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操盘时代 李振鸿活埋记
他被毒打和活埋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铁笼子里的熊咆哮着露出尖牙和血红舌头的情景,这里的球员如果不听话,时常会被带到这个熊笼子边,被喝问,你是想在外边待着,还是想进去跟它一起玩……
李振鸿看不到任何东西,呼吸有些困难,能够吸到鼻子里的空气带着浓重的泥土味,一股腥咸的液体流进嘴巴,他想抬手去擦,但手根本动弹不得,因为他半截身体被埋在泥土里。那些人还在不断铲着沙土,并威胁着:“你他妈老实点!”
半个小时前,李振鸿被人绑架出来,那些人从背后狠狠推了一把,他一个趔趄就摔在地上一个坑里,然后就感觉脸上全是扑面而来的沙土,因为怀疑他打假球,这些人就要活埋他,一边埋还一边要他承认。李振鸿宁死也不承认自己打过假球,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承认,这条命可能就不保了。四周一片漆黑,手腕一阵麻麻的疼痛提醒他,才想起刚才被带来的时候双手被反绑在背后,从头上套下来的麻袋摩擦着伤口,每踉跄着走一步都很痛。
此时的李振鸿,惊恐远远超过疼痛,刚刚经历生死瞬间的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逃!只要有机会就坚决逃掉。
李振鸿不是《古惑仔》中的陈浩南或者山鸡,也不是《黑社会》中的大D和乐哥,他是中国内地一名普通的职业球员,2007年,他效力于长沙金德俱乐部。就是在这一年夏末秋初的一天,他险些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活埋,遭遇了这个国家绝大多数人只可能在电影中看到的情节。
关于李振鸿被活埋的所有具体细节,都是后来他自己对媒体讲述的,很多人无法相信他所描述的一切,纷纷质疑:“这个人脑子出毛病了吧?臆想症?”
无论李振鸿描述的细节是否绝对属实,在他“被活埋”的时间过了一周后,新加坡非常有影响力的《联合晚报》就刊登了一篇骇人听闻的文章,标题是“中超球星抵港爆料 逼认收钱打假球 禁锢毒打8小时”。第二天《联合早报》网站引用了这一文章:“中超联赛球队长沙金德队队长李振鸿近日抵达香港,声称上月24日遭数人禁锢于一间禁闭室内,被毒打8小时,逼其承认受贿在一场中超联赛中打假球,情形犹如严刑逼供。”——内心充满恐惧的李振鸿从长沙逃到了香港避难。
李振鸿,1979年出生,沈阳人。足协的报名表上登记为1985年出生,这绝不真实,因为李振鸿1990年便进入沈阳部队队,按报名年龄推算,当时他仅有5岁。1994年上调八一队。此后辗转至四川冠城、成都五牛、江苏舜天和沈阳金德。2004年效力江苏舜天期间,在客场负于青岛海利丰的比赛后,他被亲手引进他的主教练迟尚斌列入“内鬼”名单,随即被封杀。2006年,效力金德期间,在主场0比1负于武汉光谷的比赛中,对方的制胜球正是在他身边打进的,赛后,金德高层明确指出,李振鸿在“打假球”,开始埋下了双方后来关系恶化的引子。2007年8月18日,金德客场0比2负于绿城。在此之前的17轮联赛中,李振鸿作为球队队长和绝对主力上场15次,但之后再无出场记录。
9月17日,偷偷从香港返回的李振鸿,秘密接受了《足球》的采访。20多天前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事情,仍然像噩梦一样死死地纠缠着他,房间里稍微发出一点细微的响动,他都会下意识地扭头张望,像是一只惊弓之鸟。而复述那段经历更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说到要紧处,他的脸上会不自禁地出现抽搐的表情。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8月24日晚上,也是在我们队去青岛打客场的前一天晚上,当时是晚上9点多钟,有人突然给我打来电话叫我出去,对方自称我们老板的司机,我没多想,就出去了。到了宿舍外,几个人把我带到了距离宿舍不远的一间平房内。进了房间他们将门锁上,然后说我打假球,我当时很诧异,马上申辩说我没有打假球,结果几个人冲我就是一顿殴打,打得我多处受伤,硬是逼我承认打假球了。看我态度很强硬,他们竟然拿出绳子捆住我的双手,再拿两条麻袋分别套住我的头和脚,把我抬到河边,说是要将我扔到河里去。我当时懵了,拼命想理清楚头绪,但脑子很乱,也很害怕,有些不真实的感觉,电影里的镜头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呢?他们当时问我最后还有什么要说的,我说:“我没打假球,我问心无愧。”可能是没达到目的,他们又把我带回到了平房里。不知过了多久,我又被套进了麻袋里,这一次是把我抬到了一个事先挖好的土坑旁,一把将我扔进土坑里,接着我感到他们正用铁锨往坑里填土。虽然当时很害怕,可他们最后问我的时候,我还是坚持表白自己没有打假球,他们见我还不肯松口,将我弄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他们把我送回队里,当时已经是5点30分了。球队马上要去机场,那一轮中超联赛长沙金德队是去青岛打客场。球队临走前,特意留下一名队医陪我去了株洲人民医院,结果我头部缝了6针,还拍了CT以检查脑部是不是受到了挫伤。当时,俱乐部方面表示他们不知道此事,并保证一定要把这件事情查清楚。因此我当时也没有报警。
我当时怕自己再一次遭到殴打,就先敷衍了他们。趁他们不注意,我偷偷打电话报了警。可警察来到门口后给我电话说,他们进不到院子里。
我本以为俱乐部会帮我把事情搞清楚,但我万万没有想到,9月7日,噩梦又一次降临,我又被带到了那个平房里。和上次一样,还是要我承认打了假球,并要求我把所谓打假球得到的200万元交出来。我辩解说,我没有打假球,也没有得到过200万元。他们又说,先交10万元,剩下的钱以后慢慢还。我当时怕自己再一次遭到殴打,就先敷衍了他们。趁他们不注意,我偷偷打电话报了警。可警察来到门口后给我电话说是进不到院子里。我一听急了,我说你们必须进来把我接出去,否则我的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警察接我出来时,还有几个人一直跟着来到了派出所。警方表示会调查此事,但我觉得,我的生命安全已经难有保障了,当时就想到,只有离开内地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最后在警方保护下我到了长沙,从长沙出来后,我又去了香港。我去香港也有另外一个考虑,就是也想通过他们的媒体把这件事给曝光。当时,香港记者在采访我的过程中曾给俱乐部领导打电话问我在哪,对方的回答是:“李振鸿在北京治病。”听见这样的回答,香港记者都有些啼笑皆非。香港记者还给株洲警方打了电话,对方的回答是由于我缺少法医鉴定,所以当时警方只能保证我的人身安全,其他事情一时不好处理。确实,我所说的一切,自己当时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现在,队医也不敢站出来为我说话,他只是承认带我去了医院,但拒绝介绍有关病情。金德队的队友也不敢站出来为我说话,这些我都能理解,谁都不想给自己惹来麻烦。现在我只能说,我以全家人的性命来保证我说的都是真话。
李振鸿断断续续的回忆中的确存在着一些不合理之处,比如,为什么那些人毒打并活埋他,还要将他送回俱乐部?为什么李振鸿已经感到实施活埋他的人就来自金德俱乐部,还要在队中逗留至第二次遭毒打?为什么第二次被“绑架”,李振鸿能有打电话报警的机会?
不过,这件耸人听闻的“凶杀案”中竟有黑色幽默的成分:全国各地报纸疯狂转载这条新闻的同时,金德俱乐部,传说中施暴的一方,其实也一直在四处奔波,四处辟谣,一向温和敦厚的时任金德俱乐部总经理的金焱气得声音颤抖:“谁说俱乐部活埋他了?简直是妖言惑众!”
最终李振鸿的事情没有下文,他本人在那个赛季结束后被挂了个高价出售,因为没人摘牌而退役。不过,在2009年联赛金德队与陕西队的比赛中场休息时,金德一位高层人士严厉地警告球员:“你们不要乱来,当初李振鸿就是我找人做的。”他并不认为这句话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反而更愿意让球员们明白,他们做得了李振鸿,也就做得了任何想搞事的人。
但是,在某些深知内情的球员看来,这句话也许另有深意。一个月前金德总经理何兵被抓捕,使谜底进一步揭开。俱乐部高层曾经在队内会议上明确表示过,禁止球员打假球,“每一个球员都是球队的一分子,应该与俱乐部保持高度的一致”。事实上,早就有人指出,当初遭到毒打的并不是只有李振鸿一个人,只不过是别人低了头,并且交了“认罪金”,才被放过,而李振鸿却选择了最为激烈的出逃方式。在他之后,另一名球员于博,也以深圳的女友重病为借口突然消失,连个人物品都没有打包带走。几天之后,金德俱乐部高层收到他的短信:“不要找我,我再也不会回来踢球了。”
远走长沙的金德,早已不是当年花钱过关的沈阳队,球员卖的是自己上场对比赛能够产生的影响,而俱乐部,卖的却是整支球队对比赛结果的把握。李振鸿事件背后,其实隐藏的是掌握规则的人与破坏规则的人之间的斗争,是大庄家与小散户之间的斗争。控制者与反控制者之间的“江湖仇杀”,才应该是剥开道德外衣后的历史真相。
据说,在金德俱乐部所在的株洲金德工业园内有专人饲养着黑色凶猛的狗熊。李振鸿曾告诉一个记者,他被毒打和活埋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铁笼子里的熊咆哮着露出尖牙和血红舌头的情景,这里的球员如果不听话,时常会被带到这个熊笼子边,被喝问,你是想在外边待着,还是想进去跟它一起玩……
那时候,人看着熊,熊看着人,彼此分不清谁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