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鬼之间——日本兵的忏悔独白 34.“小鬼子”是这样炼成的
我在支那事变(即1937年淞沪战役)前就被应征入伍,从20岁到30岁多一点这段时间都耗费在了战场上。我到了战场之后作为一线人员在最前线进行战斗。
最前线士兵的任务就是直接和敌人战斗并获胜。因为要做胜利之军必须不断积累战斗经验,所以最前线的官兵作为一线人员,专门活动在战场上。虽然作为一线人员的官兵有相应的优越感,但也有很多讨厌的事情。
首先是杀人。因为是战场上的士兵,所以在战斗中杀人是没办法的事,但有时会杀一些无辜的平民。不仅如此,还干了掠夺、放火、强奸等作为人类来说不应该干的事情。当我回到正常的社会后,曾感叹自己居然能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情来。
我有时会想,如果我早或晚15年出生的话,就可以不用在战场上干残忍的事情了。虽然事到如今已经没办法了,但对我来说战场就是如此的令人讨厌。
……
(体检完成后,曾根一夫便被指定到日军的联队,从这一天起,他开始了大约两年的现役军人生涯——而且都是在侵华的战场上的“鬼子”生涯。)
从这时开始就是士兵了。我对未知的世界怀着不安和担心进入了军营,军队比我想象的还要严格。我们入营的第二天就在中队礼堂集合,中队长对我们进行了关于今后军队生活的训话。训话中说道:“日本的军队是靠上下级之间的爱和信赖联系在一起的。上官怜部下如子,部下敬上官如父。要知道你们被编入的中队是军人的家庭,要把中队长当成父亲。班长是母亲。先入伍的二年兵是会和蔼地指导你们日常起居的兄长。”
(所谓的“二年兵”用中国话说,便是入伍第二年的老兵。)
我在入伍前曾听当过兵的人说过军队的生活,所以有点半信半疑,但还是松了一口气。然而进入军队实际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才知道中队长的话全是花言巧语。中队长因为身处高位,所以和我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始终接触的内务班长和二年兵就像是可怕的魔鬼。刚入营的初年兵就像被魔鬼驱使的奴隶一样。
二年兵和初年兵虽然都是通过征兵而入伍的,身份一样,但上下的差别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初年兵就像二年兵的仆人一样,二年兵的武器检修、衣服的洗涤和鞋子的擦拭等,这些事都由初年兵做。因为这些事情只能在日课(军队中白天的军事训练和授课)以外的时间做,所以初年兵每天都很忙。
初年兵一天的生活是从起床号开始的。起床的同时要整理床铺,把毛毯叠好,然后快速跑步去清晨点名场。因为是按到达的顺序排队,所以是一场竞争。清晨点名结束后,初年兵连洗脸的时间都没有,就要去参加刺刀术的晨练……
因为早饭前后要做这么多事,所以如果处理不好的话,就会在事情还没做完的情况下迎来日课的召集准备。一旦发出了召集准备,按规定就必须停下所有的事情,等待召集。如果那时还在手忙脚乱的话,值班的下士官会巡回过来怒吼道:“喂!不知道召集准备是什么意思吗?你这个笨蛋!”然后用木头枪敲打。
一旦进行召集,士兵的本业——军事训练就开始了。原本军队教育就很严格,我们入伍的时候正好受到满洲事变的影响,军队的教育方针是建成一支能够适应实战的军队,所以特别严格。因为上层人士的教育方针是“像敲打并锻造铁一样,士兵也要敲打并锻炼”,所以下层的军官也遵照该方针进行教育。
直接进行士兵教育的下级军官用“与其用语言教,不如敲打进身体”这样的话来激励作为助教的下士官和作为助手的上等兵,所以初年兵很辛苦。
因为对初年兵进行实战技术辅导的助教、助手是根据上述宗旨来进行指导的,所以比起语言来暴力先行。初年兵在军训中一旦动作没做好,他们就会怒吼:“喂!不会按照我教的做吗?”同时施以拳脚。
教训过之后他们会说:“怎么样,疼吧?”因为是尽全力殴打的,所以肯定是疼的,于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的,疼。”然后他们就会说:“什么?这样就疼了?”又是一顿敲打。下次硬撑着说“不疼”,他们又会说:“什么?不疼?”然后就一阵脚踢。
不管我们说什么他们都会找碴打个痛快,所以除了让他们打个尽兴以外别无他法。士兵中位于最底层的初年兵只能是对方说什么都对。
在军训中被严酷地训练,筋疲力尽地结束上午的日课后,回到班内来不及歇口气就要开始准备午饭了。吃完午饭也和上午一样,饭后整理、打扫,像小白鼠一样运动着。
下午的日课召集一开始,又要去军营广场和练兵场等地进行军训。
到了傍晚,军训结束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擦鞋,当然还必须准备晚饭。晚饭在家里的时候是最放松的,但初年兵是没有时间去品味饭菜的。在饭盒里的饭上浇上豆酱汤,然后就只是嚼。如果慢慢地咀嚼品味的话,二年兵就会瞪着你,那样子就好像要说“你这家伙,太松懈了”!
晚饭后到晚间点名这段时间必须进行班内的清扫,步枪和刺刀等兵器的检修。如果稍微浪费了点时间的话,仅仅做这些事都来不及。
衣服都是晚间点名结束后等熄灯了再洗。如果像现在这样用洗衣机洗就太简单了,那时是用手洗的。熄灯后在室外的洗衣处,在小雪纷飞的环境中洗衣服,自来水仿佛要把手冻住,很疼。 洗衣结束后一天的事情就干完了,终于可以睡到床上去了。
“五尺的床铺加草垫,这就是我们做梦的地方。”正如军歌里唱的那样,这张床对初年兵来说是无上的乐园。想念家乡和流泪也在这个时候。
以上就是初年兵在受教育期间的一天。这在一般的社会中是很难做到的,但是在军队里如果你说做不到的话,会受到暴力惩罚。
军队中长官和上级对下级加以暴力惩罚的事到了战后,在电影和电视中被表现出来,成了众所周知的事。以军队为主题的故事片中可以说必定会出现上官用暴力虐待下级士兵的场面。
有人说这是“为了宣传旧军队的罪恶而故意捏造出来给人看的”,但绝对不是如此。虽然根据年代和时期的不同而多少有点差异,但日本军队的暴力惩罚自从明治时建军以来,一直延续不断。
有过军营生活经历的人会有很多无法忘怀的回忆。虽然回忆的事情因人而异,但不管是谁,不管是哪个年代的人,同样都受到过暴力惩罚。有过部队经历的人中有人会说:“进入军队的第一年会毫无理由地被乱打一顿。在部队中生活过的人不管是谁肯定都经历过。即使没有打过人,也不会没被打过。如果有人说一次也没被打过,那是在说谎。”
我也可以肯定这点。日本军队中的暴力惩罚就是这么多。
暴力惩罚也有各种各样的方法,其中最多的是打脸,军队用语叫做“扇耳光”。“扇耳光”的方法有:用手掌打、用拳头打、用拖鞋皮带等皮革类制品打等等。因为是一个年轻男子用力打的,就算是用手掌打也很疼,如果用皮革制品打的话,一击之下疼得几乎站都站不住。到了第二天早上,脸就肿成了暗紫色,样子像个妖怪。这样一来不仅是外表,嘴里也肿了,连咀嚼食物都不行,真的是脸都变形了。虽然受到了那么残忍的暴力惩罚,但是去医务室治疗的时候却说谎道:“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受伤了。”
因为如果如实地说“被打了”的话,打人者就会受到处罚,作为报复,他会进行更加严厉的惩罚。军医虽然知道这是暴力惩罚的结果,但都默不作声。军队里暴力惩罚的结果只能是被打者吃亏,然后哭着入睡。我当然也被扇过耳光。
那时在军队里有这样的传言:“初年兵入营后的最初五天是客人,接下来的五天是寄人篱下,过了十天就要被打耳光了。”说是传言有点夸张,但这是二年兵对待初年兵的规则。用更通俗的话说就是,“最初对他们好点。过五天左右就不要给他们好脸色看。过了十天就可以严酷对待他们了”。
我挨耳光也是入伍十天左右的时候。在我入伍前就听说过,知道军队里有暴力惩罚这回事,但那时的想法还比较天真,认为“再怎么样也是军队,不会乱拳殴打没有过错的人吧”。
那天晚上晚间点名结束后,前任上等兵宣布解散,我正想着“今天好像也平安结束了”,然后松了口气,这时一个二年兵走过来说:“初年兵们,等等。”暂停了解散。
那个二年兵在所有二年兵中是最低劣的那种人。他很了不起似的让全体初年兵排成一横排,然后站在队列前说:“我说初年兵们,知道你们入伍多少天了吗?你们准备当客人当到什么时候啊?军队可是给你们饭吃,给你们衣服穿,还给你们发薪俸的啊。你们可不能一直这么不知好歹。我来给你们鼓鼓劲。大家都咬紧牙关!戴眼镜的把眼镜摘掉!”
要我们咬紧牙关是为了打脸颊之后不至于让口腔内部受伤,让把眼镜摘掉是为了防止镜片被打碎。这样一来就是被扇耳光的前兆了。我心想“终于要被扇耳光了”,并以直立的姿势站着,从右边开始响起了拳头打在肉上的啪啪声。那声音很刺耳,让人很难过,感觉就好像是打在自己身上。正这么想着的时候,轮到我挨打了。在脸颊被打的“啪”的声音响起的同时,眼里金星乱冒,仿佛被烧灼的疼痛直冲脑门,让人头晕目眩。即便如此,我还是勉强用力站稳了没倒下。
此前我一直在想“岂能因为这点事就气馁”而努力让自己振作,但一想到“终于结束了”,热泪就突然涌了出来。那眼泪一直到就寝都没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后来想来,是因为毫无理由就被打的委屈。
这是我入伍后第一次挨耳光。就像这样,在军队的集体生活中,即使自己没有过错也会被打。此后也经常会有因为一名初年兵闯了祸而导致全体初年兵附上连带责任而被扇耳光的事发生。军队里把这叫做“总耳光”。
士兵之间除了这种靠暴力进行肉体上的伤害之外,还有给初年兵带来精神上的痛苦的私刑,它是以一种对于施刑者来说嗜虐成性的方式进行的。私刑的做法根据兵种差异多少有点不同,但各个联队都大同小异。其中最常用的是“举枪”。当时部队用的步枪上刻有十六瓣菊花的徽章,被看成是天皇陛下赐予的。所以大家都很珍惜,晚间点名结束后要对检修情况进行检查。该私刑的对象就是检查时发现的那些检修不力的人。其做法是让在步枪的检修检查中被评为不良的人举起枪,并对着步枪道歉说:“我向三八式步枪大人道歉。陆军步兵二等兵某某因为偷懒没有做好步枪大人的检修工作,受到了二年兵大人的训斥。以后,不仅是在现役中,而且到了预备役和后备役都不会再偷懒。谨此发誓,请您原谅。”
如果这样就完了也没什么,但对于被迫举枪道歉的初年兵来说,接下来的事才叫痛苦。在步枪说出原谅之前,无论多少小时都要举着枪,不能改变姿势。但就算是道一百万次歉,不会说话的步枪也不可能说出“原谅你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步枪越来越重,举枪的手臂开始累了。举了一个小时以后,手臂就麻木得没有感觉了。即使如此也不允许把枪放下来。
光是这样肉体上就已经很痛苦了,再加上精神上的痛苦,让一个大男人觉得想哭。这样折磨之后,在放了他之前,还要扇一记几乎使脸扭曲的耳光。
对于检修步枪不力的人所处的私刑还有一种叫做“喂,哥哥”。其方法是把位于班内和中央走廊交界处的枪架当成妓院的窗格,把往来于走廊的其他班的士兵当成来来往往的客人,让检修不力的人模仿拉客的妓女边说“喂,哥哥,过来嘛”,边招徕客人。
因为往来的士兵知道这种私刑,所以不管对方怎么叫都不会有人过来。受刑者没办法只好出去拉人,这时过路人怒吼一声“开什么玩笑”,一巴掌打过来后就扬长而去。于是行刑的二年兵就会骂道“让贵客跑掉了”。行刑的二年兵只是半开玩笑,而受刑的初年兵却是很认真的。一个大男人被迫做了这种无聊的事情,所以懊悔也好,可耻也罢,最后会泣不成声。
像性质恶劣的游戏一样的私刑另外还有几种。其中有代表性的是“赛自行车”和“黄莺渡谷”。所谓“赛自行车”,就是让受刑者来到班内并排摆放的床铺之间,用双手支撑身体,然后两脚在空中转动,做出蹬自行车的动作。
虽然所做动作不难,但却是相当耗费体力的私刑。开始不到五分钟,手臂就会因为承受体重而很累,几乎不能忍受,脚的转动也会随之减慢,然后旁观的二年兵就会骂道“不许趴下。到上坡了,喂,好好踏车”,并嘲笑之。长时间做这种动作之后,即使是在冬天的寒夜,也会汗流浃背。不管体力多好的人都会叫苦不迭。
“黄莺渡谷”和“赛自行车”一样,也是利用床进行的。让受刑者趴到班内排列着的数十张床下面,每爬过一张床就抬起头来模仿黄莺的叫声。二年兵们这时就打趣他说:“喂,叫得好听点嘛。今年的黄莺叫声很难听啊。”“再叫得好听点给我们听听嘛。难道觉得无聊做不到吗?”
这种私刑没有肉体上的痛苦,但是精神上却都很难受。不知道这么无聊的事情是谁想出来的,还有一些其他类似的私刑。要是一一列举的话就没个完了,下面举最后一个据说在每个联队都上演过的“各班巡回”的例子。
这种私刑是用来惩罚擦鞋检查中被评为不良的人的。军队中规定,白天穿过的鞋子到了晚上必须把泥土和灰尘擦干净,再涂上保养油。擦鞋的检查在晚间点名后进行,如果马虎应付的话就会不合格。对于不合格的人施以的私刑就是“各班巡回”。
其做法是把检查中被评为不良的鞋用鞋带挂在脖子上,模仿狗的样子用四肢在走廊里爬行,把中队里的各班都转一遍,在各班门口停下来先“汪、汪”地学狗叫,然后再广而告之“陆军某部二等兵某某偷懒没有好好擦鞋,受到了二年兵大人的训斥。谨此报告”。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还好,但是在所去过的各班总有坏心眼的人在等待着。那些坏心眼的家伙就像是找到了耍弄的对象,责难道:“你这家伙,说什么没好好擦鞋?竟然还有脸来别的班。是不是饭吃多了,烟抽得烟油都快从屁眼里流出来了,所以没空擦鞋啊?或者是觉得无聊,不想擦鞋吧。如果你有那种混账想法的话,我来再敲打敲打你,让你学会擦鞋。”然后打耳光打得对方摇摇晃晃。这不仅是一个班,去哪个班都一样,所以等转完中队所有的班回来的时候,流出的鼻血把整个脸都染红了,容貌都看不清了。
以上所讲的不是特别的事情,而是军队里普遍存在的暴力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