不?”

朱天运哭笑不得。这个时候,明泽秀居然还能想到交款,而且要交到赵朴手里。这样迟钝的人,怎么能担起重任?

他起身,来回踱步。不管怎么,明泽秀这问题得解决。为这件事毁掉,不值,而且明泽秀现在是在替人受过。替人受过啊——

朱天运脑子里蓦地冒出一个人来,一家慈善机构的负责人,朱天运有时拿了有些钱,心里不安,就悄悄送到这边去。时间久了,跟这人就成了朋友。他打趣说,就当自己是以特殊方式搞慈善吧,不求无罪,但求心安。

“朱书记,救救我吧,我真不想给您惹麻烦的,以后我再也不敢了。”明泽秀哭了起来。

她老公也说:“朱书记,泽秀这些年还是吃了苦的,我一再劝她下来,她不适合官场,做不了这个官。可她不听,说是只要你朱书记干一天,她就跟随一天……”

“算了,你们都别讲了!”朱天运恨恨打断史教授,并不是感觉史教授在威胁,而是在生自己的气。自己身边,啥时候能多些敢作敢为也善于为能为出精彩结果的人呢?

这晚,朱天运给了明泽秀一个电话,让她明早一早去找这个,把钱给他。其他事就不用他操心,对方会替他办好。只是强调一点,调查当中,你必须实事求是承认收了钱,第一不能牵扯出别人,尤其高波。第二要向调查组申明,第二天就将钱交到了慈善机构,说你只能这么做。

“这样,能行么?”明泽秀仍然心虚地问。

“不行你就进监狱!”朱天运恶恨恨臭了一句。

明泽秀这边是虚惊一场,幸亏朱天运出了这计,调查组是查出了受贿事实,但没查到脏款,明泽秀自己也如实供述了受贿过程,只说当时阎总送给她一张购物卡,并不知是钱,第二天正好去这家慈善机构检查工作,顺手就将卡捐了出去,让他们给孤寡老人买点礼品。明泽秀还算是聪明之人,始终没说那是张特殊的银行卡,更没承认自己查过卡上有多少钱。

真正救了明泽秀的,居然是阎三平。调查组很快找阎三平落实,阎三平听了非常纳闷,说啥时的事啊,我咋不记得?调查组就按举报信上提供的时间地点提醒他,阎三平听了哈哈大笑:“我一年到晚都在请客送礼,送出的卡有成千上万张,我哪记得那么详细。”

“你真没向明泽秀区长行过贿?”调查人员不满了,感觉阎三平不配合实在没有理由,应该多说出几项嘛。

“行过啊,我给所有人都行过,不行贿我能干到今天,你不行贿干干我看。”又问:“是不是要我把行过贿的人名单都提供出来,我能拉出上万个来,你信不?”阎三平完全一副地痞相,一点不拿调查当回事。

事情汇报上去,柳长锋气得骂娘,大声痛斥:“流氓,他就一流氓、无赖!”骂完,又泄气道:“既然这件核不实,就从别的渠道找,我就不信堂堂区长没一点受贿事实!”

可再查下去,还真没查出什么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