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拷俊仆谢大福见机 闻警报项子城逃难

项子城回到屋中,究竟看见了什么,吓成这种样子?原来他那书案上,明晃晃插着一把钢刀,钢刀下面插着一张八行书。八行书上面,用朱笔写着两行大字,写得龙蛇飞舞,笔力很不弱。简简单单的两句话是:

你不助满奴杀二人,我亦不助满奴杀你。

朱墨淋漓,尚不曾干透,这分明是刺客留下的。项子城见了,怎能不怕?不过他是一位极有毅力的大人物,心中还能镇定得住。自己亲手将刀拔下来,放在一边,将那八行书折了四折,插入自己衣袋中,很沉定地对谢大福说道:“不要声张,也不必拿贼,以后多小心就是了。”大福此时已经吓得面色如土,听主人这样吩咐,只得答应着,一面走至屋门,喊了一声口令。各卫队头目立刻闻声而至,大福也不发表方才的事,只说了一句公事已毕,你们照旧值班,以后小心护卫,不许懈怠。众人齐应了一声。

此时项子城已到他七姨太太屋中去了。大福也慢慢退出,回至自己屋中,不见白朗在屋里,心说这孩子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随喊了一声白云。白云是大福代他取的名儿。连喊了三声,哪里有他的影儿,大福暴躁起来,在屋里直骂。从前贴身伺候的小鹿儿,此时因见白云得宠,他心中怀着老大的嫉妒,轻易也不肯到大福屋中伺候一切。如今听主人连喊白云,他却藏在一边,不肯出来。后来听见大福直骂,这才掀帘子进来。大福一见,先迎面啐了一口,骂道:“懒断了筋的混账崽子,你钻到哪个窟窿去了,为什么喊着不来?”小鹿儿撅着嘴说道:“大爷喊的是白云,小的怎么敢来!”大福不待他说完,扬起手来,打了一个大耳光子。又骂着:“喊白云,你就不许来吗?白云要死了呢,你也跟着他死去不成!”小鹿儿挨了打,哭也不敢哭说也不敢说,只垂着手儿侍立一旁。大福气哼哼地问道:“白云到哪里去了?你们不是灌黄汤,便是赌钱,等叫我碰上,一个个全活剥了你们的皮!”小鹿儿便乘间回道:“白云同着小喜逛私门子去了。他们说离府不远,去去就来,已经去了有一个时辰,大约回来也快了。”大福生平最恨人嫖妓,小鹿儿故意说这话,是有意怄他的气。果然,这火儿一点就着,他登时跳起来骂道:“这还了得,他们简直要造反呀!快把看门的马升、牛顺喊了来。”小鹿儿答应一声,连跳带蹦地跑出去。不大工夫,牛、马二人来到,给大福请过安,侍立在一旁。大福吩咐道:“你二人可知道离府左近,有一家暗门子?白云同小喜,现在那里,你二人快去把他们给我锁了来。如有旁人在那里逛,一并锁来,听我发落。”牛、马二人答应了两声嗻嗻,便退下来。暗中点手将小鹿儿招呼门外,埋怨道:“我的二爷,你放了野火,却叫我们去抓人,我们知道谁家是私门子呀?这要走错了路,白挨一顿苦打,人家还要喊巡警抓人,虽说官面上不怕,到底这眼前亏,我们吃不起啊!二爷既知道他们去逛,详情在哪一条胡同,门牌多少号,路东路西,朝南朝北,你必然全知道。没旁的说,请你指一条明路吧。”小鹿儿只是嘻嘻地笑。马升急道:“我一个人的二爷,你别拿我们开心了。老头子的脾气,你不知道吗?多耽误了时刻,回来这顿皮鞭子,你挨得了啊!”小鹿儿笑道:“怪可怜的,我告诉你们吧,就是小喜一个人去了,白云并没有去,是我给他使坏。你们赶紧到花枝胡同,路南朝北,由西往东数第八个门,门框上贴着德寓两个字,就是那家。我也时常去的。你们请喜二爷回来,千万不要对他说是我告诉老头子的,只说老头子派你们各处寻觅,无意中撞到这里来,请他赶紧回来就是了。”二人答应一声,便依照他说的方向,寻到花枝胡同。

果然数到了第八个门,用灯笼一照,上面有“德寓”两个字。二人便伸手拍门,好似擂鼓一般。里面一个妇人,高声问道:“什么人这样敲门?深更半夜,吓唬人做什么!”牛顺低声道:“快开开,我们是项宅派来,寻喜二爷的。”妇人道:“什么喜二爷、福二爷的,我们这里没有!”马升道:“大嫂别打哈哈,我们寻他有要紧事,宫保立等他回宅开箱子拿衣服呢,耽误了工夫,他回去要挨说的。快开开吧,我们两位等得不耐烦了。”马升这一诈,果然将门诈开。二人抢步进来,举灯一照,见开门的是一个四十上下岁的妇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穿着蓝章缎吊面的狐皮袄,描眉画鬓,卖弄风流,看神气便知道不是好货。便随手将门关好,问二人贵姓。牛、马通了姓氏,随着她进去。

这院子曲曲弯弯的很深,一直到后院南上房三间,一明两暗。妇人叫他二人在明间候一候,自己一个人先到西屋。不知讲些什么,听屋里一个少年喊道:“牛二哥,马二哥,你们屋里坐吧。”紧跟着,一个女仆将帘子打起来。二人进去一看,见这屋里收拾得十分华丽:四面墙俱是用花纸糊的,拿电灯一映,很是好看;条案上摆着四个瓷盆,盆内是迎春腊梅,开得正盛;当中一架西洋钟,金面整玻璃照,很是辉煌;案前八仙桌上,放着一座粉绽小瓷瓶,里面插着几枝红梅花,摆着三份杯箸,一把带套的锡酒壶,几碟冷荤,如酥鱼、白鸡之类,看神气是要吃夜饭;靠着窗户是炕,可着炕的红洋绉帐子,已经高高吊起;炕上铺着俄国毛毯,两边还铺红缎子狼皮坐褥,当中却放着一份很漂亮的烟具,头号的胶州灯耀眼争光,雪白的象牙枪放在左边,右边是一支玳瑁枪。小喜正躺在炕上烧烟,他对面还躺着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衣服也很华丽。二人正对灯过瘾,见马升、牛顺进来,他们连身子都不欠一欠。小喜只略微地勾一勾头,将枣核大的一个烟泡装在斗上,呼啦呼啦地吸起来。直待吸完了,将烟枪轻轻放下,然后坐起,拿过茶壶来,嘴对嘴喝了一气,方才慢腾腾地问道:“你二位的耳朵真长,怎么就知道我在这里,谁告诉你们的?”马升赔着笑脸道:“并没有人说,是我们寻了几处寻不着,料想二爷必在这里。果不其然,这也算巧极了。”小喜又问道:“三更半夜,你们寻我做什么?”马升道:“我们谁敢搅二爷的高兴,是老头子叫寻的。”小喜道:“是上房的老头子,还是下房的老头子呢?”原来项宅的家人,管着项宫保叫上房老头子,管着谢大福叫下房老头子,他们怕下房老头子,比怕上房老头子尤其厉害。因为大福待这些人很严,稍不如意,轻则臭骂一顿,重则没头没脸地抽一顿皮鞭子;不高兴立刻赶出宅去,就是项宫保知道了,也不能说一个不字。在大几岁守规矩的,倒是很敬重他为人正派,唯有小福、小喜、小鹿这一班乳臭未退的毛孩子,心里却非常怨恨。小喜因为近来很得宫保宠爱,他便恃宠而骄,连大福也有点看不起了。不过面子上不敢同他抗衡,其实心里将大福恨入骨髓。大福因见他傲头傲脑的,也是一肚皮不自在,心说:你以为宫保宠你,我就奈何你不得?不要忙,我倒得叫你尝尝滋味。时常派他的差头。小喜却不肯碰硬钉子,可是他心里的火光,已经熊熊炎炎,遏抑不得了。今天也是活该闹事,到底也是项宫保的福大命大,所以才挤出这宗事来。

闲言少叙。却说马升听小喜问到这里,便郑重答道:“是下房老头子。”小喜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道:“下房老头子寻我做什么,我也不是伺候他的!你们俩回去,告他说寻不着,就完了。”牛顺央求道:“二爷万分委屈,也随我们回去一趟。要不然,他老人家不说是寻不见,却说我们躲懒不来寻,一顿臭骂原不要紧,那皮鞭子抽到脸上,着实难受。我这里给二爷请安了。”说着便深深请了一个大安。按情理说,人家既这样低声下气,他应当没得说了,哪知小喜这孩子,因为宫保爱他,他的脾气比宫保还大,又加晚间多喝了几盅酒,胆子益发壮起来。听牛顺这样央求他,不但不肯走,反倒破口大骂道:“你说什么?你怕姓谢的,二太爷不怕姓谢的。他有多大威风,敢来寻我!你回去对他说,叫他省一点事吧。梅香拜把子,反正都是奴才。他那奴才头上,也不曾加着钦命字样;我这奴才头上,也不曾刻着降级。你们俩一样也是奴才,犯不上帮着奴才来吓唬奴才,趁早儿离开我这里,好多着呢。若不然,可别怨我不讲面子,驱逐你们出门。”小喜是越说越有气,索性跳在地下,指手画脚地骂谢大福老浑蛋、老不死的,你的狗怕你,二爷不是你的狗,今天偏不回宅,倒看你把二太爷怎样了。牛、马二人被他僵到那里,不得下台。

正在此时,从外面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打扮得很是娇娆。走进屋来,用手将小喜推到坑沿坐下,笑道:“有话好说,生气作什么,谁又惹着你了?”小喜随将方才的话,又对这女子学说了一遍。女子诧异道:“呦,怎么又钻出一个谢老头子来了?你方才不是对我说,宅里除去项老头子以外,就数着你大么?这么看起来,你上头还有上司啦!既然人家两位老远地来寻你,你回去就完了,何必叫人家作难呢?”本来小喜一肚子火,被这女子当面一揭,他的火更旺了,冲着那女子呸地啐了一口唾沫,骂道:“不要脸的娼妇,你往外赶我,安着什么心!你同小兴儿眉来眼去,打算我看不出来吗?你想借这题目,将我撵走,你好同小兴儿说几句体己话。你做梦呢!八人轿抬,也抬不了二太爷去。哼哼,好不要脸的东西!”女子被他一骂,羞得直哭,大声道:“这是哪里来的晦气?劝你回去,原是好意,你吃的哪一门子隔壁醋!就是兴二爷也是跟你同来的,我并不认得他。人家规规矩矩,你瞎说些什么。”

原来炕上躺的那个少年,名叫兴儿,看神气也是当长班的。他听小喜同那女子拌嘴,自己也不好再躺着了,一骨碌爬起来,说道:“你们俩也不用吵了,我先走一步儿,明天再见吧。”小喜也不留。此时马升因为挨空心骂,自己越想越气,见小兴儿站起来要走,他便借题发挥,过去用手一拦,说你走不了。小兴儿诧异道:“岂有此理!你们是来寻他的,并不是来寻我的,凭什么拦着我不放走呢?”马升道:“我们谢大老爷有谕,说宅里的二爷们逛私门子,全是你们一起人引诱坏的,叫把这家里所有的逛客,一概带到宅中,听候发落。你如何走得了?”小兴儿道:“你胡说!我逛私门子,与你家谢大爷什么相干?他既不是警察,也不是提督衙门的兵,管得着这些事吗?!”说罢仍要往前行走,又被牛顺一把揪住,说:“你要知趣的,好好随着我们走,要不然,先把你捆上,抬也把你抬回宅去。”小兴儿急了,向小喜儿嚷道:“你们宅里的人,为何这样不讲理!惹不起官儿惹皂隶,你难道瞧着不管吗?”小喜儿忙向牛、马二人道:“你们别胡闹,揪人家做什么?”此时马升可不客气了,厉声说道:“你这人太不识抬举,我们说多少好话,请你回宅销差,你是连卷带骂。横竖我们俩的差使也干不下去了,与其空手回去挨一顿皮鞭子,赶出府门,倒不如带你两个回去,老头子随便怎样发落。无论怎样,宫保万不至枪毙我们,至不济闹一个斥革,我们总算公事公办。这两头儿的气,我们是受不了的!”又向牛顺道:“牛二哥,你想我这话是不是?咱们别敷衍啦。”牛顺本来也一肚子气,因见马升敷衍他们,自己不便单独作恶,如今见马升翻了脸,他也乐得出一出气。便厉声答道:“本来早就应当这样办么!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叫面子,我们把他俩带回去,叫他到老头子跟前讨面子吧。”说着便一把揪住小喜,说咱们走吧,不用在这里磨烦。马升也揪住小兴儿,一直拉出门外。二人到此时,知道再挣扎也没便宜,只得随着出来。小喜儿道:“难道就这样拉拉扯扯地回宅去吗?你二位方便方便,咱们雇四部人力车,一同回去,也可以快一点不好吗?”牛顺说可以,立时喊了四部车子,头一辆坐的是马升,后一辆坐的是牛顺,当中却是兴、喜二人,好像押囚犯似的,一直押回项宅。

下车给了钱,一齐进来。门上见他们回来了,向牛、马二人道:“老头子急得直发疯,在花园坐了堂了。你们快去吧,再晚一刻,要派卫队去抓人呢!”马升向小喜冷笑道:“如何?”此时小喜也有点胆怯了。丑媳妇也得见公婆,只得连挪带蹭地到花园去。只见花园的过厅电灯辉煌,里里外外,站着不少人。小鹿儿眼快,见他们回来了,忙迎上去,拉了小喜的手,低低叫了一声二哥,你今天受委屈了。小喜也低声问道:“三弟,今天老头子为什么生这大气?”小鹿儿道:“全是小白惹的。他不知哪里去了,老头子查点家人,单短了他同二哥,便一迭连声地说二哥带他逛去了,要把你二人抓来。你上去要说没见着,他的火儿更大了,你顶好说一同出门,他到前门外去逛,约我我没敢去,恐怕宅里有事。好在他也没在这里,死无对证,老头子自然不会朝你发气了。”小喜说多谢指教。来至过厅外,牛、马二人先上去回,说“白云不曾看见,现只将小喜带到,还另外抓来一个叫小兴儿的。”大福瞪眼骂道:“去了这半天,只拿得一个来,没用的东西!先将小喜给我带上来。”下面便喊道:“带小喜!”小喜战战兢兢地进来,朝上跪下。大幅拍桌子问道:“混账崽子,你跑到哪里去了?”小喜道:“只在一个朋友家里坐一坐,并没敢出城去。”大福道:“哼,好体面朋友。你再说朋友,我把你嘴打烂了!”小喜儿低着头,一句也不敢响了。大福又问他:“白云到哪里去了?”小喜却照着小鹿儿的话,回了一遍。大福果然不往下问了,只喝道:“你们不告假,私自出去胡逛,这还了得!来来,给我跪在那一边。现时已经一点钟了,过了三点,才准你起来。这是便宜你,要不然,先用皮鞭子抽你一个饱。”小喜只得委委屈屈的,自己走到那一边跪下。

大福又叫带小兴儿上来。众人把小兴儿拥至厅中,小兴儿却立而不跪。大福详细看了他一回,仿佛在哪里见过,只一时想不起来,便喝道:“你是哪里的野孩子,敢大胆带着宅里的人逛私门子?今天犯在谢大爷手里,不死也活剥你一层皮!”小兴儿道:“谢大爷,你宅里人逛私门子,与我什么相干?你又不是地方官,怎么私立公堂问起案来!”大福被这一顶,立时气了,冷笑道:“我岂但私立公堂,今天还要用刑拷你呢?来来来,先把他按翻了,抽二十嘴巴,打完回来再问。”马升答应了一声,便要动手。小兴儿急了,嚷道:“谢大爷,你不看僧面看佛面,饶了我吧!谁不知我主人是庄中堂,你打了我的嘴,便是打了中堂的脸。中堂同这宅里是亲戚,你难道连这一点面子不给留吗?”大福一听,蓦地想起来,他是庄之山的贴身小厮。按说饶了他也就完了,偏偏大福是执拗性成,一听这话,气更大了。骂道:“你拿大帽子来压我,以为我就不敢打你了。我打完了你,还拉着你去见中堂呢。你要晓得我家宫保的势力,在你家中堂以上,你就是把中堂亲自烦了来,我也不怕的!”大福提出宫保两字,小兴儿忽然心血一潮,不觉脱口说道:“你呀,不要吹了,你家宫保眼看着连脑袋都保不住了,看你狐假虎威的,还能逞几天强!”谢大福一听这话,想起方才休息室的事来,心说小兴儿多半许知底,我倒不可得罪了他。想到这里,不觉哈哈一阵狂笑,自己跑下位来,拉了小兴儿的手,又将马升一脚踹开,还骂着:“糊涂东西,你怎么认真打起来了?我这是同兴二爷打哈哈,闹着玩呢。他是庄中堂驾前第一红人,我长了三只手也不敢打他啊!”又朝着小兴儿笑道:“兄弟,你不要生气,愚兄同你凑个趣儿,你难道还怪我吗?”大家一看这神气,又是诧异,又是好笑。心说这老头子多半是疯了,方才恶眉瞪眼的,恨不把人吃了,一转脸又这样低声下气,小妇殷勤,开玩笑也没有这样开法啊!大家赌气全慢慢退开。大福却拉了兴儿的手,说咱哥儿两个到内室去谈谈吧。小兴儿此时,也闹得茫然不解,问大福道:“我一个人的谢大爷,你这是什么毛病?你要打自管打,你忽然同我这样套近,我倒害起怕来。不是旁的,你拉我到内室去,莫非是偷偷害死我吗?”大福笑道:“兄弟,你不用害怕,我绝不是害你,咱们找个地方谈谈心。”小兴儿道:“大爷,你要是讲交情面子,你放了我吧。我吃罢饭,烟瘾没过好,就被你们抓了来,我还瘾着呢!”大福道:“这是什么重要事,有好大烟给你吃。”说着便将他拉到自己屋中,喊一声“来呀!”小鹿儿高声答应,走进屋中。大福吩咐道:“你将陈师爷的烟具替我借了来,另外要一盒大土公膏。”小鹿儿应了一声去了,不大工夫,果然连烟具带烟,一齐拿了来,放在铁床上,将烟燃着。大福忙让兴儿躺下吃烟。小兴儿真瘾急了,毫不客气,一歪身子依在床上,拿起扜子来烧烟。大福坐在旁边陪他。小鹿儿乘此机会,回道:“请示大爷,外边跪的小喜儿,可否将他放起来?”大福尚未回答,兴儿忙插嘴说道:“真是把我瘾糊涂了。谢大爷,你既然这样高待我,却仍罚他在外面跪着,我心里如何能安?请你高抬贵手,饶了他吧。”大福笑道:“看老弟的面子,便宜这个猴崽子。”遂对小鹿儿说:“你去叫他起来吧,也不必到屋里来谢我,你们俱在外面伺候,不叫不要来。”小鹿儿答应去了。

这里大福陪着小兴儿,直吃了有两刻钟的烟,他的瘾才过好。大福亲手倒茶给他喝,又捧出西洋点心来叫他吃。小兴儿慢慢吃,大福却用话引逗他,说:“这几天中堂忙得很吧?”小兴儿叹口气道:“谁说不是呢!自从两宫晏驾,这位摄政王爷大权独揽。他那脾气又是婆婆妈妈的,一件事不定要议多少回,也议不出一点眉目来。他是一时一刻离了中堂也不成,中堂说的话,他又不肯听。就以今天这件大事说吧,他……”小兴儿说到这个“他”字,顿了半天,又咽回去了。大福忙追问道:“兄弟,你这叫怎么说话呢?小小的人,为何好说半语子话。不是老哥哥说你,这可不是好毛病啊!”小兴儿脸一红,又遮饰道:“老伯伯,你别这样称呼,我小小的年纪,可担不起。”大福道:“既然如此,我就叫你老贤侄吧。”小兴儿笑道:“这不完了。你老人家这大年纪,何必闹客气呢?”大福道:“你倒是说正经的啊!我可不能听半句话,他倒是怎么样呢?”小兴儿迟迟疑疑地说道:“这件事关系太大,我可不敢说,说错了怕要掉脑袋呢!”大福哈哈大笑道:“到底你们年轻人,一点见识也没有。如今的朝廷大事,连敲梆子打鼓儿的,全要议论一番。你至不济是中堂的亲随,常言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你就是在大庭广众去说,也没有人敢拿你的短儿。何况在这屋里,出你之口,入我之耳,我这么大年纪,难道还拉老婆舌头不成?”小兴儿想了想,答道:“其实说也没什么,只是这里面还牵涉着宫保呢,我有点说不出口来。”大福道:“岂有此理!既牵涉宫保,你更该说了,一者宫保同中堂是儿女姻亲,也算是你的半面主人,有什么事,你就应当报告才对;再者宫保的为人,慷慨大量,你说错了,也担不着不是,如果说对了,还要重重赏你呢!你何必这样吞吞吐吐的。”小兴儿本是小孩子,哪里禁得大福这样连蒙带骗,便低声说道:“我也不希望什么赏,只求老伯别对旁人说,免得传到中堂耳中,说我泄漏了他的机密,那时我的饭碗子可就保不牢了。”大福道:“你只管说吧,我决不能对旁人道及一字。”小兴儿轻轻咳嗽了一声,又喝了一口茶,润一润嗓子,然后低声道:“是昨天夜里二更以后了,忽然摄政王府打来电话,是中堂亲自接的。这一天正赶上我值日,因此随在中堂身边,听得很清楚。也不知那边说些什么,中堂却连声答应,说我这就前去。挂上耳机,便传伺候,却不叫套马车,只叫套了一辆破骡子车,又吩咐不许点大学士的灯笼,却点了翰林院的灯笼。在我以为必是到王府去了,哪知道他老人家上了车子,才吩咐进东华门。后来进了内东华,有王爷派的人在那里迎候,叫一直拉进宫去,毋庸下车改乘肩舆。这真是从来未有的异数,所以我也随着进去了。后来将车子卸在内总管处,赶车的到下人屋里坐了,小太监却将我领进总管的休息室。此时已经换了张总管了,叫什么张得禄。这屋子收拾得像仙人洞一般,连坐褥靠垫全是白缎子绣花平金,十几盏电灯拼成的一个莲花瓣儿,射得我睁不开眼睛。桌子上那一块桌巾,听说是俄国定织的,值三千几百块钱呢!还有那……”大福到此时,已经听得不耐烦了,忙拦他道:“算了吧,谁叫你在这里开场呢?你倒是说正经的啊!”小兴儿也笑了,说:“你老人家不要着急,慢慢地就说到正经上去了。领我来的那个小太监,跟我很不错,还倒茶给我喝呢。我向他打听,说三更半夜的寻中堂做什么?他回说不知道。后来又对我说,是皇太后把王爷召进去,拿出两个纸条儿来交派王爷,叫赶紧办。王爷吓得变貌变色的,跪下叩头,说恐怕办不到。皇太后恼了,说你亲哥哥被人害死,你都不想给他报仇,要你这兄弟做什么!况且这是两宫遗诏,你如果不办,便是抗旨,我可以请家法处治你的。王爷听了,慌作一团,连连磕头,说臣这就下去办,但必须将庄之山叫进来,同他商量一个万全法子,不要打草惊蛇,反倒误了大事。太后气哼哼地说道也好,你就赶紧去同之山商量吧。王爷下来,立时用电话通知府中,叫府中再转请贵上。以后的事,我可就不知道了。”小兴儿说到这里,大福已经吓得面色如土,颤声请道:“你你!!你以后又听见什么消息,快快说!”小兴儿道:“不大工夫,又进来一个小太监,直眉瞪眼地跑进来。因为屋子大,也没有看见我,冒冒失失地对那个小太监道:‘老三,你猜太后要杀谁?敢情是要杀老项。’那个小太监朝他摆摆手儿,他方才看见我,不觉大惊失色,忙问这是谁,你为何把他带到这屋来呢?那个叫老三的回说:‘老七,你不要害怕,这是庄中堂的贴身亲随。’老七忙过来同我拉手,低声嘱咐我道:‘方才的话,你千万记住,在外边不要提起。这事关系得太重了,倘或事先走了风声,不但你的脑袋长不住,连中堂也担不起这个处分。方才王爷有谕,如果内扇的人私传消息,查出来活活打死!这屋里只有你我三人,千斤担子,可全在你身上了。’我说:‘二位自请万安,刀搁在脖子上,我也决不说一个字!’如今老伯伯这样追问,我实在藏不住。你老人家千万可不要再对旁人说了。”大福听罢,又是害怕,又是好笑,只得顺口敷衍他,说:“我决不对旁人说,你自管放心,你还是吃大烟吧。今天晚了,就住在这里,明天早晨,我套车送你回宅。”说罢立起身来,到外边小解,偷偷地将小喜叫了来,嘱咐他将兴儿绊住了,不许他走,也不许他睡,我有紧要事,即刻就回来。说罢一直奔项宫保的休息室。

护卫见是谢大爷,忙开门将电灯捻起。大福先查一查暗号,知道宫保住在第七房姨太太屋中,连忙将电话移过去。不大工夫,项子城亲自接谈,问是什么人?大福回道:“是谢大福,有紧要事,必须即刻面禀宫保,务必请宫保速来休息室,迟了恐怕有误大事。”子城回说就去,他心里却怔忡不定,因为方才有寄柬留刀的事,更不敢冒昧前往。却派一名丫鬟,名叫小倩的,到休息室看一看,如果只有谢大福一人,你便将他带到我这屋来。小倩提着红纱灯,一直向休息室来。护卫见是内眷,全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小倩推门进来,见大福正在屋中抓耳挠腮,看神气像很着急的。一见小倩提灯进来,以为必是宫保到了,忙垂手侍立,却不见宫保的影儿,忙问小倩道:“宫保还没到吗?”小倩道:“宫保已经起来,传话派我来叫大爷。大爷快随我到七姨太太房中,有话到那里去讲吧。”大福从来未到过姨太太屋中,听了这话,迟迟疑疑,不愿前往。小倩催道:“快走吧,宫保嘱咐不叫耽误工夫呢。”大福无法,只得随着她,走到七姨太太门外,立住脚。小倩先进去回话,宫保说叫他进来,小倩掀起皮帘子,大福走进。这屋中的暖气,将他逼得喘不上气来。

原来项子城最怕寒冷,他冬天住的屋子,不但有气管,而且四围墙上,全绷着狐皮,寻常人进来,便得出一身燥汗。大福进门,便觉头昏脑晕,再看宫保坐在软榻上,穿着短衣服皮袄皮裤。这是外间,七姨太太躲在里间,不曾出来。宫保问道:“三更半夜,又出了什么大问题了?”大福左右一看,并无他人,便低声将方才小兴儿的话回了一遍。自己又进言,说看这情形,只怕一半天内便要发生变故,请宫保早打主意才好。项子城听了,略一沉吟,说你快把兴儿叫了来,我要当面问他。大福答应一声,匆匆出去,不大工夫,将兴儿带了来。宫保却和颜悦色地同他讲话。此时,兴儿已经吓得抖作一团。项子城笑道:“难得你肯报信给我,足见你这小小的人,心眼很好。我不但不难为你,还将你收到我的宅中,派一名管事,总比在中堂宅中挣的钱多。你要知道,如今既泄露了机密,庄宅你是去不得了,回去必有危险。你就死心塌地伺候我吧,我必能格外抬举你。”小兴儿忙跪下磕头,谢了宫保。子城又问道:“你看中堂的神气,是发愁呢,还是欢喜呢?”小兴儿道:“中堂自昨夜回来,愁锁眉尖,连饭全不曾吃。也不知要起什么稿儿,提起笔来,又放下,放下又提起来,写两句,又揣在怀里,恐怕旁人看见。今天夜里,又到宫中去了。以后的事,小的实在不知道,也不敢妄回。”项子城道:“我带你到天津去,你可愿意吗?”小兴儿道:“小的愿意。只是在庄宅的衣服东西,可拿不出了。”子城笑道:“这是小事。你的衣裳东西,值多少钱?”小兴儿道:“不过值四五百块。”子城向大福道:“你带他到账房,支一千块钱给他便了。”小兴儿又磕头谢了。子城又嘱咐大福,快给东车站打一电话,问他早起第一趟车准在什么时候开行?大福领兴儿去了。少时又回来,说车站回话,准在夜间五点二刻开行。

此时,却见项宫保已经换了装束:灰布皮袄,青布皮马褂,黑羊皮帽子将脸捂上,大墨镜罩着眼睛,不但看不出面目,打扮却很像一个生意人。传谕叫殷洪胜同小兴儿随同前往。那殷洪胜便是卫队头目,外号叫殷大个子,精通武艺,臂力过人,五七十壮汉,不是他一人对手,向来宫保出门,全是他随驾护卫。并且其人心地热诚,只知有宫保,不知有他人,若遇着危险,便叫他替宫保去死,他也乐意。因此,项子城待他十分优厚,每月二百元薪水不算,还另外给他置买田产,又将伺候大姨太太的丫鬟阿梅赏给他做媳妇,所以殷洪胜更死心塌地报效宫保。此番宫保突然遇着了这种险难,除去避地之外,更无他法,只得将他长子可敬叫至跟前,嘱咐:“不要声张。倘有意外,打电报到天津中州会馆,另外再拍一电,至德国领事馆。如能通电话,也可与我天津宅中通一电话。家中人口,到了缓急之时,可到江米巷德国使馆避一避风头。”又嘱咐谢大福,好好照料家庭。便催殷洪胜也换了装束,扮作商铺伙友模样,腰中带了盒子炮,同锋利的匕首。又叫小兴儿换了粗布衣裳,扮作学徒模样。然后,自己披上风衣,殷洪胜只提了一个小皮包。马车已经套好,三人匆匆上车,直奔车站。及至来到站上,才交四点三刻。项子城带着殷洪胜,直上了三等车,小兴儿却去打好了票,然后赶至车上。三人拣了一个背静座位,小兴儿铺好了毡条,就请子城躺在上面,假装有病,脸朝着里。小兴儿坐在他旁边,殷洪胜却侍立不动。不大工夫,车便开了,开至廊坊落垡。

沿路之上,全有军队稽查。见子城面朝里躺着,不免要问。幸亏小兴儿随机应变,说这是我们掌柜的,因为他病了,我们将他送回天津老家,军队也就不往下问了。偏偏来至杨村,这个稽查军官是一名营长,姓李名叫培基,是项子城在小站练兵时亲手提拔的人。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在随营学堂毕业,项宫保因看他为人机警勤劳,便拔他做了连长。后来段吉祥也看他不错,又提升营长,派在杨村驻扎。每日起床很早,凡过往火车,他必要自己检查,从不假手他人。活该凑巧,这一回查至三等车中,见一名彪形大汉挺然侍立,遮着一个睡卧的人,旁边又坐着一个年轻学徒。他见了便有些疑惑,仔细看那大汉,又仿佛有些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只得问道:“你们是到哪里去的?”殷洪胜道:“我们到天津去。”李培基又问道:“那躺着的是你什么人?”殷洪胜道:“是我们铺子掌柜的,因为害病,送他回家,所以不能起来。”李培基道:“他自己不能起,你搀他起来,我要当面看一看的。”殷洪胜道:“他是一个有病的人,好容易睡着,再叫他起来,就要半天不舒服,请老总行一个方便吧。”李培基听大汉管他叫老总,心中不痛快,因为他身为营长,差不多全以大人呼之,这老总二字,乃是当兵的普通名称。他听了,心说好大口气的买卖人啊!我非看一看病人不可。便沉下脸来,对大汉道:“我们这是公事,不懂得什么叫方便。你快把人扶起来,不用废话!”殷洪胜的火气,已经提高有三千丈,有意要发作,心说使不得,这次同宫保出来,关系很大,倘然走漏了风声,哪还了得!况且这李培基,我又认得他,他也是宫保的人,彼此一照面,他倘然喊叫出来,更有许多不便了。想到这里,只得和颜悦色,再用好话央求。小兴儿也帮着他说。谁知李培基更动了疑心,非看一看决不肯下车。殷洪胜急了,冷笑道:“李营长,你怎的这样不识趣!我告诉你,我们这病人形容可怕,你倘然见了,要将你吓矮了半截,到那时,你可不要埋怨我不关照你。”李培基听他呼出姓来,益发觉着这事有点蹊跷,索性更不客气,非看不可,并且说:“你们形迹可疑,不用拿话来威吓我!”殷洪胜见此情形,知道这一关是决躲不过了,便轻轻拉子城衣裳,低声说道:“请掌柜的抬一抬头,这位老总一定要看看你呢。”方才他们说的话,项子城全听个清清楚楚,知道李培基办事认真,不同他打照面,他决不肯走,便侧身坐起来,一转脸,用手将墨镜往上推,紧跟着又摇一摇头。李培基同他一对眼光,早吓了一个寒噤,才要请安,腿刚蹲下去,项宫保却冲着他摇头,他连忙又立起来。在这一蹲一立之间,他忽然生出急智,对殷洪胜道:“我当是谁呢,原来这病人是我表叔。”忙自己过来,仍扶项宫保躺下,却向带来的四名军士道:“你们下去三个人,只留郝得元在车上,随同我到天津,好将我表叔送至家中。明天不回来,后天一准回来。”三个人答应着去了。

这里李营长挎着刀,在殷洪胜旁边,并肩侍立。又吩咐郝得元,快去沏一壶好茶,叫饭厅上预备三份上好的西餐,另外用鸭汤卧四个鸡子,越嫩越好,赶紧送到这里来。郝得元答应一声,匆匆去了。这三等车上的人,看着很为诧异,一个个交头接耳,说方才这李营长威风凛凛,硬要拿病人开心,怎么一转脸又这样殷勤起来?有的说这是李营长笃念亲情,因为病的人是他表叔,所以特别照应。那神经过敏的,却摇头不信,说纵然是他表叔,人家已经有两位伴送,他又何必加入?况且他身为营长,这杨村是他驻在地,他怎好因为亲戚擅离职守?看起来,这里边一定有不能明言的缘故,不过他借词罢了。更可怪的,是李营长站在旁边,有多少人因为他是军官,全让个座位给他,他始终不肯坐下。少时饭菜全到了,还挟了一张小炕几来,放在就地。菜饭摆好,李营长又不敢惊动他那表叔,低声下气地请那大汉去叫。殷洪胜过去,低低问吃不吃。那位铺长慢慢坐起来,说:“我喝一点鸡子汤吧。”小兴儿忙将鸡子汤捧过,就他手中,喝了两口。又将四个卧鸡子全喂了他,又照旧躺下,只说了一句:“你们随便吃吧。”那三人听了,如奉旨一般,立时将三份大餐吃完。少时到了北仓,李营长取出铅笔来,从日记本上扯了一张纸,简单写了几个字,又从衣袋内掏出一个胶口信封,将写的字封好,交给郝得元,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郝得元便急急忙忙下车去了。

不大工夫,车到了天津老龙头车站。殷洪胜同小兴儿一边一个,搀扶着项子城下车,李培基却提着皮包,在后面跟随。项子城故意将皮帽子一拉,将脸盖住,混过车站。站上有现成的马车,叫过一辆来,子城坐在里边,小兴儿站在车后,殷洪胜同赶车夫并肩坐在马车的前边。李培基自己叫了一部人力车,在后面跟随。殷洪胜吩咐车夫一直拉到德国租地,却还不肯说出地名。直等进了德国租界,才告诉他某街某里项公馆。马车夫知道是从前北洋大臣的住宅,哪敢怠慢,紧加了一鞭,转眼间已经来到。站门的巡捕,认得是宫保回来了,连忙恭恭敬敬地举手立正。子城下车来,朝着他略点一点头,又吩咐道:“你暂且不要对人说,我是回家养病,怕见客的。”巡捕应了一声是,他方才进去。看门的见宫保回来,他心中很诧异,怎么预先没有来信知会呢?一个出来迎着,一个喊进去报信。原来,此时宅中只有宫保的正太太余氏住着。因为这位夫人看不惯那十几房姨太太,群雌粥粥,妒宠争妍,终日的鸡吵鹅斗,所以躲到天津来,倒赚一个眼不见心不烦。有几个公子小姐,也随着大太太在天津从师读书。在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宫保突然回来。家人喊着,太太正同一群公子小姐吃午饭,连忙将饭碗放下,迎接出来。一看这神气,不觉吃惊,忙问道:“老爷到天津来,为何预先也不通个信呢?倒是叫人到车站接一接啊!”子城笑道:“劳太太挂心。我这次因为回家养病,所以不敢叫人知道,免得天津这些官儿又来啰唣。”说着走进屋里,见桌上正摆着饭,便坐下吃饭。太太还要给他添菜,他连忙拦住,说:“咱们一同吃吧,不用费事了。”厨房知道宫保回来,没等吩咐,便精心用意地做了几样菜端上来。子城食量很好,见有菜饭上来,便放开量地一吃。

他从来的脾气,也不挑吃,也不挑穿,家人弄上什么来,他便用什么。可是遇着军国大事,他却一丝一毫也不肯将就,不能含糊。他做外务部尚书时候,部里的丞参及一班司官,全怕得了不得。因为他对于外交的事,是随来随办,从不许压过三天。无论大小的事,他全要开一次会议,将本部大小官儿一律召集到会议室,每人一份纸笔墨盒。他当着大家将这事原原本本地宣布了,便吩咐他们要加细研究,当面作一个条陈,应当怎样回复,怎样办法。交了卷的,还不能放出来,必待大家的卷子全交齐了,他随阅随批。等齐了的时候,他便立起来,朝大家宣布谁的意思好,谁的意思不对,或者全卷之中无一可取。他然后将自己的意思说出来,果然比众人完全周密。意思定妥了,立刻叫主管的司官立时办稿画行。有时一件事从白天议到黑夜,他巍然上坐,并无一点倦容。其余的官儿,可不免饥火中烧、睡魔侵袭了。后来有人建议,说万没有饿着办公的道理,这位老先生方才发了慈心,吩咐厨房预备馍馍粉汤。到了开饭时候,凡会议厅中的人,每人是四个馍馍、一碗粉汤,连他自己也是如此。在前清时代,外务部本是最阔的部,那些司官老爷,终日燕窝鱼翅,全吃得不耐烦,如今换了馍馍粉汤,反倒觉着非常适口。可见古人说晚食当肉,是一点也不错的。这个风声传出来,大家给外务部起了个名儿,叫作外务书院。因为书院考月课的日子,凡生童前往考试的,到了吃饭时候,全是四个馍馍、一碗粉汤。如今堂堂外务部,居然取法书院,这也算是一段佳话,当日项子城励精图治的精神,于此可见。作书的叙这件事,也是寓着无限感慨。如今的外交部,要再寻这样一个负责任的人,恐怕是没有了。子城吃罢饭,一个人走到前厅,将李培基叫上来。培基见了宫保,忙跪下叩头,说方才卑弁在火车上冒言冒语的,冲犯宫保,罪该万死,求宫保恕罪!子城和颜悦色地将他叫起来,又着实奖励了一番,说:“我的部下,全能照你这样尽职,我是再欢喜没有了。并且你有急智,将众人耳目遮过去,尤其令人欢喜。在北仓站上,你写字派人去知照段吉祥,更是先获我心,我回来见了段统领,必然叫他格外提拔你。”培基又请安谢了。子城又派他去知会三镇曹协统,今天晚上到我宅里来开会议。培基答应下去。

不大工夫,段吉祥先赶到了。因为他得着信,便坐轧车赶了来,下车一直奔宫保公馆。子城请他在内室相见。段吉祥请过安,便问宫保为何来得这般慌迫,莫非北京城发生什么大问题了?子城遂将京里的情形,略略说了几句。吉祥气得跳起来,说:“这还了得!他们敢动宫保一根汗毛,我立刻带兵杀到北京城。我们北洋六镇,索性反了吧!大家扶宫保登基,倒看他们这些王爷崽子有什么方法对付我们!”子城急得直朝他摆手,说:“老弟,你怎么先领着头儿胡闹!这个风声传出去,我的罪过更大了。我请你们来,就怕的是你们知道这个消息,大家不平,闹出事来。你是我的心腹,怎么倒不体贴我的意思呢?”段吉祥诺诺连声,说职镇并不是鲁莽决裂,不过这种情形,实在叫人忍不下去。子城留着他吃过饭。掌灯时分,曹虎臣、卢长瑞、王占魁、李粹、张庆兰一班北洋派的健将,全都闻风赶到。大家同坐在议事厅,立等宫保出来谈话。子城携着段吉祥的手,步至前厅。众人全抢上来请过安,如雁翅一般排列两旁。宫保又将在京情形说了几句,并嘱咐大家:“千万要恪守纪律,不要因为我一个人,闯出祸来,反倒使我心里不安。”这其中唯有曹虎臣、张庆兰二人摩拳擦掌,恨不即刻攻下北京城,将宣统赶掉,保项宫保做了皇上,才出这一口怨气。座中唯有李粹深沉雅量,说此事我们大家先少安毋躁,听一听北京信息究竟如何,然后再定办法。子城也极端赞成此议。正在高谈,家人说北京有电话到来。要知电话中说的什么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