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公屋婆婆玩残政府”?
2004年年底,那时候我刚到中央电视台香港记者站常驻不久,听着社会到处都在议论“领汇事件”,开始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关注,不过是香港人自己的事,也构不成什么重大的新闻。可是2005年1月,最新的一期《亚洲周刊》出来,我翻开一看,有篇文章题目异常刺眼——《司法狙击与政治角力》,文中刊登了一幅老婆婆的照片,照片说明:“公屋婆婆玩残政府。”老婆婆一边用牙签随意剔着牙,一边带着满脸的自负,刚刚打下了胜仗一般。我的注意力立刻被集中,马上回头询问身边正在场的其他记者:唉,你们谁知道“领汇事件”?“公屋婆婆”有什么背景?怎么就能够“玩残”了政府?
没人回答,因为我身边当时的其他同事也都是刚从内地来到香港,大家对“领汇事件”谁都摸不着头脑,就是读了文章,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都不可思议于事件的实质。
这件事情的“实质”是什么?一个政府、一个市民,一对一的成了对立的双方,这种开战的阵容在内地极少见——政府,那是多么巨大的一种力量?一个普通市民怎么竟敢公开和政府叫板?这不是做梦或者吃错了什么药?
细看文章,接着立刻找到了我们大厦的物业管理员,人家是当地人,或许知道“领汇事件”的背景,果然一打听还真清楚了,原来香港的“领汇事件”是政府和受政府援助的社会弱势群体之间发生的一场官司:2004年香港房屋委员会为了解决长期以来的财政困难,决定把辖下公共屋飾的100间商场以及停车场化公有为私有,以“领汇基金”(The Link)的名义上市,如果事成,香港房屋委员会预计可以从中获得210亿的港元收入,这样对缓解政府的财政紧张不失为一条简单的出路。然而就是这项“政府行为”,已经筹备得八九不离十了,谁知道一位老婆婆,长年租住政府的廉价公屋,每个月还会向政府领取3000多块的“综合社会保障援助”(简称“综援”),就是她,反对政府的做法,不愿意让“领汇基金”上市,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毅然决然就此事向香港法院申请了“司法覆核”。结果她老人家的冲天壮举不仅没有遭到周围人的一哄嘲笑,而且初战告捷,最后真的使“领汇基金”第一轮上市遇到难产,从而导致了香港房屋委员会1.3亿的上市开支以及已经付给了包销商的3亿多元港币全部付之东流——
“领汇事件”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香港草根阶层的厉害,那时候我已经要得出“谁在香港当家做主”的结论了,但是这个“结论”论据还嫌单一,同样的“论据”以后还会不会有?有,没过多久,香港就闹出了“销售税”风波,这场风波一直持续了好几个月,开始的“动静”也是市民纷纷向政府“抗议”,抗议政府开征“商品及服务税”,让政府“举棋不定”,接着政府就不得不“投降”,最后干脆声明暂时放弃此方案咨询——
2006年7月18日,香港特区政府谨慎地向市民公布了一份《有关建议改革香港现行税制》的咨询文件,财政司司长唐英年解释说:“香港现有的税基非常狭窄,过去多年来,香港一直依赖有限的税种及非税项收入来应付公共开支,这些收入会因我们无法控制的经济转变而大幅波动,同时也大大局限了政府制订长远计划和做出投资决定的能力,因此为了确保香港社会经济的长远繁荣,其中考虑开征‘商品及服务税’不失为一个可行的办法……”
然而谁知道,唐英年的话音未落,香港社会立刻就炸开了锅。市民坚决反对征税的呼声铺天盖地。这当中没有人冷静地考虑香港政府之所以提出征税,其合理性在哪里,对香港社会的长期经济繁荣有没有前瞻性的责任感,只是一提“征税”,大家就受不了,就怒火万丈:好家伙,你财政司司长,财神爷,胆子也太大了!多少年来香港一直都是保持着“低税制”的优惠制度,老百姓几十年“受益其中”也“乐在其中”;而同时,香港的“购物天堂”,这块招牌每年都会吸引来很多的外埠客人到香港来消费,外来买家如果听说我们这里也要开始征收“消费税”了,以后人家谁还来?那不是砸了香港的牌子,摔了全体香港人的饭碗?!
尽管唐英年代表政府一再向市民晓以利害,费尽口舌,语重心长,表示:“政府无意改变香港令人称颂的低税率税制”,然而,根本打动不了香港人的心。接下去的4个多月,社会各界纷纷采取各种“行动”:座谈讨论、民意调查、示威游行,立法会议员提出反对议案等等,强烈抗议政府的做法(实际上还只是个“想法”),结果到底使“开征销售税”的咨询被搁浅——2006年12月5日,财政司司长唐英年不得不突然宣布:“政府在余下的税制改革公众咨询期内,不会再推介销售税。”
香港市民齐声反对开征“销售税”,终使这一咨询叫停,如此的“民意”取向究竟是犯下了一个集体无意识的“短视”的错误,还是挽救了一次有可能使香港“零税制”的优势开始丧失的危机?我笃定没有发言权,但是经过了长达4个月的上下折腾,特别是最后的结果,我非常吃惊:香港这个社会老百姓活得到底和我不一样,人家心里比我多了样东西,什么东西?底气。不管哪一任政府、哪一位最高行政长官,要办大事,首先必须参考市民的意见,“市民的意见”通过什么渠道来反映?他们的“觉悟”到底是从何时才开始诞生的?英国人统治香港的一百多年的时间里,老百姓是不是也敢像现在这样“犯上”?也敢这样要求民主、参政议政?他们当时也敢和港英政府说一声“不”吗?
一个问题引出了许多问题,每个问题择出答案都要承担风险。
客观地评价:香港老百姓,过去,在英国人统治的一百多年的时间里,说“不”的机会并不是没有,但是人们说“不”的次数却极少。那段岁月不是一个单纯的“敢”和“不敢”的问题,而是很多人心里压根就没这个念头,嘴巴上更没有这道程序;然而现在为什么人们突然“胆大”了?现在是“特区政府”,那时候是“港英政府”——“说了也没用,港英政府那时候谁理你中国老百姓?”最后的这句话并非出自我的研究,而是来自一位政府官员,香港人自己解释,可信度断然是不会拖带水分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