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茅店赌钱贝勒遭毒打 皇陵照相太后发慈威
胡璧人正当处斩之时,为何出了这意外的救星?说起来也是他命不该绝。人有一技之长,到时候就能转祸为福。原来这位隆裕太后很喜好绘画,她自己也能画几笔,不过画得并不十分佳妙。自从做了太后以后,无的消遣,便时常搜集画页,以供临摹,因此如意馆的差事,便较比从前忙了许多。凡交下来的画件,全是限日呈进,内中古美一门,总是胡璧人承应这份差事。在十日前曾交下四篇画页,钦定的四个题目,是黛玉抚琴、宝钗捕蝶、湘云卧石、宝琴披裘,限十日画竣进呈。龙子春因为这份差事,曾请璧人吃了两三次饭,求他千万不要误卯。璧人虽然答应着,怎当他揣着满肚子的革命,哪还能聚精会神地绘画?杜鹃请客那一天,已经快满期了,他才画出两页来,子春十分着急,所以他说回如意馆赶画,便极力撺掇赞成。在子春的意思,无论如何,得将这四页画赶出来,好交差事。他们革命不革命,全是申子亭一面之词,也不足凭信。如果册页画不出来,太后一发脾气,这饭碗便要摔碎,暂且先催他画画要紧。直到分手时候,还叮咛嘱咐,明天务必画出来。璧人倒是连声答应,哪知子春去后,他同杜鹃自顾彼此定计,埋藏炸弹,哪里还顾得画册页?直乱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们便跑出城去,被提督衙门逮捕,这四页画还是只有两页,无法进呈。此时龙子春生怕炸弹的事,自己担着失察的不是,便把那绘画的差事,也抛在九霄云外去了。
谁知胡璧人命不该绝。正是处斩他的这一天早晨,隆裕皇太后忽然想起这四页画稿来,便对张得禄说:“我十日前交下去的那四篇画页,前天就满期了,他们可曾呈进来吗?”张得禄忙回道:“还不曾呈进来。”太后发话道:“你们这群奴才是管什么的?到了期限,你们也不催一催!难道这一点小事,还等我传旨吗?”张得禄见太后生气了,很惶恐地奏道:“老佛爷千万不要生气,听奴才仔细回奏。这件画稿,并不是如意馆敢抗旨不画。因为该馆在三日前,发生了炸弹案,绘画的人,也一同被捕去了,所以不能交卷,还得求佛爷格外原谅。”太后很诧异地问道:“怎么皇城里边竟会有了炸弹?这样重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张得禄道:“众家王公大臣恐怕惊了慈圣的驾,所以未敢回奏。”太后不悦道:“岂有此理!这样重大的事,不奏明请旨,他们就擅自处置了。将来连我同皇上的宫里,还许要有炸弹呢,难道那时候才说话不成!你快去传旨,叫载沣、庄之山上来,我有话问他们。”张得禄应了一声是,立刻去召载、庄二人。二人忙到慈宁宫给太后请过安,太后便追问炸弹的事,二人详细奏明。太后道:“据我想,那姓胡的既在如意馆当差,决不会又去作革命,这里边怕不有什么冤屈,你们为何反倒先把他杀了?这未免有些草菅人命。据我看,还是先把他囚在狱中,再详加审讯为是。”摄政王奏道:“太后圣谕甚是,臣等本应当遵办,但是今早已经传出谕去,派法部执行斩决,此时如何挽回得来?还得求太后圣怀宽恕。嗣后再遇此等案件,臣等格外小心就是了。”太后想了一想,又问道:“这时候已经斩决了?”庄中堂奏道:“这时候才交晌午,恐未必提出法部。向来斩决的案子,总是在下午执行的时候居多。”太后道:“本来今天杀人是不应当的。孝钦皇太后,再有几天便要奉安山陵,此时雍和宫喇嘛正在唪经。你们为臣子的,也要仰体先太后好生之心,怎好在这时候处斩人犯?”摄政王听了这话,很惶恐的,连忙跪下叩头,奏道:“皇太后圣意高明,非臣等所能及。请太后赦免该犯,臣等情愿奉行。”太后遂命张得禄取过朱笔来,写了一道懿旨,是:“现值孝钦皇太后将近奉安之期,所有死刑人犯,一律暂行停决,该部知道。钦此。”写完了交给张得禄。又吩咐道:“你骑一匹快马,赶到法部,传知该部堂官遵照。快去快来。”张得禄说了一声领旨,如飞地去了。这里太后又问了几句孝钦太后奉安的仪注,可曾预备停妥?二人回奏全预备齐了,太后点点头,吩咐:“退下去吧。以后再有重大事情,务必先来奏明,你们不可擅作主意。”二人答应是是,方才慢慢退下去。
再说张得禄下来,从侍卫处要了一匹快马,又叫了一名头等侍卫,二人骑上马,如箭一般地跑到法部衙门。才到门前,见差事已经提出来了,张得禄心中一急,所以高声喊叫:“刀下留人!现有皇太后懿旨,各堂官快来接旨!”一直跑进后堂。此时廷杰才退下堂去,正在他的办公屋中吃点心呢,忽见长班跑进来,张张惶惶地回道:“旨意到了,请大人接旨。”廷杰吓得站起来,抓着官帽顶在头上,三脚两步地向外跑。正赶上张得禄领着侍卫,已经来至后堂,翻身下马,见了廷杰,便高声喝道接旨。廷杰连忙跪下,口中奏道:“法部尚书奴才廷杰,跪接圣旨。”张得禄又大喝一声起来,快去摆列香案,听候宣读。廷杰忙忙站起来,吩咐长班快快调列香案。此时熙玉也折回来,在廷杰后边,一同跪下。右侍郎张仁辅也赶到了,同熙玉一排跪下。大家心里全捏着一把汗,不知这旨意中说的是什么事。只听张得禄高声诵道:“隆裕皇太后懿旨,现值孝钦皇太后将届奉安之期,所有死刑人犯,一律暂停处决。该部知道,钦此。”三个堂官听了,连忙碰头,替犯人谢过恩,方才站起来,将旨意供奉在香案桌上。张得禄又吩咐道:“今天处决一个什么姓胡的,老佛爷知道了,很是不悦。立刻将摄政王爷同庄中堂叫上去,申饬了一顿,派咱家前来传旨,停止死刑。孝钦皇太后,不日就要奉安山陵,在这奉安期内,你们可不要行刑了。”三人连声答应是是,张得禄方才告辞去了。
这里廷杰对熙张二人道:“兄弟早料到这件事不大妥当。凭这样革命重犯,提督衙门草草一问,便送到咱们这里执行死刑,他们也太侵夺司法权限了。果然太后老佛爷不以为然,连王爷全受了申饬,我们快把那姓胡的还送进狱去吧。”可笑一帮值堂房班、差役、刽子手等,白白忙了多半天,仍旧将璧人架回狱中。把绑替他松了,大家又重新朝着他道喜。这时候反倒把璧人闹得脑筋昏乱,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直待喘息定了,方才问狱卒道:“不是处斩我吗,为何又放回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啊?”狱卒笑道:“这是你胡先生福大命大,所以惊动太后老佛爷,特降恩旨,将你赦回来,你还不快快望阙谢恩。”同伴的罪人听了这话,也全喜形于色,说璧人将来一定能做大官,所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才遇着这意外的恩赦,你正应谢谢皇太后不斩之恩。璧人大笑道:“这也算不得什么恩典。想我胡璧人既然入了革命党,早把死生置之度外,她放我回来,也不过晚死几天,这有什么可谢的?”大家听他这话,全不以为然,说革命党是吃了洋鬼子的迷魂药,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明白的,我们不要理他了。
不说胡璧人押回监牢,且说太监张得禄从法部出来,仍然骑着马赶回紫禁城,到隆裕太后驾前复旨。太后听说胡璧人未死,心里很是高兴,立刻又传谕军机王大臣预备召见。少时各人全到了,太后吩咐道:“如今距孝钦皇太后奉安之期,仅仅就剩了半个月。这一次奉安大典,不同寻常,不但京中各部要敬谨预备,就是直隶总督,也得格外当心。所有沿路一切布置,全要格外讲究,既不许骚扰人民,更不得有损体面。这事得派一个大员前去知照他,别等临期误了大事。”众军机忙叩头请示,派哪一个前去的好?皇太后想了一想,说这事总须派一个精明强干的少年人去,不要用老眊昏聩遇事敷衍的人。摄政王忙奏道:“太后圣谕甚是。臣想堪膺此任的,无过于镶白旗汉军副都统世袭一等侯李国英,少年精敏,是一个理繁治剧之才。若派他到天津帮同直隶总督瑞方办理陵差,必能胜任愉快。”皇太后点点头说:“你想的这个人很好,就叫他去吧。”众军机答应下来,即日下了一道旨意:“派李国英帮同瑞方,办理陵差事务,即日驰赴天津。钦此。”原来这李国英才二十几岁,世家子弟,专好斗鸡走狗,是个风流倜傥人物。而且生得容貌俊伟,言谈敏捷,不愧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只因自恃门阀很高,不免有些骄气。此番无意中得了这意外的优差,便即日请训出京,到天津去寻瑞方。在他自以为:我是钦差,既有电报打去,车到站时,瑞方当然亲身来接。哪知到了新车站,看一看站台上,倒是有一群官儿预备接人,及至临近细看,内中却没有瑞方。随钦差的长班,将手本接过来呈与李国英看,只有津河道、海关道、天津府、天津县、长芦盐运使,及其余候补府道之类,单单没有瑞方的帖。国英看了,心中老大不快,只得说了一声请,这些官全跳上车来,先朝着国英请了圣安,然后向国英请安。内中唯有盐运使汪高,还是当年李文忠的旧属员,同国英有世谊,所以国英先招呼他,叫了一声汪老伯,一向可好?汪高忙躬身回道:“侯爷不要这样称呼,职司不敢当。职司托侯爷的福,这几年贱体倒还壮实。不知侯爷此番来,住在什么地方?如不嫌窄狭,可以住在运署吧。”国英道:“不劳老伯费心,先文忠的祠堂相离很近,就住在那里好了。”说着便下了车,同汪高在一辆马车上,直奔李公祠,众官员也护送前往。看祠堂的家人早已得着信,将各屋收拾得很干净。国英到了,先到正厅谒见乃祖的遗像,然后到后面住房休息,并请见各官员。国英很不高兴地说道:“众位可以先行一步,兄弟这就去拜谒制军。制军是有身份的人,当然不肯纡尊降贵到这里来,请诸位替我先容好了。”内中有督署文案李观察清臣,躬身回道:“制军本预备亲身来接侯爷,因为连日忙办陵差,受了感冒,还要请侯爷格外原谅才好。”国英冷笑道:“亲身来接,那我如何敢当?但求兄弟去拜他,他不飨以闭门羹,那就感激不尽了!”众人见侯爷要发脾气,谁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告辞去了。
这里国英吃过饭,叫了一辆马车,一直上院。进了院门,吩咐赶车的一直向里拉。守卫的兵忙过来拦住,说你是什么人,为何硬往里闯?长班道:“这是李侯爷,你敢拦吗?!”卫兵听说是侯爷,连忙举枪致敬,又把大门开开,放马车进来。二门的武巡捕忙迎上来,长班将帖子取出来,交给他,只见上面写道“如侄李国英顿首拜”。你道国英为什么自称如侄呢?原来国英的父亲在日,也在工部当差,同瑞方在一个司里,二人是拜盟的兄弟,所以国英自称如侄。这一次瑞方不肯去亲身接他,也因为自己是老盟叔的身份,看国英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哪里配亲身去接他,却忘了国英现在是奉钦命来的,何况国英为人骄傲,哪把这个盟叔放在眼里。武巡捕见是李侯爷,连忙请安,说请侯爷少候一候,卑弁这就去回。说罢拿着帖子扭头便向里飞跑。不大工夫,出来高声道:“请侯爷花厅坐。”国英下了车,随着他来至花厅,瑞方早迎出来。国英进至屋中,瑞方先朝着他请过两宫的圣安,然后方才叙礼坐下。瑞方笑道:“老贤侄这一趟很辛苦了,愚叔本应亲自到站去接你,只因受了一点风寒,出不了门,请你格外原谅吧。”国英道:“老盟叔,这是哪里话?小侄何人,怎敢劳盟叔去接我。再说咱们是累世通家之好,也用不着那些浮文。倒是小侄这次来,原出于皇太后的懿旨,因为孝钦太后奉安期近,深恐一切仪注赶办不来,因此派小侄来帮同盟叔料理一切。盟叔如有什么分派,小侄自当遵办。”瑞方笑道:“皇太后也过劳圣心了。别的事愚叔办不了,要说到这种差事,我曾在工部二十年,甚样皇白差不曾遇过,难道这时候做了直隶总督,反倒忘记不成?据我想,老贤侄这次来,实在多余。在上方,不过借此要调剂你。愚叔必替你想法子,筹个三千五千的,权作冰炭之敬,一切事你也就不用问,到时候回京销差好了。”在瑞方,这一套话分明是怕国英侵权多事,分了自己的肥,所以想迎头将他堵回,省得办差之时,跟着捣乱。岂知国英是何等精明人,岂有听不出的道理?立时冷笑答道:“盟叔的才干阅历,办这差事,诚然是绰有余裕。但是小侄此次原是奉旨而来,旨意是叫我帮着办事,并不是叫我帮着分钱。盟叔的盛意,小侄只好心领。不过一切关系陵差的事,小侄虽不必亲身去办,却不能没有过问之权。这是旨意所许,盟叔如看小侄不能胜任,尽可奏明朝廷,将所派的差事取消了,小侄马上便回北京;若不能如此,打算叫我敷敷衍衍,当这种有名无实的差事,小侄决然不敢从命。”瑞方做梦也没梦到国英居然敢同他顶撞起来,登时不由得气往上冲,冷笑了两声道:“好好,你既拿出钦命的身份来,这事还不好办吗?我这里现设了一个督办陵差处,一共派了三个道员,总理其事,机关便设在通州北关刘家店,请你到那里去监督他们好了。现在距奉安还有半个月,我总要过一星期,方能晋京陛见。你先走一步,不要等我。”国英也不客气,说既然这样,小侄今天便折回北京,在通州静候了。说罢便起身告辞。瑞方只送他到屋门外,说了一声不送,便扭头进去了。国英赌气一个人出来,嘴里喃喃地骂道:“老不要脸的东西,摆什么臭架子,这一回叫你尝一尝侯爷的手段!”赌气上车回寓,当日晚车,果然赶回北京。第二天坐早车下通州,一直到北门外刘家店。
原来这刘家店,外号又叫棚栏店,乃是赫赫有名专办陵差的一座大店。在平常日子,他这店里也不住什么客人,就是每年二八月祭陵时候,出差的王大臣,全住在他这店里。要是遇着一次大白差,他这店中能够住下几千人。包一顿饭,要用一百几十口猪;净一个厨房,要用三百几十号人;马棚有七八十间,上上下下得用一千五六百人。这一次陵差办完,刨去打点应酬,还要干剩十万银子。店主人姓刘号叫子平,买卖已经开了三十多年了,还是他父亲手创的,传到刘子平益发兴旺起来。他父亲名叫刘多才,是一个汉军旗人,在北京穷得没有饭吃,夫妻两个领着七八岁的儿子,讨饭到通州北关。那时候通州正在繁华之时,谋生活很易。刘多才三口儿,在一个破庙里存身,白天多才到河坝上去当苦力,挣几百钱,对付着糊口。他那妻子祥氏,人很贤惠,替人家洗洗衣服,帮着他过这份穷日子。可怜多才本是一个旗人,闲散惯了,并没有多大气力,所有扛粮运米种种累事,他真做不动。后来有人看他不错,便将他荐在一家店中,充当小伙计。这个店就在北关,名叫天和店。店主人也姓刘,夫妻二人并无子女,仅仅有二十多间破土房,住几个客人,对付着吃饭。有时候遇着陵差,也赶做些买卖,不过是车夫、轿夫、马夫之类,稍微体面一点的人,谁也不到他这店里来。那时候的陵差,还讲究支帐棚,自皇上以至文武百官,全在帐棚中打尖休息;各保驾的侍卫军人,全在帐棚外驻扎。这一年正赶同治皇上的白差,到东陵去奉安,路过通州。也是活该刘多才发迹。那时候正是老恭王做军机议政王,他有一个儿子,名叫载澄,北京人呼之为澄贝勒。这位贝勒爷,是斗鸡走狗,问柳寻花,无所不为。而且有一种癖好,尤其爱押盒宝。倚仗着他父亲势力,在北京横行街市,出门必要带领一群打手,说翻了就讲打架。九城的商民提起澄贝勒来,无不疾首蹙额。这一次同治的皇差,派他作为前引大臣。他得了这个差事,喜出望外,以为这一次是奉旨出京,可以到外州县出一出风头。
从北京发引的这一天早晨,他也不候着起驾,一个人骑着快马,顺御路便跑下通州来。恰恰跑到天和店门前,马站住不走了,他便翻身下来,望四下一看,见店门外围着一群人,大喊幺呀二呀的,是押宝的声音。他听了恰如蝇子见了热血一般,立时便赶过来,仔细一看,果然是一群苦力头儿在那里押宝。他看了看,旁边有一株柳树,便将马拴在树上,然后钻进人群大声叫道:“进门闯二。”众人抬起头来看他,见他穿着灰布棉袍、青市布白里大马褂,手里拿着一根马鞭,众人只当他是行路的客人,便齐声说道:“客人你要押快快来,已经满了注了。”载澄忙把褡裢掏出来,伸手去摸,里面只有几块碎银子,并无铜钱,便掏出一块来,用手掂一掂,说道足有一两五钱,押二。才要向二上去押,宝官过来拦道:“我们押铜钱,不押银子。”载澄瞪眼道:“你说什么?不押银子,爷偏要押银子!”内中有一个出来说和的,说我们这里有钱,你把银子换成钱,再押不是一样吗?载澄说使得,一两五钱纹银你换给我多少铜钱?那人将银子接过来掂一掂分量,说这不够一两五钱。你要换,我只能按着一两换给你。载澄道:“一两换多少钱?”那人道:“一两换三吊二百钱。”载澄骂道:“胡说!我们北京一两银子要换十五六吊,你凭什么只换三吊二百?”那人大笑道:“我说的是制钱,不是大钱。三吊二百也合上十六吊了,你难道还嫌少吗?”载澄这时候才明白过来,笑道:“好好,就依着你换三吊二百,快快数钱,别耽误工夫。”那人忙着给他凑了三吊二百钱。载澄接过来,原串押在二上。及至揭开宝盒,红心却指着三,载澄的钱原串又被人拿去。他哪肯甘心,又从褡裢里掏出一块银子,比那一块略微大些,换了四吊钱,仍旧押在二上,及至开出来仍然是三。他真个急了,将褡裢翻过来,里面还有两小块,不足一两,只换了两吊钱。他这回却押三了,哪知开出来却是二。此时载澄眼全红了,赌气从手指上将一个翡翠扳指脱下来,向大众说道:“我这扳指是一千三百银子买的,如今只作价一千吊钱。我要押十次孤丁,百吊一注,你们替我把账记清了。”宝官却不肯答应,说我们只押现钱,不押东西,你快收起来吧,不必废话。载澄见他们不肯要,心里气了,立刻拿出王爷崽子的脾气来,破口大骂。他这一骂,不觉犯了众怒,大众也一齐还口。载澄急了,抡开马棒朝着众人乱打。众人齐喊道:“好小子,骂完了还讲打。来来来,咱们大家毁他!”说着便蜂拥而上,把载澄的袍子马褂俱都扯碎,马棒也被人夺去,翡翠扳指也扔在地下,不知被何人抢去了。可怜载澄本是一个虚弱的青年,哪里禁得这一群如狼似虎的苦力同他开战,早被众人按在地下,拳打脚踢,只打得载澄狼嚎鬼叫,哪里挣扎得起。
此时却惊了天和店的伙计刘多才,二脚两步跑出来,分开众人,过来观看。他一见地上躺的人,不觉吓了一跳。看小说的必以为刘多才认识载澄,其实不然。因为多才是一位汉军旗人,于皇室的规矩,他全懂得。他一睁眼,便看见载澄腰间的带子,知道他必是一位宗室。因为清朝的宗室,腰里全系着一根黄带子,这根带子,便代表他是天潢一派。如在身上系着的时候,就是皇帝也不能动手打他。所以宗室打了官司,必须送宗人府,由宗人府堂官问明了,先把他身上的黄带子解下来,高高悬挂在大堂上,然后才能够动刑打他。假如此带不解下来,要在他身上动刑,便是犯了欺君之罪,因此这根带子的关系很大。刘多才见载澄身上系着黄带子,那一群苦力却围着打他,心说不好这些人是不想活着了,我必须出来救他们,要不然,真打死了,连我们这小小的天和店也担当不起。想到这里,便拼命推开众人,又大声喝道:“你们真要造反啊!打死人是要偿命的!还不快快闪开,等官兵到了,你们一个也跑不脱。”众人被多才一句话提醒,哄的一声全散了,只落下了载澄,已经被打得头青脸肿,哪里挣扎得起。多才忙过来搀他说:“这位爷是怎么了?快快到小的店中休息去吧。”此时载澄心里倒还明白,知道这店家是来救他,要不然,定得被他们打死。一面哎呦着,勉强坐起来。多才又喊他的儿子刘安同来搀架,爷儿两个用尽气力,才把载澄架起,一直架到客房里边。多才先沏了一碗糖水,给载澄喝了,定一定神。然后才问爷是从哪里来的,因何同他们打架?载澄此时不肯说押宝的话,正颜厉色地对多才道:“本爵就是澄贝勒,大行皇爷奉安的前引大臣。我一个人骑着马先查一查御道,跑至你店前,却看见他们这一群人乱嚷乱叫,是本爵好意劝他们,在这御道两旁,不要任意喧哗,回来驾到了,你们可担当不起。哪知这群人竟自出言不逊,破口骂人。本爵少一威吓他们,竟敢把我按倒在地,拳打脚踢。若非你这人出来相救,本爵的性命,定然葬送在他们手中。你快去看一看,柳树上拴着一匹青马,我手上带的一个翡翠扳指,腰里带的一只蓝表,全不知哪里去了,你快去替我寻一寻吧。就便将你们通州的地方官,给我招呼一两个来,我倒问一问他,这纵容匪人殴打亲贵,可是应当的吗?”多才一听是澄贝勒,不觉倒吸一口冷气,心说今天这乱子可惹得不小。连忙请安,说爷先消一消气,小的这就替爷寻去。自己出来,吩咐他儿子在屋中伺候。到店外寻了一个遍,哪里有马同扳指、蓝表的影儿。他心里想,我此时若去寻那一群苦力,对他们说破了,叫他们把东西还回来,他们一定不肯,或者他们拐着东西跑了,还落一个是我卖放的。莫若小题大做,我把通州大老爷请来,叫他去见贝勒爷,有什么难题,请他一个人去做,不与我相干。想到这里,便顺着御路去寻知州。
好在此时知州正在御路上指挥一切。这位大老爷姓何名百通,本地人。因为他头脑糊涂,全管他叫何不通。他此时正在御路上指挥工人在那里泼水,多才走过来,朝着他请了一个安。何不通看多才的神气,不像一个高等人,便立刻拿出官腔来,喝道:“你是什么人?要打官司到衙门去,本宫正在监工,没有工夫管闲事。”多才慢吞吞地回道:“小的并不是打官司,是奉贝勒爷之命,来请大老爷说话。”何不通听见贝勒爷三个字,不觉有些着慌,忙又问道:“是哪一个贝勒爷?”多才道:“是恭王的太子澄贝勒。”何不通听说是澄勒爷,哪敢怠慢,忙问现在哪里?你快领我去见。多才笑道:“大老爷随着小的走,自然就知道了。”此时何不通也顾不得骑马坐轿,在步下走着,随多才一直奔天和店。多才将他领到客房门外,低低说道:“大老爷少候一候,等小的进去回。”此时何不通也不拿官派了,躬身道是是。多才进来,见载澄正躺在炕上哼哼呢,过去回道:“回爷的话,马同扳指、蓝表,一样也不曾寻来,只把通州知州寻到了。”载澄听了,很有气地说道:“好好,居然敢抢我的东西!你叫知州进来,我有话问他。”多才忙打起帘子高声说道:“贝勒爷叫你进来。”何不通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一看这位贝勒爷,鼻青脸肿,头发散乱,衣服全碎了,还沾着一身泥土,不觉吓了一愣。忙过去深深请安,侍立在一旁,却不敢动问是怎么一回事。只见贝勒爷先冷笑了两声,然后问道:“你就是通州地大老爷吗?”何不通忙躬身回道:“不敢,卑职叫何百通。”载澄道:“你这通州境内,一共有多少强盗,多少土匪?”这一问,却把何不通问得张口结舌,期期艾艾地回道:“卑职境……境内,并没有土……土匪强……强盗。”载澄此时忽然变了脸,大声喝道:“唗!我把你这狗官,纵容许多强盗,在陵差大典之日,公然敢打伤本爵的身体,劫掠本爵的马匹衣物,你简直成了强盗头儿!还敢在本爵面前,老着脸硬说没有强盗。你自己摸摸项上,可长着几个脑袋!”这一套话,将知州何不通直熏得冷汗交流,连忙请安磕头,一再赔罪:“只求贝勒爷明白示下,卑职即刻便去拿人治罪。”载澄道:“你还叫我在你面前画亲供吗?也罢,你要知道此中详细,可下去问一问店伙刘多才,他自然就告诉你了。”何不通忙转身出来,寻着多才,先深深请安,也不拿大老爷的身份了,满脸赔笑地叫一声:“刘大哥,方才贝勒爷遇着什么事?受了何人的欺负?请你刘大哥一一告诉我吧,我好想法子给他出气。要不然,再过一两点钟,差事就到了,倘然叫老王爷知道,我更担不起了。”刘多才是一个忠厚人,看着知州怪可怜的,不忍再同他开玩笑,便一五一十,将方才的事全对何不通说了。何不通立刻派了十几名干役,分头去捉人起赃。本来这一群苦力,各班役全认得他们,不大工夫,早已一律捕获,马同扳指、蓝表,一样也不曾遗失。何不通忙去销差,并当着载澄的面,将这几个苦力狠打了一回,然后一律收监。又将自己的衣服取来,请贝勒爷随意更换。载澄忙梳洗更衣,何不通再三求他,千万不要对老王爷说,载澄便乘势敲了何不通五千两银子,赏了刘多才两千。
少时陵差到了,恭王府的管家大臣,正在四下里寻觅少王爷,好容易寻到天和店,才将他的主人寻着。载澄把方才的事隐起来,只说勘查御路,座下马惊了,一直跑到天和店门前,从马上跌下来,摔伤了身体。多亏店伙刘多才将自己救到店里,煎汤伺候,休息半日,才觉着好了。管家大臣认作是真话,忙去回明了恭亲王。这位老王爷膝前只有这个儿子,爱如掌上明珠,半日不曾见着,不晓得他到哪里去了,自己随着驾到通州来,沿路之上派人打听。好容易管家大臣得着消息,急速到帐棚里边详细禀过了。恭王一听,又惊又喜,惊的是儿子遭了这意外之险;喜的是幸遇好人将他救了,未至受着大伤。忙吩咐管家大臣:“你快去伺候少爷,就在店中暂为休息,不必随驾到东陵去了。前引大臣,等我另派人吧。你并要传我的话,告诉那个姓刘的:他此番搭救少王爷,我心里着实感激他。现有钦命在身,也不能前去致谢,俟等陵差回来,我还要到店里看他去呢。”管家大臣领命去了。果然,恭王从东陵回来,真个坐着轿子,到天和店去拜刘多才。多才此时真是福来运转,见了老王爷,一切应对,俱都合体。恭王知道他是旗人,益发爱惜,问他家里有什么人,现在境况怎样?多才回说怎样困苦。恭王便问他有什么本事,是想做官,还是想做买卖?多才回说,寒贱之人,并无什么本事,也不敢想做官,只想做一点小买卖对付着糊口。恭王又问他想做什么买卖,多才自问,别的全是外行,唯有开店这一门,还有五六年的阅历,便回说想开客店。恭王道:“这个买卖也好。但是你要开店,必须大大地开一个。你们这店占的地势很好,将来皇上家有陵差,你这里是必由之路。你如果能开起一个大店来,我们来来往往,也可以有一个休息之所,这是再好没有的事。但是通盘计算,得用多少钱呢?”多才回道:“王爷圣明,这种买卖,哪有一定的限制?三十万、二十万也开一座店,十万、八万也开一座店,甚至一万八千也可以开店。再不然,照着本店这种规模,一千两千也足够用了。横竖小人是一个钱也没有,全靠着王爷的恩典。”恭王想一想,说:“这样吧,我做一个股东的领袖,认两万银子的股本,等到京的时候,再向各王公大人募一募,太多了我也不敢说定,大约十几万银子,总还容易筹划。你就同我到北京去,候着领款好了。”多才听王爷这样吩咐,真是天外飞来,不觉喜欢得叩头致谢。当日老恭王带着儿子载澄,同刘多才一同进京,果然替他募了十三万银子的股本,全拨在大银号里。刘多才在北京约了几个朋友帮他的忙,回到通州便先买地盖房。他拿出两千银子来,给了天和店的旧东家,将店倒过来,又买了三百多亩地,全挨着这店的左右,统统用栅拦起来。将天和店改作人和店,盖了有三百间房子,从此这店便兴隆起来。好在恭王替募的股,性质同布施一般,决没有股东出来想着算账分钱。多才享了二十年的福,传给他儿子刘子平。这刘子平的为人,比他父亲尤其精明,不但开店赚钱,还交结北京的王府满汉大员,专管走人情,运动差缺,因此声名比刘多才在世时候,尤其大了。
这一次孝钦皇太后奉安山陵,他那刘家店中又做了好生意。在一月以前,直隶总督瑞方便派了三个候补道,在这店中组织了一座督办陵差处。除三个道台之外,大小委员还有七八十个,应差的夫役,足有二三百名,专管运筹布置沿站各项事宜。这三个道台,一个叫洪泽长,一个叫张金铭,一个万有镒,全是瑞方手下的红人,在通州坐办陵差,声势显赫,本城的大小官员,谁敢不来巴结!这一天李国英忽然到了,三人知道他是钦差,怎敢怠慢,忙叫开正门升炮迎接。这位侯爷下了车,大踏步昂然进来。三个道台迎着请了圣安,然后将侯爷让至客厅,行了庭参大礼。国英同三人寒暄了几句,便问到各样公事。张金铭很有口才,问一答十,应对如流,并无半些破绽。谈了一会儿,大家说,在店中已经替侯爷另预备了一所卧房,请侯爷到那边休息。国英随着他三人,另到一个院中,是一所四合瓦房:上房三间,两明一暗;下房三间,是会客厅;东西六间厢房,全是一明两暗;房子开间很大,光线也很足;所有桌椅家具,全是紫檀花梨之类,陈设也非常讲究,连茶盅盖碗俱都是康熙五彩;墙上挂的是董邦达的山水、刘石庵的对联,皆是真迹。国英见了,倒也十分满意。自己住了上房,两厢房一边住随员,一边住夫役,非常合宜。当日晚间,刘子平特备的燕菜席给侯爷接风。原来子平在北京时候,同国英也有来往,如今国英既住在他的店中,当然要格外照应。席间彼此畅谈,倒也十分投机。国英自己说:“本爵此次来,是奉太后懿旨,无论何事,不能敷衍迁就。从明天早晨,我要顺着御路先到蓟州走一道,实地考查一切布置是否合宜,省得临时大家担了不是。”三个道台同刘子平只得答应着说:“侯爷为国贤劳,职道们理应奉陪前往。”子平有个度支部郎中的衔,也自称部员,说:“侯爷到陵上去,部员也随着开一开眼界,并且沿路之上全有小店的连号,也好吩咐他们小心伺候。”国英听子平肯去,益发高兴。第二天自己只带了一个文案、一个长班、三个道员,刘子平也陪伴一同前往。
沿路之上,国英很是挑剔,不是御路修得不平,便是行宫打扫得不干净。洪、张、万三人,只有诺诺连声,哪里敢驳他一个字。及至到了蓟州,知州知道钦差来了,早预备好了行辕。此时三个道员全捏着一把汗,怕的是侯爷发脾气,大家对付不了,不定发生出什么麻烦来。张金铭在暗地里对那两个人说道:“这件事咱们得早打主意,这个小猴子虽然咬不动制台,要咬咱们三个人,可是一咬一准。别等他下口,先想法子将他的嘴堵住才好呢。”万有镒道:“大哥说的话很是,此时我们三人,不怕破费三万两万的,但求一个没事,比什么全强。”洪泽长道:“老弟这话慢着说,我们此时要拿出钱来运动他,他受了固然无的可说,倘然不受,硬翻脸说我们行贿,定然是办理陵差不实不尽。这个罪过,我们如何担当得起!你二位请想,我这话是不是呢?”张金铭道:“老前辈上几岁年纪,诚然虑得周到,但是晚生这运动方法,并不是直接向他说。我们这里现放着一个拉纤的,大可用着他了。”洪泽长点头笑道:“你说的是刘子平不是?”张金铭道:“不是他还有谁呢?子平同小侯爷,他们在北京原是花酒之交,无话不可说。莫若托他先试探一下子,如果有些口风,我们凑几个钱,但求息事宁人,也算不了什么。”洪、万二人全赞成他的话,立刻催他去寻子平。张金铭道:“这事也不是忙的,等夜间人静了,我慢慢去同子平商议。白天吃饭时侯,咱们大家轮流敬酒,将猴子灌醉了,他当然无力挑剔。容出工夫来,我好向子平通关节,这事便一点形迹也不露了。”二人说好好,就是这样,我们静候你的佳音。三个人仍然不动声色地敷衍李国英。国英在轿车上颠了大半天,本来身体疲乏了,再用京东的好烧酒一灌,当然支持不住,吃过饭他便到自己卧室休息去了。这里张金铭去寻刘子平谈话,子平笑道:“大公祖受了一天的累,还吃了侯爷不少的气,也该休息休息了,还有精神闲谈吗?”金铭道:“子翁说哪里话!我们做官的陪着上司出来,受累吃气,全是分所当然,很算不了一回事。倒是连累子翁,也陪着我们受辛苦,心中倒觉着老大不安。”子平道:“这也没有法子,谁叫治晚同侯爷有交情呢?有我在旁边,他就是发脾气,倒还有个人劝劝。要不然,你三位更摆脱不开了。”金铭道:“谁说不是呢!这位侯爷,不知是为什么这样不高兴。看神气,早晚我们三个人讨不出公道来。人家办陵差,升官发财;我们办陵差,赚一个身登白简,那才真倒霉呢!”子平听了这话,只是嘻嘻地笑,也不答言。金铭将座位挪一挪,凑至子平身旁,低声说道:“这件事非你刘子翁办不了。无论如何,请你看在我们三个人面上,在侯爷驾前,代为缓颊,就是多少花几个钱,我们三人一定承认,决不叫你子翁为难,这就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说罢又深深地请了一个安。子平还礼不迭,说:“大公祖何必闹这客气,治晚能为力的,当然为力。不过侯爷那种脾气,我也是没有把握,说好了固然是大家的福,倘然说不好,反倒给你三位招出麻烦来,那就更对不起了。”金铭道:“子翁过于小心。你同侯爷是至好的朋友,无论说什么,他决不能驳你的面子。请你千万不要推辞,用多少钱,小弟立时就可以照拨,决不迟延片刻。”子平沉吟了一会儿,说:“这样吧,你们拿出三万银子来,我替你们想一个移花接木、釜底抽薪的法子,决能保住你们的前程。你们可要守秘密,千万不要稍露形迹。就是瑞制军到了,你们也不要诉委屈。制军若问侯爷是否挑剔,你们只说侯爷对于各种布置俱都满意,并不曾有半分挑剔。制军听了你们的话,当然也就不再问了。你们当了这份好差事,一定可以循例升官。至于别人的事,却不要多嘴多舌。要是这样,我就可以替你们去说话,不然也只有敬谢不敏了。”金铭听子平答应了,真是喜出望外。区区三万金,在他们办陵差的人,看着很不算一回事。立刻从怀中取出大清银行的支簿来,当时便填了三万两,按好图章,扯下来双手奉与子平,深深请安道:“多承子翁成全。过事之后,我们三个人再另外酬谢。”子平接过来,揣在怀中,笑道:“彼此心照,你们三位自请安心办差。侯爷那一面,我已经有成算,决不至再为难了。天也不早,大公祖请休息去吧。”张金铭此时心中如一块石头落地,喜滋滋地别了子平,去见洪、万二人,诉说一切。作书的人,也不去管他。
如今单说刘子平,次日早晨,一个人踱至李侯爷屋中。国英早已起床,盥漱已毕,一个人坐在临窗的一个小茶几旁,一手擎着茶杯,在那里看陵差的家具账目。见子平进来,忙起身让座,笑道:“大哥起得这般早?来吧,同我吃早点心。我已经传下话去,叫厨房预备一盘门丁、一盘三鲜烧卖,两碗小米豇豆稀饭。你来得正是时候,有福不在忙,咱们一边吃着点心,一边闲谈。你要想什么吃,也自管叫他们要去。”子平道:“这就好极了,不必再要,门丁是我最爱吃的东西。”正说着,长班已经把点心送上来,二人对坐在茶几旁,慢慢吃着。子平故意用话挑逗,说侯爷清晨起来就查核账目,真要算为国贤劳了。国英冷笑道:“什么叫贤劳,不过拿这本烂账解闷好了。你是做生意的人,账目同物价是最明白的,请看看这账,一把夜壶都要报销三两五钱银子。糊墙的色纸,报销四千八百多两,开一座纸张铺,也用不了这大本钱啊!”子平笑道:“侯爷还有不圣明的?本来这陵差就是发财的勾当,谁能不赚几个?侯爷看在瑞制军面上,睁眼合眼,宽容一些,也就过去了。”国英听了这些话,不觉陡然变色,哼了一声道:“你不提瑞制军,诸事我还能包涵一点;你要提瑞制军,一个铜板我也不能放松!”子平见激上国英的火来,假装出一种惶恐的神气来,说道:“职员实在不知侯爷同制军有什么不睦,信口胡云,叫侯爷生气,实在有罪得很。”国英道:“这也不干你的事。可恨瑞方这老贼,他拿本爵当小孩看待,我一定得想法子叫他知道知道,我姓李的眼皮里不夹他那制军!”子平道:“本来老瑞近年有些倚老卖老。当年在北京做穷司官,一千八百,我也没少借给他。如今做了总督,我荐个把人去,他不但不委,反倒把人家黑起来。我有一次到天津,特意去看望他,他公然不见。后来派人给我送了一桌席去,不过是天津二荤馆四吊钱一桌的席,我原封没动,仍旧给他送回。从此以后,始终不曾理过他。侯爷请想,这种人可恨不可恨!”国英听子平这样说,不觉也触动了自己的牢骚,便将此次在天津同瑞方顶撞的话,一五一十对子平学说了一遍。子平道:“这就不怨了,侯爷是得报复他,决不能饶他这口气。凡有可以为力的,职员必然帮着你做。”国英道:“大哥肯帮忙,那好极了。你先替我查查这本账,凡有冒滥的,全替我剔出来,我一定递折子参他。”子平笑道:“职员有一句谏言,不知侯爷肯听不肯听?”国英道:“果然说得有理,我怎么不听?”子平道:“侯爷可得要从大处着手,要仅仅指着查账参他,我敢保动不了他一根汗毛。朝廷给侯爷面子,也不过将这办差的三个候补道办一办,哪里就能挨到制军身上?倘然朝廷连办差的也不问,那时侯爷你更要气坏了。侯爷请想,我这话是不是呢?”一语提醒了国英,不觉点头道:“有理有理。依着你怎么样呢?”子平道:“依着职员,咱们要大大抓他一个过错,一下子就要将他打倒。至于零星琐碎的事,侯爷倒得装聋装哑,满不闻问。这样一做,他以为侯爷好说话,事事也就不防备了。然后我们从旁监察,伺隙而动,不怕他逃出我们的手去。”国英道:“你的话诚然有理。但是我们空费一场心血,抓不住他一点把柄,也是枉然啊!”子平笑道:“把柄有的是,但看你会抓不会抓吧。”国英听这话中有话,忙又凑近了一步,低声问道:“大哥你莫非得着什么消息吗?”子平道:“消息倒是有一点,不过临时他敢做不敢做,可就说不定了。瑞方的为人你总是知道的,他生平专好书帖字画,尤其欢喜照相。北京琉璃厂,他有两个最得意的朋友,一个是蕴古斋古玩书帖铺的老板孙会卿,一个是和合照相馆的老板黄佐文。他终年委托这两个人,替他搜罗字画,拍照相片。但是他所照的相片,并不是照人,是专照各处风景。今年二月,那个姓黄的还专专跑了一趟昌平州,拍照十三陵,费了半个月的工夫,方才照完。我新近在北京仿佛听见,他又调黄佐文到天津,说是有要紧的照相。你想这时候陵差还忙不清,哪有闲心去照相?我心里猜度他,必是调那个姓黄的一同到东陵来,好拍照各陵的风景。这件事他不做便罢,如果做的时候,你厉厉害害地参上他一本,只怕他吃不了还得兜着走呢!比你那打草惊蛇、专在委员身上下工夫,不强得多吗?”一句话提醒了国英,立时眉飞色舞,倏地立起身来,挑着大拇指啧啧地赞道:“大哥你真是智多星!活该小弟出气报仇,只有这一件也就足够用的了。常言说射人射马,擒贼擒王。我既有的抓他,那三个小军,又何必提到话下呢!”子平道:“这不完了!到底是侯爷圣明。我劝你此时倒要少敛锋芒,别叫前途生了畏惧之心,临时不做,这倒是最要紧的关键。不然空惹一肚子气,到临时反叫人家有备无患,那才不值得呢。”国英果然听信子平的话,从此以后,对待洪、张、万三个道员,非常客气,不但从前的事一概不挑剔了,就是眼前有什么工程采买的事,到侯爷面前请示,他也是无可不可的,任凭三个人去做。张金铭心里说,到底是金钱有灵,没想到三万银子,居然买得这个猴子非常驯顺,看起来银子可真是好东西啊!
他心里正盘算,忽见由通州派来一个专差,拿着一封信,是瑞制军亲笔写的,派他送至通州刘家店,面交三位道台同拆。金铭忙会同洪、万两人,在密室中将信拆了,见上面写着几句话,是李侯国英到通,务须格外招待,勿攫其锋。彼如挑剔,亦须忍受,莫致愤事,并将目前情形,详细报告,是为至要云云。三人看了,彼此点头会意。金铭道,咱们合写一封信,就说侯爷来通后,职道等谨慎伺应,颇能得其欢心。目前关于陵差各事,无不可以通融。既奉帅谕,尤当格外尽心。如此云云,岂不两面俱好,也显得我们能事前体贴他的意思。洪、万二人俱都赞成。当时即由金铭写信作复,仍交来人持回。瑞方见着这信,不觉笑道:“我原料到他是小孩子脾气,禁不得顶撞,也受不得奉承,如今果被这三人哄欢喜了。到我见面时候,再米汤他两句,也就完了,还是办咱们的正事要紧。佐文,你一切照相器具全都齐备了吗?如果短什么,在天津购买倒还方便,别等临时闹一个措手不及。”原来此时瑞方正同孙会卿、黄佐文在署中闲谈,接到张金铭报告信,所以他心中欢喜,对二人讲这一套话。又问黄佐文照相的事,佐文答道:“大帅自管放心,家具已经预备齐了,就是缺少一两件,早晚同大帅到京,到照相馆去取,也很便当的,无须另买。”瑞方摇头道:“你说错了,咱们不能一同到京,我也不敢带个照相的去办陵差,这个声气是担不起的。你得要多辛苦,明后天就从天津坐船到通州去。到了通州,再秘密地奔蓟州,只在皇陵左近寻一个小客栈住下。俟等陵差到了,我买通上下,把你也扮作一个差役的模样,混进御路去,随着大家走,抽冷子便拍照一两张。千万要谨慎小心,别明目张胆的,叫王大臣看出破绽来,那可不得了呢。”佐文伸了伸舌头道:“要是这样,我可不敢去了,倘然碰到钉子上,吃饭的家伙岂不要迁居大吉?”瑞方道:“你这人真无用,方才我不是对你说了吗?上下俱都买通,纵然临时有人盘问你,就推在我的身上,保管没事。不过小心一点就是了,何必畏首畏尾呢。”说着取过纸笔来,开了一百块钱的支条交给佐文说:“你到账房领出款来,该添置什么,赶快的去买,明天乘船便到通州去吧,不要只管耽误工夫了。”佐文连声答应,接过条子,自去办理一切。
又过了两天,瑞方专车进京,在军机处报过到,紧跟着递折子请安。摄政王召见,询问陵差各事,瑞方回奏,俱都预备好了,只侯梓宫启驾,奴才好随着照应一切。摄政王很奖励了他几句,瑞方益发高兴。这一天吉日良辰,孝钦皇太后的梓宫从北京启銮。隆裕皇太后带着宣统少帝,护送梓宫,一同到东陵去。沿路上千乘万骑,好不威武。到了蓟州行宫,先将梓宫停置好了,预备第二天清晨便到普陀峪奉安。李国英接过驾,皇太后又特特召见他,一面问他陵宫的布置如何?国英便乘势要求道:“奴才(按前清旧例,汉人封爵者亦称奴才)奉老佛爷懿旨,考查了半个月,已经知其大概。但是这工程既大且精,仓促回奏,怕不能详细,可否求佛爷派奴才为扈驾大臣,以便随时承旨面奏?奴才大胆妄言,罪该万死!”说罢连连磕头。皇太后笑道:“这有什么使不得的?我就派你做扈驾大臣,可要随时伺候,不许脱懒。”国英忙叩头谢恩。心里说:“瑞方瑞方!你这可逃不出我的手去了。”国英下来,第二天一早,他便换上御前护卫的衣服,随驾到普陀峪,行奉安礼。因为他是皇太后亲口封的,所以不离左右。梓宫到了陵地,太后率领妃嫔公主首先上祭。才行过礼,立起身来,国英抢进一步,跪在太后面前奏道:“请老佛爷向旁观看,那是何人敢来御道照相?”皇太后向左右一看,果见有一个穿青衣戴缨帽的人,离自己有十几步远,在那里支着照相架子,弯着腰正在拍照。太后不看犹可,看了不觉勃然大怒,向国英道:“你们快把他抓住,立时处死!”国英立起身来,便扑过去。若问此人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