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铭中丞被刺滕王阁 徐烈士殉义南昌城
安大本为国捐躯这个声名,未出十日,早已传遍全球。凡听见的,无不咨嗟叹息,说难得已经灭亡的国家居然还有这样人才,总算是难能可贵了。这个风声传到江西省城,徐天麒知道了,尤其大动感情。心想人家是一个亡国之民,尚能轰轰烈烈地做一场,我们反倒无声无息,真真愧对死友。我必须急速进行,如果侥幸成功,这江西便是民党的发祥地;倘然失败,我徐天麒只好追随安大本,同游于地下了。想到这里,便在自己私宅先召集了一项会议。此时莫多言、金镒、区大升、高尔雅全被他引入同盟会。墨香、金顺明着是主仆,暗地里是一会之人。巡警学堂有两个班长,一个叫汤继和,一个叫沙上鸥,也是天麒的左辅右弼。当时将这些人俱都招到自己卧室。外面对人说是为巡警学堂将要毕业,特意请这六个人到公馆来商量毕业的手续。因为那四个人全是学堂的职教员,因此外边并不疑惑。墨香、金顺是在身旁伺候的人,自然更没人注意了。大家聚会在一处,天麒询问:“你们诸位有什么高明主意,不妨说出来大家研究。我此时心中烦躁,刻不能待。若长此迟延下去,将来铭子盘一有升转,再换一个老辣的汉官,那时便有些不易为力了。”汤继和首先发言道:“老师说得很是,门生也是这般设想。但有一节,此事必须格外慎重。倘然露出一点风声,这省城中军警林立,大家白牺牲了性命,何事也做不成,岂不委屈吗?”汤继和尚未说完,早激恼了沙上鸥,冷笑道:“照你这样胆小,怎能做得大事?常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今距本校毕业仅仅剩个半月了。到那时只需借毕业为名,将铭新诳到堂中,给他一个措手不及,先把他打死。主帅既死,大家心胆俱寒。老师又有三营心腹军人,只需他们赶到,放上几排枪,本堂三四百人齐声一吆喝,那文官早已逃走,武官也只有纳降,省城既完全占领了。然后传檄各县,不费一兵,不折一矢,便可完全收服。此时我们民党已然遍布各省,大家听见这个信,当然一呼百应,遥为声援,这长江流域还不是一鼓而平吗?老师请想,我这主意可使得使不得?”天麒听了,悄悄地鼓掌道:“端的是好计,我们就照此进行吧。”
只见墨香立起身来说道:“不妥不妥,主人自顾进行这计,却忘了还有很大的阻力呢!如果这个阻力不去,将来难免临时变卦。”天麒忙问他阻力何在?墨香道:“谢倩云嫁了凌子冲,主人才得着这两份差使,有了起义的根基。但是常言说得好,女生外向,何况倩云又不是主人的胞妹,她时常回家来,未必不是侦察主人的行径。此事若叫她知道,她倘然泄露了,我们便是前功尽弃。如不叫她知道,将来难免连累了她夫妻二人。必须先设法将他们调开省城,既可免去我们的后患,又可免去他们的嫌疑,这乃是最要紧的一着。不知主人以为何如?”天麒道:“这一层我也虑到了,早晚必有处置的方法。如今还要借重他们六位,先把本堂的学生一律说降。有了这四百青年,便是莫大的助力。我再叫潘得功、孙豹文暗中勾结巡防营全部。如果巡防十二营一致反正,这江西便唾手可得。好在离毕业还有一个多月,无论怎样也赶得及。”大家唯唯称是,然后散了,各自分头去运动。
这里徐天麒将倩云接回家来,同她商议躲避的方法,倩云笑道:“愚妹早已有了主意,此时尚未便发表,再过十天半月,大哥必然知道。”天麒知道她是一位足智多谋的才女,自然十分相信,不过催她急速进行,不可延误。倩云答应了,回至院署,便连夜拟了一个创办女师范学校的章程。缮清之后,自己亲身到巡抚的内宅寻夫人谈话。铭夫人同他是干姐妹,二人感情极厚,差不多天天要会面的。夫人见倩云手里拿着一个清折,忙笑着问道:“妹妹,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莫非凌先生太忙,你替他办的公事吗?”倩云笑道:“不是公事,是创办女学的章程,特意拿来向姐姐呈正。”说着便递与铭夫人。夫人接过来,大略地看一遍,笑道:“你这章程拟得完全极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莫非你想办学堂吗?”倩云道:“小妹这志愿存了可不是一天了,只因没有机会,也不敢轻易发起。如今有姐姐提携,我想大帅在这里,很是励精图治,一切新政全都次第施行。所欠缺的,就是女学还不十分发达。这伟大的事业正好留给姐姐去办,因此小妹才拟了这章程,想要请姐姐出头提倡一下子。将来这女师范学堂监督,就请姐姐担任,小妹情愿担任教务长,这学堂便可以成立了。姐姐在江西住几年,总算留下这一样成绩,将来回北京后,这女校门前还要给你铸铜像呢!”这一席话说得铭夫人眉飞色舞,恨不立刻便将女学校办起来,才如了她的心愿。随极口赞成道:“妹妹,你自管放手去办。我回来便对子盘说,用多少款项,叫他预先筹划,你看如何?”倩云道:“这样好极了,但是有一节,还要求姐姐向大帅声明。此番创办女学,我们的志向是必须臻于至美至善。小妹虽草拟章程,但内中至纤至悉,非亲身调查不可。可惜我国女学尚在萌芽时代,哪有完美的制度供人参考?必须先到东洋日本调查三五个月。听说他国的女师范学校、女职业学校办得完善极了。小妹想求姐姐向大帅说知,先请他筹划两万块钱,小妹同子冲到东洋走一趟。一者考查学务,二者置买仪器,三者聘几位日本的教员,所以得宽筹一点经费。我们去后,多则半年,少则三四个月,一准可以回来。这乃是办女学最要紧的事,不得不然。只要姐姐赞成,大帅也当然认可。事不宜迟,就请姐姐拿我这本章程今天向大帅说一说才好。”铭夫人听了,略一沉吟,答道:“妹妹的主意固然很是,但其中有一样难处。大帅这一关恐怕通不过呢!”倩云笑道:“姐姐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必是说大帅身旁一刻离不开子冲,他如果走了,这案牍的事一时难觅替人,可是为这个不是?”铭夫人拍着手儿笑道:“妹妹,你真是水晶肚子玻璃心儿,怎么愚姐的心事你一猜便着?”倩云道:“这有什么难猜,还不是眼前摆着的事嘛!到底据我想,这一层也没有什么难办的。桓子齐先生也是熟手,他虽然上点年纪,精神还好,手笔也不弱于子冲,不过思想太老一点。我可以推荐一个人,此人头脑灵敏,新旧皆通,并且正在青年,不怕劳苦。叫他替子冲几个月,必能胜任愉快。”夫人忙问是谁,倩云道:“小妹是内举不避亲,便是我那表兄候补道徐天麒。”夫人笑道:“此人大帅也常提他,说他很有才学,并且文武兼通,做事敏捷,想来一定是不虚的了。今天我便向大帅说,他如果肯,这事便算完全妥协了。不过有一件,咱姐妹俩朝夕聚首,一旦分离,不知今生还能相会否?”铭夫人无意中说出这句话来,仿佛成了谶语,倩云却大笑道:“姐姐,你为何说起呆话来了?我们此次出洋,不过三五个月便可回来,聚首的日子长得很呢,何必做这儿女态呢?”铭夫人叹息道:“但愿你夫妻早去早归,别等我去信催才好呢。”倩云道:“那是自然,不劳姐姐嘱咐。”少时丫鬟摆上饭来,二人同桌吃了。
倩云回她的公馆,把方才对铭夫人谈的话又向子冲述了一遍。本来他夫妻早已议好,子冲曾在东洋留学法政五年,自入幕以后,他时时刻刻还想到日本再游历一趟,只是不得机会。此番倩云的提议,他听了恰中下怀,很愿意带挈夫人同一子一女到日本再住半年,换一换新鲜空气,却不晓得倩云是别有怀抱,自以为她是求学心盛,想到日本增一点学识阅历,将来回国后好兴办女学。
次日铭中丞把子冲请过去,同他商量,说:“尊夫人有志兴学,是再好没有的了。只是她一个青年女子要往日本参观,必须先生陪她同往,这一层兄弟是很能体谅的。不过你走后,这幕中的事专仰仗桓子齐一人,有些靠不住。他的手笔,我是很相信的。只是处理一点事总不能因应咸宜,必须再有一位妥当的助手,我才可以放心。如今我的夹袋中倒有一个人,不知你先生以为怎样?”子冲笑道:“大帅赏识的人一定错不了。”铭中丞道:“这也不敢说,不过提出来大家斟酌。你看徐天麒怎么样?”子冲道:“大帅真可称慧眼识英雄了。若论天麒的为人,新旧兼通,文武并擅,而且少年老成,绝没有一点留学生的浮躁气。似乎这类人才在如今时也要算得凤毛麟角了。”其实铭子盘提出徐天麒来,也并非是出于他特别的赏识,不过因倩云所荐,铭夫人又极力怂恿,他们当大老官的总不肯把好处放在别人身上,使当局的知别人的情,不知他的情。因此明明是别人所荐,也决不肯露出一点口风来,必要将这独具慧眼、赏鉴不虚的徽号揽到自己身上。凌子冲是一位老幕府,自然也识得此中窍要,便顺水推舟,乐得把这干系推到你本人身上,省得将来办理不善,自己落一个荐人不当。当时两人商议妥了,铭中丞特下手谕,由支应局拨给凌子冲两万块钱,以三千元做盘费,其余一万七千为置买仪器、聘请教员之用。又下了一道委札,委候补道徐天麒帮院署文案,每月支给办公费三百两,不另外兼薪。
天麒接到札子,大喜过望,心说道真是天助成功。既为院署文案,可以参与机要,有调动军队之权,无形中增了很大势力,连忙到院谢委。先见了凌子冲,谢过老姻兄栽培。子冲把上项事对他说了,天麒不觉心中赞叹,谢倩云真是我的好助手。将来民党如果成功,革命史中真得给她立传了。忙打听他夫妻何时动身,子冲道:“中秋节眼看便到了,过了中秋节,二十前后一准放洋东渡。”天麒点点头,忙去见铭中丞,叩头谢委。又谦逊了几句,说:“职道才疏学浅,而且年龄幼稚,怎敢当这机要之职?望大帅随时教诲,并希望桓先生格外提携,借此学习一点公事。文案两字,实在愧不敢当。”铭中丞笑道:“你何必这样谦?老哥的才华我是相信有素的。”又勉励了几句,然后端茶送客。天麒又去拜桓子齐,一口一个老前辈,自称晚生是小学生,诸事全仰仗老前辈指教。子齐本是旧学中人,看不起这一班留学生新人物,因见天麒这样谦逊,倒不好意思拿老前辈的身份了,彼此很畅谈一回。天麒又买了几样古董送给他,投其所好,自然格外契合。从此候补班中都知道徐天麒又兼上这样优差,哪个不来巴结?天麒抱定了泛爱主义,来者不拒,全都虚与委蛇,因此一省的官没有不说他好的。
唯有藩台冯旭是一位老阅历家,为人深沉机警,不露圭角。他总看着天麒有些靠不住,背地里也谏过铭新,说:“大奸似忠,大诈似信。那徐天麒本是留学生出身,以情理论之,总应当带一点学生的浮躁气。他却那样老成忠顺,直比科举班中人还格外规矩,这个人难免矫情。既然矫情,必有所图,大帅总要留一点意才好。任人唯贤,固然是古有明训,但也要循序渐进,不便这样躐等而升。似徐道诚然有才,然而参与机要的责任重大,似乎总要选那上几岁年纪、多有阅历的人畀以此差。据本司看,徐道总有些不相宜,大帅总要三思而行,免得将来后悔。”铭新平日对于冯旭总以老前辈相待,知道人家的学问阅历比自己高出十倍,因此听了这话,很是动心。从此以后,对于天麒的信任,便有点不似往常的亲密。
天麒是何等乖觉人,自然也看出这种行径来,便在暗中施了一番侦探手段。可惜此时凌子冲夫妻已然放洋东渡去了,这一条内线耳目便不似从前灵通,只得另寻门路。恰好铭中丞有一个贴身伺候的小厮,名叫宝书,是中丞最得意的人。他年纪不过有十七八岁,不但面貌长得秀美,而有天性聪明,真能够眉言目语。凡中丞一举一动,他全能体贴入微,所以时刻也离他不得。本省的候补官谁不巴结宝二爷?差不多州县班子,够不上同他交往,府道多有同他换帖拜盟的。天麒从前也跟他要好,每逢节下必送他二百银子节敬。到底二百银子哪里放在他的眼中,不过因天麒同凌师爷是至亲,爱屋及乌,面子上总算不错。自从子冲走了,天麒更跟他格外要好。他的母亲生日,天麒从上海定制的金八仙人,每一个重四两,四八三十二两,连手工也值一千多银子。又送的大红绮霞缎帐,直称曰“宝老伯母全太夫人五秩大庆”,下款落的是“愚侄徐天麒顿首拜祝”。又亲身到寿堂中给老太婆拜寿。她本是铭中丞家中的女仆,如今做生日,居然有道台来给磕头,自然是高兴极了。见天麒送了这样厚礼,又亲身来给他娘拜寿,也是感激得了不得。陪着磕过头,便让天麒在他母亲屋中少坐,自己谦逊道:“徐大人,你送这样厚礼,我们已经是受之有愧。又劳动大驾,给家母拜寿,如何当得起呢!”天麒大笑道:“老弟,你这话错了。我们弟兄如同自家骨肉一般,老伯母的千秋,哪有不来拜祝之理。至于那些许礼物,不过替伯母取一个吉利,祝她老人家多福多寿,犹如八洞金仙,怎么老弟倒闹起客气来了?”一席话说得宝书如驾云雾,更加欢喜,不知怎样同天麒亲密才好。猛可地想起一桩事来,低声问天麒道:“徐大人,你同藩台老冯有什么嫌隙吗?”这句话问得天麒吃了一惊,低声答道:“没有啊!愚兄对于他老是以师长相敬,因为人家是老班子翰林,服官多年,我们晚生后辈初入仕途,怎敢开罪于他?老弟说这话,内中必有缘故,倒请你详细告诉我吧,以后我好多加谨慎,设法联络他的感情。”宝书哼了一声道:“理他呢,他无是无非,跑到大帅跟前说你的闲话,我听了很不服气。难为他那么大的年纪还要红口白舌的,献这小老婆殷勤。”天麒忙追问他说什么,宝书遂将冯旭的话完全学说了一遍。天麒听了,不亚如半空中打一个霹雳,但是他仍旧以极镇定的态度对宝书叹道:“老弟,你看这年头做人有多难,像我们这种留学生出身,到处不吃香,人家总嫌你发扬浮躁。愚兄自入仕途,力矫此弊,况又遇着这位老恩师,我是感恩知己,异常恭顺。没想到还有人说闲话,怎的不叫人灰心?浮躁诚然是不是了,如今老成一点也有了不是,这岂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吗?”宝书道:“徐大人……”才要往下说,天麒忙拦他道:“老弟,你这就不对了,你我自己弟兄,怎么‘大人大人’的叫个不了,这不是看不起我吗?”宝书忙改口道:“徐大哥。”天麒笑道:“这不完了,何必闹客套呢!”宝书又接着说道:“大哥,你不必灰心。谅老冯这老货,他也兴不得风,作不得怪,小弟随时替你说好话。大帅那里自有我一人担保,凭他是谁,也休想扳你一扳。”天麒听了这话,倏地立起身来,朝着宝书深深请了一个安道:“老弟你真是我的福星,以后就求多关照吧。”宝书忙着还安说:“大哥太客气,这事你只管放心。”
二人分手,天麒回至公馆。当天夜里,便召集了一次紧急会议,当着大家把日间宝书的话宣布了一回。说此事必须急速进行,迟则有变。倘然咱们的结合被冯旭探听着,那老家伙放出毒手来,咱们如网中之鱼,一个也脱不得身。如今只给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先杀铭新,后除冯旭。这两个人一去,江西省城完全到了民党手中。然后传檄号召,不患不能得志。若长此迁延下去,可实在有些危险。此时沙上鸥摩拳擦掌,大有刻不能待之势。据他说,警校学生已经完全运动妥协,随将同盟会底簿取出来给天麒看,果然又续入二百多人。大家议定,九月十五日乘本校毕业之期,请铭中丞到堂举行毕业典礼,并观看学生的操法,乘此机会把他杀死。现有四百多学生,人人有枪,再勾结上二四六三营巡防步队,料想省城虽有抚标军八营,外有巡防九营,还有十几营绿军,或老弱无能,或可以招降,决不至有很大阻力。大家商议定了。
转眼已到九月半旬,天麒特备公文,要请抚院临时到堂观礼,连藩学臬三司以至候补府道,全请到了。在他的意思,简直是想一网打尽。一切布置,暗中俱已预备停妥。只有二四六三营离学堂太远,却与三个营长约定,以放炮为令,如听见炮声,便即刻下动员命,开到巡警学堂,彼此会合起来攻进城去,先占巡抚衙门,把守藩库。三个营长得了暗命,准备到时起事。眼看便到了十五,依着冯旭的意思,不叫抚帅前去,只派上一个候补道作为代表,以免发生意外。铭新却执意不肯,一定要自己去。冯旭无法,只得暗地里将抚标参将请到他衙门,商议保护之法。这参将姓胡名孟雄,乃是老行伍出身,曾随左中堂平过回寇,骁勇绝伦,而且待下有恩,很得士卒的爱戴。也曾以提督记名,赏过巴图鲁勇号,借补江西抚标参将。冯旭将他请来,说抚帅明日到巡警学堂参观毕业,是一件危险事。因为徐道天麒外边很有声气,说他是革命党,我看此人也有些靠不住,无奈大帅深信不疑。明天举行毕业,倘有危险,你我如何担当得起?必须预先设法,有备无患。胡孟雄略一沉吟道:“末将明天带二百军人保驾前往,大人以为何如?”冯旭道:“如此办法,岂不是打草惊蛇?很不妥当,况且抚帅也一定不许。据我想,这个法子不妙。最好每一个城门你暗调几十名精健军人把守住了,倘有不测,先保住城池。你再调二三百人,俟等抚帅起身到学堂时,慢慢随他出城,只在巡警学堂四围埋伏好了。如里面发生意外,紧紧将这学堂围起来。他们要造反,便下令攻击,谅这几百学生绝不是官兵的敌手,吓也把他们吓回去了。唯有保护大帅这一件事关系很重,手段也很难。派人多了,不成个样子;派人少,又怕临时无济于事。只好请你再想个法子,咱二人加细斟酌。”胡孟雄沉吟了片刻道:“末将标下很有几个胆力俱足的人。临时我选出四个来,叫他随在大帅身后,时刻不离。倘有危险,一个人背起他来,三个人在前面开路,纵然有一百八十人,也闯得出去。到底这件事据末将看,大人未免有些过虑。那徐道台,末将也曾会过他,人极忠诚。况且闹海洋大盗时候,他也曾出过几次力,建过功。要如果有反心,那时候何不勾结海盗,大大地闹一回。如今风平浪静,他怎会反呢?不过因为他是留学生出身,大人有些不放心。其实举行毕业是常有的事,要这样防备起来,还防不胜防呢。”冯旭听他不甚赞成,自己也不好深说——倘然一点事没有,岂不成了谣言惑众了?只好说:“我们总是细心一点好,一切调度任凭老哥主裁。”孟雄道:“既然大人有吩咐,末将一定有备无患。不过据我看,总不至于发生意外。”冯旭道:“但愿如此才好。”
二人分手后,胡孟雄从本营中选了四个什长,俱是彪形大汉,按名点到密室。郝长山、张长城、谷长保、贺长胜四人之中,尤以郝长山力量最大,四百八十斤的石头能举过头顶,而且身轻如燕,三层楼能一跳下来并无音声。平日是胡参将随身保驾的亲兵,他一个人吃着双份什长的钱粮,还不够他两餐之用。一顿饭能吃七斤烙饼、五斤牛肉,尚觉不饱。因此胡统领于钱粮之外还得贴补他米面肉食。郝长山却也赤心向上,凡胡统领说一句话,纵然赴汤蹈火,决不推辞。胡孟雄叫他四人,却没敢说明,只说明天到巡警学堂参观毕业,左右身旁要有几个汉仗高大的卫士,才显着威武,你四人最为合格。明天我带你们上院,就请大帅留你们做四名随身的戈什哈,也是你们出头的机会。四人请安谢过。第二天一早,胡孟雄果然将他四人带到抚署,先将这番意思回明铭中丞,立刻将四人叫上来。一看,果然身量高大,相貌魁梧,心中大喜。立时叫四人穿上戈什哈的制服,每人赏给一柄腰刀,吩咐今日便随我到巡警学堂站班伺候。四人叩头谢过。胡孟雄又进言,要自己带兵,随同保护。铭中丞大笑道:“你这真是小题大做了,我又不是去出征打仗,带兵做什么?”胡统领碰了这个钉子,也不敢再往下说了,却反招得铭新传出口谕去:凡本城司道府县一概不必到学堂伺候,各人均有职守,免去这些浮文,只我同徐道举行毕业礼好了。大家只得遵谕。
中丞才吃过早饭,天麒便自己来请,眼看铭中丞上了轿子,他一个骑马在前面引路,仿佛给抚帅打顶马一般。抚帅随身只带了宝书同四名戈什哈,一直来到巡警学堂。到了堂中,各职教员全出来迎接大帅,先让至客厅中,有天麒陪着谈话。少时本堂的提调金镒上来回话,说礼堂中俱已预备停妥,请大帅与本堂总办前往行礼。二人随着金镒来至礼堂。此班毕业的一共是七十人,铭新同天麒率领这七十人先向万岁牌行了三跪九叩首的礼,然后又向圣牌行礼。行过礼,学生向大帅行三揖礼,又向总办行三揖礼,最后向职教员行三揖礼。礼节完了,铭新向大家演说了几句,无非是勉励他们将来在警界中好好效力,好报答皇上的天恩。在铭新以为演说得体,哪知这些话益发触动了他们的反感,恨不得立刻把铭新打死,才消心头之愤。此时天麒恐怕耽延工夫,误了大事,因此并未演说,便陪着铭新仍旧回到客厅。偏偏这时候阴云密布,大有雨意。依着铭新的意思,便想即刻转回衙署。天麒笑道:“深秋天气,哪有大雨。难得今天大帅肯亲自到堂观礼,这是再荣幸不过的事。论本堂学业,当然以操法为最优,大帅若不看一看操,未免辜负了职教员二年的苦心苦力。无论如何请大帅多屈尊一会儿,俟等看过操法,然后回转,也不辜负今天的盛典。”铭新答应了,便吩咐赶紧预备上操。
此时天麒将袍套顶戴俱都脱去,只穿了一身军装战裙。自己要到操场喊操。这操场离着学堂不远,紧靠着江边,操场旁边便是新修的滕王阁。天麒率领这七十学生,还有体操教员,在前面引路,直奔操场。铭中丞带着四名戈什哈在后相随,却把宝书留在堂中,这也是他命不该死。大家到了操场,先列开队,天麒站在当中拔出指挥刀来,先行了一个撇刀立正礼,然后高声叫操。只见这七十人步伐整齐,枪操演得很熟。才演了有五分钟,倏地下起雨来。虽然秋雨不大,淋淋漓漓的却是降个不住。其实在学生纵然下雨,仍旧可以操演,但是堂堂大帅岂能在雨地淋着?天麒忙把刀插入鞘内,躬身向抚帅回道:“天已落雨,可以请大帅暂到滕王阁上少避一避,开开阁窗也可以看操。就叫体操教员在下面喊着,职道陪大帅在阁上观看。”铭新道:“雨地演操,学生岂不吃苦?莫若收了操,咱们到滕王阁上看一看雨景,倒是很好的。”天麒一想,将他诓至阁上动手,也倒不错。再说这阁上已经埋伏有人,不怕他飞上天去。主意打好,便笑道:“大帅说得很是,难得今天江雨蒙蒙,在阁上观看,定然别有画意。职道愿陪大帅一遣幽怀。”说着回过头来便吩咐收操。教员喊命收了操。这七十多人却依然不肯离开操场,只在场中跑步游战。
此时天麒已陪着抚帅步上滕王阁。郝长山、张长城、谷长保、贺长胜紧在后面跟随。此时江边却有一只小船来回荡漾,大家也不甚介意。不大工夫,却听见阁上枪声发动。阁下的金顺知道已经翻脸,忙在操场外边去点那三支铁炮,好调动巡防营的兵马。哪知道天定胜人,徒耗了一番心血,那铁炮的药捻被雨淋湿了,再点如何能着?哪知他们的炮虽然不曾点着,人家的火箭却接二连三射在天空。原来江边的渔船正是胡孟雄派来的侦探,以燃放火箭为号。他一听见阁上枪声,知道事情不妙,一连放了七支火箭。就听远远的人声马吼,如风驰电掣一般,赶来一支兵马,足有千余人。此时天麒的同伙还认着是巡防二四六三营前来接应,也都呐了一声喊。内中却有眼快的说一声不好,原来是抚标营,并非是巡防营。这一来,大家吃惊不小,心说抚标兵马何故来得这般速快,莫非是从天而降?正在狐疑之间,忽见从滕王阁的窗户内飞下两个人来,足有三丈来高,倏地坠落平地,却是一个人身上驮着一个人。那被驮的人浑身血迹,一件银灰缎子棉袍,斑斑点点,犹如着色桃花。再看那驮人的,面上也是血迹模糊,手里还执着一柄明晃晃的利刃,好像疯虎一般,如飞的向北驰去。大家看得清楚,正是郝长山背上驮着铭新,直向抚标营奔去。此时胡孟雄率着两营健卒已经赶到学堂门前。前面一排连放了一排枪,却向天空打去,并不伤人。孟雄高声喝道:“今天只拿革命党徐天麒,其余一概不问。有从逆的,当场格杀勿论;不从逆的,快快将枪缴出。”这一声令下,七十多个学生同体操教员谁敢违抗,全一律把枪缴了。孟雄一面派二十名亲军,先将抚帅用木板抬着,送回衙署;一面派二百人把滕王阁团团围住。
围了好久工夫,却听不见里面有什么声息。他自己左右两手,一手拿着一支自来得,才走到梯边,忽从上面跳下一个人来,几乎把孟雄撞倒。孟雄不待他立稳,便开了一枪,正打在这人的腿上,身子一歪,便倒在地上了。八名亲军才要过来绑他,冷不防顺着楼梯开下一枪来。孟雄随着声音把身一侧,却不曾打着。接连着又是一枪,仍未打着。孟雄是久历沙场的骁将,在千军万马中横行多年,放冷枪他全有法子躲闪,何况近在咫尺,早有防备,焉能打得着他?但是他见上面有了埋伏,也不敢冒贸然上去,便高声叫道:“徐天麒,请你下阁就擒吧!你总算英雄好汉,可惜失败了,你的人全都缴械投降了。你如果再不下来,我便放火烧阁,你仍然活不成,还落一个畏避怕死的名儿,未免有些不值。你如果下来,我决不难为你,并且还要优待你。你想一想,快些下来,不必游移了。”孟雄的话说罢,上面的天麒果然高声答道:“你可是抚标胡大人吗?”孟雄答道:“正是。”天麒道:“万事休提,总算是天不助我。你如今请我下来,我可以从命,但必须依我两条件。”孟雄道:“请你说吧。”天麒道:“第一件,抚帅是我亲手打死的,罪做一人当,除我之外不得连累第二者。这事你能依吗?”孟雄道:“依得,依得!”“第二件,我的死罪当然是不能免,我也决不求免,但必须与我留体面,不能加以私刑拷问,辱及我的身体。这事可依得吗?”孟雄道:“这事不用你要求,我胡孟雄平日最爱的是英雄好汉,你如今干出这样惊天动地事来,虽为王法所不容,我胡某却非常佩服。在你有生以前,决不令受着一点委屈,你只管放心。连身后的衣衾棺椁,俱由我备办,必使你含笑九泉。”天麒道:“如此我谢谢你了,你闪开吧!”孟雄才把身子一侧,天麒顺着楼梯一翻而下,站在当地,手中还执着两柄七响手枪,笑吟吟地对孟雄道:“请你接过去吧。”孟雄将自己的手枪插入袋中,腾出两只空手来,也笑道:“你交过来吧。”他说了这话,身子却岿然不动,天麒将枪柄朝外,自己却把着枪筒,恭恭敬敬地送过来,孟雄也恭恭敬敬接过去。彼此相视而笑,内中却含着针锋。接过去,然后传与两旁护兵,吩咐收藏好了。天麒先说:“我如今是反叛了,请你不用客气,先将我绑上,好押进城去,听候审讯。”孟雄道:“你是英雄好汉,也用不着绑。我先问你,这楼上还有几位同伴,大帅的戈什被你们戕害几人?这是眼前的勾当,你可以不必瞒我了。”天麒侃侃然道:“方才下楼来被你枪伤的,是我随身的小厮墨香。阁上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区大升,一个沙上鸥。大帅是被我用手枪击穿右肋,当时有他一个戈什立刻挟起他来,用脚踹开楼窗,飞身跳下去了。其余三个人拔刀拼命,区大升一枪未曾打着,反被一个人用刀将他的头颅劈碎,死于非命。但此人又被沙上鸥一枪击毙。沙上鸥连放三枪,枪不虚发,那两个也着了手。无奈这两人非常的勇悍,身被重伤,高低还将沙上鸥砍了几刀,大约也不得活了。是我同墨香将这两人用手枪结果性命。墨香身上已经负伤,如今又被你打了一枪,大半是死多活少,只剩得我一个人。我所说的,这全是实话。你不信自管到阁上去看。”孟雄叹了一口气道:“劫数,劫数!平白死了这几条好汉,还饶上一位铭大中丞,还不是天外飞来的事吗?”
二人正谈着话,只见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藩台冯大人已经来至学堂,请胡大人急速将犯人带到学堂,听候审讯。孟雄此时顾不得同天麒谈话,一面吩咐左右到阁上验看形迹,一面对天麒说:“对不住,只得先屈尊绑你一绑,俟等问过了,我必领你到优待室格外关照。”一声令下,立时五花大绑把天麒绑起来,押进巡警学堂。此时冯旭闻风赶到,一面派人将铭中丞抬到医院疗治;一面传谕叫抚标各营同各绿军扎住城门巷口,凡遇面生之人,一律检查。一面令胡孟雄带来的营长率领兵丁将巡警学堂的枪械子弹,一律搜清;一面派自己亲信人,到徐天麒公馆及巡警学堂,搜检往来信件及一切违禁犯法之物,连同盟会的底簿及诸人信件,堆起来足有一尺来厚。冯旭就在学堂的客厅中先把本堂职教员及各班长全都叫至面前,向大家演说道:“本司对于此次意外之变,以为主谋的全是徐道天麒一人,其余不过平日受他的胁迫,并非出自情愿。故此取宽大主义,一概胁从罔治。你们大家也要革面洗心、痛自悔过。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只要能爱国忠君,努力向上,本司仍然竭力提拔。将来万里鹏程,不难扶摇直上。倘不彻底悔悟,那时可休怨本司翻脸无情,你们要仔细了。至于今天搜出来的违禁信函、犯法凭据,本司一件也不留,一件也不看,当着你们大家一律焚化。省得将来有人拾了去,借此兴起大狱。这是本司格外的周全体恤,你们可赞成吗?”本来这些人平日受天麒鼓动,不过是暂时的客气,今天发生了这大变故,一个个早吓得魂不附体,就怕的是按着人名簿子挨着个儿捕去,要按反叛惩治,岂非白白送了性命?如今听见藩台肯将这本勾魂簿付之一炬,真乃喜出望外,仿佛是死囚遇赦一般,立时不约而同地全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大人真是我们的重生父母,此恩此德,永世不忘。”冯旭见这些人全都畏罪自悔,便也顺水推舟,随手燃着一根洋火,拿起这许多信件簿子来点着了,放在地上。眼看烈焰飞腾,一霎时烧了个干干净净,众人这才放了心。冯旭又放他们回到各斋去,传知众生,以安其心。
然后派人将天麒提了来。彼此一照面,冯旭点点头,又一阵冷笑。天麒面不更色,站在当中岿然不动。冯旭猛然道:“可惜可惜,你既有这样才华,又受大帅那般知遇,为什么要做这反叛勾当?本司只问你枪击大帅,可是自己动手,还是有何人帮助?你要详细供上来。”天麒道:“我徐天麒是革命党中的实行家,当日考试捐官,即为图谋革命。要论大帅待我,不愧知己。无奈他是满人,我乃汉人。他抱的是忠君主义,我抱的是民主主义,彼此地位宗旨全立于极端相反之地,我徐天麒不能因私恩而害公义。今日杀他一人,所谓寒满清之胆。再有一样,他乃满人中的健者,尤其不能留情。至于开枪打他,全是我徐天麒动手,并无他人帮助。铭帅随身的戈什,只有一人逃走,并且将铭帅夹带同逃。其余三人俱被击毙,我的三个帮手也都死于非命,并无一人得生。有什么罪,该杀该剐自有徐天麒一人承当,请你老先生不必牵连他人,是再好没有的了。要不然,恐怕还要出别的事故,不但无益,而且有损。我说的全是良言,听不听在你。”冯旭皱着眉头,只是长叹气。停了一刻,又说道:“你们既做革命党,人各有志,本司也很能原谅。不过要出以光明手段,似这样鬼鬼祟祟,未免太失身份。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岂不闻豫让刺赵襄子?宁肯吞炭毁形,不肯委身事主。你既做了大清的官,又受了铭帅的恩遇,竟做出这种事来,直然是阴贼险狠的小人,怎么算得是英雄好汉呢?”天麒哈哈大笑道:“我辈革命事业,岂是你这腐儒所知!你要知道,豫让不过是为私人的恩怨,我徐天麒是为谋汉族的幸福。彼此志向不同,手段又何必一样?再者革命事业,成则同胞蒙其福,败则一人受其祸。今天的事业既败了,请你按照满清的王法惩治,说旁的全是废话,我徐天麒也没有工夫同你闲谈。”
冯旭挨了天麒一顿抢白,也不便再往下问,便将他交付孟雄好好看管,俟等大帅伤好了,亲自问他。孟雄将天麒带下去,冯旭向职教员学生又安慰了一番,然后坐轿进城。暗中却派兵将学堂远远围住,不准放人出入,以防勾结发生意外。城门也派兵把守,无形戒严。他急忙忙进城,先到医院去看大帅,哪知大帅在前一个钟头已经咽了气了,他家中人正围着尸首痛哭。冯旭闯进来,想起平日同寅之情,也不觉大哭了一场。铭帅的太太朝着冯旭叩头,哭哭啼啼地叫给他丈夫报仇雪恨。还有十几岁的小姐公子,也拉着冯旭追问他父亲究竟因为什么被人打死。冯旭又不便说那革命排满种种字样,只得扯谎说:“徐天麒想要署广饶九南道缺,大帅不准,还当面训斥了一番,因羞恼变怒,放枪行凶。然我必替大帅报仇,并申奏朝廷为大帅请恤,请帅太太同小姐公子自管放心。本司做事,决然对得起死活两面。”他母子等谢了,冯旭立时将首县叫了来,派他总办丧仪,一切用款俱准作正开销。首县郭兴唐唯唯称是。
冯旭回至署中,又拿帖将学臬两司、南昌道、南昌府俱都请了来,开了一次秘密会议。冯旭咨询大家此事究应如何办理。学臬两司俱是胆小的人,自从听见这风声,早吓得手足无措。南昌府是属员,不敢多说话。只有南昌道范启瑞虽系翰林出身,却不是书呆子,有胆有识,只听他侃侃谈道:“此事乃意外之变,非常之事,必须以非常迅速之手段了之,如快刀斩丝,一挥而断。既免酿成后患,在朝廷知道了,也不至于担不是。倘然要优柔不断,一再因循,恐怕奸宄生心,又出枝节。再者这个风声倘然叫北京知道了,有御史先上一本,老前辈的折子却走在后边,那时你吃不了还要兜着走呢。”一席话说得冯旭毛骨悚然,忙请教道:“依着年兄的主意,应当怎么办呢?”范启瑞道:“这件事要一牵扯,可就大发了。再说咱们大家平日全要担一个失察的罪名。岂有革命党羽遍布省城,直待发觉才知道的道理?最好一概不究,将罪名全放在徐天麒一个人身上。只说他平日办事很能尽职,颇得铭新的信任,一旦变出意外,猝不及防。只有他一个人行凶,其余全是报效皇家,并无一人附和,所以当场擒获,幸无大变。这全是朝廷的仁恩,沦肌洽肤,所以叛逆难逞。只可惜铭新以身殉难,地方并未受着丝毫影响。这就算立言得体,连咱们也担不着处分。”冯旭道:“好计,好计!这一层兄弟也虑到了。”随把在学堂烧毁信簿的事说了一遍。范启瑞点头道:“对了,是应当这样办法。还有一层,那徐天麒万不可久留,最好明天便把他杀了,可以免去许多是非。要不然,夜长梦多,还怕发生别的事故。将他出斩以后,只在奏折上叙明,说此人大逆不道,本应解交刑部审讯。一者恐怕道途之中将生危险,二者此人当场受伤甚重,再行解京,倘然因伤病死途中,反稽显戮,故此将他在省城正法。朝廷也决然不致见怪,这是再好没有的办法了。”冯旭道:“年兄筹策万全,兄弟必然一一遵办。今天趁了大家全在这里,再公开一回审判。将徐天麒叫上来咱们大家问他一问,也好再取一番口供,好预备着将来存案。”随吩咐巡捕,立时到抚标衙门将徐天麒提来审问。
不大工夫,孟雄率领二百步军,用车拉着天麒解到藩司衙门,铁锁啷当,将他扶至堂上。天麒盘膝坐下,不等大家开口,他先问道:“铭帅升天了吧!”范启瑞唾了一口道:“呸!我把你这忘恩负义的人,你还有脸动问大帅?大帅伤势已经痊愈,不日便要亲自坐堂,拷问你这叛逆,你仔细着就是了。”冯旭道:“天麒,你今日既问大帅,或者也许有一点悔心。你要知道,大帅所受的伤并非要害,现经医官疗治,已有八分痊愈。只是气力太微,尚不能坐堂问案。提起你来,虽然愤恨,却又惋惜,至今仍然是爱你的才干。你不可辜负了大帅的知遇。究竟你们同盟会中,为首的究系何人,根据地究在那里,进行的策略究竟如何,你不妨仔细谈一谈。将来或者将功折罪,可免你一死也说不定。”天麒冷笑道:“我把你这老奸巨猾,你拿三岁的孩童看待我徐天麒,又想起骗哄来了。你们既说大帅未死,那好极了。俟等大帅痊愈,他问我什么,我说什么,你们却不配来问我。”天麒说完了,只是看着大家冷笑。此时臬司瑞清却忍不住了,在他想:我乃提刑之官,这问案的事乃是我的职权所有,如今他们全争先去问,单单闪了我,不做一声,也未免太难为情。想到这里,便突然说道:“你还想着等候大帅吗?今天便是你末日了,不但杀你的头,还要取你的心肝五脏呢!”瑞清这话才说完,天麒倏地跳起来,哈哈哈一阵狂笑。笑完,又高声说道:“到底铭帅是真死了,我徐天麒这场革命总算得着佳果,满人中去了一员健将,我汉族中便少了一重阻力。好!好!好!多谢你拿这取心肝的话来安慰我,我徐天麒可以瞑目了。纵然身化骨,骨化灰,我也可以毫无遗憾了。”他猛可地立起身来,将这五个官儿吓了一跳。内中唯有瑞清尤其吓得厉害,连坐也不敢坐了,立时站起来,转身就跑。天麒见他跑了自己却又从容坐下,向冯旭、范启瑞道:“你们看一看,满人是不是脓包?你们还一死地给满清效力,真真毫无心肝。”冯旭到此时生怕他再说出旁的话来,便吩咐带下去,仍旧押在抚标营中。冯、范二人全埋怨瑞清太莽撞了,叫他知道大帅已死,他便死心塌地,不能再诓哄了。大家又密议一番,第二天五更便将天麒押至滕王阁前枭首示众。可怜盖世的大英雄做了排满革命第一个牺牲者,从此忠魂浩气常飞绕于百花洲前,领略春江夜月。冯旭拍了一封电奏,叙述铭新死事情形同自己处理方法。隔一日便奉到电旨,冯旭见了,不觉喜出望外。要问他所喜何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