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诺百年的爱情守望 四、海枯石烂心不变,望穿世纪情不移
赤日炎炎,酷暑如灼。7月,是农村最繁忙的双抢季节。
池煜华一向是家里的壮劳力,回来便操镰下田,马不停蹄地投入了抢收抢种。一连干了三天,每天干得汗流浃背,天昏地暗。那天正干着,一场透雨不期而至,把池煜华一身淋得透湿。她硬是用体温把一身衣服烘干,直干到日头落岭,月挂东山。当她把最后一担稻谷挑回家时,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人与稻谷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六十多年后,池煜华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是7月11日。
一场上吐下泄的人瘟突然在兴国县蔓延,人们一个接一个莫名其妙地病倒,莫名其妙地死去。全村先后有四分之三的人染上了人瘟,大部分人熬不过七天就七窍流血一命呜呼。
我不死,我还要与才莲团圆。
池煜华却不肯死,十天又吐又泄,不吃不喝,全身瘦成了一把骨头仍不肯死,全身都没有感觉了仍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在等待医药。那时哪有什么医生,哪有什么医药呀,有的只是土郎中传下的土药方。池煜华食下了一剂治人瘟的土到了顶的土方子。用尿勺到粪坑里捞一碗蛆虫,到李溪水里面冲洗干净,然后把蛆虫放到擂钵里擂成浆,再冲冷水往肚子里灌。水米难进口的人,喝臭气薰天的蛆虫浆液反而不呕吐。不呕吐并不是好喝,一碗蛆虫浆液,池煜华捏着鼻子一天喝了三次才喝完。喝了蛆虫浆液就感觉到有一条条的蛆虫在喉咙管、肚皮里边一蠕一蠕爬来爬去,爬得人心惶惶,那蛆虫爬着爬着就象立即要爬出嘴巴。
从没有任何感觉,到有再生的感觉,这感觉是蛆虫慢慢爬出来的,爬得人心惶惶,然后感觉到人生的无味、人生的无奈、人生的痛苦、人生的期待、人生的……然后就活过来了。
促使池煜华从死亡中活过来,可能是蛆虫也许是人虫。这个人虫就是她的身孕。
20多天后,她爬起来料理李才莲祖母的丧事,人世变了一个样。办丧事是最需要人手的,平常大家人众的李家却没有多少人向前。一问,李才莲的弟妹已接连死了5人,整个家族屋场中先后有12人得了瘟病,死去11人。
灭了人,就灭了做事的帮手,也就灭了人的负担。池煜华再要脱产革命,就没有理由也没有人会阻拦。
当池煜华持蔡畅的手令前往区、县办理调动手续时,兴国县刚刚由一个县分为两个县,即一个兴国县,一个杨殷县,县里安排她到杨殷县委,担任巡视员兼熬园区妇委会书记。池煜华多么想去土地部,日夜与丈夫在一块工作呵。在与县委组织部人员争执时,她突然觉得身体十分不适,拼命地呕吐起来。经人提醒,她惊喜地发现自己已经怀孕。她留了下来,也就改变了人生。
杨殷县辖兴国、赣县、泰和三县交界的各一部分,含茶园乡教富村在内,是最偏僻的山区地带。池煜华任县委巡视员兼熬园区妇委书记近两年,红军便长征离开苏区。红军长征前夕,李才莲因布置撤退工作曾经回到兴国县城一趟。形势已万分紧急。一到兴国,他便匆匆捎信要池煜华在一周内来兴国城相会,并反复交代:估计一周后白军将占领兴国县城,你就不要来兴国县城了。这是李才莲最后一封写给池煜华的信件,信件的命运与以往一样,被李才莲的父亲及后母扣押。当信件转到池煜华手中,一周早过了。已是“就不要来兴国县城”的时间。
1934年底至1935年底,赣南各县到处张贴着一份内容大致相同的购买人头的布告:悬赏——谁获得共匪首犯项英、陈毅、李才莲……其中一颗人头,即可持人头到县剿匪总部领取奖励五千块银元……
旧中国历来有株连的习惯,政府当局及乡邻都知道池煜华是李才莲的老婆,但当局并没有珠连她,首先向池煜华发难的倒是李才莲的亲父后母。
土匪婆子——你这个短命的土匪婆子早就该杀!李才莲的亲父、后母黑了心肠,暗暗盘算,既然李才莲值得五千块银元,那么李才莲的老婆岂能一钱不值?他们悄悄地向区保安团告了密,保安团那位老总形象很凶,他们告密时没敢说太清楚,只说是李才莲。那天黎明,一队白军乘着薄雾未尽,蹑手蹑脚来捉拿李才莲。提心吊胆地在屋里屋外搜查一番,却只见李才莲的老婆,气就不打一处来,保安团长刮了告密者两个耳光,一窝蜂地走了,顺便捉了几只鸡鸭。原来,当局对李才莲的老婆并不感兴趣。
李才莲的父亲捂着火烧火燎的脸,悻悻地在竹椅上坐了半个时辰。心里窝着一股火,他想,当官的不要就算了,标标致致的池煜华,卖给人家做老婆还是值几个钱的。
这一次闹剧,池煜华失去了最后一次与李才莲相逢的机会。那天黎明,李才莲的队伍恰巧途经兴国,他带着一名警卫员顺便回来探家,隐在李溪河的桥墩下,远远地发现了那群喧哗的保安团。随即迅速转移。后来,池煜华洗衣来到溪畔,终于看见了李才莲留下的字迹,桥墩岩石上划着遒劲有力的两个名字池煜华、李才莲。颤颤抖抖,涉过溪水,她把脸贴在那块岩石上,从熟悉的字迹感触到丈夫亲切的体温,并且揣想出这笔迹中的一串经历。千思万念,时时刻刻等待的夫妻相聚,就这样于无形中失之交臂,泪水沿着桥墩流进小溪……
更大的灾祸又来了。李才莲的亲父后母急不可捺地要处理池煜华,四处牵线,连价都不还,45块银元就把她卖了。少了个池煜华就少了个将来会分财产的对手。
买人的、卖人的和在场人三方相聚,在清扫案桌铺纸书写卖身契时,池煜华闻讯大吵大闹起来:你们敢卖我,我就当场死给你们看,才莲有一天会来找你们!骑虎难下,被请作在场人的李家老族人,房下公公提出反对。
李才莲又不是你名下的人,你们有什么权卖池煜华。二十年前你哥哥死不瞑目,你妈妈做主,你亲口答应把才莲过继到你哥哥名下,你哥哥才闭上眼睛。
那回也是请我当‘在场人’。当了那个在场人我就不能当这个在场人,我还要阻止你卖人!池煜华没有卖成,却是作为这个家庭的别家人留下。既是别家人就不能留在这个家。池煜华被无情地撵出生活了十几年的李家门。
离开家,一个年轻的女人能去哪里?
无处可去的池煜华不能进家门,就捡三块卵石在家门外屋檐下角落里垒一个灶,晚上煨着灶火过夜。大山里的夜冷,冷得实在睡不着觉。她就遥望李溪对面的那条小路,小路在月光下很白,多么希望小路上过来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李才莲!多么寒冷的天气呀,怀胎十月的池煜华用砍来的松枝遮风,地上铺着稻草遮寒,紧紧地煨着灶火生下了一个女儿。流了多少血呀,涌流的血水浸湿了稻草,又流向灶灰把灶火都浸暗了,全村的空气中就漾着一股浓浓的血腥。痛苦中煎熬的池煜华不但不敢请人打帮,连叫都不敢大声叫唤。按客家风俗,女人生孩子很凶,会给屋子和不意撞上的人带来凶气。怕别人撵,痛得死去活来的池煜华连叫喊都不敢,痛得她实在受不住时,眼睛望了河对岸心里发恨地呼唤:李才莲,李才莲——你怎么不死得回来——还有一个转移疼痛的办法:牙齿咬着揩汗的布使劲、使劲。可怜池煜华生下小孩后,一团布被咬得象一团腌菜一样稀烂。
有了孩子就有了依托,尽管会招来亲父后母更多的咒骂,但她已经习惯了。
骂有什么关系,骂又不会痛。有了孩子就多了一张要吃奶的口,平常池煜华吃了上顿没下顿,瘦得一把骨头哪里有奶。没有奶,拿什么养活这张口呢?好在那时不少做母亲的都没有奶汁。几天后,池煜华学会了用米汤喂孩子,用嚼碎的饭哺孩子。尽管孩子瘦得皮包骨,她仍感到欣慰,自己虽然艰难,毕竟为李才莲传了后。有了后就有了一重力量。每当她披星戴月地劳作,干活累得实在受不了时,她就想:坚持等,再苦再累也值得。待明天与才莲见面,自己可以交给他一个女儿,一个惊喜呀。
女儿是她爱情的结晶,是她的宝贝她的希望,她的寄托她的生命。
可是,严霜偏打独根苗,就在女儿三岁那年,却患了麻疹突然病逝。活蹦乱跳的一个女儿,从一尺多长长到两尺多高,李才莲连见都没见过,抱也没抱过,怎么说死就死了。池煜华抱着闭紧双眼的女儿哭了三天三夜,哭尽了泪水哭出了血,直到抱着的孩子发出一股味来才埋进后龙山的一棵树下。
光杆一个的池煜华不能窝在家里死等了,她要主动出去寻找。掩埋女儿的第三天,池煜华在脸上抹了一把锅底灰,怀揣着那面小方镜,拎着一把柴刀出走了。沿着熟悉的路,沿着走过的路走进听说过的路,走进没听说过的路,人海茫茫的路,荒无人烟的路……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多的路,世界上怎么就没有一条通向丈夫的路?!江口乡她到过,于都县、宁都州也到过,天下能有多大?我就不相信会找不到自己的丈夫。到过这么多地方的女人在茶园乡还找不到第二个。
池煜华一路砍柴一路找,许多山村,她都寄居在孤寡人家,这种人家都是丈夫或儿子当红军,对她富于同情也主动给予关照,并提供消息。有一次,听说某地游击队与白军在打仗,她冒着危险赶去。战斗已经结束,只有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地察看,没有看到李才莲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寻了一个空穴,把几具尸体拖了进去,然后用石头堵住洞口。
做完这些,她遍身是血是痛,也是一个伤员了。
一路打工一路寻,一路乞讨一路觅。因为担心李才莲回来找自己,两边错过,她一年后回到教富村,然后再出去再回来又出去。整整寻找了8个春秋。大路边、屋檐下、柴草棚、厕所里都度过不眠夜。夜深人静,她常掏出小方镜睹物思人,星光、月光映着镜光。
铮亮铮亮的小方镜,变得模糊斑驳,四边的边框早已经锈得乌黑。天涯茫茫路茫茫,池煜华的心在天涯、在路上。哦,李才莲李才莲,你在哪里,我怎么找不到你?李才莲,你知道吗,我天天都等你,你怎么不回来呢!每日每夜,池煜华都对着镜子询问、倾诉。唱惯了扩红歌和兴国山歌的池煜华,对着镜子,日日夜夜在路上哼念着望夫曲。
你说过会回来我就等你拼命地等呵等人真不容易吃饭嚼着忧伤睡觉睡着焦急淋着冰冷的冬雨我生下了你的小女小女等呵等不及可怜三岁就命归西等呵等呵黑发转白头嫩脸变皱皮等到大家都忘掉不再等人了等到世上完全死绝再也没有一点声音等到和我一起等的人都已远远走离等呵,我拼着命等用尽全身气力等呵,我一定要等你回来相聚……
8个春秋,整整一个抗日战争的时间一晃而过,她独自流浪,进行了一场寻觅的征战。
苦难,洒落在她身上,也洒落在她的四周。1943年,李才莲的父亲患病瘫痪,这曾无数次折磨过池煜华的老人,却没人搭理。还是池煜华回来一把屎一把尿,苦捱苦做侍候公公到死。丧事,后母不管,同父异母的弟弟不管。池煜华当然也可以不管,可是,如果李才莲在家会不会不管呢?于是,池煜华代替丈夫当孝子,东奔西跑请道士念经超度亡灵,请乡亲抬棺上山,在坟前为他哭山。数年后,池煜华又送走了虐待她的后母。送走了一个又一个老人,抚养大一个又一个弟妹。池煜华独自承受着漫长的人生苦旅,承担着本应由两副肩膀支撑的家庭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