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积蓄 端午节后发生了更大规模的闹饷风潮

这年6月间,湘江如沸。南华安地区开始酷热,继而大旱,土地干裂得爆起一层碎皮,而田里的稻谷点上一把火就可以哗哗剥剥地烧起来。民不聊生,哀鸿遍野,遭受国民党反动派和土豪劣绅欺压的劳苦大众,简直是随时 都可能燃烧起来的遍地干柴。在湘赣边界,秋收起义的革命队伍并没有屈服于国民党反动派的大肆围剿,井冈山犹如一把猎猎迎风的火炬正在熊熊燃烧;在平江地区,“三月扑城”的农民暴动虽然已经平息了,然而,觉醒了的劳苦大众正在腥风血雨中积蓄更大的力量。楚地湘天,再也没有一块安定的乐土了。

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的湖南反动当局,更是惶惶然不可终日。就在这时,独立第五师奉命开赴平江一带,去接替阎仲儒旅的防务,实际上是去那里“剿 共”。随营学校呢,也立即从南县开拔去岳州驻训。

一贯乐哈哈的周胖子也乐不起来了,他眼看着全师官兵一个个气急败坏的样子,开始一筹莫展。为什么呢?整个形势就不容他乐观——士兵们又开始闹饷了。

实际上,部队在开拔之前就有五个月没发军饷了,士兵的生活真是苦不堪言。谁的家中没有老老小小,一家人都盼着这点卖命钱呢。可是,上头就是一拖再拖,总也发不下这点饷钱。大多数下级军官和穷苦士兵,现在连买毛巾或叶子烟的钱都没有了,哪里还能往家里寄上一分钱?有的人愁得彻夜难眠,饮泣吞声,有的人急红了眼,开始咬牙切齿地骂起娘来。特别是那些家乡大旱而妻儿老小无米下锅的人,逼疯了一般闹着要自己的饷钱,他们的情绪真是恶劣到了极点。

也就在这时候,在第五师即将出发的前夕,中共第一团党委会在南县官正街悄然召开了。会议上,党委书记彭德怀将周磐命令部队转移的消息说了,然后又让大家商量下一步应该怎么办。说到五师近半年没有发军饷的问题,大家对湖南反动当局也都流露出强烈的不满。

彭德怀沉吟一会儿,便提议道:“我看,咱们趁开拔之前,在全团发动一次大规模的闹饷,这既是为士兵们的生活着想,更重要的是作一次大胆的尝试。”

“作什么尝试呢?”黄公略笑着接过话头,“噢,石穿,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哇。”

“当然喽,我们的目的决不仅仅是要几个饷钱。”彭德怀也笑了。

李灿也说:“石穿说的对,把经济要求和政治目的结合起来,这样的闹饷才来劲呢!”

张荣生告诉大家,他听到有的士兵这样说:“当兵来的时候,当官的说是革命来了,可是革个鸡巴的命,又不给饷钱,又命令我们去‘剿共’,去打农会,这不是反革命吗?日他娘,这都是新军阀让我们干的!”

“哦,士兵们的觉悟提高得挺快呀。”彭德怀高兴地站起来,又说,“这就好呵,这样子,咱们准能发动起来!”

经过一阵热烈的讨论,大家对下一步究竟怎么干比较清楚了。为了统一 指挥,统一行动,彭德怀又提了几条具体的要求:

首先,这次闹饷要在团党委的秘密领导下,计划要统一,步调要一致,要形成强有力的核心力量;

其次,在一营召集班长们开会,由张荣生具体负责,并争取排长们参加。然后,由这些人去串联另外两个营的班长、排长,进而鼓动起全团的士兵;

第三,各班秘密讨论传单内容,启发士兵们自己写传单,接着由他们向团部和团长诉苦,再由团长向师部、师长反映闹饷情况,并且通报另外两个团,动员他们以造成更大的声势;

第四,随营学校闹饷,由黄公略、贺国中和黄纯一负责发动,推选代表回原部队进行串联,鼓动学员们向原部队反映情况,并通过士兵委员会实行全体罢课。

此外,当天上午就开始向团部、团长请愿,下午向师部、师长请愿,并且向学校、市民散发传单,以取得社会上的同情和支持。

一场声势很大的闹饷事件,就这样开始了。

在一团一营,在团直机关,在随营学校,几个党支部的秘密工作进行得很快很有成效。共产党员们,士兵委员会的骨干们,进步的班、排长们,都纷纷在各自的单位展开了思想发动。他们一个个慷慨陈词,义愤填膺。

有的说:弟兄们不能再忍受下去了,咱们的血汗都让军阀榨干了,再不起来闹饷还怎么活?

有的说:当兵吃粮,卖命扛枪,个把月弄上几块大洋,来养活孩 子老婆老爹老娘,可咱们多长时间没发饷了?快半年了!家里的老老小小都 眼巴巴盼着邮钱回去呢。

有的说:当兵的每个月只有六块五毛钱,伙食去了三块三,剩下这三块二又不发,穿草鞋抽黄烟无法想,操他个娘这兵不能当了,找周胖子算帐去!

士兵们嗷嗷叫,摩拳擦掌的闹起来了。事情反映到师部,周磐知道了。

士兵闹晌的事以前发生过,所以他开始并不大在乎。他在电话里发火:“闹,闹,闹个鸡巴!谁领的头?我先枪毙了他!”

这个周胖子,真的抓了个领头闹饷的,并且真的要枪毙他。事情很快就传到彭德怀耳里,他立即亲自出马把那个人保下来了。周磐哪里晓得,这闹饷的后台就是彭德怀呢。

士兵们的闹饷运动,并没有被吓住,反而越来越闹大了。这时候,周磐真的坐不住了。他又从长沙打来电话:“石穿呀,听说你的团里闹得挺厉害,这是怎么回事?你那里怎能这样?”

周胖子糊糊涂涂的,语气中已经流露出不满了。

彭德怀便说:“师长,这里的情况你还不大了解,穷苦的士兵们这么长时间没饷钱,家中的老老小小都难活了。我上午接见了好几批请愿的,他们几乎是全部出动了,你再不想办法他们可就要散伙了。”

周磐有些慌了,说:“哦,你说怎么办?”

“我能有什么好法子?我又没有钱。”彭德怀不无恳切地说,“这次士兵闹饷不同以往,声势很大,我看,不给他们发一点饷真是不好办了。”

“那么,二团和三团的情况怎样?”周磐急了。事情明摆着,如果二团和三团也闹起来,他这个师座可就没法安稳了。于是,他又慌忙与参谋长杜际唐联系。杜际唐在电话中惴惴不安地报告:二团的情况还不大清楚,三团也闹起来了!

可以想象得出,周胖子这时会紧张成什么样子。他还敢说谁领头闹饷就枪毙谁吗?哼!

他知道,遇上这种棘手的事情,也只有指望彭德怀这样的人了。他在电话中紧张地问:“石穿哪,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你可得拿出个好主意来了。”

“这件事,非得师长出面解决不可。”彭德怀猜得出,周胖子不得不让步了。这时,该说的话就得说了。

“师长,你还记得吧,民国九年那次大闹饷,全省军队都向长沙开,只听士兵代表的话,不听长官的话。”

“是呀,哦哦 ”听声音,周磐似乎是硬咽住了。那一年,他是一个连长,闹饷的大动乱吓得他要死。现在他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他紧紧抓住电话听筒,仿佛那听筒能拉他一把似的。他仔细听彭德怀说:“我看,再不发饷就要闹大乱子了 ”

“可是,师部只有一万块钱哪。”

“这不能解决问题。”彭德怀断然回答,“现在,士兵代表正在外面等着,我去跟他们谈谈。”

这些话,士兵代表们都听到了。张荣生有意大声对代表们说道:“告诉各班的弟兄,下午到师部去请愿!”

“好!”门外有许多人猛地一声呼喊。这声音,肯定通过电话传过去了。

彭德怀接着说:“师长,他们要下午到师部请愿呢!”不知周磐听了吓得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没有。

“哦哦,你算算得几万元?”周磐再也顶不住了。

“十万吧,少了不成。”彭德怀的声音像重锤敲击在他心上。

据说,周磐一时急得没办法,当着师部几个人的面竟然哭起来。他的声音变了调,对着电话便叫起苦来。他说石穿哪10万元,你让我上哪儿搞去?

上司只让咱们替他卖命,却不发军饷,把咱们这收编的部队当成后娘养的,日他祖宗新军阀要搞垮咱们哪!

不知此话是真是假,反正他只能眼泪汪汪地等着彭德怀拿主意了。

彭德怀说:“我看,也只能向南华安三县的财主们借钱了。”他果真出了个好主意,要他以师长的名义向那些豪绅们借贷,以盐税、鱼税、百货厘金作抵,并且许诺两个月还清借款。具体的办法呢,是向南县借款五万,向华容县借款二万,向安乡县借款三万。师长也可以不直接出面,具体的交涉可以由各团与商会去办。这样,今年1月的饷钱也就发下去了,每个士兵三元。去年欠的饷钱,大约还要二万多。军官该发多少由师长决定吧。

周磐听到这里如释重负,一口答应下来。

放下电话,彭德怀立即将此事传达给张荣生,让他赶快通知黄公略、李灿等人,以便趁热打铁进行下一步工作。

接着,他匆匆赶到南县商会。这时候,军队闹饷的风潮已经在当地造成很大的影响,南县的商会焉敢不敬!彭德怀一到,商会的会长马上迎过来,说彭团长亲临敝会,一定是要兄弟帮忙吧 ?

彭德怀爽快地告诉他:军队五个多月没发饷钱了,正在大闹,在这即将开拔的时候,万一搞出兵变来,本地可就要遭殃了。

那商会会长听了,就变颜变色地点头哈腰,说好商量好商量,我们这就想办法,请彭团长转告您的弟兄们宽限宽限。

说话期间,整个五师已经动乱起来了。那么,随营学校怎么样?那里,可是周磐培养他的精英们的地方呢。不用说,精英们个个怨气冲天。几天前,教育长贺国中告诉学员们:师长不发饷,一团长彭德怀正代表士兵们与他交涉,这件事只要大家团结一心就有希望了。学员们听了心里会怎么想,这不难揣测。

据说几天后,随营学校经湘阴、汨罗到了岳州,有一个学员问贺国中:“教育长,我听说一团九连闹饷很厉害呀,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咱们上山当土匪去!”贺国中说罢,哈哈大笑。他说的“土匪”是什么意思,许多人都明白了。

接着,又发生一件事:进驻石城的一团二营被农民游击队袭击了一下,有几个人被打死了。当地的豪绅们没想到,彭德怀会将他们召集在一起。干什么?要钱,要他们出钱安抚阵亡士兵的家属。豪绅们麻木不仁。有的说:“出个屁!兵是国家养的,打死活该。”

彭德怀对此十分气愤,他向全团官兵讲了这件事,并且写信告诉了黄公略和贺国中等人。贺国中立即在学员大会上重叙了此事。然后,他气得挥动着大拳头说:“天底下还有公理吗?咱们当兵,上头却连饷也不发,不少人连草鞋也没得穿,阵亡了连一点抚恤费也没有,难道还这样忍气吞声吗?”大家正为上头不发饷的事憋着一肚子火,听教育长这么一说更是火上加油。散会之后,饭堂里、寝室里、茅房里骂声不断,都说这兵不能当了,索性上山打游击去吧!就这样,随营学校闹得越来越厉害。一团在全师的闹饷运动中更是首当其冲,这一切令师长周磐寝食难安了。地方商会呢,再也不敢说什么“宽限宽限”了,谁不怕兵变哪?现在没什么好说,立即拿钱。会长当然知道,那枪炮可不是吃素的,他只得苦笑着说:“这些钱明天中午收齐,请团长派人来取吧。”

彭德怀笑了,说:“那就一言为定!”

尽管有五师师部的盐、鱼、厘金税支票作抵,但是多年与国民党军队打交道的商会会长心里清楚:借出的这笔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即使以后有人想还这些欠款,又到哪里去想法子呢!

彭德怀回到团部,立即与师部通了电话。

周磐听了,连声说好哇,你石穿不仅是带兵打仗的将才,而且是处理闹事的能手呢,你这家伙还是很会搞外交的嘛,哈哈哈!他现在心花怒放,哪里还猜得到彭德怀使用了什么谋略。一团闹饷成功了,消息立即传到二团和三团,其结果可想而知。

此次发动和领导士兵们大规模闹饷,是彭德怀加入中国共产党后的第一个重大而成功的举措。这样一来,每个士兵不仅分到了3块钱的津贴,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件事认识到了团结一致的巨大威力,也知道彭团长是为他们谋利益的,彭团长是个大好人,跟彭团长才有活路有出路。他们当时的认识,也只能达到这种程度。

彭德怀、黄公略、李灿等人,从这次闹饷风潮中进一步懂得了如何才能将士兵们更好地组织起来,从而使党的领导在群众中产生巨大凝聚力和号召力。实际上,这是他们准备揭竿而起的一次大演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