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赤子情怀 13、世界级难题
今天的移民,移的不单单是一个个活脱脱的人。今天的移民,移的其实是堆积成的物质大山,移的是望不到尾的火车,移的是见不着底的欲望之海,还有思想、愿望和扯不断的顾虑与怀旧情愫……
三峡百万移民因此被称之世界级难题。
西方不止有十个百个的权威曾经预言:中国也许完全有能力建起世界上最宏伟的水利大填,却无法逾越百万移民的难题。
移民在一些国家和地区,其实是难民和贫困及包含不安定的危险因素的代名词。
是你们中国人有特别的能耐?你们以往建过的水库移民不是已经有过极其痛苦和惨重的教训吗?三峡移民人数之多,所处的时代人们要求和愿望也多了,你们扛得起这100万移民可能带来的政治、社会及文化的巨大冲击波?
我们不仅能扛得住,而且要使百万三峡移民都能搬得出,稳得住,能致富!中国领袖们如此说。
万众一心,不怕困难,艰苦奋斗,务求必胜!1994年金秋时节,江泽民总书记再次来到三峡库区,面对滚滚东去的长江,他以深情和期待的目光,向百万三峡移民发出总动员。
此日,他在三斗坪坝址工地上,按动了三峡工程正式开工的电钮一世界再次以敬佩的目光注视着中国的伟大征战!而当代中国人以充满自信的气概破译世界级难题的行动也全面拉开了战幕。
外界也许谁都并不清楚,假如不是三峡移民,中国到21世纪的若干年以后仍然不会出现第四个直辖市。
重庆人太幸运了!重庆人得感谢三峡,重庆人更得感谢三峡移民。重庆是三峡移民最多的一个市占百万移民总数的80以匕,重庆又是为三峡移民付出代价最沉重的市。
真正的百万三峡大移民时代,是从重庆直辖市建立后开始的,它因此成为江泽民总书记亲自给重庆市领导交办的四件大事之首!百万移民,重庆占了85.5,总人数达103万;同时还涉及862平方千米面积的淹没区域中的16个区县、273个乡镇、1424个村、5483个生产组和淹没2座城市、7座县城、101个集镇及1397家企业,还有一大批港口、公路、桥梁、水电站及沿江浩如烟海的珍贵文物。
举世瞩目的二峡工程,成败与否,关键在移民,而移民的关键在重庆。百万移民,古今中外,前所未有。这就是新直辖市面临的第一项大任务:一个全球注目的世界级难题。
难题难在何处?
什么事最难?我们似乎对此可以列出十个、百个:比如上大学难,生孩子、找工作难……
难,恩爱百年难,打击恐怖难……但到过三峡库区或者从事过移民的人才知道,世上最难最难的不会是养儿育女,也不会是像上大学找工作做恩爱夫妻这一类问题,当然像反恐怖什么的也不是太难的事,只要心思和精力花上,它们就不再是什么大不了的难事。
千难万难,难不过移民的工作。到了三峡,到了移民一线之后,我才真正明白为什么有人将三峡移民工作称之为世界级难题。
也许国际人士之所以将它比做是世界级难题,更多的是从三峡移民的数量,以及可能带来的种种社会问题考虑。即使如此,这难题上要冠上世界级的也足够分量。但有一点无论是外国的专家还是政要,他们绝对不会理解和懂得中国的三峡移民还有许多远比他们想象的难题多得多的问题。那是中国百姓特有的民情民风,而且不少在过去一直还是被颂扬的美德呢!如对故土的留恋,对土地的依赖,讲究亲情,注重家庭……,然而所有这些都给移民带来了更大的困难,这样的国情只有中国人自己知道……
有一直歌中这么说,谁不说俺家乡好。确实,我们中国人是个特别看重家的民族,而且尤其注重尊重祖上,怀恋故土。即使是个功成名就的伟人,也会非常非常地看重叶落归根。更何况普通人家,庶民百姓。
无论是三峡移民,还是其他移民,只要是个移民,第一面临的就是必须告别故土,告别原有的家园。而这恰恰是中国百姓最为看重的,他们甚至可以不惜生命的代价为保守和固守家园和故土而战斗到底。
三峡移民工作首先遇到的就是劝说移民们离开自己的家园和故土。不知情的人,有个普遍的认为,三峡地区穷,让百姓搬迁不会是难题。其实情况恰恰相反,几乎所有属于三峡库区的移民他们原先居住的地方都是当地比较好的地方。三峡水库与其他水库不一样的地方是:它是以江建库,即以长江本身的基础,在宜昌三斗坪处建高坝后,利用宜昌至重庆间的630多公里的江段进行蓄水,使长江在这一段形成一个巨大的高水位库肚,实现下可发电防洪,上可航行泄洪之目的。库区的移民,便是在这江段蓄水后所造成的淹没区内居住着的人们。
君不知,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沿江河栖息繁衍和以水促富饶的传统,中华民族的灿烂文化和辉煌历史几乎都是因为遵循了这一定律才有今天。这是因为近贴江河的地方都是些好滩好地,能植能耕,而且总会使人畜两旺,资话说有水则灵便是此道。三峡一带更不用说了,当年衣不蔽体、四面受敌的巴人之所以安身峡江两岸,就是因为这儿除了能守能攻之外,还到处都是临江富饶之地。诸葛亮劝说刘备定国此地也更多地是从这些独特的地域优势考虑的。
三峡大坝建起,沿江被淹之地几乎无一不是那些过去临江的最好地段和最肥沃的滩地与坝子。移民们首先遇到的就是不舍的故土情感。
在三峡工程建设初期,国家实行的移民政策基本上是就地后靠,即从175米的蓄水线以下居住地,往后退移,搬到更高的坡岸和山丘上。后坡岸和后山丘都是些什么地方呀?高,自然不用说,在那儿几乎找不到陡坡25度以下的地方,关键是这些地方不是荒就是秃,哪是人待的地方嘛!
移民们无法接受与过去那些不耕也能自然熟的家园相比的现实。
但,搬是不可更改的。难题于是出现了,上过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的云阳县普安乡的移民站副站长汪学才向我举了他所在村的事例就很能说明问题:他家的那个村叫姚坪,是三峡库区几千个村落中的一个普通村落。千百年来,人们习惯了在这里日起而作,日落而息,自食其力.饱暖即安的生活,世世代代与世无争。但三峡工程打破了这种宁静,上级要求全村的人舍掉过去熟耕熟作的土地,搬上175米淹没线之上的山坡。老汪告诉我,他们姚坪村过去基本都居住在水淹线以下,而且所有可耕种的田地也都在这个位置。三峡移民政策下来后,村上的人所面临的就是彻底告别原来的生活地,退到后岸的山头上。那是个什么地方?那是个坡陡的乱石山冈。村民们就跟干部们嚷嚷起来了,说我们愿意响应国家的号召,可在乱山冈上咋生活?咋盖房?咋种地?啥子都没有嘛!
干部能有天大的本事在乱石冈上重新给村民们建一个同样的家园?于是问题就出来了。但办法还得想,而且国家搞的移民试点经验也借来了,那就是在这个陡坡上开垦出可以盖房安家和种植收获的地来。谁来开垦荒山?不用说,还是动员村民们自己来干。中国的老百姓太好了,国家的政策一下来,干部们一动员,大家就动了起来:各家各户每人每月出8个工作日的劳动力,而且有规定:谁家完成不了的每个工日交5元钱罚款。峡江一带是农民南下打工最多的地方,剩下的家里人尽是老的老,少的少,新的问题又出来了。
啥法子?继续动员呗!于是像汪学才这样的村干部就得一家一户地去做工作。做工作也不一定有人理会你呀!干部们只好自己带头行动,从我做起。再找自己的亲戚带头,亲戚再找亲戚带头,就这么着一户带一户,个别钉子户只好就由干部们舍去汗水和劳力帮着完成任务。
汪学才能从一名普通的村干部,成为全国先进移民干部,受到中央领导接见和工了东方之子,就是因为他在就地后靠中把自己的村子搞得比过去的村子还要好,全村人过上了比过去还要幸福的生活,有了比过去还要美丽的家园。
可汪学才告诉我,打1991年至今十余年间,他本人从一名全村最富裕户沦为最贫困户一1981年时他靠双手致富,家中存款就有7万元,而为了帮助全村实现就地后靠有个更好家园的移民之梦,他不得不倾家荡产。村民们没有资金开荒垦殖,他借钱送苗;筑路筹资款到不了位,他垫着。这七垫八送,自己家的存款就全都流了出去。咱是党员,能让村民们按照国家的号召搬出水库淹没线,就是头等任务。要敢舍得小家为大家。汪学才说他过去身体非常胖实,体重在140斤左右,可搞移民工作后,瘦到了98斤。而他所在的姚坪村在他的带领下后来成了全库区的移民先进村,家家户户的生活水平,居住环境,耕种面积,都比以前好,移民们一百个满意。
汪学才后来因为工作突出,乡里招聘他当了乡移民站副站长。之后的工作就不一样了,全乡移民人多,有的村连就地后靠的乱石冈都不好找,于是有一批人得搬迁到外地。汪学才的任务是动员批移民到重庆的江津市。
这回工作难度可就大了!汪学才向我介绍说,在本土本地,搬个家园就非常有难度,让乡亲们离开故土搬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感情上的问题就闲难得多。本来嘛,江津也在重庆市区域内,不算远,而且那儿的条件要比云阳好得多,可移民们舍不得生活惯了的故土。
为了让移民们顺利地搬迁,老汪说,他们先是到江津选一块好地方,可以盖房种地。每家每户的房子盖得尽量要比过去的好些、宽敞些。可移民们的要求更高,开始让他们派代表去选地看样板房,大家是满意的。后来房子盖好了,有人就提出,我们过去的家门前有路有水,可现在的路在屋后,水也见不着,我们不习惯。老汪他们只好再同当地商量,改道劈水。有的移民啥都满意,突然提出自己原来的家门前有排树林,复可乘凉冬可挡风,希望在新的家园前也能有一片树林,否则就不搬。老汪他们又再折腾回到江津,一户一户地按照移民们的要求设计。
这么着,前前后后用了一年零七个月,当老汪第17次带领移民们前去新家园参观时,大家方才点头露笑容,说:这跟咱云阳的家一样,该有的都有了,云阳老家没有的,这里也有了,我们搬!
移民们对家乡时留恋和感情,有时你工作做得再细也是无法照顾和想象得出的。老汪在这方面的体会再深切不过。
前年,他接受的任务是安排1300名移民到江西落户。有人一听到江西,就嚷嚷起来:咱是三峡人,过去算四川的,现在算重庆人。不管四川还是重庆,都比江西强。让我们离开三峡老家到个差地方安家,我们不同意。老汪说,江西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比四川、重庆差,四川、重庆有的地方怕还不如陕西、甘肃呢!后来老汪等人逐一做工作,动员移民代表到江西安迁地实地参观。移民们看后喜形于色地说:想不到江西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呀!于是最后有1144人主动到了江西落户。
巫山洋河村的村支书郑昌省遇到的村民们不舍故土恋家园的事比汪学才的更有趣。老郑今年不到50岁,论官职也是全库区最低的一级,可他的名气在三峡库区甚至不比重庆市市长的影响小。因为大伙儿都知道老郑现在是省长。
我采访出发前在北京就知道他是省长,见到他后第一句话就笑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郑憨憨一笑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个省字,在做村里移民工作时我们最早,属于提前搬迁,所以村民们说我是操的省长的心,日久天长,大伙儿干脆叫我省长了。开始有些嘲讽的味道,后来乡亲们从提前搬迁中尝到了甜头,大伙儿再叫我省长时,更多的是一种亲切和希望……
后来我知道郑省长确实与众不同,他的经历真有些省长的非凡气度和真知灼见。
老郑所在的洋河村处在一块草肥羊壮的坝子上,三峡水库蓄水后得淹掉大半个村子的好地。乡亲们感情上实在难以接受。为了让乡亲们日后能过上好曰子,老郑跑遍村头村尾,左看右看,最后看中了村头的一大片坟地。那坟地地处淹没线之上,风水不错,一旦三峡水库建成后此地依山傍水,会有别样光景。老郑把村上的干部和村民代表叫到一起,商量着平坟地建新村的想法。
村里的干部群众几乎都要移民,大伙对就地后靠不离开故土当然很髙兴,但对老郑提出的移坟建房有些想法,主要是动坟谁都可能不干。
果不然,决定一下来,村民们就闹了起来:建三峡工程是国家的大事,我们支持,也甘当移民。可不能失了家园还要掘老祖宗的坟啊!
有人甚至扬言说,谁敢动他们祖上的坟,就先砸了他的脑壳!这话显然是对着村支书老郑说的。
有人则放言说迁坟盖房这事成不了,因为村上的人都知道他老郑家兄弟姐妹都是孝子孝女。大伙儿一听明白了:老郑家先逝的父母的坟也都在那片坟地上,现在只是老郑积极,可他还有6个姐妹兄弟就未必都像他一样连老祖宗都不要了呀!
全村的移民们暗暗瞅着老郑自家的这一关能不能过哩!
来,我在这里向兄弟姐妹们先敬一杯:希望你们多支持我的工作,也让养育我们的父母能有个更好的地方安息……一日,老郑让儿子将自己的6个兄弟姐妹叫到家,然后备了桌酒席。他开门见山举杯说道。
哥,你当村干部这么多年啥事我们都依着你,这你心里特清楚。三峡移民我们也不难为政府,但搬坟的事我们没法同意。你不是不知道,咱们的父母才过世几年,两位老人家入土后的魂灵还没安顿下来,你要动他们的土,我们不答应。最小的两个弟妹首先站起来反对,于是一桌热腾腾的饭菜谁也没动一下筷子。
当大哥的老郑找不到一句管用的话可以对兄弟姐妹们说的。老郑那只端起酒杯的手颤动了半天,最后还是放下了。他知道兄弟姐妹们对亡父亡母的感情,所以最后只得挥泪下跪在兄弟姐妹们面前……好兄弟好姐妹们,我的心情跟你们一样,可你们想想,三峡水库马上就要建成,父母的坟地是早晚要搬迁的,总不能以后让老人家的坟泡在水里呀!那才叫真正的不孝。再说,坟地不搬,大伙儿就不能重新安个好家,亡父亡母真有灵知道的话也不会安宁的是不是?你们看在大哥我的面上,我一定挑块更好的风水宝地让我们的父母,让全村的祖先们安息,啊,我当哥的就求你们这一回了!
老郑一边抹泪一边向兄弟姐妹们磕头……
兄弟姐妹们说啥好呢?一个个抱头痛哭了一场。但他们无法接受亲自动手去给自己的父母迁坟。于是老郑只好请了几个外地民工,自己和他们一镐一锹地将父母的坟墓掘开,然后再搬迁到一块新坟地。
这一幕,乡亲们全都看在眼里了。后来老郑动员大伙儿搬坟时,多数人配合得非常好,可也有人家死活不干的,甚至只要见老郑上门就张口大骂,说你们当干部的让我们搬家挪窝已经够损的了,还要掘墓挖祖坟,天地不容!
无奈老郑只好苦口婆心地一次次做工作。别人骂,他默默听着,别人骂渴了,他端上一碗水;别人骂累了,他再跟人家掏心窝窝话。直说得人家不能不点头称:那就搬吧?
搬,可以答应你,但我们有一个要求:不管怎么说,让埋在地里的人再挪动迁移,是不孝的事。你支书得为我们祖上的人穿丧戴孝,否则我们就不搬!
老郑闷了一口气,知道只有这样了。为了三峡工程,为了完成百万移民,我老郑就当全村那些先亡的老祖宗们的孝子吧!
于是,村上每起一口棺材,老郑就按照当地的风俗,全身上下披麻戴孝,一路护送灵柩到新的安葬地人土。进而双腿跪下,磕上3个响头……全村34座坟墓,老郑他都这样做了。
但当老郑要动手搬第35座坟墓时,墓主的后代却怎么说也不干了,并且出来一大家的人阻挡。姓郑的,你有能耐在别人家的祖坟上动土我不管,可要想掘我家的祖坟,你姓郑的就算从我裤裆下钻过,老子也不会让你动一铲土!
已经当了20多天孝子的老郑哭笑不得,说全村的人要住新房,现在就等平整你们这个坟穴了,这么着,我老郑为了全村移民给你们求情作揖,给你们祖上当回孙子总成了吧?
峡江有个风俗,当孝子的是要披麻戴孝,当贤孙的可得跪地走火盆哩!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就是让全家人都出来当老子的孝子贤孙也不成!人家把话说到绝处。
面对一个70多人的大家庭,无奈的老郑不得不暂时放下铁锹。将刚刚扮演孝子的那张哭丧的脸又变成笑脸,他请这个家庭的几位长辈和主事的人都到自己家里,丰丰盛盛地备了两桌酒席。可人家根本不理那一套,吃也吃了,吃完抹抹嘴照样不让迁坟。老郑欲哭无泪,左思右想,没个结果。一日,听人说这个家族中有个人在县城公安局工作,老郑便连夜赶到县城,给这同志讲移民道理。人家是党员干部,到底觉悟不一样。郑书记,你甭多说。三峡移民道理我知道,走,今晚我就跟你回村上做家族亲叔老伯们的工作!
在这位同志的帮助下,这个家族的人终于同意迁坟了。但在挖坟时又出现了一个奇怪现象:那座自年老坟是用石灰砌的,坟上长着一棵枸叶树,树根顺着石缝往下长时,正好覆盖了半个坟穴。待扒开掩土后,家族的人一看这奇观,又大嚷起来,硬说这是他们家族千年不衰的风水,谁都不能动!而且说谁动了这风水,必会天诛地灭。几十个人无论如何再也不让老郑他门扒坟土了。
老郑急得无计可施,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两眼泪汪汪地乞求道:大伯大叔婶婶嫂嫂们,如果这树根须正是你们家,风水的话,动了它要真出事,我老郑愿拿全家人的性命给你们作抵押!
村支书老郑的这一跪,真把这个家族里那些尚有点唯物主义思想的人打动了,他们相互做起工作来:算了算了,省长铁心帮大伙儿平地建新村也是为大家好,相信老祖宗看在这分上也会原谅我们的。
当这口百年棺材费力地从墓穴中被人挖出并抬起时,满身披麻戴孝的老郑仍一丝不苟地跪在那儿……好在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风水仍旧让这个家族的人原谅了老郑。
那天,老郑迁完最后这穴墓,回到家时巳是深夜。当已是饿得肚子咕咕直叫的他轻轻推开有十儿天没有回来的家门后,顾不得拉灯就直扑小厨房,掀开锅盖,伸手抓起里面的东西就哗哒哗啦地吃了个透饱。完后,他怕吵醒了妻子和孩子,便蹑手蹑脚钻进被窝躺下。可不足一小时,便觉得肚子不对劲,后越发咕咕作响,胃中不时泛出酸水……
爸,你啥时冋来的呀?干啥子翻来覆去?肚疼?女儿被吵醒了,倚在他的床头问。
那锅里是啥子东西?我吃了就,就疼……哎哟!老郑实在忍不住地在床上打起滚儿来。
女儿一听,大叫一声后便呜呜地哭了起来爸,那是馊了几天的剩菜剩饭,是准备喂猪的呀!你吃它干啥子嘛?呜呜……
老郑不由自嘲地苦笑道傻闺女,哭啥子?
女儿哭得更凶了:爸,你就不能心疼自己一点吗?我难过死了。呜呜……
乡亲们就是在老郑的这般虔诚和真情下,心理得到了平衡,搬迁和建新村的工作因此顺利丌展起来。
经过一个秋冬,整整齐齐的移民新村矗立在高高的山坡上,就像外国电影里经常看到的城堡一样漂亮。这时候的村民又有新的意见了:郑书记你不能偏心眼,我们过去住的老宅基风水好,现在也不能比別人差嘛!
难题又出给省长了。
老郑在村里工作了几卜年,太了解农民们的那点心思了。他灵机一动,说:明天大伙儿都到村委会开会。
第二天,村民们都来了。
只见老郑双手叉在腰际,高声说道为了公平、公正分配移民新村的房子和宅基地,我已经提前将新房子编成号。大家知道,绝对地让我老郑要按照过去大伙儿住的房子和宅基好坏来分配,肯定没法子分了。别说我这个假省长,就是真省长来了我想他也没有这本亊。因为我们三峡移民不可能将过去大伙儿住的老宅基一模一样地搬迁过来。但有一点大伙儿比我看得明白,现在我们盖的移民新村要比大家过去住的房子好,而且又有自来水,宅前宅后又有能通车的宽畅的道路。所以我们只能捂住心口凭良心做事,求得大伙儿心服口服。啥子办法呢?我老郑只有土办法一个:抓阄。有人说抓阄虽然是硬碰硬,但希望运气多一些。那好,我事先已经想好了:这回我们不是一次抓阄定乾坤,而是两次抓阄,即先抓一次阄是确定正式抓阄的序号,第二次抓阄才是按先前抓出的序号进行房号宅基地的正式确定。大伙儿看这样行不行?
哈哈,省长,你想得挺周到的,信你的,抓吧!
对,抓吧!
老郑会意地笑了,说:好,抓阄的方法大伙儿没意见了。不过,为了保证大伙儿对抓阄过程的放心,因此我想这么做,大家看行不行啊只见老郑先拿出一双疾子和一个只留下一个小孔的铁盒子。
省长耍魔术了!乡亲们好奇地围上前去观看。
看明白啥意思吗?老郑逗大家乐。
嘻嘻,不明白。众人摇头。
于是老郑一本正经道:用手伸进盒里抓阄,容易让人感觉是不是会作假,筷子抓阄可是假不了的呀!不信谁试试!
可不,筷子抓阄,绝对的一是一!
一件本来难上加难的事,经老郑这么扳上来扳下去一番,乡亲们怀着高髙兴兴的心情,自觉自愿地选定了自己的新宅基。且每户门口都建立了一块非常醒目而且永久性的三峡移民标志石板,上面写着:某某某,响应国家号召,光荣当上三峡移民,于几几年搬迁到新村。现为几号房,共几口人。原淹房面积多少平方米,淹房补贴多少元,迁建面积多少平方米。砖瓦结构,开支多少钱等等字样。
洋河村的村民们不仅家家户户有这样一块光荣的三峡移民石匾,而且他们在郑昌省的领导下,利用提前搬迁几年的时间,在别人仍在为苦别故土挥泪时,便已经重新走上了致富之路。
洋河村的移民虽然比别人提前建立了对新家园的感情,但他们在告别故土时的那份情感同样难舍难分,只因为他们比别人幸运的是有位好省长。
巫山出过另一件有意思的故事:
―对年轻的农村夫妇,他们在被政府列人移民名单时结婚的日子也并不长。没想到这对新婚夫妇为了移民的事闹得差点分了家,离了婚。
事情起因是这样的:当村干部征求他们意见迁移到哪儿时,小夫妻很快统一意见说是要到广东去。经过接洽,移民干部们告诉说可以。小夫妻听后非常高兴,后来干部要求每户派一名代表到新家那儿去跟当地政府办理安家等对接手续时,丈夫就说从三峡到广东很远,还是他去合适。
去就去呗,你得挑块好一点的地盖个大一点的家就是。妻子吩咐说。
丈夫说那还用说,这次移民搬迁到广东,是为子孙后代造福的事,不光关系到我们这辈子嘛!
不几日,丈夫从广东那边打电话回来说,广东太好了,当地政府对我们三峡移民也特别好,选的地方好,房子盖得也好。丈夫在电话里一口气至少说了十几个好,末了,他说:我第一次出来,一起来的人他们怕花钱要先回去,我准备再待几天,好好到广州玩一玩,看看广东这边,人家太开放了,嘻嘻嘻,告诉你:我们住在镇政府的招待所,每天晚上还有小姐打电话来问要不要服务?啥嘻,听说,这里的城市里更了不得,小姐会在大街上拉你走呢!这儿就是开放呀!喂,说好了,我在这儿多待几天……电话就这样挂断了。
开放?小姐?广东原来是这样啊!小媳妇放下电话,一琢磨,从头顶到脚心全都凉了:好个龟儿子那么起劲想到广东,原来是想找小姐开放啊!龟儿子,老娘我不搬了!
呸!说什么也不搬!移民干部再来这对新婚夫妇家时,小媳妇一反往常,连门都不让进。说话也是咬牙切齿的。
小丈夫回来了,满面春风,并且大包小包地带了很多东西。
小媳妇没好脸理他。
入夜,她悄悄打开大包小包:口红!肯定是野了心的龟儿子想讨好那些野鸡。啊,还有避孕套!天哪,还是啥子英雄会巾帼型呀!
你个死鬼!你是个不要脸的天杀死鬼!小媳妇愤怒地将大包小包扔到丈夫的头上,然后扯起被子,呜呜地大哭起来,震得寂静的山村全都醒了。
你疯啦?莫名其妙的小丈夫不由吼了起来。
好你个龟儿子,家还没搬到广东,你就野啦?你野呀野呀一小媳妇真的疯劲上来了,上前一口咬住小丈夫的胳膊。
哎哟——小丈夫疼得忍不住抬腿踢起。妻子倒是松口了,可他的胳膊直淌鲜血。
你说清楚,你到广东干啥子?小媳妇不依不饶,从地上站起来继续责问。你说我干啥子?老子去安家知道吗?吃了一肚子冤枉气的小丈夫两眼泪汪汪。
那你包里还带门红、避孕套,还是啥子英雄会巾帼嘛!小媳妇穷追不舍。你……你为这跟我吵呀?哼,真是傻瓜一个!小丈夫一听就像被阉了一样地瘫坐在地上,直摇头:我结婚时没能上重庆一趟给你买个口红,这次顺便到广州挑个洋牌子带回来,没想你尽往邪处想……
那……那避孕套是啥子事嘛!
这……这不人家城里人会玩嘛,我看着那玩意儿也跟我们以前用的不一样,所以就买几个回来试试,看能不能让你更舒服些……
你个龟儿子!小媳妇噗地笑出了声,满脸通红。
第一次与广东对接的风波就这么平了,但小媳妇的担忧并没有解除。尤其是看到自己的男人在以后的半年里打着到广东去看看新房子的招牌,连续3次出峡江,而且每次冋来不是嫌她土就是说广东那边如何如何的时尚。最让小媳妇产生疑心的是,他每次回来晚上亲热的时候总要换换花样。这花样虽然让她感受也是爽得很哪,可爽完后的她心里越想越不对劲。于是她认定:千万不能移民到广东,要那样他准变坏!
这一夜她辗转不眠。见一旁被花样累得鼾声如雷的他,心火不由从胸中蹿起。打断他的腿?这样可以让他永远别想到广东玩花样了!可她一想,不行。那样还得反过来一辈子伺候他。用剪刀给他那玩意儿割了?也不行,吃亏的日后是夫妻两个人……怎么办呢?小媳妇思忖了半宿,突然想起小时候见父亲为了制伏一头总跳圈的猪崽子,便用尖刀给那猪崽的后腿挑断了一根脚筋,后来那猪崽再没能耐跳圈了。
嘻,这一招好:既管住了他,又不碍大事。
天亮前,她悄悄下床,从柜子里摸出一把剪刀,然后对准男人的脚心,狠狠一挑……
妈呀——!男人号叫一声,疼得从床上滚到床下。
后来是干部出面了。问小媳妇到底怎么回事?
我……我怕移民到了广东他会变坏,所以……小媳妇终于吐出了真情。
干部们听了哭笑不得。
这桩夫妻私案虽然后来以双方的相互谅解为皆大欢喜地了结了,可在移民中像类似这样的一方担忧另一方在搬迁到他乡特别是到了开放地区后会不会变坏的情况绝非个别。
这是世纪之交的三峡移民们所能遇到的情况。故事听起来很离奇,但所反映的问题却是非常现实的,即一些原先比较落后和封闭的地区的人们,一旦到了相对开放的地方后,观念和行为的变化,是一些移民所困惑的。他们因此惧怕离开家乡,惧怕离开习惯了的三峡地区的生活方式,惧怕改变亲人间情感表达的原有形式与内容。
在库区,有位移民干部告诉我这样一件事:
他们那儿有两户人家本在第一批外迁就要走的,可到了7月份第三批外迁时,他们还没有同镇政府签订外迁协议,急得干部们不知如何是好。定下移民名额,就像下了军令一般,到时必须人走户销。完不成任务,干部要下岗是小事,接收地那儿房子盖好了、地划出来了,该花的钱都花出去了,但该去的人没去,咋办?一个人一户人这么拖着不搬,后面效仿起来不误大事吗?
干部急得直骂娘,可人家就不理不睬。你骂呀,我当做没听见。真要我听到了,我更不走了。移民们心里这么说。干部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去做工作。吃住在那儿,不分日夜地跟主人磨啊磨,直到你松口同意走为止。
我听说后,很想看看这两户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就到了那两户移民家。
两户移民得知我是北京来的,不是移民干部,他们也就没有了抵触情绪,便跟我掏心窝地说出了为什么拖至今日的缘由:
原来这两家有一对老姐妹,她们都是解放初期从另一个村一起嫁到这个沿江的坝子村的。老姐妹俩虽不是亲生姐妹,却情如手足。二老现在都是七十五六岁的人了,走路颤颤巍巍的,可据村上的人讲,她们年轻时可是村上远近闻名的铁姑娘。
20世纪50年代大跃进的时候,她们跟着男人开山造田,甚至还到县城里参加过劳动比赛得过奖状呢!她们的孩子都是那个时候生的,巧得很,都是一男一女。张家的儿子取名福,李家的儿子取名桂,蕴意着两姐妹期待后代的富贵。三峡库区原本是个经济落后地区,60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村上的男人出江搞运输养家,这两姐妹的丈夫有一次同船出江,在回来的路上,触礁翻船在瞿塘峡险滩,连尸骨都未见。失去夫君的两姐妹从此更加相依为命,有米同煮,有奶同喂给相互的儿女。
后来儿女长大了,女儿都出嫁外乡,留下儿子们也开始成家立业。儿孙们各忙各的,老姐妹俩似乎渐渐成了生活中多余的人。三峡移民开始后,干部们动员外迁。当家做主的儿子们带着媳妇一户到江苏一户到广东看中了各自的地方。回来后才跟各自的老母亲说了这事,打这以后这对老姐妹就开始跟儿子媳妇较上劲了:她们说哈也不愿意分开,坚决不同意走。
这两家一个福儿是个孝子,老娘说不走他就没辙了。桂儿因为从小没爹后干什么都听母亲的主张,这老母亲不同意走,他也傻了眼。就这么着,干部来做工作十次百次还是做不通。定好了到广东的福儿知道问题出在母亲不愿与邻居的老婶就此一别,便暗地里做媳妇的工作,说我们干脆依着母亲,同桂儿他们家一起上江苏算了。偏偏福儿不仅是个孝子,还是个妻管严。婆娘眼睛一瞪:不是已经到广东把房子都定好了吗?为啥子又动歪念了?你娘要不了几年就入土了,我们和孩子的日子可是长着呢啊!要想依你娘,那你跟她一起去,我们不管!
嘘,这是啥子事嘛!福儿再不敢多言了,顺其自然吧。
就这么着,移民的事又一拖一两个月没结果。哪知这时候说来就来,桂儿的老母亲突然生了一场病,儿经折腾也没有抢回命来。老妹子的不幸去世,令福儿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这么着,有移民干部来动员福儿一家快办销户手续时,福儿的母亲干脆说自己不走了。
老妹子走了,我孤单单地跟你们迁到老远的地方有啥子意思?不是三峡水库要到2009年才放满水吗!你们就让我在这儿再待上几年,死了也好陪陪老妹子嘛!啊,娘就只有这个要求了,你们跟干部们说说行不?福儿的老母亲流着泪恳求儿子,说完就摸黑上了老妹子的坟头肌在那儿一直哭到天亮。老人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只说着一句话,老妹子呀,我就是舍不得你啊!舍不得你孤单单地一个人躺在这冰冷的荒山野岭里呀……
这样的邻居亲情使一部分特别是上了年岁的人不愿迁移他乡。我还听说过另外一位老爷子的事。
1999年,有一户老人因为儿子在城里工作,所以按照移民条例他可以投亲靠友。上儿子家后不到半年,老伴因病死了,剩下的老爷子怎么也过不习惯。因为城里人住的都是楼房,各家各户互不来往。平时家里人都上班去了,就剩下老爷子一人在家,他又不爱看电视,整天便像关在笼子里似的。想跟邻居说说话,人家见了他这个乡巴佬,躲还躲不过来。老爷子没过上一年,就说啥也要回乡下的老家住。
爸,咱老家那块地方是淹没区,早晚得搬,你不到城里来跟我们一起住还能跟谁在一起嘛?当副局长的儿子以为自己很有道理地劝说父亲,哪知老爷子朝他一瞪眼,背起包揪便出了门,屁股后面扔下一句话:老子跟邻居他们上安徽也不想在你那个城里享清福。
据说后来这位老爷子一直在乡下住到8月底,最后他还是跟了一户邻居上了安徽。那儿的条件比起城市的儿子家显然差了不少,可老爷子愿意呀!他现在跟在过去农村的老家一样,白天种地,晚上跟一起搬迁到那儿的同村老哥们儿搓麻将唠闲嗑。儿子曾经专程到过安徽移民点接老人回城,但老爷子就是不干。过惯了农村那种邻里之间的亲近生活,许多像这样的老人无法适应因移民搬迁后带来的新生活环境。
这是中国农民们之间特有的亲情,它在某种时刻胜过儿女夫妻间的关系,尤其对那些孤独的年长者,他们早已习惯了那种推门便见邻居,关门就是同村的酒友和麻将对手,即使是吵闹打架,那也是有滋有味,有情有义,温温暖暖,笑也笑得痛快,哭也哭得安逸。那才是曰子!
面对这样的百姓,你没有任何权力剥夺他们的这种与生俱来的习性和亲情。一个城市和一个陌生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其乐融融的熟悉了的农家人的生活环境呢?
难在理上都说中国的老百姓是最讲理的。百万三峡移民更是如此!
但有时候,怕就怕讲理了。比如说早先的三峡移民条例上明文规定,那些表现不好,吃过官司坐过牢的人是不允许列人搬迁移民的名单中的。这让许多本不想搬迁到他乡的人感到不理解。噢,我好端端的良民一个,就是因为恋着自个儿的家乡不愿搬迁,你们干部一次次卜.门做工作,逼得我们非走不可。那些坐过牢犯过事的人倒好,还可以安安稳稳地待在库区不走,这是哪门子的理呀?
没有人回答得出来。移民干部非常伤脑筋。
解释只有一种:国家考虑为了不让三峡移民给迁人地的政府和群众带来麻烦,所以作出了如此一条规定。
政府想得如此周到,但在实际工作过程中却并非让做移民工作的迁出地和迁人地千部群众满意。
迁出地的三峡库区认为,既然承认当三峡移民是需要牺牲个人利益而服从国家利益的,那么为什么能让普普通通的百姓做这种牺牲,而那些曾经犯过事,对国家和人民欠过情与债的人就不能牺牲牺牲?
不想走的人盯着这一条问你们移民干部100遍,你干部未必解释得通。既然解释不通,那么一句话:我也不迁。
犯过事的人也有理呀:好好,过去我是犯过事,做过坏事。可现在我出狱了呀!改造好了呀!是个普通公民不是?那为啥就不能让我们也为三峡建设贡献些力量?牺牲些可以牺牲的利益?别人不愿意搬迁,我们愿意呀!我们愿意做一名光荣的三峡移民呀!
三峡移民工作中就有这么多谁都有理的事,你说咋办?最后当然只能服从国家政策一个大道理。但具体的工作却难上加难了。
难也得把移民的工作做了,而且要做好。要不,咋叫三峡移民工作是世界级难题嘛!
真还是的嘛!
那一天,负责到安徽对接的干部冋来了,辛苦了几个月,瘦掉了十几斤肉,总算有了收获。当干部们正拿着移民们的对接合同书在总结成绩时,突然听得门外有人大声嚷嚷:出来出来,你们这些干部都是些骗子!我们不去安徽了!安徽那地方我们不愿去!不愿去!
这是怎么回事?县委书记责问负责对接的副县长。
刚才还春风得意的副县长紧张得不知说什么为好:这……我们没有虚报成绩嘛,是他们自觉自愿在合同书上签的字嘛,而且多数还交了部分建房定金的骗子骗子,我们坚决不去安徽那个穷地方门外,黑压压的几百个移民聚集在那儿振臂高呼着,群情激愤。
同志们安静,有啥子事可以说清楚嘛!是我们工作没做好,我们就改进。是大伙儿不清楚的事,没有理解透的,我们再跟大家一起学习领会。县委书记赶紧出来调解。
我们只想问一句话:是不是你们说的,安徽那儿比我们这儿条件好,生活水平髙呀?移民代表说。
是啊,今年你们要去的凤阳全国著名,那儿的条件无论是经济还是自然条件都不比我们这儿差呀!你们去了以后一定会在比较短的时间实现致富嘛!县委书记一副真诚的态度。
扯淡!有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一针见血地反问:既然比我们这儿好,为啥那儿还有人到咱三峡来耍猴呀?
是啊,那儿为啥子还有耍猴的人?一个人的话变成了几十个、几百个人的声音。
耍猴?哪儿来的耍猴?县委书记感到莫名其妙。
别装腔作势了!你们当干部的就知道把我们老百姓当猴耍,还能干什么呢?有人尖着嗓门嚷道。
这话从何说起?有意见可以提嘛?我们什么时候把你们当猴耍了?县委书记有些生气了。
怎么着,不爱听?那好,给你找个证据来!人群里,有人将一个安徽耍猴的艺人拎到了前面。
喂,耍猴的你老实说,是不是安徽来的?
那个耍猴人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吓得连连点头承认是是,我是安徽的,我有证明呀!身份证也有。你们看,你们看嘛。
可愤怒的人群并没有再理会他。大伙儿只是一个劲儿地责问县委书记看清楚了吧:安徽的,还是凤阳的。就是你们要我们去的那个地方!
县委书记终丁明白了,又不得不苦笑起来:好好,同志们,我们明白大家的意思了:既然过去我们一直在向大家宣传安徽比咱三峡这边好,可人家那儿却有人到咱这儿来耍猴糊口不是?好,这个问题最好还是请耍猴的安徽老乡来回答如何?
吵吵嚷嚷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并且窃窃私语起来是嘛,啥子好啥子坏,让人家自己说说到底那儿是穷是富嘛!
来来,安徽老乡过来,不用怕!县委书记亲自将那个吓得躲在一旁的耍猴人叫到众人面前,亲切地问:老乡,我们这儿的人怀疑你们那儿生活条件和经济不如这三峡一带,你说说是不是这样?
谁说的?我们那儿是农村改革的发源地,这一二十年变化可大了!老百姓生活条件比你们这儿要好,整体上要好嘛!耍猴人一听是问这,便开始挺直起腰杆。
那你干啥还要出来耍猴?不会是出来耍猴要饭吃吧?哈哈哈……龟儿子快说!是不是这样啊?
胡说!耍猴人的嗓门高了起来:你们知道我这猴是什么猴吗?它是我花了两万多元买进的北美雪上飞!知道吗,两万多块钱呢!
好家伙,耍猴人也是小财主呀?众人开始议论纷纷。
好了好了,我已经完全明白大家想要问我的话了。这样吧,关于你们要远迁的安徽凤阳那边的情况,特别是那儿到底是比咱这儿好还是差的问题,我们一定尽快弄清楚。我想最好我们还是眼见为实。为此我提议:如果大家同意的话,我们从你们中间选派一些代表再到对接地安徽考察和调查一下,直到大家弄清楚为止。看这样你们有没有意见?县委书记笑容可掏地征求移民们的意见。
这当然是好嘛!众人言。
好,既然大家同意,那我们就立即着手准备。
—场已经冒了火药味的群体事件就这样平息了。
可县委干部们还没有等到睡下个安稳觉,第二天上班一看:办公大楼前又集了黑压压的一群移民……
又是怎么回事?县委书记大惑不解。
书记,昨天你只说那儿条件比我们这儿强,可我们还是不愿意去!群众说。
为什么?
那儿是血吸虫病区!我们不愿当大肚鬼!
县委书记感到纳闷谁说那儿有血吸虫病?
毛主席说的!
毛主席?毛主席什么时候说的?书记感到十分唐突。
你不会背七律送瘟神?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书记笑了:看来我们是同时代人,很高兴你能把毛主席的诗词背得这样滚瓜烂熟。
怎么书记,你还没有听出我们想说的意思?
我不算傻,当然知道你们为啥子背这首诗嘛!书记笑道,又说:不过你们也得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嘛!别说毛主席写这首送瘟神已经有30多年了,就是毛主席当时写这首诗时,那儿的血吸虫病不是已经被当地的人民像送瘟神似地送走了嘛!
那我们也不太放心。假如我们新迁的地方是个血吸虫病区,老子可就惨了啊!一番舌战后,众人的口气不再像起初那么冲了,但心头仍有疑虑。
这么说吧,我们不是还要组织代表去那边考察调查吗?如果大家发现那边自然条件不像我们介绍的好,如果还有血吸虫病流行的话,我在这里可以向大家表个态:要真是那样的话,我第一个支持你们不往那儿搬迁!咱这一批移民可以往后再说!你们说怎么样?
好嘛,有你书记这话,我们就放心了。
对对,要得嘛,这样就好了!
又一场讲理把险情化解了。
然而这桩理刚断,新的理又出来了,而且是个更难断的理。
那是重庆市进行的有一批外迁三峡移民,规模大,时间紧,所要处理的问题千头万绪。不想,有个县的移民局反映了一件他们无法处理和解决的事情:该县原定的几百名移民突然因为对方拒绝接收而闹着退出本年度移民计划之列。
这还了得?移民任务每年的指标必须到时完成,就像军令一般,从市长到县长,从县长到移民局长,再到乡镇的领导,村上的头头脑脑,那可是铁板一块的任务!在三峡移民区,从上到下的干部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概念,那就是干其他仟何工作,完成了七八成,干了个大概就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但唯独三峡移民不一样,你可以超指标,但绝对不能说100个指标的任务,最后只去了99个,那你的任务只能打上不及格!
怎么回事?重庆领导立即出面过问事情原委。
移民们说,某省接收地原来对我们这边的移民计划谈得好好的,可突然提出有一批移民他们不能接收!
啥子原因嘛!
说是我们的移民中有相当数量的人,不符合他们那边的计划生育政策。怎么个不符合法?
说是这边的移民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这没什么嘛,他们多数是农村贫困地区的,按照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并没有规定他们一定只能生一个孩子嘛!
是啊,这没问题。有问题的是接收方的政府部门说了,你们移民来可以,但必须按照他们那边的规定:凡生两个孩子的父母必须有一方要做结扎绝育手术,否则就不能进他们省。这是他们的地方法!
这……怎么又冒出这问题来了?他们那边的规定,那边的法也不能强用到我们这儿来呀!我们的三峡移民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他们背井离乡,远迁他乡,要付出多大的牺牲嘛!现在要让他们结扎完了再搬迁过去,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嘛!让我们怎么做工作?噢,通知移民们说:你们必须先到医院结扎了,才可以走!这不添大乱才怪嘛!
重庆方面的领导和干部们气不打一处来。
移民们闹,闹得是有理的。有理的事,处理起来就更费劲了。
如此大是大非的问题,一个是移民迁出的重庆市,一个是接收的某某省,谁也说服不了谁。这边说我们并没有违反国家政策,移民该走还得走。那边说,我们的地方法是经过人大通过的,不能因为你们三峡来的移民就特殊,计划生育是国策,谁违反了淮负法律责任!
怎么办?
向中央反映呗!
于是国务院三峡建委的领导办公桌上摆上了一份急件。可这码事却让统管三峡工程事务的三峡建委领导们也不由犯难了: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可不是哪个部门随便能说一句话就行的。
于是这一问题的急件又摆到了国务院领导的桌上。
此事应由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出面协调处理!
出路终于找到了!
重庆方面、接收省方面、三峡建委方面和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方面坐到了一起。经过激烈而务实的讨论,难题终于有了各方都可以接受的解决方法:三峡移民的计划生育问题,在迁出地时按迁出地的政策规定办,移民到迁人地后按迁人地的法规办。也就是说,你是个超计划的育龄移民,在迁出之前你可以执行本地计生政策,一旦外迁到新的省市就必须执行当地的计生法规。
迁出地和接收地的领导们终于松了口气。
移民们也不再为此事闹着不搬了。他们因此更明白了有理是可以走遍天下一次性的百万移民,中国首次,世界同样无先例。工作千头万绪,找个理来说事还不容易?
在巫山,我遇见了移民老张和老付,两人同在一个县,不是一个乡。老张是第一期移民,第一期移民多数是就地后靠,即虽也属百万三峡移民之列,但仅是从淹没的老宅基地搬迁到了后山的坡上。当年千部动员老张家搬迁的时候,他大喊小叫着不愿搬,说是原来住在江边的土地如何如何的肥沃,家里的橙柑如何的丰产丰收。后靠的山坡虽然干部们通过努力帮助他盖起了比以前更大更好的房子,但老张心里总有怨气,因为除了认为自己新家没有老宅基地的风水和耕地好外,主要还是看到像老付他们没有搬迁。
当时没后靠的老付心头有点幸灾乐祸,见了老张总是拿他寻开心说一声:老张啊,你可是三峡移民的先锋啊!谁知这话说了不到两二年,这回老付家被列入了外迁移民,而且一迁就迁到了安徽。于是老付大喊小叫自己亏了:凭什么老张他们可以就地后靠,我非得背井离乡到安徽?干部做工作,说为了保护以后的三峡环境,国家政策作了调整,加上库区没有那么多耕地,外迁可以使你们比较快地实现致富。当然,还要想到我们是三峡人民,要为三峡工程建设作贡献。老付到安徽一看,确实不错,干部们没骗自己,瞧,房子是新的,地也比老家的多,以后发展肯定有潜力,于是痛快地同意了外迁。
老付跟老张的攀比算是有了个明确的结果。
突然有一天,老付碰上了本县另一位老相识老章。一问,人家老章也是这一年的外迁移民,不过去的不是安徽,是广东。
广东那地方好啊,人家真把咱当做亲人看待,地给的是最好的,房子盖的一律是新洋房,有水有电还有卫星电视……哈哈,一句话:老子值了!
老付不信,悄悄自己掏钱走了趟老章他们外迁的点上,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气呆了:人家广东这边就是比安徽那边强嘛!
—样是移民,一样是外迁移民,干啥非要安排到安徽,别人他们凭什么到有小洋房住的广东,听说到上海、江苏和山东的也能住小洋房?老付回来后便找到了移民干部问究竞。
老付说完卜而的话,还留下一句更尖刻的话:我也是积极响应国家号召的好公民,三峡移民中的积极分子呀!从鼓励角度你们也可以安排我们到广东或者上海等好地方去嘛!不会去广东、上海那边的移民中有你们干部的亲戚吧?
像老付提出这样的问题绝对不是非理,平心而论,应该说是有一定道理的。
你自然要答复,而且要答复得令人家心服口服。
难就难在这里。难就难在该到什么地方的你还必须到那儿去。国家要安排百万移民,不可能绝对的一个2004年8月23曰,重庆开县1928名三峡移民乘坐5艘大型旅游客轮从万州港出发前往安徽艽湖。这是三峡移民5年来单次水路运送人数最多的一次新华社供图。
重庆自然条件,一个规格模式。广东上海富裕,愿多拿出些钱为移民盖小洋房;安徽湖北的政府和人民热心呀,他们派人来一对一、一帮一地为你发家致富送知识,送经验。只要再往细里深里长远里想一想,看一看,原来不管外迁到哪儿的移民们都得到了实惠和特别的关照。后靠的更不用说,你不用经历背井离乡的外迁遥途与不适,你可以在淹没期前的几年间就获得那些闲置地的双倍甚至几倍的收成,你还可以享受以后三峡丁程建成后的源源不断的好处……
理,有大的小的,短期的和长期的,就看你从哪个出发点寻思了。
移民们能不寻思嘛!他们天天在寻思,每一次寻思就想出一大堆理来。三峡移民工作就是在这千寻万思中不断解决问题,又在不断解决问题后出现新问题的过程中进行着。
难在说不清的事上。
说不清的事在三峡移民过程中太多太多,多得通常令政府和主管三峡移民工作的部门也无可奈何。然而国家定下的三峡工程建设时间表是全国人大以法律的形式决定下来的,水赶人走的现实是绝对不能发生的。
百姓凭什么要搬迁?你让他搬迁,除了必要的觉悟外他会向你提出种种有关他自身利益的问题,只有当他认为所有问题都可以心满意足了,才会同意搬迁,才会与政府签约,才能销户走人。倘若不是这样,他可以爱理不理,你政府和干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照常只管拎着草帽遛江边去纳凉逍遥……
在奉节,当时主管县城搬迁的陈县长给我诉说了他当了6年移民县长的万般苫处。中间最难办的就是那些说不清的事。说不清的事,是指有的是合情不合理,有的是合理不合法,而有时许多事是既合情又合理,也合法,但就是国家可能一时还没有出台相关的政策。但上级下达的移民任务是死的,什么时候走多少人,走到哪个地方都是铁板一块,想改也改不掉的事。我们就得硬着头皮去处理那些像乱麻团一样的事,而且必须处理好。
他举了奉节县城搬迁中百姓们提出的事,比如城镇居民要搬迁了,县里按照当年长江水利委员会统计的实物数据,他们奉节县城内大约有私营经营门面房800多家,县政府和移民部门就开始按此规划在新城建设并按上面的数据安排相应的店面。但后来真正开始县城搬迁时,发现这里面出入太大。移民中的私营经营门面房下多出一倍多,达200自来家。800与2000之间可是个差异巨大的数字,放在奉节这样的小县城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国家的移民政策和移民补偿款也都是铁板一块,不是想改就能改得了的。同样,老百姓的利益也不是想砍就能砍得了的。动员百姓为三峡作贡献虽然能起一些作用,但如果他们应当获得的正当利益得不到,移民们绝对不会干,这一点也非常确定。
立即重新调查!县长代表政府发出紧急命令,这是关系到奉节全县整个移民进程和新城建设的大事,弄不好还会给三峡工程都带来影响!
移民局的同志们,会合工商、公安等部门开始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挨家挨户,一个门面一个门面地调查核实,结果发现除了一些借机谎报外,确实有几百个门面房漏登记了。再细问移民们到底为什么在1992年长江水利委员会来人进行实物调查统计时没能实事求是报登时,这些私营业主说出的种种理由有的听起来能笑掉大牙,有的还真颇可同情的。
某店主说,长江水利委员会来调查统计时,他正跟老婆因为财产问题闹得不可开交呢,老婆背着他悄悄将店面连同房产卖给了别人。而长江水利委员会的调查人员当时说,你拿不出房产证,最多只能算你是租赁的业主,移民实物补偿这一条你就不符合条件。等到这位店主跟老婆打清官司要回房产权后,长江水利委员会的调查统计工作早巳结束了半年多,自然在几年后三峡移民真正开始时,这位店主就找不到自己的那份房屋补偿款了。
另一位业主更有意思:实物调査统计的工作人员找到他家时,他只管忙着干自己的事。第二次人家又来找他时,他干脆在门上贴了一张告示:此房已出售。长江水利委员会的人根据规定就不再对他进行房屋登记了。几天后此君从外地办货回城了,见长江水利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正在别的店铺内左右前后忙碌着,他偷偷直乐,心里说道:瞧这些人瞎忙乎什么呀!三峡工程闹了几十年,从我爷爷辈,一直闹到我这孙子辈,建它个龟儿子!老子才不信能建得起来!几年后人大通过决议,三峡工程真的动工了,他这才着慌了,自知吃亏已成现实。
上面两位广兄的事例特殊吧?不特殊!在三峡库区这种情形实在太普遍了。
你不能全怪老百姓不明事理,不懂世事。走一走库区你就会知道,多少年来关于重庆——三峡工程上与不上的争论早已把三峡人弄得疲沓了,不少人根本不信这辈子能看到高峡出平湖的壮观景象,权当那是子子孙孙的梦吧。而当梦醒时,他们才发现自己做错和想偏了许多事。一旦政府让他们移民搬迁时,即使是红着脸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找到政府。
人民的政府能不管这类扯淡的事?不行,管是无疑的。但管一下有时问题更复杂,复杂也得管下去,直到管彻底。管不彻底的事,移民就无法进行。
外国人评说中国的三峡移民是难以啃得动的世界级难题,那是从表层的意义上理解的,或者是从过去那些失败和痛苦的水库移民教训中得出的结论。在他们看来,三峡移民难在数量上,难在中国的国力薄弱,难在还没有一套完整有效的安置经验上。固然这几个原因非常直接,但中国人自己理解和感受百万三峡移民的难,是难在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方面:今天的移民,他们中有人将党和国家的照顾政策,将各级领导和干部们的热忱呵护,将社会的百般关照,将世人格外关注三峡工程,看做了自己当移民的特殊,内心深处充满了这样的优越感,似乎国家和社会都应特殊地向着他们一样。
巫山有位移民,人称国家干部,那是因为从999年开始动员移民外迁后,此人便干脆利索地跳出了农门。开始跑到县城待着,后来到了重庆待着,再后来便一步跑到了北京。他的全部理由是国家拨了移民款有400亿,那么百万移民每人该拿到4万元。可为什么我们偏偏没有这个数呢!他到哪儿都慷慨激昂地述说他的不幸,他说他家5口人,干部贪污了他家的移民款,只给了十一二万元,至少让他吃亏八九万。不知详情的人听后深为同情这个移民。
可不,用于三峡移民的款是400多亿,这是全国人大会议上公布的数字,百万移民,每人4万元,准确无误、天经地义嘛!
相信这话的不仅有国内同胞,外国个别记者都借助此人的话来攻击我们的三峡移民工作。
见有人同情,见外国人都在摇旗呐喊,此人更加得意。后来发展到连国务院三峡建设委员会领导的车他都敢挡,甚至上财政部要钱,到中纪委声讨。最后闹得实在过分,便被有关部门送回了原籍。但他仍找政府和干部要钱。
有一天,镇党委书记总算逮到了这位几年不见其人,只闻其声的上访专业户。问他学习过国家的移民条例没有?
那人摇摇头。一脸的不屑。
书记就告诉他:国家说的三峡工程款用于移民安置的预算确实是400多亿元,但并不是说这些钱都是给移民本人的,因为这中间还有迁出地和接收地的费用。这一点你明白吗?理解吗?
那人点头了。脸有些红了。
书记说,那好,我再问你:你学过国家有关的计划生育法律文件精神吗?
那人的脸一下就白了。
书记的脸也跟着严肃起来,说:国家允许一对夫妇生一个小孩。我们重庆市对农村特別是山区的那些家庭缺少劳力的最多允许生两胎。你家生了几个?3个吧?是违反政策吧?违反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知道要接受什么样的惩罚吗?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还想获得移民资格,还想伸手向国家要钱,你自己说有没有理?
那个移民的头昂扬了几年后,此刻终于垂了下来。
最难最难的是政府——在三峡库区,我们到处可见舍小家顾大家,愿为三峡作贡献这样的口号。这里的大家自然指的国家。咱中国老百姓听惯了国家这个词,国家在他们的心目中是神圣的代名词,是庄严的代名词,是幸福和兴邦的希望,是从胜利走向胜利的保障。
但国家不是一个空泛的概念。国家也是有人支撑的一个机构和一个群体组织,它只是由无数个百姓的小家组成的大家而已。俗话说,各家都有各家的难事,自然大家也有大家的难。在三峡移民问题上,大家其实绝不比百万移民的小家难事少。
三峡移民最难最难的是国家和政府。
先说说为啥一项谁都知道利大于弊的工程要拖了几十年才兴建?
当然是国力问题。
然而国力问题是唯一的吗?否!没有一个统一的思想,没有一个被全民族接受的振兴大中华的战略,没有一个这样的战略下的精心论证的科学方案,有了国力也照样不可能上马三峡工程。
关于三峡工程的问题,儿任国家当家人几乎全都耗尽了精力,毛泽东是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人,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实现高峡出平湖的宏图大略。只有邓小平举起改革开放的旗帜,在全国各行各业都有了充分准备的基础上决断三峡工程早上比晚卜.好。只有以江泽民为核心的党中央从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出发,实现了三峡工程的建设。而第三代领导如果没有第一代、第二代领导人的铺垫与准备,即使再过十年二十年的时间,三峡工程照样不可能动工。
三峡工程的难,难在工程技术之外的事上。
就百万移民一事,国家的难比百姓想象的不知要难多少!
就一个到底应该移多少人的问题,便够国家难的了。
早先的方案是尽量少移,因为过去的50年间证明,凡一次重大的工程移民,几乎都留下了擦不完庇股的烂事,忧白了多少民政干部和领导人的头发!为了处理这些移民的后置问题,国家的钱像在填一个无底洞……
少移民就是好?
绝对不见得。少移民就会使本来可以发挥巨大库区容量的三峡工程变得不伦不类。要想发挥三峡枢纽巨大的水力资源作用,就必须把水库蓄水位往上提,提得髙高的。于是,移民就这样变多了。
三峡工程决定了它必须是大量移民的伟大工程。
于是,国家在这样不可更改的客观面前,开始考虑尽量少让淹没区的移民们背井离乡,中国人对故土的恋情甚至超越于任何一种人间的情感。就地后靠的思路正是鉴于上面的因素一完全的一个为民着想的思路。
然而,三峡地区本是山高水险之地,可耕面积人均不足1亩,三峡水库所淹没的正是原先老百姓们耕种的最好的土地,大片的沃土在此间荡然无存,本就缺少耕地的库区更是无地可耕。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没有土地的农民只能沦为孤苦的难民。难民多了,国家还能稳定?政权还能巩固?
其实,根据卫星航测,三峡库区可耕面积应该能够至少达到1000万亩,真正淹没的仅几十万亩。不过,老百姓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可耕面积和实种耕地之间是需要时间的,即一块山冈乱石坡,你要让它成为有粮可收的耕地,没有三五年恐怕难成现实。
矛盾就这样出来了。国家得想办法。
国家也终于想出了办法,而且办法想得非常非常之早,就在建设三峡工程的决议尚在一遍又一遍地无尽地论证时,试验在后靠的山冈上开垦种植柑橘的战斗早已拉开。
还好,白花花的银子扔在那些乱石山冈上真还种出了郁郁葱葱的果树,适合三峡地区生长的柑橘林让移民们看到了一丝希望与安慰。于是种柑橘成为一项缓解移民生存危机的措施被广泛推广,但时不多久,真正的大规模移民开始时,市场经济的风暴突然把三峡移民的柑橘致富梦吹得一干二净:土生土长的柑橘哪能打得过洋货洋果?就连本国本省的水果也可以将屈原老先生千年传下的柑橘打得稀里哗啦,一分钱不值!
移民们哭了。国家更在哽咽。
办法还得重新想。
于是,新的长江三峡工程建设移民条例中有了这样十分醒目的内容农村移民应当以发展大农业为基础,通过开发可利用的土地,改造中低产田地,建设稳产髙产粮田和经济园林,发展林业、牧业、渔业、副业等渠道妥善安置;有条件的地方,应当积极发展乡镇企业,发展二、三产业……是啊,有条件的地方当然好办,问题是三峡库区真正有条件办二、三产业和乡镇企业的实在不多。―至于其他诸如可利用土地、稳产髙产粮田等等都不易有嘛!
即使上面的都有,田有,地有,乡镇企业也有了,二产三产也有了,突然有人提出一个更大的问题:三峡库区不能再走过去一些水库的老路,千万不能让这一伟大工程和伟大的水库成为一个人畜满患的大粪池,保护环境是三峡水库和大坝的根本。
好嘛,国人的环境意识都加强了,好事一桩!可百万移民都后靠到山上去了,三峡水库必定带来生态的严重后果!
国家又出现了一个大难题。为了解决未来三峡水库环境问题,总理一出手就是几十个亿人民币!但这还是解决不了一个根本问题:库区百万移民问题。
就地后靠便成了问题中的突出问题。专家们的尖锐意见,就差没当面指着国家领导人的鼻子说话了。连国外的好友和敌人也跟着对此问题大加评论,比讨论自己家的事还起劲。
迁!迁出库区!国家经过反复论证和思考,决定二期甚至三期的移民尽可能地外迁到他乡。
开始是在本县本市本省解决,后来本县本市本省也不好解决了,就决定迁移到其他省去。
选哪个省?自然首先想到了人口少土地多自然条件还比较好的黑龙江和新组织外迁移民吧!于是经过千动员万动员,总算组成了首批赴新軀的移民约2000余人,去黑龙江的也有几千人。
新疆是个好地方,满地的葡萄香又香,还有那姑娘美如花……巫山等地的2000多三峡移民,怀着美好的向往不远万里,到了新疆。果然不错,因为他们到的时候是8月份,正是新疆最美的季节,姑娘也确实美。移民们感到特别的新鲜,看惯了峡江的水和山,再看看新躺的天和云,真的让移民们心都乐开花了:那天真蓝真蓝,那云白得像女人的酥胸……有人写信回来这么说。
可是,这2000余人在不到第二年的开春时节,他们无一例外地全都回到了库区。怎么回事?不是好好的嘛!咋都回来了?
龟儿子,啥好嘛!回来的移民们拍着身上的寒气,说:那不是我们南方人待的地方!冷得出门撒尿都成冰棍了不说,我们一年四季干惯了活哪有闲得着的时间。可新疆倒好,一整个秋冬全都窝在炕上连个家门都不出,那日子老子没法过!
原来如此。
黑龙江方面情况基本一样。
试点外省市区的三峡移民全军覆没。
怎么办?往哪儿迁移才能走得出,稳得住,逐步能致富?
国家面前又出现了难题。
既然三峡工程是有利于全国人民的事,理当那些因三峡工程而得益的长江中下游省市在安置三峡移民方面做贡献。对,长江中下游省市又都是经济比较发达的地方,安置一定数量的移民应该不成问题。三峡移民到了那些地方日后发展和稳定相对都会好多了!
这个方案可行!中央领导圈定此举为上策。
这么着,列出了上海、江苏、浙江、福建、广东、江西、湖南、湖北、山东、四川还包括重庆市未淹没区这些自然条件相对好、经济比较发达的,且以后能在三峡工程建成后得益多的11个省市,接受安置三峡外迁移民任务。与此同时,中央发出了对口省市向三峡库区支援建设的通知。
后者收获多多,各省市特别是江苏、上海、广东、浙江等省,财大气粗,友谊深厚,大量资金无偿给了三峡人民。今天我们到库区去走一走,你所看到的最好的建筑,几乎都是上述兄弟省市人民支援的。至2005年底,全国对口支援三峡库区的资金上百亿元,充分体现了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和情谊。
不过,说起安置移民则碰上了另一些难题。某省一听说他们也有万余名三峡移民安置指标,觉得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笑眯眯地跟上面和三峡库区的同志商量:要不你们也别把移民送过来了,我们按每个移民几万元钱给你们,人嘛还是留在三峡算啦!
不行!中央说话了。移民外迁就是为了解决将来三峡水库的人口压力,平衡地区发展和环境问题,这是百年大计、千年大计的事。
好好,中央说了算,我们坚决听从中央的安排。不过,既然要让我们安排移民,那就得有安置费吧?
这个自然。
别以为国家就那么容易,其实大家办事有时跟小家做事形式上有许多相似之处。兄弟姐妹之间要讲究平衡,儿女之间也不能偏心眼,该重该轻,都得有技巧和尺度。
但现在地方的政策和权力也不小啊!比如上面说到的计划生育政策,比如有的省市为了表现他们在安置移民上怎么地出力卖力就不惜拿出最热情的态度和本钱盖小洋房、安闭路电视啥的,这过冷过热的做法,看起来都不是什么大事,但对百万移民来说,情况就大不同了。为啥让我们结扎了再搬迁?为啥别的省市移民能住小洋房而我们住不上等等问题,你让国家怎么个回答?
不回答也不行。老百姓逼急了,敢到北京去上访。
国家还得出面协调,解决。对一些重要的问题还得用规定、条例甚至是法律来确立。但法也是人制定的,时间往往是这些法的掘墓人。
就拿关于对移民的淹没财物和生产资料的补偿来说,国家有多难,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才明白。
先是永远确定不下来的工程上马时间,再是如此630公里长的近1000平方公里面积上的大到一个几万人的丁厂,小到农民宅前宅后的几棵小树,你都得一—登记实测,仔细丈量。老百姓可不会像你那么粗粗扫一遍便完事了,假如你稍稍马虎将皮尺斜拉了一下,他可瞅得清清楚楚,不跟你玩命,也会骂得你狗血喷头。仅这淹没地的实物和土地统计测量,国家花的钱不说,几千人的队伍整整干了两年多。
这你以为就完事啦?非也,事实证明,不论当时担任这一重要工作的长江水。
2006年3月8日在重庆奉节港码头,三峡移民站在客船上向送行的人挥手告别新华社供图。
利委员会的技术人员是多么地细心和负责任,漏报虚报假报的情况还是存在。错的可以改,漏掉的还可以补,但有一点却无法修修改改,那就是移民们和淹没区域内的实物补偿到底以什么时间为准这一点是修改不得的。
你说关于三峡工程建设决议通过的那一日截止?之前的可补,之后的就没有补的了?那好,几千人的实物测量和统计队伍能在那一天之内将全库区1000平方公里上人们的食居宿行全部统一吗?你能保证那一天内没有十家八家的农民在盖新房?能保证那一天内没有三五十个产妇要生孩子?能保证那一天没有百个十个新门面开张,十个百个老企业关门倒闭?谁也没有那本事!难啊!可不断定哪一天作为截止实物统的日子,你三峡工程预算这一块能出得来吗?三峡大坝什么时候建得起来呀?
不行。绝对不行!
于是,国家以1992年12月某——日为杠杠划出了一条截止线,即你这一天之前经长江水利委员会统一登记在册的房子将来在确定你为移民时就可以得到国家的补偿,如果在这之后再盖的房子就不会得到补偿。当然,这里面还考虑了当时国家认为比较合理的因素,如你虽然在1992年12月某日之前没有把房子盖起来,但你已经办了相应的建房手续,那么长江委员会也给你登记在册,以后的补偿同样能够得到。人口也是这样,假如你的孩子是在那一天之前出生的还要是不违背计划生育政策的就可以在日后得到移民补偿。相反,在这之后出生的就是差一天也不能在日后领到移民补偿。同样,当时国家还考虑了认为比较合理的因素,如女同志可以证明你已经怀孕的话,也可以将小孩放在常住人口之册。问题是,具体的情况远比人们考虑到的可能因素要复杂得多。
我在采访中了解到,三峡移民中工作最难做的大概要算这方面的事了。比如关于房子问题,老且姓对此最为敏感,也最为较真。其实换了谁也都一样。
举例:某村的张三,他在1992年12月某日前确实只有3间房,但他的儿子要结婚是早先定了的事,结婚时间定在1993年春节,但因为当时张三家里经济有些困难,还有一些材料未备好,所以当时长江水利委员会来统计房子时他家既没将新房子盖起来,也没有来得及到有关部门去办相应的手续。可后来为了赶春节能办喜事,张三动员了亲戚和村上的力量,赶紧着在一个多月内把房子盖好了,儿子的喜事也办了。这事村上的人都还记得。但时间过去后,移民的补偿政策下达了。张三家都是要搬迁的移民,结果在办理房屋补偿时,他1993年春节盖的另外3间房子根本不在册,所以也就没有补偿。张三为此大为不满,说干部不向着他,在搞腐败——张三指的是一名村干部比他房子盖得晚,却拿到了补偿费。
其实那干部的情况是这样的:我们暂且说那干部叫老林吧——老林是个明白人,当时他确实还没有把房子盖起来,材料还备得不足,可人家聪明呀。一听长江委员会派人来实测统计淹没生产资料情况,他便赶紧到有关部门办理了建房的手续,啥子建房批件,样样齐全。长江水利委员会的技术人员一看:没错,老林的预建房可以登记入册。后来老林的房子在张三盖房子的半年后才动手建新房。几年后三峡移民办理房屋补偿时老林他顺顺当当地领到了几万元房屋补偿费。老林对此理直气壮,说我根本不是啥子腐败。
这还不算是最溪路的。
某村的菊花与兰花是同岁的一对好姐妹,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使她们在嫁人时也选择了同一村,而且结婚日子都是同一天。后来,她们的小宝宝也在同一年出生。可在三峡移民时,菊花家的孩子是有名分的小移民,也按照规定领到了几万元的安家补偿费。但兰花家的孩子却没有领到,因为孩子不是在册小移民一尽管孩子也必须跟着父母搬迁走人。原来,在当时长江水利委员会来村上登记户口时,菊花正好在家,又上医院做了8超,向乡计生委的干部出具了生育证明,于是菊花家成了事实上的3口之家。可那年那时兰花正随丈夫一起南下打工去了,虽然也接到了家里来信,可就是没有到医院检查身体,其实那时兰花也已怀匕了孩子,就因当时的大意,结果几年后吃了大亏。
像移民兰花和张三这样的具体情况提出来,你政府和干部回答得了吗?移民们够实事求是的可你政府和政策也能简单按此具体情况具体办吗?不能,至少非常困难。
难题因此增加!难题的难度也在增加!
有人说国家一天一个章法。那么我想友善地问一声:假如你来当这个国家的家,你又将怎么处理这样的问题呢?
我们的政府是人民的政府,当然不能在百姓面前这样说话,可实际工作中确实有许许多多的难题连国家和政府都是非常为难的。
在三峡移民问题上,国家就处在这种境地。
百万移民本无先例,今天的移民又与过去喊政治口号的年代不一样,市场经济条件下百姓也知道讲价钱讲价钱本身并没有错,更何况三峡移民是非志愿移民,什么样的问题随时都可能出现,即便是当初认为最合理最科学的政策,几年后却发现完全行不通。
然而三峡大坝已一天比一天高矗立起来,长江之水在一天比一天上涨,移民必须在规定的时间里搬迁,这是建设工程的必须,这是中国历史的必须,这还是不可抗拒的民族命运的必须!
在一项决定民族未来和社会发展的伟大工程面前,在人与水的较量过程中,人有时必须退却,必须让步,必须离开你那热恋的故土与家园……
三峡移民工作就是这样的艰难与不易,光荣而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