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浴血左右江 “欲擒故纵”——桂系施计“剿歼”红军

1930年元旦刚过,东山再起的桂系军阀首领们器宇轩昂地开进了广西首府南宁。领头的将军是个长着一张国字脸、体形矮壮而又威猛的广西佬。他骑着一匹浑身雪白的高头大马,在城南邕江大堤上仁立眺望片刻,遂轻轻挥动一下鞭子,马就悠悠地迈动四蹄走下堤岸。

“星移斗转,我等又杀回老家来了!哈哈 ”

他回头向众将领朗朗一笑。众将领也都跟着开怀大笑。在荷枪实弹的卫队护拥下,在欢迎的鞭炮锣鼓声中,他们个个春风满面地进了城。 人们一看便知,那个领头的将军就是桂系的“龙头老大”李宗仁,跟随其后的分别是白崇禧、黄旭初、夏威等,他们都是手握重兵的桂系集团首领。尽管满城震响着欢庆节日般的鞭炮锣鼓声,但在人们心头却蒙上了一层恐怖的阴影,耳边犹如响彻大地的枪炮声——此景此情,人们明白:看似喧闹祥和的背后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各路军阀虎视眈眈,争霸逐鹿。

中国老百姓的罪还没有受够。黄绍竑这些天一直在为他重主广西大政而马不停蹄地奔忙穿梭。吕焕炎、杨腾辉、黄权等旧部通电倒戈拥蒋后,但很快又归顺其主李、白、黄。由此,黄绍竑便打起了再做广西之主的主意:他一面同未来得及就位即被蒋介石罢免的广西省政府主席吕焕炎、第四编遣区司令杨腾辉以及黄权、梁朝玑等桂系将领商议,把李宗仁、白崇禧接回南宁;一面通过内线向蒋介石求和买好衬价还价,想以此平息蒋桂之争,握手言和。蒋介石闻之甚喜,他深谙李、白、黄乃桂系中坚三巨头,只要将这仨人的“桃园结义”攻破,使其搞不到一起,桂系就兴不起太大的风浪。为了收拾广西,蒋介石先以广西军事督办相许,并悄悄送20万块大洋给黄绍竑,要黄承劝李、白,不再挑起蒋桂战火,到时黄绍竑不仅可以做广西省主席,而且可以到中央国民政府做内政部长。——无疑这是蒋介石对桂系分而治之的一种策略,由此也可窥见蒋对付桂系绞尽了脑汁,用心良苦。

欢迎李老大、白老二这两位无冕之王重返桑梓的场面,搞得十分热烈、隆重。善于调摄的黄老三还特地雇用英国的一架小型客机,把两位嫂夫人从香港接回南宁,迎进早已收拾好的李公馆、白公馆。

这天中午,黄绍竑就在李公馆摆设了酒席,一来为李、白接风洗尘,二来对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表示庆贺。

李宗仁一身西装革履,一改他那“沙场骁勇”的军人装束,颇有几分政治家的睿智、沉稳而圆熟、练达的气韵。他的夫人郭德洁梳着庄重的发髻,身着黑色紧身旗袍,脚穿长筒丝袜和白色高跟皮鞋,一身打扮与她的地位和身份极为相称;她的娇小轻盈的身段与丈夫极匹配,相得益彰。夫妇二人早早来到公馆门前,迎候客人。

素有“小诸葛”之称的白崇禧仍然身着笔挺的将校服,头戴大盖帽,低低的帽檐儿下,那双犀利的人的眼睛,看上去似乎比过去任何时候更精神,更倨傲,更凛然不可侵犯。他用一副高傲的微笑,频频挥动着戴着雪白手套的右手,向站立在公馆台阶前的耆老故旧和他的部下致意。他的夫人马佩璋体态丰腴高挺,穿一身绛红色的金丝绒旗袍,使得白皙的肌肤一如棉桃绽放。论长相虽比不上郭德洁秀气,但大脸柳眉,精明泼辣,倒也另有一番诱魅。 她与丈夫的姿貌也极为匹配,相得益彰。

盛宴上,黄绍竑邀来的一些在野的或流亡归来的军政耆宿们,频频举杯向“龙头老大”李宗仁敬酒:

“李将军,老朽借花献佛,权且代表广西父老乡亲向你敬酒致意:一柱擎天,惟德公是焉!”

“德公一向体恤民情,蹈险犯难,不失英雄本色啊!”

“时令乃‘龙抬头’,德公此返桑梓,安抚一方,造福于民,定将载刻于史册!”

李宗仁举杯回敬,连声感叹道:“惭愧,惭愧呀!我身为封疆大吏,既不能守土,又不能卫民,很对不住我广西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啊!但只要德邻一息尚存,誓与我八桂子弟赴汤蹈火,为争取民主政治和自由,奋斗到底!”

噼噼啪啪的掌声四起。 这些耆老故旧们仿佛随着“龙头老大”的铿锵之言已经看见了“民主自由”的曙光。

李宗仁那张不怒自威的国字脸上,在憨厚坦诚的微笑背后隐隐闪出诡滴玄奥的笑意。

他当然明白这些溢美之词的用意,他从这些暗喻着对现状不满、憧憬“民主自由”的言词中,发现了一种新的希望,一种对蒋介石独裁统治的憎恨,对各派军阀无休止征战的怨愤,而又对共产党赤化广西的极端恐惧的情绪,正在各阶层蔓延、膨胀。如能掌握住这种情绪,加以利用,便可赢得各阶层的支持。李宗仁以他军人善于抓住战机的敏锐,很快便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相信,搞政治也和打仗一样,看准时机,果断出击,勇猛突破,即能扭转战局。对于他来说,要摆脱眼下的困境,就必须抓住这个突破口,大造声势,取得民心。他从这几年与老蒋的较量中已学会了不少靠枪炮争夺不到的东西。老蒋不是推行“三分军事,七分政治”吗?他“李猛子”也知道怎样把自己军人的粗鲁、地方军阀集团首领的狭隘自私等等不利形象修整装饰好,代之以开明、礼贤下士甚至涂上一层有点激进派的油彩,使自己作为一位众望所归的民主政治家的形象,树立在南中国的大地上,铭刻在各界人士的心目中。他不但要和蒋介石争夺天下,而且还要和共产党争夺人心。

他相信,只要在自己树起的“护党救国”的旗帜上再写上“民主改革”的宣言,便能无敌于天下了。他认为,当今的中国,人们不是害怕共产党就是厌恶蒋介石,为了寻找到自己在中国的政治地位,只有另辟蹊径,开创出一个连他本人也感到十分模糊而又陌生的理想王国——这个王国也许就是放大了几倍、几十倍的广西,也许是象征民主自由的美利坚合众国的影子。总之,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在他的王国里,没有可怖的共产党和可恨的蒋介石,至于其他的党派和个人,他的胸怀还是可以容纳得下的。

那些被邀来吃宴的部属们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他们一边痛饮,一边欢呼,随着留声机放出的舞曲,便踊跃地邀起太太小姐们相搂相抱地纵情狂舞。

李宗仁离席坐到了沙发上,双手捂着捏起的一支牙签逐一剔着牙缝儿。

黄绍竑知道“龙头老大”平时并不甚喜欢节奏太强烈的曲子,便马上令秘书去换了一支悠婉、缓慢颇含几缕哀戚的歌曲——南唐李后主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宗仁听着这哀戚的声调,面色显得颇为忧郁。眼前的欢乐气氛并没有感染他那沉重的心绪,就像刚一露晴的天空,转眼又布满了浓重的阴云:6年前,他和白崇禧、黄绍竑结拜兄弟,在玉林镇起事,将盘踞广西数年的老军阀陆荣廷、沈鸿英驱逐出广西,继而与蒋介石联手取得了北伐的胜利,接着又与蒋介石一声“清党”令下,短短几天工夫,使共产党成千上万人头落地。“而蒋氏实为独夫民贼,反转过手来要消灭异己,于是大肆讨伐,战火纷燃,使国家民族破碎,人民流离失所,数以千万计生命死于战乱!要治邦安国,民得宁日,须打败蒋氏方可实现!”——这是他在宴会开始前所作的祝酒词。但他心下暗想,老蒋难斗啊,最终鹿死谁手尚难预料。

“德公,你也来跳跳舞吧。”黄绍竑满脸堆笑地走到李宗仁跟前邀请道,“今日最好什么都不要去想它。”

李宗仁摇了摇头,脸上毫无悦色。

黄绍竑见状,便暗暗传令部属向“龙头老大”告辞而散。他非常晓得“李猛子”的犟脾气,平时轻易不发,一旦发起九头公牛也拉他不住。

“季宽(黄绍竑字),广西自治还由你来主政坐守,我和健生还要兴兵讨蒋。”

黄绍竑听了此话,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脸上仍堆满了笑,委婉地说:“德公,且莫操之过急,眼下还是养精蓄锐、从长计议、蓄势而动为上策。”

李宗仁忿怨难抑地说:“去他妈,我们与老蒋不共戴天!是他把我们搞得声名狼藉!这奇耻大辱不报,又复何言?”

黄绍竑显出一副悲怜凄婉的样子,低声沉吟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恕弟直言,我们且不可授人以机,替汪兆铭做嫁衣裳 ”

李宗仁略有所悟地点点头:“汪氏其人是何货色,我等心中自明白,只是借他一时之力,不堪大用!”

黄绍竑趁机劝说道:“德公想必知道,西汉的萧何,这个人物不可多得 ”

李宗仁狐疑地瞄他一眼:“这么说,当今之萧何乃季宽贤弟了?”

黄绍竑连连摇头:“弟岂敢与古贤哲相攀而论,我是说我们跟老蒋斗了这么多年,没斗过他,原因何在?惟最要因者,是蒋氏柄握朝权,而我们则朝中无人,充其量是个地方实力派。用三国曹植戏言曰:‘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贵且快意。’不过而已而已 ”

李宗仁似乎听懂了他的言外之音,便问:“季宽的意思是说,我们最好有人去‘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黄绍竑笑笑,由衷地说:“跟老蒋死拼硬打不行,只有跟他周旋,搞点妥协,搞点绥靖,乃为权宜之策。兵多将广而无其帅参朝主持,到头来还不是授人以机?恳望德公、健公借鉴北伐与蒋氏联手之策略,在党府争得席位,进而广结盟友,招降纳叛,到时这江山由谁来坐就看造化了。”

李宗仁睁大眼睛盯着黄绍竑那张方面垂耳的佛脸,仿佛面对的是一位高僧,不觉有点肃然起敬,突然狂放大笑道:“哈哈哈,好你个黄老三,鲸口 吞舟,胃腹蛮大哟!”

这时,白崇禧拿着一份急电走过来,骂骂咧咧地嚷道:“李明瑞不识抬举,冒天下之大不韪,纠集左右江共匪和农军,要来夺取南宁!娘的,他若能在南宁府立足片刻,我就把脑袋卸下来给他!”

李宗仁接过电报看了看,半天没吱声。半月前,他曾给李明瑞写过一封亲笔信,要黄绍竑派人送到龙州。李宗仁在信中对李明瑞在北伐屡建奇功大加褒扬,并表示“不计前嫌与恩怨,以重振广西大业为计,愿与裕生兄等精诚团结,共讨蒋贼”。还以新编独立军军长之职相许,敦请李明瑞“速来南宁晤面”。谁知李明瑞概不买他的账,怒颜谢绝。好嘛,现在竟率兵攻打南宁来了!

不消说,李宗仁等对当时在左、右江地区兴起的红军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重视,认为他们充其量是由俞作柏和李明瑞拉走的两个警备大队的兵力,不过五六千人枪,况且又是在偏远的交界之地,再闹腾也成不了多大气候,只是觉得李明瑞竟跟共产党跑了太可惜,待以后有时机一定要把他和他的人马招纳过来。

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一口,缓缓吐出:“健生,你对此有何高见?”

白崇禧说:“刚才我与吕、杨、黄等已商议对策,目前我们最大的危险是东南面,而不是西北面。如果我们把兵力调往左、右江,那就等于把梧州、南宁拱手送给了陈济棠;还有湖南的何键,也会趁机占领桂林和柳州等城,”

黄绍竑连声称赞道:“健公言之有理,言之有理!陈济棠灭我之贼心不死,我等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李宗仁说:“分散用兵,乃兵家大忌。我们的兵力应集中放在东南面,一防陈济棠,二防何键。至于左、右江,那里不是还有一个民团总司令谢崇坚和地下军司令黄金廷吗?据说二将手下各有两千人枪,我看是可以对付共匪的。”

白崇禧说:“尽靠谢崇坚、黄金廷那些散兵游勇、虾兵蟹将怕是不行,可悄悄调梁朝现一师四个团去会剿。这样,一来可以让南京看作是吕、杨、黄在执行蒋的剿共命令;二来可以速决速战剿灭共匪兴风作乱;三来可随时对湖广相机进击。”

李宗仁听来,为之一震:“好!好!真可谓‘三全其美’,就这么办!”

黄绍竑说:“以我之见,还是来个‘欲擒故纵’之对策,把共匪赶出境去,让黔军、滇军、湘军分别调兵去剿歼他们,这不是更好吗?”

李宗仁和白崇禧一听,顿觉黄老三这主意更是一步高棋,当即商定“欲擒故纵”之部署。

但李、白怎么也意想不到,素有“桂系高参”的黄老三此时心中已另有他图,与老大、老二貌合神离。在不久的蒋、冯、阎、桂“中原大战”之后,他便离开了李、白,投入蒋氏集团,而且颇得蒋的信赖。虽然蒋介石命黄绍 竑做广西军事督办,但黄绍竑却不忍与李、白兵刃相见,便悄悄拿了蒋介石给的赏钱去香港、菲律宾、新加坡等地观光消遣。蒋介石见黄绍竑回不了广西,遂让他当了内政部长,后来又任命为浙江省主席和湖北省主席。抗战爆发,蒋介石组织作战机构,任命黄绍竑为作战部部长,后又调他去当阎锡山的副手——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太原会战失败,黄绍竑回到南京,日军已攻占了苏州、嘉兴,正向南京、杭州进迫,南京国民政府已经开始向武汉、重庆撤退,蒋介石又命黄绍竑重任浙江省主席。黄上任不到三天,杭州已快要沦陷,他率省府退至金华,组织青年抗日敢死队、兴办兵工厂,虽然天高皇帝远,但蒋介石对他仍然盯得很紧,遂派人把他的兵工厂和武装队伍接管了,并斥责他的省政府“声名狼藉”。黄绍竑一气之下,去电要求辞职,蒋介石不准。黄绍竑便跑到武汉向蒋面陈衷曲,遂又无比忧伤地回到浙江。抗战胜利后,他幽居香港,终日无所事事,除了喝酒解闷外,便是遥听国内国共两军殊死决战的枪炮声,而每每听到的却是国军节节溃败的消息。直到1949年,他受李宗仁、张治中之邀,参加国共两党和谈,周恩来称他为“和平使者”。

黄绍竑文武兼备,在长期的军事、政治生涯中,公余之外,颇喜文学, 擅长于“词”,有苏东坡“铜琶铁板”的风味,作有自传体专著《五十回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政务院政务委员、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至第四届全国委员会委员、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委员、法察委员会委员、民革中央常委兼和平解放台湾工作委员会副主任。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分子,后予以改正。1966年8月于北京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