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暴动 历史不会忘记1928年7月22日
这一天,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这一天,终于盼到了。
天快要亮了的时候,天岳书院在神圣的氛围中沉默着,汨罗江在神圣的氛围中沉默着,平江的山山水水都在神圣的氛围中沉默着。渐渐地,东方出现了一抹血色晨曦。这晨曦开始是很淡很轻的,袅袅的犹如细细的一条纱中飘在天边。不知不觉的,这纱中竟然愈发的刺眼,愈发的火红了。
“吊号音”的田长江回到连里,发现大家的情绪有些异常,宿舍的内务整理得马马虎虎,各排各班都在紧张地擦枪擦子弹,偶尔有几句对话也是轻轻的,很短促很匆忙的。
早饭之后,士兵们又检查一遍武器装备,就看见团长彭德怀身上挎着望远镜,带着几个卫兵匆匆而来。
二连长李灿立即对田长江喊道:“吹号!带枪集合。”
激越的号音嘀嘀哒哒地响起来。田长江说他好像已经预感到今天要造反了,于是狠命地吹呀吹,把两腮都快要鼓炸了。
第一团的主力部队随即全副武装,纷纷向东门外天岳书院的大操场上集结,官兵们每个人的脖子上都系了一条红巾,看上去红红的仿佛是一团团飘动着的火苗。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往一个方向,只见团长彭德怀骑着高头大马凛然而来,那个神圣的时刻也跟着他到来了。
马上的彭德怀显得那么威武,那么沉稳,那么信心十足。在他身边的,是精明强干的滕代远,书记官邓萍等人。他们,刚刚结束一团的军官会议,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着严峻而又喜悦的神色。
士兵们这时还不知道,他们的彭团长刚在全团军官会议上,以异常激动的心情揭露和声讨了国民党反动派和地方反动武装勾结在一起,残酷镇压革命工农运动,大肆屠杀共产党人、进步学生和劳苦大众的暴行。接着,他庄严地大声宣布:即日起,实行1927年1月制定的士兵委员会章程,实行为工人农民服务,建立工农兵革命政府和工农红军!继而,他又公布了:第三营 金营长经济手续不清,财政不公开,勾结平江土豪劣绅,即撤职查办,交特务连看押;任命九连连长黄纯一代理三营营长职务;其他连、排长十余人,对革命认识模糊,不执行士兵会章程,停职考察,暂不回连;他们的职务,由该营、连士兵委员会推选适当的人代理,并报告营部和团部备案。
经过这样的清洗之后,彭德怀和膝代远等人于上午11时来到天岳书院的大操场,只见八百多名勇士早已队列整齐地等候在那里,颈上的红布巾使他们更显得神采飞扬,焕然一新。在这次起义的誓师大会上,士兵们高喊革命 口号:“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为工人农民服务!”
由于没有让一营长雷振辉到场,负责集合这个营全体官兵的是全团士兵总代表李灿。
彭德怀在欢呼声中走上主席台,他首先表示赞成士兵总代表的意见,接着大声问道:“弟兄们,你们晓得今天集合要做什么?”
“不知道!”士兵们回答。
“自古以来,当兵扛枪,吃粮领饷。可是,你们已经几个月没军饷了,连烟钱也没得,更说不上养家了。今天我们集合起来就是要打进城里捉住克扣军饷的军阀,打倒那些吸穷人血汗的土豪劣绅! ”彭德怀说到这里,台下的士兵们喜形于色,交头接耳。田长江这时候才完全明白,原来昨天晚上让他放哨是这么回事。
他接着往下讲,激动得声音微微颤抖。50年后,他追忆这段辉煌的历史时,还记得这次讲话的大意:宣布国民党反革命罪恶,打倒国民党政府;我们要为工人农民服务,建立工农兵革命政府,建立工农红军;官兵平等,军官由士兵委员会选举;拥护中国共产党; 没收地主阶级土地,实行耕者有其田。现在开始向平江县城进攻,彻底消灭挨户团、警备队;解散一切反革命机关,释放被押人民群众;扣押反革命分子,组织革命法庭,审判治罪,希望你们坚决勇敢地完成革命任务!
讲到这里,台下又响起热烈的鼓掌声和口号声。
接着,彭德怀又大声交代道:“大家打土豪要抓活的,让他们把金子光洋拿出来不要个人发洋财!”
宣誓的时候,彭德怀振臂一声大吼:“我们起义!” “我们起义!”一呼百应,台下举起一片铁拳。
至此,彭德怀威严地下达命令:“装好子弹,准备出发!”
当时,那种激动人心的场面真是让人无法形容。随即,彭德怀命令李灿,率领第一营去攻打县政府、县党部、县挨护团、县监狱、县警察局等要害处,要求他们务必消灭反动武装,逮捕反动头子,释放政治犯。然后,他又宣布了各连指挥员的名单,命令他们戴上红袖章立即向预定目标进攻。
具体的分工是:三连攻打西门;二连攻打县政府和挨户团;一连作为预备队;黄纯一率领的第三营第九连同时打入城内,迅速解决独立第五师的直属单位,特别是第一训练处和一个特务连的反动武装。命令既出,各连队闻风而动。
下午1时,平江城内突然枪声大作,呐喊震天。那些军警和挨户团午睡正酣,美梦中惊跳起来懵懵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候,一团的800名勇士已经越过浮桥,分路杀入他们的老窝来了,这一下可真像汤浇蚁穴火燎了蜂房一般。
有一队起义军势如破竹,一边射击一边冲进了县政府。一个士兵叫喊着:“县长在哪里?县长什么模样?”另一个士兵顺口应道:“县长嘛,喝老百姓血的家伙,一定胖得像个大肥猪。”于是,他俩就满县衙找胖子,嘴里还 一个劲地骂:“日他娘,这胖子哪里去了?”
这两个士兵没见过县长,后来又听说这县长是个瘦鬼。他们冲入县衙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一个逮一个先抓起来再说。这样呢,县长刘作柱就被捉住了,清乡委员兼挨户团大队长李铁桓、黄思勤也被捉住了。那个清乡督察员杨鹏翼在枪声中吓得展不开翅膀,一头钻到床底下却露出了肥硕的屁股,有一只大皮鞋猛地踢过来,于是他“嗷”地一声嚎叫便掉过头爬出来了。大叛徒高岑楼惶惶如丧家之犬,正要蹿入一条小巷里,被迎面而来的起义士兵一把捉住,当天就枭首示众了。“清乡委员会”主任张挺是个胖子,但是他碰巧去了长沙,侥幸逃了一条狗命。城内有几百名土豪劣绅,一个个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这里藏那里躲却还是都被活活逮住了。第五师副师长李慧根和师参谋长杜际唐趁着混乱,越墙而去。彭德怀念及两人平时无大劣迹,故没有再派人去追捕。
战斗进行得比预想的要顺利,还不到两个小时就胜利结束了。
下午3时,晴空万里,骄阳如火,平江城内更是热火朝天。满街满巷的红旗飘扬,而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早被扯下来踏在地上了。
一群又一群的热血青年从学校跑出来,自愿自发地组成了宣传队,一边游行示威一边做鼓动工作。各种颜色的传单撒得满街都是。老百姓也不约而同地涌上街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那么欢喜若狂的样子,他们敲着锣鼓,舞着彩带,喊着口号,放着鞭炮,不少人眼里流着泪说:“解放了!咱们解放了!”
起义的队伍走过来,夹道相迎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好一支威风十足的队伍哇,每个人脖子上系着火苗似的红中,长官挎着盒子炮,士兵扛着长枪,步伐铿锵有力,队列整整齐齐。还有一些工人农民扛着梭镖举着彩旗,跟在红军的队伍后边,扬眉吐气地一边走一边向参观的群众招手,好像他们也是彭德怀的队伍了。也有抱着孩子看热闹的人,看着看着也走进队伍里来,就那么跟在后边喜气洋洋地走哇走的,像是在过一个盛大的节日。
彭德怀和滕代远等几个主要领导人,骑着马走在队伍中。学生和市民纷纷指着叫道:“瞧啊,这是彭团长呢!”“彭团长好人哪!”
革命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就在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内,平江城竟然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大约在下午4点钟,第一团第二营从50里外的思村、安定桥匆匆而来,加入平江城内起义军的光荣行列中。这时候,陈鹏飞还是二营的营长,他面对如此热烈的情景,也兴奋得双眼放光。那些刚刚被解救出狱的学生,自愿组织了宣传队,热烈地欢迎和慰劳起义军。这些学生有觉悟有口才,讲起这次暴动的意义真是生动极了,让在场的人都深深地受到了感染。
整个平江城转眼间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这不能不使彭德怀和滕代远抚今追昔,感慨万端,他们恨不能催马挥师扫灭所有的反革命军队,让所有的穷苦人都过上没有压迫没有剥削的好日子。
这次起义的胜利,看似轻易,兵不血刃,其实在于周密的计划和果断的指挥,也在于彭德怀等人长期苦心竭力的经营。
从大革命失败之后,彭德怀就怀着一个远大的志向暗暗地在部队中组建救贫会、士兵委员会,一直到创建一团党委,为这次武装起义打下了坚实的政治根基。没有过去,又怎么会 有现在?怪不得,在1957年纪念平江起义座谈会上,彭德怀还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而欣然命笔:
北伐时期士兵会,秘密活动两三年。
平江起义扬眉日,工农革命旗帜鲜。
彭德怀和滕代远骑在马上,放眼纵观那万众欢腾的平江山城,不由得豪情迸发,信心百倍。这时,邓萍挟着一捆红纸大标语走到他俩身边,异常兴奋地说:“嘿,我们胜利了,比想象的要顺利呀!”
“哦,革命的怒潮来了,谁也阻挡不了!”滕代远在马上挥挥手,像诗人一般大声说。言语不多的彭德怀听了一个劲地点头,并且情不自禁地呵呵大笑起来。
起义军在战斗中并没有滥杀乱抓人,他们逮捕的都是那些与人民为敌的家伙,对老百姓没有丝毫伤害和骚扰。因此,县城的店铺依然开门营业,街上行人都喜笑颜开。那些县署的一般工作人员和第五师师部的一般军官,凡没有大的民愤和没有劣迹者,都被起义军一一赦免,并且发给遣散费任其回家了。
田长江和其他士兵们跟随着二连长李灿,打开监狱大门的铁锁大叫:“你们的出头之日到了,快出来吧!”关押在里面的人大部分是农民,一听这话顿时轰动起来。有的已经被砸开了手铐脚镣,还呆呆地坐在地上问:“这不是作梦吧?”有的流着泪回答:“这是真的,外边的军队造反了,咱们有救啦!”也有的仍然不放心,还疑疑惑惑地问:“老总,不会再抓我们回来吧?”
“不会的。”李灿大声回答。
田长江说他当时叫道:“什么鸡巴老总! 我们是红军。”
“红军万岁!”有人带头喊起来。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片欢呼声。六百多名政治犯都被解救出来,他们一个个欣喜若狂如在梦中,他们尽情地欢呼着,跳跃着,甚至扑上来搂抱住起义的士兵,有不少人当场就参加了红军。还有一些人自愿参加了宣传队,挨家挨户去宣传共产党的政治主张,并且到处散发起义军的传单,张贴革命的标语口号。
当天晚上,大约是9点至10点的时候,彭德怀又召集了一次团党委会。
会上他和滕代远认真听取了来自各方面的简要汇报:缴获步枪近千支,子弹百万发(大部分是师部库存);俘虏挨户团(即民团)、警察等二千余人;放出监狱中的群众上千人;逮捕了县长刘作柱、清乡委员李铁桓和黄思勤等人,约三四百人;除那个作恶多端的胖子张挺事先去了长沙,李副师长和杜参谋长脱逃以外,县长以下的反动人物再无一人漏网;尚未清查从乡问逃入城内的土豪劣绅,但四门均已紧闭,巡逻兵也已严加警戒,待天亮后当地群众进城后再作询查。
显然,战果累累。不过,张荣生仍不满意,他抱怨道:“财政收入太少了。师部经理处的现金很少,支票也只有10多万元,是岳州海关的拨款,现在还拿不到这钱呢。县税务局和田粮局的现金也很少,竟然不到千元。团部军需正随师经理处长去长沙领近两个月的经费未归,所以团部存款也仅有几百元。另有公积金1.5万元,那也管不了多大的用。”
说到这,他将脸转向彭德怀,语气恳切:“你从讲武堂毕业担任一连长的时候起,到当营长、团长,至今的薪金共计4200元。今年正月,你二弟彭金华来南县,说父亲和祖母死后欠了账,并且没有房子住,所以给了他400元,叫他不要告诉你你的薪金是私人款项,是否要保存一部分寄回家或自用?”
“不,我不做这种人。”彭德怀一语出口,掷地有声,“我的钱,统统作为起义军的公积金。”
在座的同志们听了,脸上都流露出钦佩的神情。
讨论本县经济问题的结果是这样的:谷、盐减价卖一半,留一半最后分给赤贫户;资产不满一万元的商店不捐,满一万元以上者捐百分之五至百分之十;反动派与一般商人合股经营者,没收反动派部分,其余按百分之三十交款;对当铺宣布没收,凭票无偿发还典当原物。
会议就这样继续着。可想而知,当时的气氛是何等紧张而热烈,起义之后的事情真是千头万绪,都刻不容缓地等着他们去办呢。
午夜,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沸腾了一天的平江山城渐渐入睡了,而起义军指挥部的灯光彻夜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