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浴血左右江 隆安鏖战,红七军进攻南宁受挫

天空塞满了被山炮和迫击炮弹撕裂的骇人的尖啸声。几乎就在同时,在隆安渡口下游百米之外的江面上,载运红七军的几艘机帆船和数十只民船被 密急的炮弹封锁阻拦,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被炮弹拔起的水柱,宛若被惹怒的水龙在江面上咆哮翻滚,欲将船队分割吞噬。

当李明瑞与几名随从登上右江东岸一座石坝上时,被炮弹掀到半空中的 水浪像一阵暴雨似的凶狠地砸落在他们的脸上身上。李明瑞毫无感觉地举起 望远镜向江面滩头阵地和东岸的山岳丛林里巡望片刻,遂放下望远镜,一脸 严峻,沉重地走下石坝,向设在隆安镇的指挥部快步走去。

他断定,对手决不仅仅是右江地区的反动民团,而是桂系的正规军。 隆安,是一个拥有上千户人家的大集镇,坐落在右江的东岸。狭窄的石板街道两旁,大多是青砖灰瓦的房屋,在右江沿线来说,这是一个物产丰富的宝地,同时它又是通往南宁的重要的水陆要塞。 红七军的临时指挥部设在镇中一所庭院里。院中有一棵千年老樟树,它高大、挺拔、苍劲,伟岸的树干高踞于鳞次栉比的房屋之上,横空直伸的枝条撑起像巨伞状的树冠,覆覆盖盖,荫护着在这些小院子里繁衍生息的世代庶民。

一张军用地图铺展在堂屋中央的两张拼凑一块的木桌上。军长张云逸及第一纵队司令李谦、第二纵队司令胡斌、第三纵队司令韦拔群等正在召开紧 急会议。

形势的严重性,与会者都已察觉到了。

但大家一致认为,此次行动是红七军、红八军成立后与敌人进行的首次较量,尽管中途突遇敌人阻击,与最初的计划很不一样,但不能把它看作一次单纯的军事行动。目前水陆两路红军已集结隆安,如若就此临阵不战而撤,这样不仅会影响全体官兵的士气,也会使右江地区的群众拥护红军的热情和积极性受到打击。

会议决定在隆安与敌人展开一场生死交战。

当李明瑞赶到指挥部,张云逸等已迅速将具体作战部署制定完毕,要各纵队分头去实施。

“张军长,看来敌人的势头很大哟!”李明瑞接下张云逸递过来的一杯水一饮而尽。

“我判断,是李、白的正规部队,少说有一万人的兵力。”

“裕生兄谙熟敌性,果然料敌如神!”张云逸将一份从龙州发来的敌情电报交给李明瑞,“这是宛旦平拍来的电文,李、白、黄已在南宁宣布东山再起。白崇禧调动四个团的兵力开赴右江对我进行‘会剿’,加之左、右江 的民团,实有万余人马,来头确是不小。”

李明瑞看罢电文,沉思片刻,说:“这个情报来得很及时,我们若是提 前行动数日,即使拿下了南宁,也要与李、白、黄狭路相逢,少不了一场恶战。”

张云逸说:“迟早都要与其恶战,在隆安打在南宁打都一样,从战略意义上讲,在隆安与敌交手要比在南宁更有利。”

李明瑞点点头,沉吟道:“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 胜 之兄,既在此与敌一决,而我意是,切莫恋战。”

看得出,李明瑞此时的声调与平时的倔强自信的气色极不一致,当初那种激奋的冲动与决绝的“不惜一拼”的神情已被一种抑郁所隐盖:他是担心 刚刚成立的年轻红军受到难以预料的损失。眼下的这支部队已经不是他和表哥俞作柏主政广西的队伍了。队伍的性质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李明瑞的心头禁锢着一种被嘲弄的怒火,他觉得狡黠的历史又一次地欺骗了他:举义讨蒋受挫未就,这次攻打南宁又中途而废!

张云逸说:“打不赢就走嘛!我们就牵着牛鼻子在山山水水间转!” 敌人猛烈的炮火已经把隆安镇东面远近几座山头的树丛剥光了。

2月12日。这是开战的第二天。 红七军第一纵队的战士们借着炮弹坑和山间沟壑作为抵抗的工事,与敌军作拼死的搏斗。下午,第一纵队的前线阵地淹没在敌人的炮火中,血肉横飞,弹片啸叫,撼天动地的呐喊 鲜血和泥沙凝固在一起的褐紫色山地上,遍布着支离破碎的肢体和横躺竖卧着敌对双方濒临死亡的伤员。

山崩地裂的搏斗,已经持续了两天。一团团黑色的硝烟,掠过阵地上空,犹如战神翅膀投下的阴影。纵队司令李谦站在阵地右侧的一座山包上,举起望远镜向一线十多个山头即将陷落的阵地巡望,仿佛进入一场险恶的梦境:那些濒临死亡的双方伤员滚打厮咬在一起,都在使出最后一口气将对方掐死或咬死,而那些已经死去的却瞪着目眦欲裂的眼睛傲视着硝烟漫卷的苍穹。

阵阵灼热的山风携带着混浊的滞重的血腥气味打到他的脸上,像飘拂的火,辛辣的硝烟直刺鼻腔,使他口焦舌燥,窒闷欲吐。

这是战斗的间歇,它意味着占有绝对优势的敌人在重新组织调整兵力之后,再来一次更加猛烈的进攻。波浪式的反复冲击,犹如惊涛裂岸,阵地一片一片崩塌,预示着即将沉没。

“报告司令,李总指挥来了。”一个毛头毛脸、看样子只有十五六岁的警卫员猫着腰蹿到他跟前报告说。

李谦忙走下山包去迎李明瑞。“总指挥,你不该到这里来!”李谦嘶哑着嗓子说。

“一纵队打得很顽强。但不能再打下去了,必须马上撤离阵地!”李明瑞以命令的口吻说。

“你是说,要我们主动放弃阵地?”

“是的!”

“嗨!现在双方都摽上了,像牛皮糖撕都撕不开。”李明瑞举起望远镜朝四下观察了一下,然后说:“刚才我和张军长接到邓政委从龙州发来的急电,建议我们应迅速撤出战斗 ”

“噢,邓政委从上海回来了。”

“他现在正在龙州。” 李谦盯视着总指挥那黧黑如山岩般的面孔,心情是苦涩的、悲壮的:妈的,开局不利,这仗打得有点窝囊!

李明瑞又把望远镜伸向敌人的纵深,只有从纵深才能看到敌人有没有后续力量。火线是一目了然的,他把目光投向敌方那隐藏着奥秘的地方。他判断,敌人正在加紧向两翼运动,欲把红军围歼于右江河谷:“看来对方决非等闲之辈,而是一个很有经验的指挥官。”

“他是谁?”

“号称‘小诸葛’的白老二。”

“怕他个屌!交手两天他白老二也不过如此。”

李明瑞瞥了这位年仅25岁、黄埔一期生的纵队司令一眼,仿佛看到了几年前自己的影子,看到了北伐路上贺胜桥的那场恶战。

战场上,每个战士都成了自己心目中的英雄,酷烈的战斗把每个参战者的全部热情都鼓荡起来,他们看到的已不是战斗多么残酷(那是明摆着的),而是人类原始野性乃至兽性的复归,决斗的欲火使每一根脉管都急剧膨胀,使每一条肌腱都绷得簌簌发抖。这是战场以外的人所不能理解不可恩议不可理喻的一种情感——正像他们无法体验到飞蛾扑向火苗时的高度的兴奋与豪壮一样。任何勇士都需要那种搏战的氛围,正像使血液沸腾的铜鼓军号和卷起心灵风暴的交响乐章——这是一种使死者也能站起来的战斗氛围,满身血浆,衣装焦烂,气喘吁吁,痴狂地呐喊

李明瑞已屡屡体验过这种激情,并且屡屡营造出这种氛围。他把这激情、这氛围叫作:战争沉醉!眼前的场面依然如故:双方的暴烈的战斗本性,都被疯狂的进攻和顽强的抵抗刺激起来了。这里既不是猎豹对着饿狼,更不是猛虎对着绵羊,而是红色战神对着白色战神,红色雄对狮着白色雄狮。 第一线激战的间歇平静,更使人莫测高深,它隐藏着诡诈和危险,它会猝然发出撼天动地的惊雷!

“仲武(李谦字)弟,对方的一些团长、师长,恐怕大多是你我黄埔军校和陆军讲武堂的同学,在北伐战场上,也都有过赫赫战绩。”

“是啊,后来由于志向不同,分道扬镳,成为仇敌。”

“并不因为他们的反动,就成了懦夫和笨伯吧?”

“那是。双方的成败,不在某个人的才干大小或德行优劣,而是代表着一个集团、一个党派乃至一个阶级的腐朽或是新生。”

“仲武弟说得很有道理。”

赤裸雄浑的落日已撞碎在西边的山崖间,半个云空浸染得血红,把山岳和森林映衬成黛色的剪影。敌人新的一轮进攻又开始了。他们显然已经发觉,红军要撤离阵地,故调集火炮对隆安渡 口的船只和滩头阵地进行猛烈轰击。其实,停泊在渡口的船只只剩下十几条木船。七八艘机帆船除两艘抛锚被炸毁外,其余的已于上午和下午载着伤病员溯水而上开往了平马。扼守滩头阵地的第三纵队一部在韦拔群的带领下,也已于黄昏前撤至隆安镇西关外待命。

天色迅速地暗下来,蒙蒙雾霭吞没了江面,村舍和山野到处流漾着乳汁般的黏稠的雾团。

这对防守不利,而对撤离是十分有利的。

敌人看不清目标,便胡乱一通地打炮,不让红军有半刻喘息时间。炮声在雾中显得沉闷仓皇,落点零乱。可是,这种目标点散乱的炮弹,有时危害极大,往往歪打正着——有一发炮弹恰恰落在红七军指挥部的院子里,将那棵大樟树炸劈了一枝主干,粗壮的树身拦住了炮弹爆炸时的强烈冲击波,而使指挥部幸免遇毁。军长张云逸临撤走时,向受伤的大樟树深深鞠了一躬。后来他回忆说:“好险呐!多亏了那棵大樟树遮拦,不然我和我的指挥部就不复存在了。解放后,我任广西省政府主席期间,曾去过隆安,可是那个庭院和那棵大樟树已毁于战火 ”

当时,张云逸正向二纵二营营长冯达飞下达用山炮攻击敌人一号阵地和 火炮阵地,掩护第一纵队撤离的命令。

冯达飞这位黄埔一期生曾去苏联(1925年7月)进修炮科专业的军事教官,当即指挥六门山炮和十门迫击炮以他白天已经测算好的精确度和定位,向敌人的前沿阵地和火炮阵地发起还击。

炮火的气浪使浓雾激荡起来,流动起来,在被撕碎的乳白色的雾霭里,不断地闪射出条条金鞭似的子弹曳光。只见敌人在连、营、团长的督战下,像黄蜂般乱蛰乱咬地狂吼着,踏过他们自己弟兄的尸体,向红军第一纵阵地冲击。

李明瑞知道,桂系军队曾在北伐时就以骁勇善战闻名军旅。每当战局危殆,濒临绝望或殊死一搏的关键时刻,连、营、团乃至旅长、师长都要赤膊上阵,带着敢死队督战冲锋,这是桂军克敌制胜扭转战局的一大绝招。李明瑞用冷峻的不容怠慢的目光扫了李谦一眼:“快趁着我们的炮火掩护,撤出阵地!战场需要理智,不是感情!”

“撤!”李谦对通信员吼叫一声。

只见阵地上,敌人冲上来,被打下去;打下去,又冲上来。掩体、堑沟、岩石、弹坑,得而复失,失而复得,这种拉锯战、白刃格斗,显得异常严酷而壮烈。前沿一线阵地的两个连队打红了眼,拒不后撤。人类的疯狂拼杀本性一旦被刺激、喷发出来,拼杀成了目的。直到夜幕将一切笼罩,敌人停止了冲击,他们才挥泪与洒满鲜血的阵地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