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受牢笼甘心求保护 行密计开始议和平

盛元生平最恨的,就是诋毁满清,背叛君主。他本是天潢一派的旗人,这种地方,总要算他宗旨纯正,万不能说坏。偏偏遇着了这无法无天的管天下,他也是旗人,却偏偏要革满清的命,张口民党合口民党,同盛元简直成了仇敌。在他本人,又不曾注意盛元的为人,认准了他是一个酒鬼,自己高自己位置,哪把酒鬼放在眼中。万没料到酒鬼竟发起疯来,连敬了他一碗一盘,一碗羊肉卤,整整扣在身上,一盘炒肉片,完全掠到马褂上,赁来的衣服全脏了,还不算数,被人推了个仰面朝天,骑在身上大打特打。本来在王府中挨了几十嘴巴,还不曾消肿,今又肿上加肿,他怎能不叫唤?文伯泉过来解劝,却被盛元迎头骂了一顿,吓得不敢再劝了。不是旁的,他正在撒酒疯,倘然把自己的衣服再脏了,一套还赔不起人家,架得住再加上一套吗?但是盛元越打越凶,倘然将管天下打死,自己须得陪着打人命官司,这是闹着玩的吗?想叫警察来,又有点害怕不敢,因为这两个疯子信口胡说,再被警察听见,这事便越闹越大了。伯泉正在左右为难,忽见从外面进来一人。他不看犹可,看了更不觉吓了一跳!你道来的是何人?原来是提督衙门的右翼总兵申林。此人本是以搜查民党起家,是旗人中著名的一位于员,本书前文已经表过,不是一次了。当日汪杜鹃炸摄政王未成,便是由申林给破获的,因此申林的大名,九城没有不知道的。他在未发迹时候,同文伯泉是盟兄弟。后来发迹了,伯泉便打着他的旗号,在外边招摇撞骗,无所不为。申林很不痛快他这种行为,两人无形中便算绝了交。偏偏今天无意中遇着了他,伯泉只得招呼道:“二弟,真巧极了!愚兄正要到府上给你请安,却没想在这里遇着,快请里面坐吧!”申林道:“大哥,你们为什么打起架来?那地下乱滚的两位倒是谁啊?”伯泉道:“不要提了!这是旗人中的两位大名士,你难道不认得吗?”申林忙过去将两人拉起来,哈哈大笑,说:“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盛疯子同管老二,你两人打的是什么?想必黄汤又灌到狗肚里了。”两人看见是申林过来劝,方才不敢打了。盛元却大声说道:“申二爷,你快把这无父无君的乱党给我锁上,千万别放他跑了!”管天下瞪着眼道:“我是玉皇大帝派来的,率领十三万天兵天将捉拿你这大头鬼。你二郎爷来了,你快放出狗来咬住他,别放他逃了!”说罢拉住申林的襟袖,一定叫他放狗。申林向伯泉道:“怎么醉到这种样子?你也不把他们分开。”伯泉乘这机会,喊来两辆人力车,把管天下架到车上,自己也上了车,向申林拱一拱手,说声再见,便风驰电掣地去了。这里只剩了申林同盛元,盛元跺脚埋怨道:“怎么放他跑了?他实在是乱党,是孙文派来的,要杀老恩王呢!”申林道:“算了吧,你别撒酒疯了,趁早寻个地方去安眠吧,难道还喝一夜不成?”盛元晃晃悠悠的,才要向外走,堂倌一把将他揪住,说:“慢点走!你在柜上只存了两块钱,净烧鸭子,吃了七八卖,连酒带菜,就是四块多钱。还另外砸碎了两块盘子,一个大海碗,难道站起来就走吗?”盛元瞪着两眼道:“他两个人吃的,你凭什么朝我要钱?”堂倌道:“岂有此理!你们同在一桌上吃饭,他走了,你就应当给钱。”盛元道:“好好,先写上吧,明天还你。”堂倌说不成,我们这里不赊账。盛元道:“你不赊账,我还是没钱。”堂倌道:“没钱不放你走!”盛元哈哈大笑道:“我正发愁没地方住呢,不放我走,我便住在你这里,热腾腾的屋子,比鸡毛店强多了。”盛元这一撒赖,闹得堂倌倒没有办法了。后来还是申林看不过,拿出三块钱来,给了遭瘟。盛元这才醉眼迷离地出了酒馆,去寻鸡毛小店,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文伯泉带着管天下,出了遭瘟,一直回家。才到家门口下车,就被人一把揪住,吓得伯泉喊道:“你是做什么的?怎么在黑夜吓人?”只听对面也喊道:“你赁我们衣服,原说只租一天,并不曾讲过夜。这时候还不交柜,我们可得收两天的租价。”伯泉道:“我当是什么要紧事情,原来是取衣服。你放心,跑不掉你的租价,我们这就脱给你,多一刻也不穿。”说着先把自己的衣服脱下,又催着管天下把衣服也脱了,卷到一处,交给赁物铺的来人。说你快快拿了走吧,不看我们坑了你。赁货的人接过衣服来,说不成,你还得找补两块四毛钱。伯泉道:“岂有此理!多穿一刻,就要一天租价吗?”赁货铺的人不依不饶,伯泉赌气又拿出一块多零毛钱来,递在那人手里,说便宜你,快走吧,多一个也没有了。那人接过钱去,挟着衣服,赌气走了。一壁走着,一壁嘴里嘟嘟哝哝地说闲话。伯泉将车钱开付了,拉着管天下一同进来。两个人在灯下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伯泉太太福氏在旁边看着,也不知他们笑的是什么事,忙问道:“你们这时候才回来,身上连一件大衣服也不穿,难道不怕冷吗?为何反倒笑起来,莫非是中了疯病不成。”一句话提醒了两个人,方才各寻大衣穿上。伯泉道:“真有你的,我佩服极了!方才在遭瘟遇着申老二,我提心在口,恐怕盛疯子顺嘴胡说,他真拿你当革命党办了,那才糟呢。却没料到你还有装疯这一手儿,居然搪过去了,难得难得!”管天下道:“算了吧,你方才对赁货铺这一手也够毒辣的了,那小子回去一定要砸饭锅。”两人正在得意,忽听有人叫门,仿佛擂鼓一般,一阵紧似一阵。福氏才要出去应门,伯泉却向她连连摆手,使眼色。福氏止住脚步问他是怎么一件事,伯泉把脏衣服话说了。福氏道:“你不出去见人家,这件事就能完了吗?要叫我说,你迎头去见他,既然当时没看出来,我们就有理说,决然不能够赔他。你要不出去见,反倒透着心虚。”伯泉一听这话很对,再听外边快把门砸碎了,他这才跑出来,大声问道:“什么人敢这样砸我的门?”只听外面高声应道:“快开开吧,脏了我们的衣裳,还装傻充愣,算什么人物!”伯泉偏不开门,只隔着门缝儿问道:“谁脏了你的衣裳?你跑到我家来捣乱。”外面人又高声说:“我是赁货铺的,一件灰鼠袍子,前襟满脏了;一件灰鼠出风马褂,连风毛全油成一团。你打听打听,这两件衣裳二百多块,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就算完了吗?”伯泉道:“岂有此理!方才你拿回去的时候,连一个油星水点全没有,转眼脏成这样,这明是你们借词讹赖。你也不翻开眼看着,文大爷是受人讹赖的吗?”外面人一听这话更急了,索性破口大骂起来。伯泉听见他骂人,益发有理,把门开开,冷不防打了那人两个嘴巴。那人哪肯答应,两个人揪在一处。袍子马褂撂在地上,更成了泥蛋了。管天下也出来帮打,打得不可开交。警察过来给拉开,赁物铺的人一定要上区打官司,警察只得把他们带到署中。偏巧署长也是一个旗人,同伯泉认识,知道这文大爷不是好惹的。略略地问了一问,便派买卖人一身不是,说你既把衣服拿回,怎好再去寻人家捣乱,这分明是有意讹赖。我本当重办你,姑念你商人无知识,取保开释。可怜赁物铺的人,委委屈屈,有冤无处诉,只得认倒霉吧。文伯泉同管天下,得意洋洋地回家,但是从此再赁不出衣裳来了。

到底两人计划,不能不照旧进行,文伯泉只得去寻恒石风,向他借钱借衣裳,并商量敲竹杠的法子。恒石风很埋怨他,不应招惹管疯子:“这样的人只能坏事,不能成事。再说咱们敲的原是一群哥儿崽子,他们这些人的性情你还不曾揣摩纯熟。你要一定拿革命党吓吓他,倒许闹僵了。因为他们全是狂妄无知的小孩子,革命党无论怎样厉害,他说我不曾见过,你叫他拿出许多银子来同革命党讲和,这是可一不可再的。我们必须想旁的途径,然后才能有效验。”伯泉笑道:“果然是你想得周到。明天我们两个人先去一趟,踢踢路子,你看怎样?”石风道:“去倒可以去,只是管天下那个宝贝,千万不要再带他了。”伯泉哈哈大笑道:“你真把我看成呆子了,我碰一回钉子,难道还能再碰二回吗?只是明天见他,我们得有一套词儿,一个说一个捧,必须唱圆全了,才有敲钱的希望。要是牛蹄两半,说不到一处去,岂不更糟了吗?”石风说:“这一层你不必虑,我早就想好了题目。并且这个题目,恰合他们的意思,保管一说就能成功。据我理想猜测,三五十万,总可以弄到手中。咱们得了这笔钱,赶紧就得滚蛋大吉。倘然露了风声,被老项知道,你我的脑袋可就长不住了。”伯泉道:“这个不用你说,我很明白。只是说他们的题目,你预先得传授给我,省得临时两歧了。”石风附在伯泉耳边,告诉他如此这般。伯泉拍手称妙,说:“这个题目果然高明!不但投其所好,而且能多多要价,我真佩服极了!咱们明天吃过早饭,便去走一趟。擒贼擒王,还是先到恩王府为妙。”石风答应了,并借给伯泉五十块钱、一套簇新的衣服。伯泉高兴极了,辞别石风,仍回他的破瓦寒窑。管天下见他穿着新衣服回来,便认定他是敲着竹杠了,一定追问缘由,立刻便想同他分赃。伯泉说:“你怎么这样性急?衣服是我同朋友借来的。”管天下抱怨他,为什么不借两套。伯泉说:“你这人好不通世故,一套还费很大周折,两套向哪里去借。”管天下瞪着眼道:“没有两套,我怎好同你出门。”伯泉道:“你先在家里忍几天,我实在借不到。咱两人通融着,我出门你看家,你出门我看家,还不成吗?”管天下没得说了,赌气去睡觉,不再同伯泉交谈。

第二天伯泉吃过早饭,一个人去寻恒石风。两人一同坐着马车,到恩王府去谒见兴贝子。这一次见了,果然与前日大不相同,又是说又是笑,居然把前日的事,抛在九霄云外了。伯泉先说道:“爷一向在府中纳福,却不知南省已经闹得不像样了,连上海全摇动了。这要不赶紧想法子,一转眼就要到我们北方了。”兴贝子白瞪着眼说:“这有什么可怕?现有我项四哥在北京调动一切,听说湖北的乱党已被禁卫军扫平了,上海还能闹到哪里去?你何必这样大惊小怪吓人。”伯泉碰了钉子,不敢再言语了。恒石风却接着说道:“爷怎么信老项的话呢?如今北京城中,谁不知道项子城是汉奸,明着报效朝廷,暗地却勾结乱党。湖北的祸乱,完全是他挑起来的。他如果真心赞助皇室,就凭禁卫军那样劲旅,早已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还能耽误到现在吗?爷千万不要再信他的话了,我们这时候得想自卫的法子。最要紧是先把乱党平灭了,没有外患,自然可以减少内忧。要不然,里外夹攻,我大清的江山可就保不住了。”石风这一席话,居然说动了载兴,立刻跺脚骂起老项来:“忘恩负义的贼子!当初要不是老王爷保全他,脑袋瓜子早就长不牢了。就是今年起用他,也是老王爷一力担当,他不说拿出良心来报效,反倒里勾外联。这样东西,真真该死万状!等明天我去见摄政王,先下旨革他的职,然后宣布罪状,绑到菜市口给他一刀,看他还当汉奸不当汉奸。”石风等他说完了,慢吞吞地答道:“爷发的这套议论,痛快极了。只是有点一厢情愿,恐怕做不到吧。”载兴瞪眼问道:“怎见得做不到呢?”石风道:“爷请想,摄政王现在还有一点权吗?老项自进京以来,第一步便是削去监国摄政王的大权。”载兴不待他说完,便跳起来,大声喊道:“照你这样说,还了得吗!难道我们就眼巴巴地看着他篡位不成?”石风道:“爷先不要着急,咱们从长计议,对付他的法子很多呢。”载兴道:“有什么法子?你快快说,不要这样吞吞吐吐的,还闷死人呢!”石风道:“要息内乱,必须先平外寇。老项此时所挟持的,是各省革命党纷纷而起,你也独立我也独立,凭空给项子城添许多声势。仿佛这些革命党,非他收拾不了,其实全是由他招引出来的。要没有项子城,革命党决然不会闹得这般凶。他如果实心实意地平灭革命党,这两个月的工夫,早已打得干干净净了。不用旁的兵,就咱们北京那一师禁卫军,枪炮器械全是德国最新式的,所有军官士卒也全是八旗青年,三年工夫练成的劲旅。当日汉阳一仗,便把华自强打得弃甲曳兵,再向前一攻,武汉早已收复了。偏偏项子城下令,不许进攻,又将冯国华调回来。究竟他是什么居心,明眼人还看不出吗?现在那些调回的军官,提起这件事来,无不破口大骂。可见我们八旗的士气,还正在有用之时。只可惜不能开到前方,同革命军见一个高低,未免以有用之兵,投诸无用之地了。”载兴听到这里,忙问道:“怎么不能开到前方呢?难道是没有统率的长官吗?”石风道:“怎么没有统率长官?一个也不缺啊。”载兴道:“既有统率长官,你明天传我的令,叫他们到前方去,扫平革命党。若能一律肃清,我保他们加官晋爵,这不是极容易办的事吗?”石风说道:“要传爷的号令,叫他们去,他们一定乐意。不要说加官晋爵,就是为保大清宗社,他们也万死不辞。上回我们组织宗社党,爷还赏了三千元党费,内中主要人物,就以禁卫军下级官长占其多数。如今爷叫他们去,他们还有不乐意的吗?”载兴道:“既然这样,你就赶快去传令吧。”石风握手道:“不成功,不成功。”载兴又瞪起眼睛来,问怎么不成功?石风道:“第一层没有老项的命令,他们未必肯开拔;第二层纵然开拔,架不住老项不发饷,不给开拔费,他们还是走不动啊。到底第一层还无的可虑,因为老项的命令,只能行于上级长官,至于下级军官,果能同心一力,效忠皇室,老项也无可奈何。不过老项只抱定不发钱的主意,他们便寸步难行。爷请想,还有什么法子呢?”载兴听到这里,便拍着桌子说道:“这算不了一回事!军饷开拔费,全由我一个人包办了。你只叫他们早早动身,便算是第一大功。”

石风同伯泉来此目的,原就为逼出他这一句话来。如今总算是他自己上钩了,二人目的也算达到九成,真是说不尽的欢喜。伯泉紧跟着又钉一句,说:“这活该是我们圣清国祚灵长,居然有少王爷这样毁家纾难,老项无论怀着什么不臣之心,也不怕他了。”石风道:“本来这样大事,旁人也担当不起。不要说军饷,就是这一笔开拔费,错非有二十万元,也是不够用的。依我的愚见,爷先将开拔费筹出来,交给我们两人,我们也好张口向他们说话。至于军饷的事,等他们开至前敌再汇了去,也不为晚。”载兴道:“怎么一张口就是二十万?我哪有这许多银子。”石风笑道:“二十万,在旁人固然嫌多,要出在爷身上,不过像二十个铜子罢啦。爷只把银行的支据扯下一条来,批上一个数目,盖上一颗图章,还不是手到拿来吗?”载兴道:“你说得太容易了!银行支据全在老王爷手里,他老人家锁在箱子里,钥匙是福晋带着,谁能拿得出来啊?我应许了你们,回头也得同老王爷商量。他老人家要不赞成,仍然是做不到啊。”石风一听,心说这事要坏。我们两人的戏法,只能骗这小孩子,老恩王那样老奸巨猾,焉肯上这个当?不定还许招出反感来,把我们办了呢。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笑道:“爷这样打算错了。目前已经到了十分危险,哪里还有商量的工夫。古来信陵君窃符救赵,成为战国时第一人物。爷此时也得学一学信陵君,来一个窃票救国吧。爷先将老王爷的支据偷出来,不要二十万,便是二百万也不愁没地方取去。将来事成之后,这笔钱还怕朝廷不还吗?到那时,爷便是重整社稷再奠乾坤的人,论理宣统的皇位,都当让给爷做。就是不做皇帝,领班的军机大臣,也不作第二人想了。”石风这一套话,句句打入载兴的心头。因为当日德宗驾崩之时,他父子本想运动着做皇帝,因为遇着庄之山先事防维,转危为安,他父子的计划,遂致不能实现。但是经此波折之后,载兴的皇帝梦却始终没醒。如今遇着石风,他们这一架,又勾起他的旧瘾来了,仿佛不日便可以身登九五。顺口说道:“孤家如果做了皇上,封你为恒贝勒,封伯泉为镇国公。”两人连忙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叩头谢过皇恩。又一面催着载兴,快快盗取老王爷的支据。载兴答应了,说明天未必能到手,你们后天午后到府里来,估八成可以做到了。

石风同伯泉诺诺连声,辞别了载兴,一同出恩王府。才一出门,恰恰遇着广伯平,也来寻兴大爷福二爷。石风一把将他揪住,问他来做什么。伯泉说:“这里不是讲话之所,咱三人到四牌楼同和楼雅座,慢慢地叙一叙不好吗?”伯平连声说好,也不进府去了,仍旧乘上车子,三人一同到同和楼。这同和楼本是一个山东馆子,局面不小,坐落在本司胡同口外,是东城数一数二的大馆子。他三人进去,寻了一间雅座,叫堂倌摆上四个凉碟,温了两壶绍酒。石风发令,不叫不许进来。堂倌答应去了,他便郑重地问伯平道:“你终日在各处乱跑,耳目一定是灵的,近来可有什么新闻吗?”伯平道:“二爷怎么倒向我打听?你是报界人,什么消息瞒得了你们,我还要向二爷请教呢。”石风哈哈大笑,说:“你这人真是鬼灵精,这一点点事也要玩心眼儿。我们报界知道的,不过全是政府公布的消息,其余稍为秘密,便没有我们知道的份儿。你的朋友多,交游广,所见所闻,全是有价值的消息,何妨当作下酒物,叙说叙说呢?况且你今天到王府来,一定是报告什么事,在我们固不便强迫与闻,可是咱们全是一条线上的人,你说一说,咱们大家研究研究,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石风这一席话,倒把伯平给绕住了,忙笑道:“二爷的嘴真厉害,反倒说我是鬼灵精,真真冤屈杀小的了。你要打听消息,我把方才事报告给你吧。你们知道谋炸摄政王爷的几名要犯,不是完全释放了吗?”石风忙问道:“释放以后,怎么样呢?”伯平道:“如今全投降老项了,并且由老项拿出钱来,叫他们到南方去,勾结革命,好同我们满清为难。这事你们可知道吗?”石风伯泉全说不知道,追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伯平便把在胡宅的见闻,详细对两人说了。石风朝着伯泉笑:“你看何如?”伯泉道:“他们这一南去,将来的是非更多了。”伯平道:“你二位从府里出来,料想也是报告什么事情,不知可曾见着少王爷吗?”石风道:“少王爷正不高兴呢,见了面,不容我们开口,便大发牢骚,说我们全是骗子手,想借革命骗他的钱花。这真是冤哉枉哉,不定是谁骗了他的钱,却拿我两人出气,你说可笑不可笑呢!”伯平道:“本来少王爷的脾气就是这样,你别看他今天闹气,恨不得把人家生吞在肚里,等明天见了面,又有说,又有笑,他的气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伯泉道:“话虽这样说,总以多躲避几天为妙。所以我们见了你,就赶忙拉到这里,便是暗含关照的意思。”伯平连忙拱手致谢。

三人吃过了饭,伯平回家,石风同伯泉出城,两人又在恒家密议了一回。石风说:“咱们又得着好材料了,后天见了他,把这事做一件秘密的报告,不愁他不拿出几十万来做开拔费。咱们有言在先,这笔钱可是按二八劈账,你只能得二成,下余八成全是我的。”伯泉道:“你多得一点原可以,也差不了这许多啊。”石风道:“你这人真不知道好歹,这件事完全是我做成。我要不想出这法子,并携带你一同进府,就凭你同管老二那种样子,想再见贝子爷的面,也很难啊,银子会到你的头上吗?再说二成就是四万块大洋钱,还少吗!”伯泉听他这样说,恐怕把事情闹僵了,将来一个钱得不着,只得忍着气儿,又拉回来,说:“咱们自己人,什么分多分少,我还真能争吗?”石风便也趁风转舵,说你明白就好办了,将来到手时,你多用一万八千的,也算不了什么。伯泉告辞回家,心里越想越高兴,凭空白得四五万元,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便宜,活该我文伯泉走这一步幸运。及至回到家中,管天下见了面,仍然是向他吵。吵得伯泉不耐烦,赌气回自己屋中睡了。第二天起床,连饭也不曾吃,又想出门,哪知衣裳被管天下穿在身上了。说你曾应许我,衣裳倒替着穿,今天也该我出出风头了。伯泉道:“别打哈哈,我还有正经事呢。等明天我一准让给你穿,还不成吗?”管天下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不成不成,我今天穿,你明天穿吧。说罢毫不客气,大摇大摆地便出门去了。伯泉扯着嗓子喊他回来,他如同没听见一般,早不知走到哪里去了。伯泉跺着脚骂了一阵,还盼望他晚上回来,哪知这位先生,竟如黄鹤一去不复返了。伯泉想要寻他,却又没地方去寻,只好自认晦气。到底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这种捣乱鬼,留在家里,也非常法。何况早晚有这一笔大进款,如果叫他知道一点影儿,他一定要平分疆土;不给他,他不定出什么坏主意。乐得他此时滚蛋大吉,免去许多后患。只可惜这两件衣裳,全是灰鼠脊子的新桶儿,时花库缎的新面儿,算计起来,也值二三百块钱,凭空被他穿了去,一去不回头,不定当在什么地方,连当票全要不回来,真是可惜极了。继而一想,自己有四五万元,甚样好皮袄置不起?何必可惜它呢。伯泉这一夜来盘算,总睡不着。才一合眼,仿佛自己已经到了天津租界,租好了很大楼房,自置的轿式的马车,另外还娶了两房姨太太,丫鬟女仆一大群,好不快乐。还想要到三不管逛一逛小班,高声喊道套车。这一句才喊出口,就有人在脑门上打了他一下,骂道:“穷断了筋的,连裤子全没得穿,还有车呢!”伯泉吓得睁开眼看,原来是太太福氏在地下站着,穿着很薄的衣裳,冻得瑟瑟发抖。伯泉揉一揉眼睛,爬起来笑道:“你不要开玩笑,咱们快发财了!等着洋钱到手,我带你下天津,住洋楼,坐马车,吃大菜,白日听戏,夜间看电影,也足足地乐上几天,补一补你的苦楚。”福氏啐了一口骂道:“穷鬼,不要做梦啦!你早早把我棉裤赎出来,叫我少挨几天冻,我就知足啦,我也没有坐马车的造化。”伯泉看一看太阳影儿,说:“了不得啦!我同恒二爷还有约会呢,怎么睡到这时候才起来。”说罢也顾不得冷,披上他那洋绉棉袍,匆匆便出门了。乘上人力车,一直跑到石风家里。二人见了面,石风很诧异地问道:“你怎么这种样子?我给你的皮衣服,到哪里去了?难道不出三天,就送入长生库吗?你也太没有出息了!”伯泉道:“不要提了,真真气死活人!”随将管天下怎样披上衣服就走的话,说了一遍。石风道:“我说不叫你招惹他,你看如何?这种样儿,怎能去见贝子爷?”叫家人又取过一套羊皮的来,看着他换上,然后一同乘马车到恩王府。

马车到了府门前停住,两人一同下来,举目观看,不觉吓了一愣!原来门前站立的护兵,已经换人了。从前是王府的卫队同警察,如今卫队警察全不知哪里去了,却换了四名雄赳赳气昂昂的河南拱卫军。石风一见这神气,就知道不好,忙向伯泉使眼色,意思是叫他止步,不必登门求见了。但是两人既在门前下车,又不好意思一声不响又钻进车厢,拨转马头。在这犹豫之间,一个拱卫军已抢上来,瞪眼问道:“你两人探头缩脑的,想做什么?”伯泉道:“我们是来见贝子爷的。”军人说:“你们要见贝子爷,得先到门卫处挂号,等我们副爷上去回,见不见还没有一定。来吧,你先随我到门卫处。”两人到此时也无可奈何,只得随着他走。原来是从前的侍卫处,如今已经改了门卫处,内中坐着一个军官。石风不见犹可,见了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此人正是在龙子春家中遇着的,彼时他那蛮不讲理的神气,还在眼前。怎么恩王府竟会把他请来看门?心中正在盘算着,那人已经看见了石风,便大声问道:“你不是唱戏的吗?今天跑来王府做什么?王爷正在不高兴呢,哪有闲心听你们的唱。你们来了也好,先给俺老子唱两句听听。”伯泉在旁边听着,也摸不着头脑,只用眼瞟着石风。石风灵机一动,想着不如将错就错,自认是唱戏的,倒可免去许多是非。要不然,叫他看出形迹可疑来,当时便走不了。想到这里,只得深深请一个大安,说戏子是来给贝子爷请安的,不知副爷想听什么戏,我情愿伺候两出。那军官仰起头来想一想,说:“我昨天在三庆园听崔灵芝、薛固久唱《大登殿》,很不错的,你两人照样唱一出吧。”石风挤到这里,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了,只可掉转头来,向伯泉道:“你唱王三姐,我取薛平贵,咱们给副爷开开心吧。”伯泉看神气,知道这一关决脱不过。说唱倒可以,只是我的脸子,哪配取王三姐?还是你唱青衣,我唱胡子吧。那军官也说:“他的脸子不好,你的脸子好,脸子好的应当取女角。快唱吧,不要废话!”石风只得拿手帕子将嘴一捂,脸朝着墙:“金牌召来银牌宣,又来了本宫王宝钏。”他本是二黄票友,梆子当然唱不惯的,何况以二黄老生唱梆子青衣,更不对路了。这两句才唱完,那军官就瞪眼道:“滚蛋罢!唱的是什么,有你这样的崔灵芝?弟兄们快把这两个过了时的像姑给我叉出去!”陪进来的卫兵抢上去,每人打了两个耳光子,连推带搡的,赶出门卫处。

可怜两人抱头鼠窜地出来,连大气也没敢哼,便钻进马车,吩咐快快回家,一溜烟似的出了城。回到家里,一进门,石风便放声大哭说:“我半辈子也没受过这样的辱,这是哪里来的晦气!”指着伯泉说:“全是你这倒霉鬼,无端想发横财,带累我出乖露丑!”伯泉道:“岂有此理!主意是你出的,我不过帮腔。如今受了辱,埋怨我。假如领出二十万块钱来,你能全数给我吗?”石风被他问住,只得又拉回来说:“你先别着急,咱们倒是调查调查,什么缘故。”伯泉尚未答言,忽见进来一人。石风迎上前去,说:“好了好了!我们正纳闷呢。二爷快请坐下,说一说吧,到底是为什么,门前换了这一班饿狼,凭空叫我们碰大钉子。二爷总该知道底细,快对我们说了吧,不然真闷死了!”你道来的是谁?原来是载兴身边调雕的把式,也是一个旗人,名叫松年,同石风作过街坊。石风因为常往府里跑,必须买一两个耳目,随时给他送信,报告府里的情形,因此同松年特别要好,时常请他吃饭又借给他钱花,所以松年实心实力的,情愿给他当腿。这一次他来,确是为报告一切情形。石风见了,如获至宝一般,拉着他问长问短。以下便是松年述说经过情形。

原来载兴自经两人游说之后,便抱定宗旨,要偷窃老王的支据。无奈老恩王早有防备,他也深知这两个儿子是靠不住的。每年数万薪俸,府内的账房,还照例每人月支三千块钱零用,仍然是不够花销。一年到头,不定拉多少亏空,到年终还得老子代还。因此对于这两位少爷,时刻防闲,所有存款折据,及各项房地文书,完全镇在一只描金红皮箱里,放在自己住的套房里边,把钥匙交给侧福晋掌管。侧福晋轻易不出这间屋子,有时候出来,由房中大丫鬟桐华坐着看守。桐华是本府褒衣的女儿,从十二岁进府当差,今年十九岁了。真是千伶百俐,能够眉言目语,而且长得容貌又非常俊美。载兴、载复弟兄两人,全看中了她,百般献媚,想要得她的欢心。偏偏桐华看不中他两个人,说我当满了差,情愿出府嫁一个平民,不希望做侧福晋。因此他弟兄两人,于馋不到口。载兴想偷支据,又无从下手。知道这事白天是不成功的,只好等到夜间,相机行事。老王夫妻住在外间,桐华住在套间。载兴夜间请过晚安,抽冷子将电灯拧灭。恩王喊叫桐华快出来看看,电灯有什么毛病。桐华从套间出来,载兴便溜进去,藏在桌子底下。等桐华进来,上床安息,天已有三更多了。载兴从桌子底下爬出来,蹑足潜踪地走到红皮箱前边,掏出许多钥匙来,挨次配合。果然他寻着一把合适的钥匙,只是微然小一点,拧入锁中,用很大的力量,方才咔嚓一声将锁捅开。急急忙忙地取下锁来,将箱子盖揭开,伸手向里面摸索。空洞洞的并没有什么。探着身子向下一掏,可被他掏着了,原来箱子底下放着两个匣儿。先拿出一个来看,是福建雕漆的拜匣,外面用小金锁锁着。载兴料到票据一定在这匣中。又一转念:不妥,明明是两个匣儿,安知道不在那个匣里?倘然拿错了,岂不是劳而无功。我莫如把两个匣儿,一齐盗走,等事情办妥之后,再原物送回。倘能推倒宣统,占了皇位,我便是真龙天子,四海之内,全是我的,区区这一点东西算得什么!他心里只顾盘算着做皇帝,却忘其所以,将手中的匣儿吧嗒一声,撂在地上。因为响声很大,将桐华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便大喊有贼。吓得载兴手足无措,忙朝着她跪下,连连摇手,低声唤好妹妹,千万不要声张。哪知这时候老王同侧福晋全听见了,喊道:“快叫侍卫拿贼,别放他跑了!”桐华在套间应道:“已经拿着了,请王爷快起来,自己问吧。这个是内贼,不是外贼。”老王一听,心中立刻放下,以为一定是府中的太监小厮。忙披上衣服,趿半截鞋,走进里屋。不看犹可,看了不觉又羞又气,赶上前去,先踹了载兴两脚,骂道:“不要脸的下流混账崽子!你怎么偷起亲爹来了。我已经是七十岁的人,还能活上几年?等我死了,全是你们的,何必忙在一时,却丢这个人呢!”一壁骂着,一壁叫桐华将匣儿拾起。看看外面的锁还不曾开,叫桐华仍旧放在箱中,把锁锁好,然后坐在太师椅上,正式讯问载兴。

载兴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老恩王气哼哼的,问到底因为什么忽萌这盗窃之念?载兴在他父亲跟前,却倒不敢撒谎,便把石风、伯泉同他商议的事,二五一十,全对老恩王说了。老恩王气得跺脚大骂,说:“瞎了眼的奴才!你为何拿他们当好人?谁不知他们是满人中的败类,谁给钱,他们就给谁当狗。什么叫效忠皇室,不过是借此骗钱,看你是一个小孩子,拿出哄哥儿手段来,叫你自己上套。你难道就不想一想,世界上劝人家儿子偷爹,还有好东西吗?你以后千万不要再上这个当。你要明白,项老四确是好人。他始终不忘我的好处,连天派阮中书、杨志奇等,到府里来给我请安,并告诉我说,外边的风声很不好,革命党是想同咱爷儿对命,宗社党是想敲爷儿们的钱。这样看来,人家的话果然不假。那两个小子,全自命为宗社党首领,并且恒老二尤其可恶,各府门头儿全被他敲遍了。如今又想出这个题目来,要大大地敲一笔,你为什么要信他的话呢?看起来,这事还得求项老四,要不然这些邪魔外祟,实实的应付不开。前天是阮中书到府里来,昨天杨志奇又来了,他们全是代表项老四向我问安,并告诉我说,外边的风声很不好。那些革命党插圈设套,想从咱爷儿们手里敲钱。昨天长史处还接着两封匿名信,海亮拿上来给我看。一封是要借十万块钱,叫给汇到上海麦加利银行,交给一个外国字的人名儿收受。如一星期不能汇到,便放火烧王府。我不认得外国字,也没工夫考察那个人到底是谁,把信撂到一边去了。第二封信尤其离奇可笑,要的数目是五十万,叫汇到天津英国租界,交一个姓楼的收下。他自己说是孙文代表、北伐军总司令,限五天汇到。如其汇不到,北伐军一到京城,把咱爷儿们生擒活捉了去,上脑箍要银子。我看了又是生气又是好笑。诸如此类,已经闹得人头昏眼花,要再加上恒二、文大这种软敲,我们更成肉头了。据我想,你明天一早快去见见项老四,如果他没工夫,你便寻阮中书杨志奇,同他们商量一个法子,及早防备防备,省得再怄这种闲气。你快起来,睡觉去吧,我也不怪你。只要你能醒悟,以后不再上当就好了。”载兴受了他父亲一顿教训,心里也明白了许多。站起来说:“你老人家自管放心,明天一早,做儿子的一定去寻项四哥,同他商量一个妥当法子,嗣后绝不再叫你老人家怄气了。”恩王点点头,说你果能这样,我就放心了。他父子商议好了,各自去安眠。

到第二天早晨,载兴果然去访项子城,当时由阮中书代表出见。载兴将来意说知,阮中书本是胸有成竹的。他们在暗地里同项子城早有协议,以为满清这一班亲贵,必须设法叫他们寻上门来,自求保护。然后将拱卫军分布在各府里,明着保护他们,暗着却是监视他们。以后他们一举一动,全有人随时报告,不要说宗社党组织不成,就是他们想要在皇太后驾前挑拨是非,也是绝对做不到了。因此项子城才派阮中书、杨志奇一干人,终日到恩王府,明着是请安,其实骨子里边是恫吓老恩王,好叫他自己上套。就连恩王说的那两封信,也是这些人使的手法。如今见载兴来了,知道大功已经告成,便从从容容地同他谈话。载兴将这意思一说,阮中书先做出很关切的态度来,说:“项宫保为这事发愁,不是一天了。他说我生平受老王爷知遇,时刻存着图报之心,如今赶上这种时势,我很发愁。这一班革命党,总要同亲贵为难,他们的狠毒手段,真是防不胜防。倘然有一个山高水低,我怎么对得起老王爷呢?因此不时地派职员一于人,到王府问安,并随时报告外间情形。现在少王爷亲自来说,足见外边的风声是一天紧似一天,我们万不可再大意了。但不知少王爷此来的意思,究竟是打算怎么样对付?宫保因为有紧要公事,实在分不开身,要不然一定亲自出来,给少王爷请安。”载兴听阮中书说得又恳切,又委婉,早就死心塌地,承认这一番好意,剖肝沥胆地,将求项子城代为保护的意思,完全说开。并声明自己是代表老恩王而来,无论如何,求他转达项宫保,代为设法。阮中书故意做出踌躇的样子来,说:“老王爷有命,宫保当然是义不容辞。但是此中还有一点难处,因为北京各亲贵府第很多,并不止老王爷一家。如今只对老王爷府中格外尽心,其余各府一律不管,面子上未免过于偏袒。但要一律保护,又怕别家不明白此中原因,发生误会,到那时好心反倒变成歹意,岂不辜负了宫保一片热诚?据我的意见,最好是由老王爷给宫保来一封信,信中的大意,就说近来外边风声紧急,有革命党混入京城,想要刺杀亲贵,非有得力军队分驻各府,不足以资保护。请宫保上念皇室尊严,下维地方秩序,速速拨派军队分驻各府,以尽保卫之责云云。宫保得这一封信,军队现成,当天便可以办到。少王爷请想,照这样,各家亲贵全可安枕无忧,皆出于老王爷一信之力。就连宫保也从此可放心,不致再发生意外了。”载兴此时,当然是无可不可。人家说什么,他听什么。马上回府,催着他老子写了一封信,自己拿着,又跑来见阮中书。阮中书接过看了一遍,说很好很好,请少王爷先回府,今天晚上便有好音。载兴去了,项子城这里立时调兵遣将,所有北京各王府,俱派拱卫军一排驻守。其余贝子、贝勒、公侯府第,也有派一排的,也有派十个兵的,一处不遗,完全派定。当时如一窝锋似的,分往各府,将旧日的警察卫兵等,一律缴械遣散。各府王公贝勒,还不知是怎么一件事,一个个全吓得魂惊胆落。后来由派来的兵头,把公事呈上去,大家这才明白,是老恩王要求这样办的。也有赞成这样可以保险;也有大骂从此以后,受项子城无形监视,连自由全被人剥夺了。无奈事已至此,只好忍气吞声。偏偏恩王府这一排拱卫军,排长名叫赵得胜,是河南陈州府的人,同项子城近同乡,又沾一点亲戚,原是拱卫军的稽查官。他听见这个消息,便跑了来,一定指名要恩王府这份差事,情愿降为排长。拱卫军的参谋长,因为这一点小事,便完全答应了。赵得胜领着一排人,走马上任,好不威武。到了恩王府,便把从前的侍卫处占据了,把几十名侍卫一齐赶跑,十几名警察吓得自行退出。赵得胜占据了侍卫处,便作福作威地闹起来。不但到恩王府来的,非经他许可不能上去回话,甚至本府的人要想出门买点东西,也得先到他面前挂号,经他许可才能出门。要不然,出去容易,回来不许进门。他自定的每月薪水四百元,什长一百二十元,伍长八十元,一等兵四十元,二等兵三十五元,三等兵三十元,每月由王府发给。另外还得管他们早晚两餐。早晨吃面条子,还得有四盘菜;晚饭吃馍馍,是四盘六碗,外要一个火锅。老恩王账房哪敢拨回,全一一应许了。每月花好几千块,算是请了一群饿狼。可怜文伯泉、恒石风连影儿也不知道,高高兴兴地跑来碰了个大钉子,还叫人拿当像姑看待,出尽了大丑。这也是他们意想不到的事了。

却说项子城自从设成圈套,把满清一班亲贵一律监视起来,他心中安稳了许多。皇宫以内,只剩了太后一个人,项子城是口衔天语,自己想做什么便是圣旨,更无一个人敢同他违拗。这时候依着项子城的主意,索性乘这有势力的机会,痛痛快快同民党拼一下子,把他们赶的赶,杀的杀,一律逐出国外,此后挟天子以令全国,自己便是曹孟德第二,也不必做种种假惺惺了。偏巧清廷太不识机,这时候要是直截了当封项子城一个亲王,世袭罔替,这篇文章也就照作了。偏偏还要墨守成规,吝惜名器,仅仅封了项子城一个一等侯,作为酬庸。在清廷方面,还自以为破格,哪知项子城却大大不以为然。心说你们满清的社稷,已经到了土崩瓦解之时,错非有我项子城支柱其间,北伐军早就兵临城下了。我一个人的力量,敢说是重安社稷,再奠乾坤。你们就是把江山让给我,也不为过。何况区区一个王爵,还要咬文嚼字,说什么祖宗成法,不可变更。叫你们慢慢等着吧,早晚连你们祖宗的基业全要变更了。还说什么法不法呢!赌气把侯爵原封璧回,请他收回成命。一方面却派人同民党暗中接洽,许以不用兵力,共同推倒满清,第一任的大总统,却须让给项子成做。

原来汪杜鹃、白重光从北京走的时候,所带的便是这种使命。要不然,项子城为什么拿出许多钱来,还派专人护送他们到上海。其中蛛丝马迹,明眼人自能一目了然。汪白两人到了上海,早有一班民党人到码头欢迎。陈起梅代表华兴,也亲自来迎接。把两人接到都督府中,当日便大排筵宴,给他二人接风。席上不过说了些别后情景,汪杜鹃盛赞胡璧人英姿飒爽,不愧一位少年俊杰。大家全埋怨他,为什么不拉璧人同来,也给党中添一位健全分子。白重光大笑道:“人家正在燕尔新婚,哪有闲心管我们党中的事呢?”大家酒醉饭饱,各自散去。汪、白两人在都督府中,同华兴、陈起梅开了一次夜半会议,商量秘密。汪杜鹃将此来的使命,同项子城的意思,约略对华兴诸人谈了一遍。华兴很不以为然,冷笑了两声,对杜鹃道:“汪兄,你在北京住了一年多,不过是牢狱的生活,并不曾同王公贵胄接近,怎么居然也会同化了?照你这样说,直然是给项子城做说客来了。我们民党中人,千辛万苦,受了多少危险,经了多少波折,真是拿头颅性命换来的这中华民国。好容易孙先生在南京就了大总统大任,我们的根基已经稳固了,却双手让给项子城,我们这天下是白白给他打了,那犯得上吗?这件事不管旁人,我华兴活一天,便一天不能赞成!依我劝你,把这话快快收起来吧,不要招大家不痛快了。”汪杜鹃被他迎头抢白了一顿,幸亏自己有涵养,不愿做无味的争辩。只微微笑了一笑,说:“华兄你也不要误会,假如我汪杜鹃要改变心肠,当初又何必冒险炸摄政王呢?天下事总得向活里看,我们民党的根基,也说不到巩固二字,项子城的为人,你也不可过于轻视。他手下文有良平,武有绛灌,汉阳一役,华兄也曾领教过的。我们有什么把握,能够消灭他的实力,使孙先生永久称尊?这事除非华兄敢担当起来,其余的人,只怕不能赞一词了。”汪杜鹃这一套绵里裹针、软中带刺的话,把华兴说得闭口无言。大家见他两人有些僵的意味,忙用话岔开。

汪、白两人在上海只住了两日,便到南京去了。此时孙文在南京,已经做了临时大总统,总统府便设在总督衙门。这座衙门,当初原是洪天王府,规模十分阔大。孙文自做了总统,便任命民党中人,分担各部事务,只留着公府秘书长一缺,预备安置汪杜鹃。如今汪、白二人已到上海,孙文连去了两封急电,请他们即日来宁。两人到了南京,早有军警及各部民党首领前来迎接。二人略略周旋了几句,便一同乘车到总统府,由承宣官将二人引入总统办公室中。因为孙文早有传谕:如汪、白两人来了,一直请进来,不必经过种种手续。因此承宣官不敢怠慢,一面上去回话,一面把两人引进来。孙文见了,自然是非常欢喜。两人向总统行了三鞠躬礼。孙文拉着他俩的手,着实慰劳了几句,然后请他们坐下谈话。二人把当初谋炸摄政王的经过,后来怎样出狱,怎样托唐绍怡向项子城疏通,项子城怎样赠金送行,原原本本地说了一过。孙文道:“项子城本也是汉族的豪杰,他近年所做的事,全与民党不谋而合,看此人很抱着排满兴汉的大志。只可惜他所处的地位,与我们性质不同,要不然,很可以拉进我们党来,做一位同志。”汪杜鹃道:“这一次项子城的志愿,已经完全暴露了,他到北京第一步,推倒摄政王,把政权完全揽入一个人手中。就这一节上看起来,这个人的手段诚然不弱。至于他抱着排满大志,更是显而易见了。当初汉阳一役,冯国华再向前进一步,武汉地盘,早就被他夺回去了。他不先不后,偏偏要在这时候撤兵,岂不是明明表示想同民党携手吗?”孙文点点头,说:“你猜度的诚然有理。但是我们得用什么法子,才能沟通两方的意思呢?”汪杜鹃道:“这事很难说了。我们来的时候,项子城倒是间接着表示了一种意思,不过他这种意思,我们实在不好出口。在大总统这一面,确倒是没有什么,不过总统部下这一班攀龙附凤的人,实在不好说话,所以我们宁可不说,也不愿留这种痕迹。”孙文听他这话中有话,益发要追问情由。笑道:“杜鹃,你怎么拿出婆婆妈妈的态度来了?咱们是什么样的交情,难道你还有信不及我的地方吗?纵然左右人不谅解,他们也做不了我的主意,你何必以此为虑呢?再说我为革命奔走半生,并没有丝毫权利思想。果能于事有济,不要说牺牲总统地位,便是牺牲我个人生命,全是不成问题的事。杜鹃,你只管放心大胆地说一说。我这时候,最要紧是要明白项子城的真意。此事关系革命全局,你们万不可看轻了。”孙文说了这一套话,汪杜鹃没的再推脱,只得剖肝沥胆地说道:“总统真是明鉴万里。我们自己问良心,也不好再隐秘不宣了。项子城的真意,完全在总统地位上。比如这个地位能让给他,立刻便能同咱们携手;要不让这地位,他随时全可翻脸进兵,这便是握要之言。至于肯让不肯让,还在咱们。纵然退一步说,可以让给他,应当经过什么手续,有什么交换条件,也得要从长计议,不是一句话便能成功的。”

汪杜鹃说完了这几句,冷眼看孙文俯首沉吟,似乎有很费斟酌的意思。忽然走上一个人拍掌大笑,道:“好了好了!项子城掉在我们的陷阱里了!”他这一笑,大家全都愕然!举目观看,原来就是宋樵夫。樵夫随孙文在南京代理秘书长职务,凡有大议,总统总是取决于他。他这一笑,总统忙问道:“樵夫,你有什么高见,快说出来,咱们大家也好参酌。”樵夫笑道:“方才汪兄所谈,我听了真是喜出望外。我为这事,发愁不是一天了,料想咱民党的劲敌,目前只有项子城一人。他所说的地位,只有两条路好走。这两条路,一条能致民党死命,一条却能促民党成功。他虽是一个雄才大略的枭杰,但就历史上说,总近乎旧派,我算计他许有八成走第一条路。他如果走第一条路,我们的革命事业,尚难一气做到。我们这一于人,还得死力奋斗,至早还得过一二十年,方能成功。他如果走第二条路,我们不受丝毫损失,安安稳稳的便成功了。从此我们的目的,总要算完全达到。就是眼前不操政权,将来我们的事业,不愁发展。”孙文问道:“你所说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意思呢?”宋樵夫道:“我所说的,就是赞成项子城做总统。唯恐怕他不肯做总统。他如今既自行表示出来,我正好顺水推舟,把这千斤担子,加在他的肩上。其实这是显而易见的事,说破了不值半文钱。因为咱们民党,并没有真正实力。不要看各处纷纷独立,其实不过少数投机,说真了是靠不住的。假如项子城破除情面地打我们,我们决没有制胜之力。但是他的为人,要想照着曾、胡、左、李,鞠躬尽力去拥护满清,那也是做不到的事。可是说不定他抱着曹操、刘裕的居心,先保满清,再从满清手中取天下,我们民党可就吃大亏了。如今他忽然存了做总统思想,当然把保全满清的心抛在一边去了。他既不保全满清,当然不想做曹操、刘裕,从此君主世袭这一关可以根本打破了。这便是民国万年有道之基,大家决不可轻看的。”孙文同汪杜鹃等,听樵夫滔滔滚滚,发了这一大套议论,虽然佩服他见识超卓,到底还有些怀疑。白重光首先问道:“宋先生,你说的诚然有道理,但是项子城的为人,决不可以常情推测。如今把总统让给他,他有了根基,说不定过三年两年,又想要做皇帝。到那时,我们民党手无寸铁,还不是白瞪眼睛看他造反吗?你又有什么法子可以预防呢?”大家对白重光的话,很表示同意。孙文尤其赞成,说:“白兄所虑得很是。我们凭空将总统让给他,直然是为虎附翼,说不定他将来称帝称皇,我们有什么法子能够限制他?”宋樵夫哈哈大笑道:“总统同白兄,全是但知其一,未知其二。我们对项子城,只怕他不肯走总统这一条路,决不怕他走了这路以后,再变别的花样。在项子城谋做总统,未必不看总统是将来做皇帝的一条终南捷径。但是他如果有这种算计,便是根本失败了。要知总统是民国的元首,没有民国也用不着总统。既有总统,民国便是正式成立了。既成立了民国,再想改为帝国,既做了总统,又想去做皇帝,这是绝对做不到的事。他将来如果走这一步,也用不着我们声罪致讨,讨他的人多得很呢。我们如今只需用总统作饵,把他引进这一途来,别叫他走了旁的路子,这是再要紧不过的事,其余全可以不必管他。”孙文此时,也略有觉悟,说:“樵夫既然这样主张,我对于总统地位,决不恋惜。但是推让之际,也得经过一种正当手续,不是私相授受的事。你们诸位,还得彻底研究,我民党事事得站住脚步,不要贻人口实才好。”宋樵夫道:“这是自然的,不劳总统操心。我们骨子里虽然肯让总统,到底面子上还不能不撑住了,提出种种相当的代价来,长长工夫,耐耐性儿,同他去磋商。必须事事脚踏实地,满清也消灭了,民国也告成了,我们党中的利益也有了,然后才能将这总统地位让给他。不是一句空话,便可以成功的。”

孙文同大家对于他这种主张,极端赞成。随后又商量应提的条件,宋樵夫想出八大条件来,样样全是与民党有利,而且不露痕迹。后来又说到代表的人选上了,樵夫说道:“这倒是一个难题了。我们党中人才虽多,到底说到折冲尊俎,随机应变,实在还寻不出这样一个人来。大家要知道,我们同项子城办交涉,是很不容易的。他那北洋系中,全是些老官僚,口蜜腹剑,八面玲珑。民党一班青年,岂是他们的对手?随便用一点愚弄小手段,就把我们愚弄到里边了。必须也寻一位老官僚,而且擅长外交的,才能够上代表资格。不知总统意中,可有人吗?”孙文略一思索,说我想出两个来了:一个是熊长龄,一个是伍廷芬,你看这两人怎样?樵夫道:“这两人既是民党,又做过官僚。论资格全去得,但是熊长龄还不如伍廷芬,因为长龄并不曾做过大官,而且对于外交更是门外汉。伍廷芬在满清做过侍郎,又做过驻外公使,精通好几国的语言文字,对于交涉条约非常娴熟。而且他又上几岁年纪,经验阅历,更非熊长龄所及。总统如委任他当代表,足能同项子城支柱一气。据我想,代表人选,便决定是他好了。”汪杜鹃同白重光,也一致赞成,于是南方代表便决定伍廷芬。大家已然有了成议,汪杜鹃忙修了一封书,交北京随来的护卫带回。又封了一千元的谢仪,赠给这四个人。四人谢了,然后带着信回上海,转赴北京。到了北京先到项子城府第销差,并声明有要信面呈。项子城立刻把四人叫上来,询问了几句路上的情形,然后将信拆开,仔细看了一遍,向四人一摆手,他们便退下去了。然后传请赵秉衡、阮中书、杨志奇、唐绍怡,一同到宫保密室,有要事商议。少时四个人全到齐了,项子城把汪杜鹃的信取出来,叫他四人传观。看罢了,阮中书是最好发议论的,他便首先说道:“恭喜宫保!看这信上的意思,南方是降服软化了,大总统一席不用费力,便可轻轻移到总统肩上了。”项子城摇摇头说:“你看得太容易了。人家信上分明写着,还得经过会议,提出条件来,彼此磋商好了,正式成立一种协约,然后才能说到总统的问题上。哪有三言两语,就成功的道理呢?”杨志奇冷然问道:“宫保的心怀,于大总统之上,还有再高的目的没有呢?”杨志奇突然这一问,把项子城问得半晌答不上来。那三个人听了,也都为之愕然一怔!只有赵秉衡轻轻地点头,隐微中表示一种赞成佩服的意思。唐绍怡直着两只眼睛,忘其所以似的,不住用手指敲着桌子。阮中书虽然爱说话,但因杨志奇所说的话,关系太重大了,自己也不敢胡乱插言。大家只用眼看着项子城。要知项子城怎样回答,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