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浴血左右江 血腥的日子,山林悲啸,江水呜咽

红八军的覆灭,使桂系军阀“剿共”的气焰更加嚣张。白崇禧令梁朝玑师从靖西一线向右江推进,配合谢崇坚、黄金廷地方民团围歼红七军。

红七军隆安之战失利后,于2月中旬撤离百色,向东兰、凤山转移。至此右江沿岸所有城镇尽陷敌手。

土豪劣绅“还乡团”又杀回乡土。他们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比国民党军阀部队还要疯狂残酷。在“茅草要过火,石头要过刀;掘地深三尺,挖根不留苗”的口号下,山林悲啸,江水呜咽,燃烧的村寨在冲天火光中相经倾圮,整个右江苏区被滚滚狼烟和此起彼伏的枪声湮没了。

一时间,苏区成了恐怖、愤怒、仇恨的世界,成了血与火的世界。右江两岸的泥土被鲜血染红,右江人民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劫难!

红七军主力撤出百色的第二天,在百色城边的黎园村一右江苏维埃政府机关办公处,一个营的桂系部队端着刺刀,把全村的男女老幼五六百人驱赶到苏维埃政府的大院里。

“剿共”团长、本乡逃亡地主阔少黎洋生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站在房前的台阶上。他的初具规模的“剿共”团还只有 12个人,个个穿着黑色短打,双手叉腰,凶神恶煞似地盯视着群众,犹如12头猛兽,准备一声令下便扑向猎物——对于屠杀群众来说,这12个打手比一个营的桂系部队毫不逊色。

敌营长在临时搬来的一张方桌前落座,剃得锃亮的光头在太阳下闪着青色的光晕,嘴上叼着烟卷,一对眯缝着的猫眼,一脸的笑容可掬,犹如一只秃鹰瞅着它爪下的小兔,欣赏着小兔的恐惧与颤栗。

黎洋生的表情与“秃鹰”大不相同,这是他毕生的衔恨泣血以待的日子,他那金丝眼镜后面两只细小的眼睛已睁得不能再睁大的程度,眼里喷射着复仇的火苗。他想到三个月前那个可怕的日子,就在这个院子里,他的父亲跪 在韦拔群和这伙穷光蛋面前,被几个赤卫队员摁着脑袋扣上纸糊的高帽子,他作为留过洋的孽子陪父挨斗。他感到自家的尊贵受到了亵渎,他的太阳穴犹如乱炮轰鸣,若不是为了后来报仇,他当场就会同他们拼了。他没法忍受父亲的受辱,但他在那一时刻,重温了父亲讲的“伍子胥衔恨十九载,掘墓鞭尸楚平王,以报父兄之仇”的故事。他不相信他父亲欠下了好几条人命的血债,更不相信他父亲继承了祖业便是吸血鬼!他看到一个老汉,为受辱自尽的儿媳揪掉了他父亲的几根长须他看到一个老妪,疯了似地用尖尖的小脚踢他父亲的脸,是他父亲逼死了她的丈夫和她的儿子。

黎洋生面色惨白,肝胆俱裂,完全陷入可怖的赤色海洋里,感到末日来临。当他即将丧失理智冲上去与“赤色魔鬼”一拼了事的刹那间,他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洋生,我罪孽深重,死有余辜,你快带领全家人跪下!你这畜生听到没有,快给老少爷们跪下!跪下 ”

老谋深算的老地主命令着儿子,凄哀的眼神里仍透着家长的威严。

黎洋生带领全家老小跪下了。他看见父亲老泪纵横的眼眸里隐含着一种

惟有儿子才能看懂的东西——这是惊心动魄的一瞬,一双急剧充血、膨胀的 老眼里,疯狂与绝望凝结成冰块,结下了势不两立,永不和解的仇恨!并以 此向儿子预示了未来的一场杀劫!

大名鼎鼎的韦拔群向大家讲话:“百色起义成功了!一切权力归苏维埃! ”

这是多么权威的声音!这声音犹如惊雷般在黎洋生头顶上轰鸣滚动!接着,年轻的村苏维埃主席、曾与他在一起读过三年私塾的黎田生,向老地主厉声喝道:“限你今天交出全部地契和浮财!”

“我交,我交!”老地主连连叩头。

“押进城游街!”年轻的村苏维埃主席那威严的手势,现在还留存在黎洋生的眼前。他不会忘记,老地主的父亲在游完街回家的路上,突然口吐血沫倒地而死的情景。

当天夜里,他和两名家丁携带一箱金银财宝逃进山林“乡亲们,大家受惊了,你们还记得三个月前在这院子里发生的事情吗?用共匪的话说,斧头砸碎旧世界,镰刀创出新乾坤。是啊,那时天晴日朗,百色一派繁忙景象。但只可惜呀,昙花一现,好景不长。乡亲们都是好乡亲, 就是有不对的地方,也是被赤色分子教唆的。现在,我宣布,凡是当过赤卫队员、农会会员、村苏维埃委员、共产党员的,都站出来,一律站到这边来——”黎洋生指着地上摆着的一口铡刀和已经烧得滚沸的油锅,“听到了吗?你们有种的就自动站出来,别装缩头乌龟,免得连累乡亲!如果让我一个一个去认,一个一个拉出来,那可就有失体面了!”

全场鸦雀无声,笼罩着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村民们脸上混合着恐惧、愤恨的表情,互相依偎着,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黎洋生寻视着全场,他一眼便看到了他的老同学、村苏维埃主席黎田生就站在人群里。他的右手本能地握住了挎在腰间的勃朗宁手枪枪柄。但他松开了,暂时遏止住体内那迫不及待的复仇渴念,慢慢体味一下复仇的甘美岂不更好?咕咕咕咕咕咕——他发出一阵古怪的鸡鸣般的狂笑!

“秃鹰”营长令一个士兵把一托盘现大洋端到方桌上,他随手抓起几枚抛向半空,“铮—铮—铮—”银元发出弹奏古琴般的音乐,光灿灿亮晃晃地又回收到他的手掌里:“乡亲们,看到了吧,这边是现大洋,那边是铡刀和滚油锅!李明瑞率赤匪残部逃窜了,留下韦拔群一小股在东兰武篆负隅顽抗,据悉还有几个共党派来的代表现均被我方通缉捉拿!谁能提供他们的有关情报,现赏大洋一百元;谁能指出在场的赤色分子,现赏大洋五十元!”

全场一片死寂。 “怎么,竟然没有一个肯站出来?”黎洋生狰狞地笑着,“哈哈,原来那些英雄好汉都他娘的是假的!” 他伸手指向一个自发苍苍的老头,两个打手立即扑向人群把老头拉到台阶前。人群像被急风吹刮的树林,掀起一阵骚动。 黎洋生对老头说:“我知道你是本村德高望重的老者,那就请你把我们要的人指出来,不然,你就带头死给大家看!”

老人倔强地站着,一动不动。 黎洋生似乎看到他爹爹的白胡须在发抖,他从桌子上操起一把牛角尖刀,只见白光一闪,老人的一只耳朵落在地下。人群扬起一片惊叫。 老人倔强地站着,一动不动。 鲜血顺着老人的脖子、胸脯流淌。仿佛整个百色城,整个右江苏区,借着老人的形象,鲜血淋淋地站在苦难的大地上! 黎洋生嗜血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又是一个残酷的冷笑。只见他手中的牛角尖刀又闪出一道白光,老人的另一只耳朵也落在地下。

老人摇摇欲倒,但挺住了,冲着黎洋生的面孔吐了一口血痰:“你这狗杂种,论辈分你该叫我老太爷!你小时候在江边洗澡,被水冲走,是我救你一条小命! ”

黎洋生似乎突然记起来了,脸上的肌肉微微一颤,说:“那好老太爷,你死了,我为你厚葬 ”

声音未落,村苏维埃主席黎田生像一头发狂的公牛冲出人群,致使那些团丁和卫兵来不及防备,他已扑到黎洋生跟前。黎洋生面对这猝不及防的袭 击竟忘了手中的武器,条件反射似地连连向后猛退,被身后的椅子绊了一脚,仰天跌倒在地。黎田生扑上去与他撕咬滚打在一起。

团丁和卫兵都端起枪瞄着却不敢开枪。

“秃鹰”营长抡起手枪枪柄,狠狠地砸在黎田生后脑勺上,另一卫兵用刺刀从背后插进了他的下腹。

黎洋生从他的仇敌身边狼狈地爬起来,他的只剩一个镜片的眼镜沾满了血浆。在这胆颤心惊的瞬间,黎田生猛然跃起,带着一股凄厉可怖的威猛之气,重又扑向黎洋生,却被几个卫兵死死地揪住。

“我要亲手铡死他!铡死他!”黎洋生穷凶极恶地吼叫着,奔过去拉起了铡刀。

“中国共产党万岁!苏维埃万岁!红军万岁! ”黎田生喊着口号走向铡刀,他想从容就义,可是,白狗子却不给他这个光荣。他们把他的双臂别在背后,按住他的头颅,推他前行,那样子好像是他惧怕死亡。

“慢!”“秃鹰”营长一声断喝,眼里闪出嘲弄的近似鬼怪的光芒,走到黎田生跟前。“看你是一条好汉,我要为你刀下留情。你是苏维埃主席,你当然知道苏维埃的牌子埋在哪里,镰刀锤头加木犁的旗帜藏在哪里,还有苏维埃政府的图章、文件放在哪里,你当然还知道本乡以及百色城里隐藏的党员和工人、农民协会人员的名单 ”

太阳悬在当顶,放射着白炽灼人的光线,似一把把寒刀,森森闪着冷芒。黎田生站在血泊里,血浆顺着大腿像几条红色小溪仍在热 殷殷地流淌 “秃鹰”以感人的声调对黎田生又是对大家继续说道:“人活着为什么呢?不就是为了过好日子吗?你干革命,搞苏维埃,是为了什么?不也是为了过好日子吗?如果你死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应该为过好日子而活着。” 他拍拍自己的胸脯,又指指周围的卫兵:“噢,我和这些弟兄也大都是穷苦人、下三烂,不也是为了过好日子才来为国民党为‘龙头老大’干事,才应差前来剿共铲赤匪的吗?” “秃鹰”的话直白而简单,似乎蕴含着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哲学家们争论了几个世纪的深奥哲理。

“呸!你要我说出来全是做梦!”黎田生怒斥道。

“那好,你就去死吧。”“秃鹰”轻轻点了一下手指。

人们都紧闭着眼睛,互相偎抱着把脸埋在对方的肩窝里,不忍看那被抬起的闪出冷月弧光的铡刀。而那位被割去两只耳朵的老人,却瞪着眼睛,看着铡刀猛地落下时血浆飞溅,村苏维埃主席那颗高傲不屈的头颅在“咔嚓” 一声中“咚”地落在地上,无头的身躯急剧地痉挛、扭曲、跃动、翻转,而后缩成一团,一股股血注喷泉似地射出,在屠场上洒扬着红雾,那躯体四周很快汇成一片血泊,那血泊在慢慢扩展,被泥土浸干老人摇晃着身子,暴瞪着双目,颤颤巍巍地向刽子手黎洋生扑抓过去。 黎洋生慌忙拔出手枪,向老人连开了两枪。

“狗杂种你会遭报应 ”老人怒骂着,身子像一桩木头歪倒下去。黎洋生瞠目而视,他似乎从中看到了一种陌生的不可抗拒的东西向他劈

头盖脸地压过来。他已经没有耐心让人们目睹他的惨无人道的屠杀试验了,准备下令用机枪将在场的群众全部扫掉。当他看到人群中有人昏倒时,他相 信这些被赤化的泥腿子并不全是金刚。他决心加速复仇的进程。

他将那个曾用一双尖尖的小脚踢他父亲的老婆婆从人群中寻找了出来,亲自用铡刀剁去了老婆婆的小脚 接着,他把两个村农协委员捆成粽子样,同时丢进了滚沸着的油锅“秃鹰”滋滋有味地喝着茶,吸着烟,像一匹嗜血的狼,欣赏这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他的目光一会儿发红,一会儿发绿,他要在这些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群中,为这天晚上纵欲作欢物色一两个中意的姑娘。但是,在场的女人中,他发现没有一个能与昨夜陪他睡觉的黎洋生的三姨太相比。后来在他仔细观察之后发现:这些大姑娘小媳妇的脸上,都抹了锅底灰。

黎洋生顺着“秃鹰”直勾勾的目光发现了一个瓜子脸、头上盘了个发髻的女子,这女子披一件大襟破布褂子——这显然是一种伪装。他走过去,抬手撕下她的假发髻,又将她的大襟破褂子剥下来,立刻裸露出白皙的肌肤和丰满的胸乳。他“啧啧”了两下嘴巴,令团丁把这女子揪到台阶上。

“把她的衣裳全剥光!让弟兄们瞧瞧,这黎园村还有这般鲜嫩的娘子!”“秃鹰”笑着说道。

这女子惨叫着,挣扎着:“畜生!畜生!你们这些畜生 ”

沉默的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片怒吼:“拼了!拼了!怎么都是死!” “豺狼虽狠,不伤同类,这些狗日的丧尽天良啊!” “黎洋生,我操你八代祖宗!” “乡亲们,跟他们拼了!拼了!”“……” 人们吼喊着,捡起地上的木根、砖头、石块和泥巴,向台阶上砸去,冲去架在院子四周的机枪喷出了火舌 人群一批批倒下去,倒下去仇恨与反抗的火焰,在这尸山血海中凝聚成百色历史上一页铁证!

两个月后,红七军再次收复百色。血债累累的“还乡团”头子黎洋生在百色附近的一个山洞里,被红军和赤卫队擒获。在黎园村召开的公审大会上,他被报仇雪恨的群众用带刺的荆条抽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