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小书房聚谈思烈士 如意馆装病试奇谋
胡璧人同汪杜鹃正在安步当车,向前行走,忽见工人成群结伙的,在后面高声唱着向前乱闯。二人只得停住脚,放他们过去。等全走净了,又慢慢地向前行。这时候忽然有人招呼他两人的号,连忙回头观看,原来是宝兴木厂的主人舒仲达。随他一路走的,还有白重光。汪、胡二人见了,不觉鼓掌道:“巧极巧极,难得同你二位不期而遇。”仲达紧走几步,握了杜鹃的手,笑道:“汪兄这样闲在,能进城来逛逛?自从惠丰堂分手,我们有半月没见了。”又问璧人近来差事可忙?璧人不甚理会他,却拉了重光的手,大笑说:“你这哑道童,哑了几天了。始终不曾露马脚吗?”重光也大笑道:“不要说了,可把我给闷坏了。”重光才说了这两句,早将仲达吓得面色灰白,下狠力地揪了他一把,低声道:“你怎么说起话来了,这是闹着玩的吗?”重光到此时,也自知冒失,将嘴闭得紧紧的,又装起哑巴来。闹得汪、胡二人说也不好,笑也不好,只得匆匆出内东华门,雇了人力车,同仲达、重光作别,先回寓处去了。
当日晚间,重光来访他们。璧人说:“白天我太冒失,可是仲达也未免过于小心了。”重光道:“这却难怨他,一者王府的密探很多,全知道我是哑巴,如今说出话来,他们一定要当作侦探材料暗中报告;二者宝成木厂的主人吴伯曹,是著名的汉奸,人家全管他叫无不糟。这次我装哑巴进去绘图,他便由嫉妒而生猜疑,三番五次,叫他手下人去试探我,到底是真哑,还是假哑。幸亏我装得很像,不曾露一点破绽。他仍然不信,暗中又派人尾随,秘密监视。我如今简直成了私人了,你们说可笑不可笑。”璧人道:“照这样,你岂不是白寻苦恼。”杜鹃道:“我们实行革命的人,哪样事不得坚忍?不要说这一点小小不自由,便是绑赴市曹,断头流血,也决然不能皱一皱眉头。”重光听杜鹃当着璧人肯说出这样话来,知道璧人一定是入了铁血团同盟会,不觉喜出望外,握了璧人的手赞道:“好青年,大英雄!我们这次来北京,总算没有白来,目的一定是达到了。”又问杜鹃:“你同璧人可议出什么实行的法子来?”杜鹃道:“谈何容易呢?我们今天约你来,开一个三头会议,我提出三个问题来,请你二位表决一下子,我们也好入手实行。”重光道:“你直说吧,不必绕弯子了。”杜鹃道:“头一个问题,是目的。我们这革命,就广义说,是革满清的命;要就狭义说,是先革满清重要人物的命。我们必须先有一个人作目的,然后才能矢不虚发。但是人的范围很宽,我们究竟先拿谁开刀祭旗?预先也要有一种成算。请你二位先将满清重要人物数一数,我们权其轻重,先定出一个目的物来,然后再议进行的手段。这便是第一个问题。”重光道:“这个问题,得要请璧人解决,因为他生长在北京,凡是满清重要人物,差不多他全能彻始彻终知道他们的历史。谁的罪孽深重,谁的关系重要,谁是我们汉族的大障碍,全都瞒不了他。最好请他述说大概,我们再加以选择,自然就有了良好的目的了。”杜鹃很赞成这话,便催璧人快说。璧人道:“这话要说很长了。要论满清这一帮亲贵,差不多全是酒囊饭袋,除去唱两口二黄腔,摆一摆王爷架子之外,并无片长足录。然而内中也有两个不可轻视的,第一便是镇国公陆军部侍郎善辅。此人曾留学过日本陆军,文韬武略,无一不优。而且少年英发,敢作敢为,对于国家的潮流、世界大势,他全能了如指掌。对待我们汉人,是表面拉拢,暗中防备,却不露痕迹,可称是亲贵中第一流人才。除去此人之外,要属敬亲王了。这位敬王,虽然上一点年纪,却是精明干练,有担当有魄力。在北京做了四五年民政部尚书,所有这一点警察成绩,全是他一个人手造的,在亲贵中,也要算是铮铮佼佼了。其余自然要数铁木贤,此人虽没有多大学识,然而同汉人作对,却要数他的志向极坚。凡别人不敢做的,他全敢做。他手下那个谋士龙子春,尤其厉害,笑里藏刀,不动声色,便能够要人的命。项子城在我们汉人中,总要算一个大人物了,到底受了铁木贤的暗算,其余就可想而知。满人中的人才,不过就是这几个。其余如恩王拉同,虽然做了多少年军机,除去搂钱之外,并没有旁的本事,那是完全不足虑的。摄政王现处的地位,是满人中领袖。他胆小不能有为,心细不能得当,专好卖弄小聪明,是一个无用废物。不过他的地位太高,大家不能不在他身上注意。这就是亲贵中实在情形。小弟虽然知道得不详细,然而论其大概,也不过如此。至于先从谁身上下手,还得请二位长兄详细研究一番。”重光道:“照你这样说,我们先收拾善辅,将膀臂给他去掉,虽有首领,也就不足为害了。”璧人连连摇头说:“要去善辅,谈何容易!他现以陆军部侍郎兼管禁卫军,出门的时候,护卫森严。他那府门前,多少军警荷枪鹄立,昼夜不息,只怕活神仙也下不去手。勉强作去,赔上性命倒不要紧,闹一个打草惊蛇,徒劳无功,倒叫以后的人无从着手了。据小弟看,善辅可以先放他一步,等将来有了机会再说。我们目前,且寻一个大头脑,拼一下子,你二位想是不是?”杜鹃笑道:“别看璧人年轻,他却有一些老练的意思。本来我们的目的物就在摄政王载沣。俗语说得好,擒贼擒王。这许多日子,我们种种机遇,也全都与他相近,这正是天假之缘,岂可轻轻放过?据我想,咱们的目的,就决定在他身上吧。也不必再游移了。”白、胡二人点头称是。
第一个问题,算是解决了。杜鹃便又提出第二问题。第二问题是什么呢?便是实行的手段。重光道:“手枪、炸弹,我们随身带着全有,到底是用哪一样,还请杜鹃大哥决定。”杜鹃道:“灵便自然是手枪。但手枪的性质,犹如博浪之锥,必须一击而中,才算达到目的。倘然击不中,或者击中了,未中要害,便是白耗了若许精神,自赔上一条性命,可实在有点不值。据我想,还是用炸弹较比稳当些。不过是明用是暗用,却要煞费斟酌呢。”璧人忙问道:“明用是怎么样?暗用是怎么样?”杜鹃道:“明用,比如我是被炸者,你是炸人者,你只需将炸弹藏在身边,俟等我经过你的眼前,你掏出炸弹来,向我面前一掷,这炸弹立时就开花了。我的身子纵然不成齑粉,也要四分五裂。这就叫作明用。可是明用得要会用,要不会用的,自许炸着旁人,决然炸不着目的人。”璧人问这是什么道理呢?杜鹃道:“这个道理,与出猎时开枪打兔子是一种道理。比如你在围场之中,看见一个兔子,想要用枪打他。你的枪口若对准了他的身子,照直线打去,保管你打不着。因为你枪一发声,那兔儿便向前一跳,容你的枪弹到了它原卧之地,它的身子已经蹿出去了,你必定打一个空。抛炸弹也是这种道理,因为那些阔人的舆马,全都飞快,同野地的兔儿是一种性质,所以也得用同一手段。”璧人同重光不禁大笑道:“杜鹃兄的妙喻,也要算形容尽致了。那暗用却是什么道理呢?”杜鹃道:“暗用就是暗算手续,比明用麻烦得多。第一得先调查那目的人每日准经过什么地方,或是准住什么地方,然后下工夫布置。最要紧得要敏捷巧妙,不露一点痕迹,不令人注意,却将这炸弹隐藏在容易触发之地。等不到三天五日,那目的人的脚踩到这炸弹的机关,必有接触爆发之时,神不知鬼不觉的,便将性命送掉了。这叫作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过这种法子,得多耗时日,然而可是极稳当,自己又担不着危险,可以从从容容地早点逃开。这就叫作暗用。不知你二位,到底赞成哪一种手段?”重光道:“我们但能暗用,何犯上去明用呢?小弟说这话,并不是怕死,一者明用没有暗用稳便,二者我们有用之身,也要爱惜。”璧人也抢着说道:“重光兄的话,一点也不错。我们并非怕死,得要死得值,得要达到目的而死,那才不委屈呢。”杜鹃道:“这话是极了。我们有用之身,也不犯上葬送在无用之地。暗用炸弹四个字,便算解决了第二个问题。第三个问题,便是实行这手段的种种步骤,必须预先全研究好了,然后照着步骤去做,庶不致凌乱序次,招出旁人注意来,致命全功败于垂成。如今我们的机遇,总算很好。璧人的如意馆,便是我们一切进行基础。又有重光可以借着绘图为名,随着到摄政王府侦探消息,遇巧了,将炸弹放在府中,岂不更是近水楼台?不过种种方法,也要临时变通,并不是死于句下的。”重光道:“这层我们全理会得,只是有一个问题不好解决。我住在表兄陈友云家里,他是一个在官有功名的人。倘然事机不密,我们碎骨粉身,无的可怨,若叫友云受了牵连,我舅舅跟前只有他一个,真将性命卖到菜市口儿,我总觉着对他不起。因为他并不是我们同志,我们此番到京来,承他饮食招待,临完反要了他的命,我扪口问心,实在说不过去。不知杜鹃大哥以为如何?”杜鹃道:“你所虑得很是。我们民党中人,更要讲道德。果真连累了他,便是有意害人,为道德所不许,这件事倒成了一个问题了,不知璧人老弟可有什么法子保全陈友云吗?”璧人想了片刻说:“我也没有什么妙法,最好先请重光离开友云家里,将来就是犯了案,不是从他家里抓出来的,也担不着窝主的干系。我们纵然被捕,架不住咬定牙关,不拉出一个人来,他们也没有法子胡乱罗致。”重光道:“就是这样,我回头便告诉他,家里有信来,就说家母知道我在北京,写信来叫我即刻回去。这是他最赞成的事,我即日便能脱离开了。咱们再商量怎样实行那暗杀手段,谁为主要分子,谁为助手,在何日举行,在某处下手,尽就着今晚上解决了吧,别一再迁延误了大事。”杜鹃道:“日子是不能定的,我们看机会行事,哪天有了机会,哪天就可以下手。好在炸弹现有两枚,全是德国克鲁伯炮厂制造出来的。别看形势不大,力量却很不小,方圆十步之内,全可以炸成片段。”他说着顺手取过手提包来。
他这手提包是一个箱子式的,长有一尺三寸,宽有六寸,高六寸五分。看外表,是一个整皮子的,打开看,里面是西洋花布。杜鹃把里边藏的信件,全抓出来,只剩了一个空提包,给璧人观看。说老弟你看,这不是空的吗?又翻过来掉过去,敲打着给璧人看,说老弟你可看出一点破绽来了吗?璧人掂了一掂,摇摇头说:“看不出来。”杜鹃又递在他手中,璧人接过来,啊呀了一声,说这物件好沉重啊!杜鹃道:“在这一点,等我拿出来给你看。”说着又接过来,先将皮包里边的花布扯开,靠左边有一小孔。杜鹃从身边取出一宗物件,是不大的一根钢签,钢签上还有锯齿。杜鹃拿着这钢签,对准皮包里的小孔,插进向外一拧,只听叮咚一声,那皮包外边的皮子,从下面翻起一块来,四周相等,整整齐齐,高矮有一寸二分。现出底上是一个洋铁的匣儿,匣儿的头上,也有机关。将机关开开,然后将匣儿抽出,见里有两个光华灿烂、夺人二目的东西,卧在这匣儿中间。两旁放着一把镊子,一把剪子,也全是西洋的,锋利无比。杜鹃随手拿出一个来,给璧人看。璧人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意思间还有些胆怯,不敢接。杜鹃笑道:“无妨,这是有机捩的东西,不将机关捩拧紧,是炸不开的。”璧人接过来看,像是鸭蛋形的墨盒子,却是扁圆没有棱角,一头上也有两个小孔。杜鹃指点他说:“这两个小孔,一个是上紧的,一个是松开的。比如用的时候,只将下面这孔伸进钥匙去,拧到十三转,便不要拧了,如果再拧,他自己便要炸裂。拧过十转之后,要碰着强有力的东西,他便能炸开。如果不用了,用钥匙伸入上面孔中,也拧十三转,再向石头碰撞,他也不会炸了。这乃是德国的出品,极其厉害。孙中山在德国,定制了二十四个,是奉德皇威廉二世允许的。要不然,无论何人,无论花多少钱,他也不敢私造。凡是造出来的,全得呈与厂监过目,收入陆军部军械库中,中山到德国,曾面谒威廉,谈及满清的淫暴,汉族革命的宗旨,威廉十分赞成。因此乘势要求,要造二十四枚炸弹,专预备炸满清亲贵。威廉慨然允许,当时便写一道手谕,交给中山,并叫从廉定价,只收工本。厂监路德中将,很有面子,只收了一万五千马克。中山得着这种利器,不肯轻易使用,务必要一弹收一弹之效。所以只分给我名下两枚,其余铁血团中人物,也有得一个的,也有得两个的。头一个发的利市,便是吴恶木。五大臣出洋时,他用了一个。可怜五个人中,不曾击死一个,却白白将恶木的性命送掉了,说起来实在可怜可恨。”
璧人道:“原来炸五大臣的吴樗,同大哥也是一党啊!”杜鹃道:“怎么不是呢?他回国时候,我正在神户,亲自送他到船上。他慷慨悲歌,大有荆轲去秦掉头不顾的意思。可惜他只携带了一枚炸弹,假如多有两个,彼时的几辆火车全要成为齑粉,那五个满奴害民贼,当然也没有逃生的余地了。”璧人道:“这个热闹,小弟当时确曾目赌,真好险啊!”重光忙问道:“你知道详细情形吗?何不说与我们听听。”璧人道:“详细情形,我虽然不尽知,可是彼时景况,到如今追想起来,还历历在目呢。吴烈士手段未尝不妙,可惜时间太匆促了,因此他那弹子,并不曾伤着,只震坏了几块玻璃,将瑞方、载泽的头颅碰伤,其余却不曾损着分毫。吴烈士他在当时,本扮了一名茶房的样式,穿着月白布长衫、白袜青鞋,还带着高提梁红缨凉帽,安着一条假发辫,很有个听差的样子。他老早便混到三等夫役室中,众人并不曾注他的意。后来五大臣到了,正在头等车内,同一班送行的人周旋。吴烈士却怀着炸弹,从三等车要闯入头等。把门的军警,认着他不定是哪一个大臣的跟班,所以不曾拦他。他眼看就要进去了,偏偏此时有瑞方一个随身家人,名叫李虎臣的,从里面出来。此人在军界多年,又长于武技,瑞方作湖北巡抚时,拔为武巡捕,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对于瑞方真是一秉忠心,始终不贰。瑞方便提他做了随身侍卫。还有一个姓夏的,在上海唱过戏,手底下很快,瑞方夸他是当代的黄天霸,也叫到身边,同李虎臣一同听差。这两个人既有武艺,而且心思精细,知道目前革命的潮流,他主人又是一位满洲大员,所以时时小心,处处经意。凡是面目生一点的人,决不肯容他到瑞方面前。也是吴烈士不该成功,所以才遇着这个对头。李虎臣一照面,见他眼生,便横住不叫他进来,问他是谁的跟人?吴烈士仓猝间,不能回答,略一停顿,才答道:‘是瑞大人的长班。’在他的意思,以为那四个全是京官所用的人,必然也是北京的,唯有瑞方做了好几年外任,他的左右,外省人当然一定不少,所以才这样回答。哪知正是回答错了。李虎臣本就注他的意,如今听他说话口音既是南方人,又冒充瑞方的跟人,益发疑惑他是革命党了。便下狠劲啐了一口,说:‘呸!你是哪方的匪徒,敢来冒充跟人,希图行刺。还不束手就擒,等我用力吗?’说着便要伸手去抓吴烈士。吴君到了此际,知道机关已破,再想闯进去,是不容易了,只有拼命一掷,更无他法。急忙从怀中掏出炸弹,站在三等车门外,向头等车门里掷去。李虎臣眼明手快,见他掏出炸弹来,也不敢向前抓他去了,一个箭步,从头等车门内便窜到站台上,足有十几步远近。忽听得呼然一声,如天塌地陷一般,立时黑雾黄烟,充然四塞,把几辆车全罩住了。站台左右的人,都吓得迷了本性,只望四下里乱窜乱撞,也分不出东南西北来。当时站台上离得近的,也有炸伤,也有炸毙,连李虎臣也被炸伤左腿,爬伏在地上,哪里动弹得一步。此时军警全闻声而至,一个个托着枪,如疯狂狾狗一般,将几辆车团团围住,硬要搜捕刺客。可怜无辜被累的,足有二三十人,俱被军警用绳捆住。步军统领同左右翼总兵,还有内外警察厅丞,俱都跳上车,向五大钦差问候。只见泽公同瑞方,全都血流满面,倒将大家吓了一跳。忙上前仔细看伤,原来是玻璃碴的,并非中弹,这才放了心。公爷是大发脾气,痛骂军警无用。各官只有诺诺连声。瑞方冷笑,问大家可曾捕着刺客没有?众人齐说捕着了。瑞方说带过来我看。众军警将捕的人,拥至瑞方面前。瑞方见了,哈哈一阵狂笑,说:‘你们快快将这些人放了吧,内中一个刺客全没有,徒然累及无辜,这是何苦呢?’众人面面相觑,还有些不信。瑞方道:‘凶手已经死了,这些人全是送行同看热闹的。你们不信,可看那一边。’说着用手一指。众人眼光随着他的手向南一看,果然车的南边道上,横着一个死尸,已经把下部全炸没了,上半截身子,却完完整整,面目惨白如雪,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原来军警只顾搜北边的站台上,却忘记了南边的车道。瑞方为人精细,当李虎臣阻拦吴烈士,不放进门之时,他已经就注上意了。后来吴烈士被李虎臣问穷了,李虎臣想过去抓他,吴烈士见事机破露,急不能待,即刻掏出炸弹来。李虎臣生怕着手,连忙向站台上窜去。吴烈士见他耸身,认着是向自己来,手中的炸弹,不知不觉便向头等车室里边打去。哪知心慌意乱之际,未曾打准,正打到门框上,就炸了,炸弹却落在南边车道上。当才炸之时,药力很猛,所以吴烈士下半部俱被炸烂。站台上的人,也炸坏了十几个。吴烈士站得靠南,所以倒在南边车道上。李虎臣窜得很远,所以不曾丧了性命。瑞方彼时听见他二人说话,所以知道刺客必是此人。待炸过之后,他虽然受有轻伤,正在惊慌之间,也不觉得疼痛。他倒是关心李虎臣,认为此次必被人炸毙了。好在玻璃窗全震得粉碎,他便探出头来,向南北了望,见吴烈士已炸在车下,他便放了心,知道不致再有二次炸弹发生。只是没看见李虎臣,总不放心,便又向北细看。此时军警正在围拢捕人,他看着好笑,刺客已经安稳长眠去了,他们却大惊小怪,胡乱拿人。少时军警长官上来,所以他迎头先问这一句。
“众人见刺客死了,也都放心,知道再无凶险。瑞方又指挥他们,去寻李虎臣。在站台那边,将他寻着了,只得觅一块门板,将他抬至医院养伤。瑞方还替李虎臣讹了两千块钱。他向步军统领同警察厅丞说,你们是管什么的?堂堂钦差奉旨出都,你们会把刺客放上车来。若非我那巡捕李虎臣迎头把刺客拦住了,我们大家性命便全葬送他手里。五位大钦差被炸,你们做警察长官的自己想一想,应当担什么罪名?项上吃饭的家伙,还能长得牢稳吗?!可见我那李巡捕,是你们大家的救命恩人。他如今因公被伤,这一笔养伤费,难道还能出在他的身上吗?众人被瑞方一拍,只得彼此商量,由提督衙门同警察厅各担一千元,作为公送李虎臣的医药养伤之费。其实他的伤并不重,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就平复如常,安然出院了,却白得了两千块钱。在瑞方不过是慷他人之慨,自己并不拿一文钱。其余那四位钦差,都感念他的好处,也有赏三百的,也有赏二百的,他又白得了一千块钱。这一次惊天动地的炸案,算是作成李虎臣发一笔小财。可怜吴烈士枉自送掉了一条性命,所有目的人,一个也不曾死,却白白炸死了十几个看热闹送行的人。这就是当日实在情形。”杜鹃听璧人说完。不觉流泪叹道:“可怜恶木兄,那样磊落英雄,却落了这样一个结果!虽说是那五个满奴命不该绝,到底也是明用的坏处。假如预先将炸弹安放在头等车内,一触即发,我想那五个人也决然逃不出手。由这上看起来,可知明用不如暗用了。我们即将第二问题决定了,明天便要进行第三步。事不宜迟,总以早下手的为妙。”杜鹃说到这里,又伏在白、胡二人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二人点头会意,方才分手,各回家中安歇。
次日早晨,重光对友云说:“家母知道我在表兄家里闲住,很思念我,昨天来信,叫我即刻回家。小弟想要今日夜车便走,特向表兄表嫂辞行。我这一回湖北,再到北京,不定得什么时候了。两三个月,承兄嫂格外优待,小弟心里的感激,嘴里也说不出。唯有祝兄嫂福禄绵绵,表哥官星高照,将来我再到北京,表哥便做到民政部侍郎,那才如了小弟的心愿呢!”重光这一套言不由衷的话,倒将陈友云说得十分欢喜,忙回答道:“好好,不枉你在北京住了这许多日子,居然将气质全变化了。姑母盼子心切,我是早知道的,不过你初来北京,我怎好催促你回家?你要错会了意,还许说我怕耗费,容不得你呢。如今你既发于自动的想回家,这正是你孝思,我也不便再留你住。今天晚上我陪你到厚德福吃一吃河南菜,权当给你送行。恰好广德楼又有夜戏,咱们包一个厢,请你听一听小穆子、金丝红、梅兰芳三个人的二进宫,张喜福、康喜寿的八大锤带断臂,明娃娃、水上漂的南天门,这都是极好的戏。别看他们岁数小,唱念作无一不精,咱弟兄两个开开心。将来你再到北京,可以奉侍姑母,也来逛一趟。我如果侥幸做了民政部侍郎,咱们大大借个地方,唱堂会戏,也叫姑母老人家开颜一笑,那才算如了我的心愿!”重光拦道:“吃饭、听戏可以不必了。一者我同表兄是骨肉至亲,用不着那些浮文客套,如果这样一办,反倒显出我们疏远了;二者表兄在宦途中,应酬是多的,到了晚上更是一刻千金,千万不要因为应酬表弟,反倒得罪了旁人。今晚就在家中添一点菜,作为给我送行,我夜间还要赶车呢。好在无多少行李,也不用人送,吃过饭歇一刻,雇一辆人力车,便到西车站去候车。表兄有什么应酬,自管请便,千万不必照应我,咱们后会有期吧。”说到这里,又深深作了一个揖。友云见他说得这样至诚,也不便再闹客套,说:“既然这样,我就依实了。只是夜间上车,我派家人送你去好了,省得自己招呼行李。”重光笑道:“我有什么行李?不过一个手提包,哪里用得着人?再说小弟是旅行惯了的,有人迎送,反倒觉着不自在。这派人去的话,也取消了吧。”友云也只得依他。又谈了几句闲话,仍旧坐着轿车出去应酬。重光收拾了收拾,吃过晚饭,辞别表嫂,一个人提着皮包,出门而去。出了琉璃厂西门,方才雇了一辆人力车,拉到西四牌楼太平街宝兴木厂。寻着舒仲达,只说在表兄家住着,来回不便,因此搬出来,一者进府时候可以不误,二者有个清净地方,也好绘图。舒仲达正在发愁,嫌他绘得太慢,如今见他自己投奔了来,真是喜出望外,如同得着宝贝一般。忙接过提包来,握了重光的手,哈哈大笑道:“重光兄,你真不愧挚诚君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舒仲达真是该走幸运,才遇着你这样的好朋友!你住在我厂子里,保管叫你事事遂心,受不着一点委屈。我把你安置在内账房,这是我养静的屋子,无论是谁不能轻易进去,你看书绘图起稿,无论做什么,连一个苍蝇也不敢到你眼前去嗡嗡。你哪时想吃饭、喝茶、用点心,桌前有一根走铃,只需轻轻一扯,便有茶房或徒弟赶紧过来伺候。你从今天,便安心住在我这里,闲了我陪你去逛一逛三海,比在令亲家里住着可强得多了。你白天乐意出城去玩,你尽管随便,哪时用钱,在十块以内,账房可以随便支取,多用自管向我说,我全可以替你周转。”重光听他唠唠叨叨说了这一大篇,无非是牢笼自己,好替他赶紧绘图,便也索性顺水推舟,说了许多感激的话。从此便住在宝兴木厂。
第二天晚饭后,雇了一辆车子,一直拉到国民关汲汉卿家,寻觅汪杜鹃、胡璧人谈话。恰巧汉卿也在屋中,见了重光,大笑道:“白二哥,你为何撒谎搬出敝东家来,难道你们这么至亲,还闹什么意见吗。”重光道:“你不知道,我实在有种种难处。我那表兄友云,天性悭吝,你是知道的;更有我那表嫂,尤其刻薄,在他家住着吃两顿饭,全不得舒服。这样艰难日子,我实在过不了,只得撒一个谎,迁到外边来,倒还赚一个逍遥自在。”汉卿点头叹息说:“亲戚实在不如朋友!你如不嫌窄狭,简直搬到杜鹃一屋里住。早晚两顿饭,我还能供给你几个月,岂不比住店强吗?”重光道:“谢谢吧。我已经搬到宝兴木厂去了。”汉卿道:“这样也好,我那表兄确乎比你那表兄开展得多。”四个人谈了一会,汉卿告辞,仍回博文斋去了。这里只剩他三人。杜鹃说:“明天我就要下手了。这两个宝货,我身边只能携带一个,那一个交重光老弟带去,相机行事,不要以有用利器,掷诸无用之地。”说罢拨开提包底层,将两枚炸弹取出来,又仔细看了看。然后交给重光一枚。重光取过来,放在一个皮袋里边,这皮袋是抽口的,专为装炸弹用。重光收藏好了,杜鹃又递给他一把钥匙,问重光:“开上的诀窍,你可记清了吗?”重光笑道:“这是在海外练习熟了的事,还用大哥嘱咐吗?咱们就此分手,各奔前程。如果能逃出北京这座龙潭虎穴,咱们或在天津,或在上海,总可以会得着面。倘然逃不出去,警察厅、提督衙门、法部监狱,全是咱们会聚之所,也只好尽人事听天命吧!”说到这里,随同汪、胡二人握一握手,便头也不回地去了。杜鹃很叹息了一回,说:“重光为人,虽鲁莽一点,却是粗中有细,做事很有担当。履险不惧,失败不悔,照这样的男儿,也要算难能可贵了。”璧人道:“我们先不要说他,明天进行的方法,大哥能否照着我所说的那样去办?”杜鹃道:“老弟那法子,实在千妥百妥,怎能不照着去办呢?”璧人道:“既然要照办,咱们今天晚上早点睡觉,明天好早早起来。我先用电话通知他们,省得临时又约不齐。”杜鹃道:“好极好极!老弟就请休息去吧。”璧人回房安歇。
果然次日早晨,他头一个起来,漱口净面已毕,他便跑到上房汲家去打电话。汉卿因为生意发达,所以在家中备了一份电话,为的是随时可以接洽买卖。璧人跑过来摇一摇机子,便说道:“我要二三零六。”略一停又问道:“你是龙宅吗?”里面应道是是。璧人又说道:“喂,四爷起床了吗?”里面应道:“才起来,洗脸呢。”璧人又说道:“你快告诉他说,胡璧人请他说话。”里面应道:“是是,原来是胡三爷,您略候一候,敝上就来了。”璧人略停了一会,听里面问道:“是三弟吗?”璧人道:“是的,三哥才起来?今天杜鹃请你在隆福寺街便宜坊吃烧鸭子,准早饭十二点。吃过饭,东安市场吉祥园听叫天儿打鼓骂曹。今天黄润甫准出来配,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戏,我们不要错过。”里面应道:“好好,我一准到。今天你们不请我,我也要约你们听戏,咱们便宜坊见吧。”璧人又叮咛:“千万早到,别叫我们久候。”里面又应了一声。随将耳机挂上。又候了片刻,璧人又叫二百零八,是如意馆的电话,约区九畴,九畴却未在馆。然后回到杜鹃屋中,报告一切。杜鹃听说龙子春约好,其余无甚关系,立刻梳洗打扮,换好了衣裳,将炸弹安放在皮袋内,贴身带好。然后催璧人换衣服,一同出门。璧人笑道:“忙的是什么?去早得很呢。去早了也是候着,他们不过一点休想见着。”二人又谈了一刻,璧人方才更衣,吩咐小立将杜鹃的房门锁好。二人一同出来,雇了两辆人力车,拉到隆福寺街。恰赶上这天是隆幅寺开门的日子,只见红男绿女往来不断,各样做生意、赶庙的人,也都齐齐楚楚,将棚摊摆好。汪、胡二人顺步走进庙中,前前后后,俱都游遍。璧人说:“天还早呢,等到一两点吃饭,如何受得了?咱们先吃些点心吧。”杜鹃道:“吃什么呢?”璧人指着一个炸糕摊子,笑道:“他这一份炸糕,又干净又可口,咱们何妨吃上几块。”杜鹃说很好。二人坐在板凳上,卖炸糕的拣了两碟,送到他们面前。璧人又指着说:“有红点是豆沙的,没红点是白糖的。”杜鹃吃了一块,便连声夸赞:“好极好极!这样可口的好点心,你为何不早对我说?”璧人道:“这点心虽好,但必须要亲身来吃。你不亲身来吃,我告诉你,也解不了馋啊。”
二人正在说笑,忽然来一个人,站在璧人身后,轻轻在他肩上一拍,笑道:“老三,你想解什么馋?哥哥请你。”璧人回头一看,原来正是龙子春,还有一个人站在他旁边,也朝着璧人点头微笑。璧人忙立起身来,招呼说:“申二爷,今天也这样闲在,你们怎会走到一处了?”原来此人就是申林,九门提督乌谨的亲兄弟,现充右翼总兵。为人机警聪明,屡次破获巨案,在满人中,也要算一个出类拔萃的角色。他同龙子春,也是姑表兄弟。当日早晨,子春在家中接电话时,正赶上他也在座。他原是约子春一同去听叫天儿,后来子春对他笑着说,戏迷全碰在一处了,随将汪杜鹃约的话对申林说了一遍。申林愕然道:“什么?汪杜鹃这个名字很怪啊!他是北京人吗?”子春道:“他是广东人。”申林略一沉吟道:“广东人靠不住吧,你怎么交上这个朋友?”子春便把璧人引见的话又说了。申林哼了一声道:“胡三的为人,专好滥交。这个姓汪的,恐怕有点不尴尬呢。你同他交了些日子,倒看这人怎样?”子春道:“表面和平极了,并且相貌极美,大有子房如少女之态,看神气不像是革命匪徒。”申林冷笑了一声道:“你们终日拿笔管子的人,懂得什么?越是大革命党,外表越显着温文尔雅。别看相貌美如少女,到了实行革命时候,比赵子龙还勇呢!今天趁着他请你的机会,我随同去看一看,如果靠不住,可得预先想法子防一防,免得你临时受了他的拖累。”子春平日在杜鹃身上,本就多着一番注意,不过是不动声色罢了。如今听了申林的话,益发觉他所见不差,便欣然应许,同申林一起去访杜鹃。二人也是先进隆福寺闲逛。游了一会,也想起吃炸糕来,及至到了摊子前边,不期而遇汪胡二人。子春拍了璧人一下,璧人看见是他,又见申林也随在他后边,不知不觉心中一动,忙站起来招呼。杜鹃此时也随着站起来,向子春拱手,说子翁也这般早,难得今天赏脸赐光。子春一面致谢,一面给申林引见,说这就是我时常说的大书家汪杜鹃先生,这是家表兄申子亭。二人彼此见礼。申林道:“小弟仰慕老兄的书法,不是一天了。难得今日相会,如不弃嫌,小弟备一杯薄酒,就请舍表弟子春同璧人兄作陪,不知老兄肯赏脸吗?”杜鹃到此时,倒闹得进退两难:有心推脱吧,当着龙子春的面,不好推脱;有意约在一处吧,因为他是初会的朋友,又怕有种种不便。倒是子春先替他代答道:“这样吧,彼此全不是外人,今天杜鹃也有约在前,莫如由小弟做东,请你们三位,改天再由汪申两哥轮流请一请,我一定奉陪。”杜鹃道:“那如何使得呢?还是小弟做东,请子亭先生赏脸加入,千万恕我简慢,不曾预先下帖。好在子亭先生同龙兄是至亲,当然是不怪的。”此时璧人在旁,却一言不发。申子亭笑道:“还是小弟请吧。汪兄的话太谦,小弟就依汪兄的话,仍然回敬汪兄。咱们这就到东兴楼去,早一点,省得临时没有好座位。”杜鹃一定不肯,说在下约之在先,岂有临时改变之理?后来高低由子春做主,算是让杜鹃做东,大家一同到便宜坊去吃饭。申林代会了炸糕账,四个人说说笑笑,出了隆福寺。子春说:“咱们与其到便宜坊,不如到遭瘟去吃。在他那里吃便饭,更得滋味,叫便宜坊烧一只肥鸭送来,我们再吩咐遭瘟改作,保管样样可口。”
你道遭瘟是一个什么地方呢?原来是隆福寺街西头路南的一座小饭馆。这饭馆开了足有一百多年了,它却不预备鸡鸭鱼肉各种菜蔬,专炒来菜,喝酒吃便饭。什么叫作“来菜”呢?比如你有三两个人去吃饭,吩咐他买两吊钱烧鸭(京钱每吊合铜元十枚),两吊钱带汤烧羊肉,另外再买一点肝肠肚肺之类,秤他半斤或四两烧酒,就随便喝起来。他的烧酒极有力量,喝罢酒,叫他拿烧羊肉调一碗卤,吃撑条面。或是叫他拿烧鸭熬白菜,或用鸭油蒸蛋羹,吃烙饼干饭,全做得非常对味。或买一点猪羊肉,叫他炒几样菜蔬,也格外好吃。因为他炒的菜与饭馆迥乎不同,纯是一种家常风味,决不腻人生厌,因此北京的王公大员,全喜好到他那里去吃饭。为什么管他叫遭瘟呢?因为他这生意虽小,却专门伺候东城一带上朝的大员。他们也许半夜去,也许一早去,也许散值后过午去,无论什么时候,他那灶中的火却老得生得旺旺的。所以过时去的人,一进门必先要问道:“你们的灶还温不温?”堂倌必答道:“灶温灶温。”因此叫长了,便顺口管他叫“遭瘟”。遭瘟的名儿,从此传遍九城,凡好奇的,皆想一尝滋味,其实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已。这回龙子春提倡要吃遭瘟,胡璧人首先赞成,汪杜鹃只好随着他,却从来不曾吃过这个饭馆。四人商议定了,便一直来到遭瘟小馆。跑堂的认得子春同申林,招呼得格外周到。子春也不客气,便替杜鹃出主意,叫跑堂的到便宜坊要三斤重的一只烧鸭,炉油一同送来;要两只薰笋鸡,撕开了拌粉皮;又叫到白奎羊肉馆要四吊钱烧羊杂,多带羊肚,外送一碗羊肉汤,回来洋肉汤勾卤,鸭油蒸蛋糕,鸭架熬白菜,面饭两吃。跑堂连声答应,自去如法办理。少时一样一样地上来,果然样样可口,比吃大饭馆滋味还强得多。杜鹃笑道:“小弟真是井底之蛙,不知天外有天。原来北京城还有这样一个开胃的所在,以后我们倒要常吃了。”申林忙抢着答道:“汪兄既然喜吃这个,明天早饭小弟照样约请,还是咱们四位,并无外人。”子春道:“明天再说,今天快些吃,不要误了正事。”璧人道:“离开戏还早得很呢,况且开场几出戏,也没有什么可听的,忙的是什么?”子春道:“你哪里知道,今天开场还有两出昆曲呢,李寿峰的弹词,同何桂山的北诈,这全是轻易听不着的戏。我们去晚了,岂不白白放过?”杜鹃也爱听昆戏,立时提起精神来,说既然有这样好戏,咱们快些吃,别耽误工夫了。匆匆喝了几杯酒,便催堂倌上菜端饭。四人吃饱了,杜鹃会过账,一同出门,奔东安市场。
进了市场,转弯抹角,来至吉祥园。四人占了一座包厢,见台上的弹词,已经唱过一大半了。子春懊悔得了不得,说早知这样,我们连酒也不要吃,就正是时候了。申林道:“你的瘾也太大了,因为一出开场过戏,连饭全不要吃了?”弹词完了,紧接着便是何桂山的北诈疯。北诈疯唱完,便是德俊如的叫关代小显。子春道:“德处的喉咙,到底比素云亮得多,可惜他的相貌太不扬了。”德处进去,又是许荫棠的探母代回令,许生得方面大耳,扮出来很是美观,又兼他嗓音洪大,真有当日张二奎的风味。探母唱完,便是俞振庭的挑滑车,很卖气力,足打了一阵。打过去又改了张文斌的送亲演礼,把乡间老太婆形容尽致,众人看了俱都大笑。子春道:“这一类戏,得让张二所独步一时,你看他于滑稽之中,却含着文雅,绝不露一点粗俗气,所以难能可贵。要像天津的牡丹花,便形容过甚,成了一只蠢牛了。”这戏唱过去,又要贾洪林的问樵闹府,打棍出箱。直到天将日落,谭叫天、何桂山的打鼓骂曹,方才上场。
听罢这出戏,天已掌灯。杜鹃啊呀了一声,皱着眉头,说:“我有些肚疼,多半是早饭的油腻吃坏了,我只得先出城吧。”子春道:“出城太远了,你还是到如意馆去吧。一者离得很近,二者我在馆存的有药,你略吃一点就好了。”璧人也撺掇,说:“你还是到馆里去的好,我今夜不能回寓,因为隆裕皇太后昨天交下两种画件,我要回馆连夜赶呢。你一个回去,冷冷清清没人伺候,莫若到馆去,同我做伴吧。”子春听璧人肯加工赶画,他心里非常高兴,生怕杜鹃出城,连璧人也带走了。便不容分说,硬拉着杜鹃的手,出了戏园,招呼他那赶车的搀汪老爷上车。自己同璧人跨上车沿,一摇鞭子,便直奔内东华门。到了门脸,三人一同跳下来,子春说:“杜鹃哥,如果支撑不住,我同璧人搀着你走。”杜鹃道:“没要紧,我自己能走路。”此时申林也追在后边,说我护送汪先生到馆里去,好在路程不远,几步便到。四个人安步当车,来至如意馆。璧人同杜鹃进了西厢房画室,子春同申林却到上房,说是替杜鹃寻药。待了许久工夫,子春拿着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有几十粒小红丸药,说这名儿叫救急丹,无论怎样肚痛,吃十二丸准好。璧人替接过来,放在桌上,杜鹃却趴伏在竹床上哼哼说:“恕我不能起来招呼了。”子春道:“你只管躺着歇一歇吧,今天也不必回去,就住在这里,我同申子亭回家了,明天再来看望你。”又嘱托璧人:“你好好照应杜鹃,他想什么吃,你自管派茶房去买。”又将锁门的钥匙交给璧人,说:“今天区九畴因为临时有一点急事,老早地走了,所以杜鹃哥的约会,他也没能到场,这钥匙只得交给你暂时代劳。夜间你多多照应,别放茶房巡警胡乱出入,明天九十点钟,我一准到馆里来看视杜鹃。这馆里除去你同杜鹃之外,只有几个夫役,他们全是没脑子的,见我同九畴不在里边,一定免不了吃酒赌钱,你倒要多分神,管束他们一点才好。”璧人连连答应,说:“馆长自请放心,料这一点小事,我还办得了。明天你早些来好了。”子春说那是自然的,便匆匆同申林出门去了。
这里只剩了汪胡二人,璧人对杜鹃笑道:“今天真是天假之缘,难得这馆里只剩了你我二人,正好下手埋伏,千万别错过这个机会。”杜鹃道:“你先慢一点欢喜,不要把事太看易了。这馆里虽仅剩你我二人,但此外还有夫役巡警,及王府守门的人,也相离不远,倘然被他们看出一点形迹来,这事便大大不妥。总要格外机密,别露一丝痕迹才好。”二人正在低声谈话,只见门帘启处,夫役包兴走进来,向璧人笑道:“胡老爷,买什么点心不买?”璧人说不买了。包兴道:“胡老爷既没有什么支使地方,小的想请一夜假,明天早七点钟一准回来,求老爷赏准才好。”璧人道:“馆长在这里,你们谁也不请假,他前脚走了,你们后脚就来难我。我不准吧,骂我刻薄;准了,你们明天不定什么时候才来。你请假,蒋旺怎么样呢?”包兴道:“蒋旺一准看门,小的已经托付他了,他决不走的。”璧人道:“既然这样,你叫他来,我问一问。”包兴答应一声是,将蒋旺叫来。璧人问道:“你还请假不请?”蒋旺道:“小的不请假,今夜准在馆里伺候老爷。”璧人道:“既然这样,便叫包兴去吧。”包兴得了这一句,如奉到赦旨一般,忙深深向璧人请一个安,便退出去了。这里只剩蒋旺一个人,璧人对他说道:“你告诉门警,他们要想回家,也自管早点回去,好在区老爷也不在这里。这叫作瞒上不瞒下,我何必作恶人呢?只要明天早点回来,别误了站岗,黑夜也用不着他们值更。”蒋旺道:“这是胡老爷格外恩典。他们老早就想上来请假,说难得馆长同区老爷及那几位老爷,全都不在这里,唯有胡老爷是最能体恤人的。他们时常半月廿天不能回家看看,今天既有这个机会,料想胡老爷决不作难。果然你老人家没等他们张口,就先开恩了,我这就对他们说去。”说罢欢欢喜喜地便跑下去,开发两个门警。这里只剩了汪、胡二人,杜鹃笑道:“老弟今天临机应变,办理得妥当极了。只是剩下那个蒋旺,还得想法子将他开发走了,才容易下手呢。”璧人想了一想,说这事不难,附在杜鹃耳旁,告诉如此这般。杜鹃道妙妙,就是这样,千妥百妥,不露一点痕迹。二人商议定了,又过了一点钟,天已将到三鼓,璧人忽地高声喊叫蒋旺,蒋旺此时已经睡了,连忙又爬起来,跑进厢房。才一进门,就见杜鹃裹着一条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口中只嚷道痛死我了;璧人站在地上,只是跺脚叹气。蒋旺一见这情形,知道必是汪老爷病势沉重,低声问道:“这位老爷是怎么了?莫非肚子疼吗?”璧人道:“他是有这种病根,每逢犯了,心胃疼痛得乱滚乱叫。”蒋旺道:“小的赶紧去请医生吧。”璧人道:“倒用不着医生,他每逢犯了,只需吃同仁堂的九味拈痛丸,自吃下两丸去,不大工夫就好了。只好你跑一趟,赶紧到前门外大栅栏同仁堂,买他五粒九味拈痛丸,好解救他的性命。”蒋旺道:“小的跑一趟很容易,只是出入内东华,半夜三更,只怕有些不便。”璧人道:“这一层不要紧,我这里有门证,再给你写一个字儿拿着,保管能过得去,决不至有甚留难地方。”说着将如意馆的门证取出来,又写了一个字帖儿,是说本馆现有病人,急等到同仁堂取药,务请守门军士见字放行。又随手掏了一块洋钱,一同交给蒋旺,说这钱除去买药,下余赏给你作车钱,快去快来。蒋旺见着一块钱,立时高兴起来,说一声谢谢老爷,将门证、字帖、洋钱一齐揣在怀中。又对璧人道:“还得劳老爷驾,将大门关好,小的这就去了。”璧人随着他到大门前,见蒋旺提着如意馆的灯笼,匆匆地去了,璧人却立在门前,向左右望了一望,不觉心中大喜。原来街上黑洞洞的,并无一人。再往前走两步,望一望摄政王府的门前,只有一盏水月电灯,光明四射,静悄悄的,哪有一个人影?璧人到此时,仍不放心,又蹑足潜踪地向前慢行几步,倒看一看避风阁中是否有值夜的警士。走过有十几步,借着电光向里一看,原来是空空洞洞,并无一人在里边。璧人到此时,心中如一块石头落地,连忙转回身来,急急地退进如意馆中,连大门也不曾关闭,便一直跑进厢房。此时杜鹃已坐起来,璧人低声道:“机会到了,快走快走。”杜鹃得了这个信,忙从身边取出一柄钢铲来,背厚刃薄,非常锋利。拉了璧人的手,一直来到门前,东张西望,果然没有一个人。然后向璧人道:“你只在大门内看风,我一个人去做手脚。倘然有人查问,你再出来,只说我跑肚拉稀,乘着半夜无人,在这里出恭,也可以蒙混得过。要咱两个一齐出去,那话就不好说了。”璧人应一声是,自己影在门里边,向外观看。
杜鹃一个人估量了片刻,白天摄政王舆马所经之路,离馆门前约有五六尺远近,便蹲在地上,拿出他那锋利无比的钢铲来,将地皮坌开约有半尺深浅,然后将炸弹掏出来,用钥匙拧了有十一二下,轻轻卧在土中,浮皮用土盖好,又用力按了几按,使土与地面一般平,结结实实,并无一点痕迹。然后又用浮土洒在上面,拿手荡了几荡,果然与原来的土地一般无二。仍然有些不放心,又歪过头去,从旁面仔细观看,到底有什么形迹没有。左右看了两遍,确乎是没有痕迹了。又握起拳头来向土上砸了几下。因为土太暄,恐怕炸开容易,徒然炸坏了往来行人,反使摄政王得侥幸免。务使人的脚步触他不动,唯有马蹄或抬轿的踏过去,方能发生效力。这一种用心,也要算极深极苦了。可是他一边埋藏炸弹,一边还要用眼四下张望,防备有人前来,或是暗中窥伺。所喜前后左右并未看见一个人,杜鹃暗叫了一声惭愧。自想大功已经告成,不可久留,轻轻立起身来。才待开步进馆,忽听啪的一声,有一种物件落在身旁,将杜鹃吓得打了一个冷噤。若问这物是什么,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