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魏侯称王进攻卫国,孙宾初出茅庐
就在龙贾、朱威、公孙衍等频繁进出相府,为白相国的葬礼忙碌时,公孙鞅、陈轸等也未曾空闲一刻,日夜就秦魏结盟、典章礼仪、称王庆典等反复讨论。不消数日,秦魏睦邻盟书初稿拟定,陈轸、公孙鞅检查无误,使人在羊皮上誊抄两份,入宫呈魏惠侯御览。
魏惠侯仔细阅毕,对毗人道:“拿王玺来!”
毗人走进密室,拿出一个精致的檀香木盒,在惠侯前打开。惠侯亲手拿出刚刚刻好的玉玺,看了看尚未使用过的洁白玺面,笑对公孙鞅、陈轸道:“呵呵呵,这块王玺,寡人可是第一次用哟!”
公孙鞅闻声跪下,叩道:“陛下将王玺首用于秦人之事,实乃秦人之幸!”
惠侯呵呵又是一笑:“爱卿请起!只要盖上玺印,秦人之事,就是寡人之事了!”
“微臣代秦公叩谢陛下荫佑!”
魏惠侯亲自蘸上朱泥,在两块羊皮上端端正正地各压一印。毗人收过,交予公孙鞅。公孙鞅双手接过,再拜三拜,朗声说道:“今有陛下玺印,盟书也就生效了。微臣立即携书回秦,待秦公盖上玺印,微臣即派专使呈奏陛下!”
“如此甚好!”魏惠侯微微点头,转向陈轸,“陈爱卿,宗伯之事进展如何?”
陈轸叩道:“启奏陛下,新朝伊始,典章礼仪正在制订,不日即可颁布。至于庆典,吉日和胜地已由卦师卜出!”
“哦,”魏惠侯面呈喜色,“是何日何地?”
“吉日是五月既望,胜地是逢泽!”
魏惠侯思索有顷,点头道:“嗯,逢泽乃凤鸣龙吟之地,寡人当去祭拜!好吧,此事可以定下,爱卿起草檄文,传檄列国公侯,可让他们于下月既望会于逢泽!嗯,还有,檄文一定要达意,阐述明白,就说此番是寡人南面称尊,于逢泽举行登基大典,免得列国再有误解,以为又是去朝那个周天子的!”
“微臣遵旨!”
从宫里告退出来,陈轸、公孙鞅径到元亨楼去,仍旧是公孙鞅做东,召来公子卬,三人大宴一番,庆贺秦魏结盟成功。
酒宴过后,公孙鞅辞别回秦。因有传檄列国等事急需安排,陈轸送至西城门即辞别回府。公子卬心中有事,一直送至十里长亭。公孙鞅回身揖道:“上将军留步,公孙鞅就此作别!”
公子卬回一揖道:“紫云公主之事,还望大良造多多费心!”
公孙鞅呵呵笑道:“上将军放心,这杯喜酒,公孙鞅喝定了!”
公孙鞅凯旋归来,秦孝公郊迎三十里,携其手同登公辇,辚辚回宫。一路上,公孙鞅将使魏过程讲了个大要。回到宫中,公孙鞅呈上秦魏盟书,孝公匆匆看过,递予内臣用玺。内臣刚进内殿,公孙鞅就扑地跪倒,双手抱头伏在地上,小声奏道:“君上,微臣有罪!”
孝公一时愣了:“爱卿力挽危局,功莫大焉,罪从何来?”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扶。
无论孝公如何拉扶,公孙鞅却是不肯起来,一味跪在地上,口中不停地重复四字:“微臣有罪!”
孝公感觉有异,松手退至几前,缓缓坐下:“公孙爱卿,说吧,你有何罪?”
“罪臣斗胆,将紫云公主许嫁了!”
“你说什么?”秦孝公一头雾水,似乎未听明白,“什么紫云公主?什么许嫁?”
公孙鞅将头埋在地上,字字清晰:“微臣自作主张,将紫云公主许配予魏国上将军公子卬了!”
秦孝公听得明白,张口结舌,一下子呆了。约过半晌,他忽地站起来,在殿中急走数个来回,停住步子,手指颤抖着指着公孙鞅大声数落:“爱卿啊爱卿,你你你——你叫寡人怎么说呢!临行之前,你从未提过紫云之事,怎么平白无故,说嫁就把她嫁出去了?你你你——你不是不知紫云,她——她她她——你这不是在剜寡人的心头肉吗?”
“公孙鞅知罪!”
孝公摇头叹道:“唉,知罪,知罪!知罪能顶何用?这么大的事儿,你总该事先有个商议吧!你可以不计紫云,不计寡人,夫人你也可以不念,老夫人那儿,你——你总该有个忌惮吧?宫里宫外,谁人不晓紫云是老夫人的心肝宝贝,紫云的婚事,若无老夫人旨意,即使寡人也——也不敢轻易许嫁,可你——你竟然将她一口许予一个百无一用的绣花枕头!”又是一声长叹,“唉,这这这——”
“君上,”公孙鞅将头埋得更低,屏息有顷,喃喃说道,“百无一用方是大用!舍此一女,可得全局啊!”
孝公心头一怔,凝眉自语:“百无一用方是大用?”又在殿中走动起来。
孝公的脚步越走越慢,陡然顿住,折回几前,缓缓坐下,目视公孙鞅:“说吧,依爱卿之见,紫云何时出嫁为宜?”
“事不宜迟,逢泽之会就是佳日。魏王登基、秦魏联姻,魏王双喜临门,对我必无防范之心!”
“爱卿何时动身赴会?”
“三日之后!”
孝公沉思有顷,大声喊道:“来人!”
内臣刚好盖完玺印,手持盟书疾步趋进:“老奴在!”
“传旨后宫,为紫云公主准备嫁妆!”
内臣略略一怔,应道:“老奴遵旨!”
内臣出去传旨后,公孙鞅再拜后涕泣:“君上圣明!”
“唉,”孝公缓缓起身,长叹一声,“公孙爱卿,你一路辛苦,回府歇息吧。寡人——寡人这也累了!”
“微臣告退!”
去后宫的路上,内臣一直在垂头思索如何传达这道旨意,步子越走越慢。及至宫门,内臣大体上有了思路,决定先至正宫,面见夫人。
孝公夫人是韩昭侯胞妹,当年献公为了从魏国夺回河西,与韩结盟,聘娶韩女为太子妇,育子嬴驷。河西之战中献公罹难,孝公即位,立韩女为夫人,次年育女紫云。紫云是正宫正出,又是太子胞妹,在诸公主中自然是地位最高,加之出落得漂亮,嘴巴又十分乖巧,不仅甚得孝公生母,更是老夫人(孝公生母、献公夫人)的掌上明珠。
内臣传旨时,紫云公主刚好前来探望母后,在门口听个正着。秦、魏血仇如海,势不两立,紫云公主听闻公父将她嫁予魏人,顿时花容失色,转身飞跑至老夫人宫中,朝老夫人扑地跪下,抱住她的两腿哭了个死去活来。老夫人大惊,再三询问,紫云只是伤心,哽咽得话也说不出来。老夫人心疼如割,将她抱在怀里,又拍又哄,紫云只是哭泣。老夫人陪她掉一会儿眼泪,正自无可奈何,孝公夫人走过来,远远听到祖孙二人抱头哭泣,疾趋而入,叩跪于地,失声啜泣。
老夫人急了,抹把泪水,一边哄紫云,一边疾对孝公夫人道:“天哪,你们娘俩,这这这——天塌了咋的?快——快说咋一回事!”
孝公夫人哽咽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老夫人一时愣了,好半晌,方才明白过来,顿时怒气上涌,忽地起身,摸过龙头拐杖,将地砖敲得梆梆直响,边敲边叫:“来人哪!”
宫正疾趋过来:“老奴在!”
“快,快叫嬴渠梁过来!还有,把虔儿、驷儿几个统统叫来!”
不消一时,秦孝公、嬴虔、嬴驷三人急赶过来。嬴虔、嬴驷听说老夫人震怒,却不知原委,一脸茫然地趋进宫门,远远看到老夫人端坐于席,身边并无旁人,秦孝公跪在地上,一下子傻了,快步赶至,糊里糊涂地闷头跪在孝公身后。
老夫人端坐几前,满面怒容,扫三人一眼,拐杖狠敲地砖,厉声斥道:“魏狗子霸我河西,杀我夫君,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嬴渠梁,你——你个不孝之子,不去报仇倒也罢了,你且说说,为何还要把老身的小云儿嫁予魏狗?”
嬴虔、嬴驷明白过来,面面相觑。秦孝公将头埋在地上,屁股高高撅起,只不做声。
“嘿嘿嘿,”老夫人冷笑数声,“嬴渠梁,你以为不说话,就能混过去,是吗?老身问你,听说又是公孙鞅自作主张,把小云儿卖了!”
秦孝公终于出声,嗫嚅道:“回母亲的话,此事与公孙鞅无关,是渠梁自作主张,托公孙鞅向魏室提亲。母亲要打要罚,渠梁认领!”
老夫人怒极而泣:“你你你——你净包庇那个外乡人。”手指嬴虔、虔驷,“你睁眼看看他们,公孙鞅今儿责这个,明儿罚那个,只怕老身这把朽骨头,不定哪天也要受他敲打。嬴渠梁,你——你口口声声孝字当头,今儿就在这儿,向老身说说清楚!”
秦孝公再次撅起屁股,任凭老夫人百般斥责,一句犟嘴的话也不出口。公孙鞅推动变法改制,受到牵连的多是世族旧臣,而这些人中,大多数都与老夫人有所牵连,因而老夫人是一百个不称心。此番借得这个因由,老夫人连哭带诉,又斥又骂,将公孙鞅赴秦后的种种“恶行”从头至尾,向孝公细数一遍。
代太子受过、被公孙鞅刑过鼻子的嬴虔听到伤心处,爬前几步,抱住老夫人的大腿痛哭失声:“母亲——”
秦孝公将头更深地埋在袖里,连大气也不敢出。老夫人说得累了,抹一把眼泪,朝秦孝公大声喝道:“嬴渠梁,你可听好,没有老身的旨意,小云儿你谁也不能嫁!”
话音未落,内宫隐约传出紫云公主和孝公夫人的啜泣声。老夫人听得揪心,忽地起身,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拄起拐杖,“得得得”地敲着地面,扬长而去。
直到老夫人走远,秦孝公才从地上站起来,沉起面孔扫一眼跪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嬴虔、嬴驷,一个转身,疾步走去。一直候在门外的内臣小跑着跟在身后。快到书房时,孝公放慢脚步。内臣紧赶一步,小声禀道:“君上,紫云公主的事儿,要不——缓一缓?”
秦孝公顿住脚步,转对内臣,面孔狰狞,不无震怒:“缓什么缓?传旨,紫云出嫁之事尽快操办!再有——从今以后,无论是朝廷还是后宫,除老夫人之外,谁敢再议此事,杀无赦!”
“老奴领旨!”
魏惠侯向列国发出传檄,邀请众公侯于五月既望会于逢泽,庆贺他的称王大典。因时间紧迫,对于距离较远的国家,如燕、楚、越等,陈轸只是函谕他们知情,而对较近的国家,如秦、齐、韩、赵、中山、义渠及卫、鲁、陈、宋等泗上小国,他则逐个快马传檄。为示隆重,魏惠侯特地附上自己亲笔书写的邀请函,且在上面用新的王玺压上朱印。
为了确保峰会安全无虞,同时也充分估计可能遇到的抵触,魏惠侯特别调动五万武卒,由上将军公子卬亲自统率,先一步抵达大梁。惠侯自己也提前十日动身,乘坐王辇,威风八面地开赴逢泽。
惠侯的传檄快马赶至卫都帝丘,卫成公一看檄文,顿时傻了。妥善安排好使臣之后,卫成公迅即传来老臣孙机商议应策。
孙机是春秋兵家孙武子的四世孙,本为宋国宰辅,因与宋公不睦,于二十年前携二子赴卫,被成公用为宰辅,后改称相国。
孙机看过传檄,读毕魏惠侯的亲笔信函,两道长眉拧成疙瘩,许久,抬头望着成公:“君上——”
“老爱卿,”卫成公的目光落在孙机饱经风霜的老脸上,“依你之见,这次逢泽之会,寡人去还是不去?”
“老臣以为,君上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先说不去有何不是!”
“齐、韩、赵三国可以不去,君上却不可不去!魏罃此举虽说冒犯天下,却也不是我等弱小所能抗阻的。”
卫成公微闭双眼,陷入深思,许久,抬头问道:“听老爱卿之意,齐、赵、韩三国或许不去?”
孙机点了点头:“依老臣所见,莫说是齐、赵、韩三个大国不去,纵使泗上小国,也未必尽去!”
卫成公若有所思。
孙机进一步说道:“其他小国可以不去,独君上不能不去!”
卫成公不无诧异:“哦,此是为何?”
“恕老臣妄言,泗上诸国,唯我离大魏最近,且无险可守。若是不去,依魏罃秉性,势必拿我开刀,取杀鸡儆猴之效!”
卫成公低下头去,再次陷入深思,有顷,抬头说道:“这是不去的不是。寡人若去,又有什么不是?”
“齐、赵、韩三国可以去,君上却不可去!”
卫成公一怔:“此话从何说起?”
“魏侯称王,是谋逆篡上。齐、韩、赵三国与魏一样,本是大夫篡上,并非周初封侯,名声早已坏了。君上却是不同。君上先祖是武王胞弟,与周室血脉相连。君上若是去了,岂不等于赞同谋逆之实,虽可保住一时安危,青史上却留骂名,至少也会贻笑后人!”
卫成公点头说道:“老爱卿所言甚是!寡人思来想去,也是没个决断!老爱卿可有两全之策?”
孙机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君上,您看这样如何?逢泽之会,由老臣陪同太子前往支应。只要多备礼物,言辞逢迎,魏侯也不至于迁怒于我!”
卫成公闭上眼睛,再次陷入深思。许久,他猛地睁开眼睛,摇头说道:“这是五十步笑百步,不可!”
孙机长叹一声:“唉,的确是五十步笑百步,可——可老臣实在拿不出更好的办法!”
卫成公的眉头横起,毅然说道:“既然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使太子去也是不是,寡人也就豁出去了!老爱卿,你安排使臣,备上厚礼,分别问聘齐、韩、赵诸国!只要他们不去,想他魏罃也不敢拿寡人怎样!”
老相国沉思有顷,缓缓说道:“老臣遵旨!”
孙机回到相府,立即安排几个大夫,备齐厚礼,连夜出使齐、韩、赵三国,名为问聘,实为探听虚实。
送走几位使臣,已是人定时分。孙机梳洗已毕,换上睡衣,在榻上躺了一会儿,忽一声坐起,愣过片刻,找件衣服披上,走出寝房,信步来到孙儿孙宾的书房。
孙机共有两个儿子,长子孙操是卫国边城重镇平阳郡守,次子孙安是平阳郡司马,负责平阳防务。孙宾是孙操长子,早过冠年,孙机将他特别留在府中,一来处理相府事务,二来也是教他为人立事。
孙机进门时,孙宾正在几前正襟端坐,秉烛夜读。许是读得过于专注,孙机一直走到跟前,孙宾仍无感觉,只将两眼聚精会神地盯在竹简上,口中喃喃诵读。孙机轻轻咳嗽一声,孙宾抬头见是孙机,翻身叩道:“宾儿叩见爷爷!”
孙机在对面几前坐下,眼睛盯在孙宾的竹简上:“宾儿,所读何书这么入神?”
“回禀爷爷,孙儿新得一册宝书,是墨子的《兼爱》!”
孙机连连点头:“嗯,墨家是方今显学,墨者多是有道高士,此书值得一读。宾儿,依你看来,书中所言可有道理?”
“回禀爷爷,”孙宾坐直身子,正正衣襟,缓缓说道,“墨子前辈所言,全是天下至理。‘诸侯不相爱则必野战,家主不相爱则必相篡,人与人不相爱则必相贼,君臣不相爱则不惠忠,父子不相爱则不慈孝,兄弟不相爱则不和调。天下之人皆不相爱,强必执弱,富必侮贫,贵必傲贱,诈必欺愚……’墨子前辈真是句句切中时弊啊!今天下相争,民不聊生,起因就在此处,就在互不相爱。如果人人相爱,天下就会‘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是谓圣人之境!”
“唉,”孙机长叹一声,“宾儿,爷爷希望你能记住,所有这些,只是如果而已!”
孙宾不无惊异地问:“爷爷何出此言?”
孙机再叹一声,缓缓说道:“因为狼总是想吃羊的,羊也总是想吃草的!”
“爷爷,”孙宾沉思有顷,抬头望着孙机,“您今儿似是有事,能否告诉宾儿?”
孙机点头道:“宾儿,我想让你速去平阳,告诉你的父亲和叔父,要他们马上储粮储水,加固城防,准备应战!”
“应战?”孙宾甚是惊异,“爷爷,眼下风平浪静,为何应战?”
孙机缓缓起身:“狼想吃羊,羊怎会甘心呢!宾儿,早点睡吧,明日凌晨,你立即动身!还有,告诉你父亲,现在还有时间,让他组织人马,将壕沟挖深一些,放满水!”
孙宾点了点头,面色凝重。
因有大沟开通的事,大梁郡守原本就在逢泽之滨准备了盛大的典礼场面,不说彩旗遍地,礼台高筑,万人观瞻,即使丰富多彩的民间乐舞也足以使人大饱眼福。
上卿兼大宗伯陈轸先一步赶到逢泽,看到这个场面,心中暗喜,让他们预演一遍,果是锣鼓喧天,旌旗飘扬,万民攒动,精彩纷呈,整个场面比起孟津之会不知热闹多少。上将军公子卬率领的五万甲士也已赶到,从大梁城郊到逢泽,到处都是甲衣裹身、长枪在手的大魏武卒,为逢泽平添了几分隆重和森严。
观瞻过后,陈轸盛赞大梁郡守,对整个仪程提出一些改进意见,以使场面更为出彩。同时,陈轸对大沟开通之事也做了别开生面的安排,就是在大典结束之时,由陛下亲自开闸,然后引领列国君主纵马追逐奔涌而下的潮头。陈轸相信,这个场面不仅壮观,而且能使列国君侯亲眼目睹大魏陛下所创造的人间奇迹,留下深刻印象。
大梁郡守不敢怠慢,当下组织人力物力,全面准备称王大典。在魏惠侯的车辇到来之前,一切皆已备妥。
魏惠侯提前三天赶至大梁。陈轸、公子卬、大梁郡守等原本安排他在大梁郡守府中安歇,惠侯执意前往逢泽,住在早已为他设好的大魏行辕里。
在大魏行辕的左右两侧是列国行辕,彼此间隔百步,位置也是陈轸早已划定的,左右依次是秦、齐、赵、韩、义渠、中山、宋、鲁、卫等,凡是发送传檄的君侯均在此地有预留位置,每个留位的周边均插着彩色小旗,中间是一面标识国号的大旗。
魏惠侯顾不上旅途劳累,一到行辕就使人召来陈轸,听他禀报会同事项。陈轸详细讲述一遍,惠侯连连点头,乐不合口,大声赞道:“好好好,寡人得爱卿,犹如武王得姜尚啊!”
惠侯自比武王,更将陈轸比做子牙,这是陈轸做梦也未曾想到的事,因而一下子愣了。待反应过来,陈轸当即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喜极而泣:“陛下——”
魏惠侯哈哈笑道:“爱卿速起,寡人还有大事问你呢!”
陈轸赶忙爬起,哈腰望着惠侯。
“离大典尚有三日,列国方面,可有音讯?”
“眼下没有,想必他们皆在路上呢。陛下放心,不出明后日两日,微臣保管这里的行辕挤得满满的!”
惠侯沉思有顷,缓缓说道:“逢泽水多路杂,不太好走。你可安排人手,沿途迎接五十里,确保路上不出差错!”
“微臣遵旨!”
翌日晨起,陈轸安排几个大夫分不同方向各迎五十里。及至天黑,竟是不见一家前来。陈轸有些急了,第三日使人再迎五十里,却只接到义渠君、中山君和宋公。所限时辰已至,明日即行大典,陈轸不敢迟疑,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惠侯的行辕。
“陈爱卿,”魏惠侯抬起头来,目光热切地望着陈轸,“诸侯可来齐了?”
陈轸扑地跪下,轻轻摇头。
魏惠侯一惊,急问:“都是哪些来了?”
“回陛下,是宋公、中山君和义渠君!”
听到只有三个小国,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魏惠侯眉头紧拧,眼睛半闭,呼吸加粗,脸色阴沉。在场众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话。
魏惠侯似是想起什么,抬头问陈轸:“卫公几时能到?”
这么多诸侯均未赶来,魏惠侯却是单单提出卫成公,倒是出乎陈轸的意料。他略略一怔,马上心领神会,小声禀道:“据探马来报,卫公眼下仍在帝丘,亦未派人前来赴会!”
魏惠侯的面孔渐渐狰狞,继而发出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长笑:“哈哈——”
行辕里鸦雀无声。
魏惠侯止住笑声,朝几案上猛击一掌:“连这条胆小如鼠的老狗也敢抗命!”
“陛下,”陈轸奏道,“以微臣推测,卫公敢于抗命不来,怕是有大国撑腰!”
魏惠侯抬头,望向陈轸:“爱卿说的可是田因齐!”
“陛下圣明!据微臣所知,近几年来,卫公每年使人问聘齐国,向齐公纳贡,似乎已是齐的属国。”
魏惠侯陷入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孟津大会时,田因齐托病不来,打发一个毛头娃娃搪塞寡人。寡人念他还算有心,未曾与他计较。不想此公真还是得寸进尺,越发目中无人!”
“陛下,依微臣之见,我们可杀鸡儆猴,拿卫公祭刀。卫与我犬齿相间,如果伐卫,不出十日,大军就可攻至帝丘!”
公子卬跨前一步:“儿臣请缨伐卫,十日之内定将姬速生擒过来,交父王治罪!”
魏惠侯斜他一眼,微微闭上眼睛。正在此时,毗人走进:“陛下,秦国太子嬴驷、大良造公孙鞅辕门外候见!”
魏惠侯眼睛睁开,精神微振:“宣!”
“宣”字刚一出口,魏惠侯急忙摆手:“慢!”
毗人怔在那儿。
魏惠侯望向陈轸:“怎么不见秦公?”
陈轸也怔了:“这——微臣不知!”
魏惠侯的脸色再度阴沉下来,眉头略皱一下,缓缓站起身子,低沉地说:“大开辕门,随寡人迎接秦国太子!”言毕,正了正头上的王冠,率先走向辕门。
当脸上挂着微笑的魏惠侯突然站在辕门口时,嬴驷、公孙鞅着实大吃一惊,但也几乎是在同时,二人扑地跪下,连拜三拜。
拜毕,嬴驷朗声禀道:“大魏公国秦国太子嬴驷叩见大魏天子陛下,恭祝陛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公孙鞅跟着唱道:“大魏公国秦国大良造公孙鞅叩见大魏天子陛下,恭祝陛下威服四海,江山永固!”
魏惠侯健步走过来,一手拉起一个:“两位爱卿,快快请起!”
嬴驷、公孙鞅一齐揖道:“谢陛下!”
魏惠侯伸手礼让道:“两位请!”
嬴驷、公孙鞅卑恭地说:“陛下先请!”
迎宾雅乐声中,魏惠侯头前走去,嬴驷、公孙鞅一边一个,后面跟着太子申、公子卬、陈轸三人。
回到行辕,众人分宾主坐定,魏惠侯的目光慢慢转向嬴驷,话中有话:“秦公可好?”
嬴驷起身,走至惠侯前面,叩道:“嬴驷谢陛下垂询!公父一意朝王,不想临行之际偶感风寒,卧榻数日,高热不退,难以起行。公父深以为憾,特嘱嬴驷向陛下请罪!”
魏惠侯微微点头:“秦公贵体欠安,自然不宜劳动。你回去后转告秦公,他的心意,寡人领了!”
嬴驷再拜:“嬴驷代公父叩谢陛下不罪之恩!”
魏惠侯摆手:“爱卿免礼,看座!”
嬴驷起身,坐下。看到公子卬的眼睛一直盯向自己,公孙鞅心中有数,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转向魏惠侯,拱手道:“启奏陛下,秦公闻知陛下答应结亲,欣喜异常,当即嫁女。秦公亲为紫云公主选择嫁妆,因不胜劳累,方才受风着凉,病卧于榻。临行之时,秦公不顾病弱之体,勉强走出宫门,挥泪送公主上车。眼下公主已被五大夫樗里疾护送至安邑,只待大典过后,就可与上将军完婚!”
听到此话,魏惠侯方才长出一口气,环视左右,不无感慨地说:“今日看来,实意拥戴我魏罃的,唯有秦公啊!”
公子卬立即接道:“父王,只要魏秦结盟,还怕天下列国不成?”
“上将军所言极是!”公孙鞅连连点头,朗声应道,“临行之际,秦公亲执鞅手,对鞅言道,‘公孙爱卿,请你务必转告陛下,秦、魏既已结亲,当是生死盟友,陛下若兴征伐,无论要兵要粮,尽可吩咐,秦国君臣甘当马前走卒!’”
魏惠侯愈加感慨:“好好好,秦公有此忠心,寡人甚慰!”
“陛下,”公孙鞅别有深意地问道,“明日即行大典,列国公侯似乎仍未到齐,别是没有接到传檄吧?”
魏惠侯微微一笑:“公孙爱卿,他们会到齐的!”
公孙鞅故作惊讶:“哦?”
魏惠侯的声音陡然严厉,似从牙缝里挤出:“一请不来,可以二请嘛!方今天下,相信还没有寡人请不到的客人!”略顿一下,放缓声音,转向公子卬,“上将军?”
公子卬跨前一步:“儿臣在!”
“就依陈爱卿方才所奏,发大军五万,征伐卫公!”
公子卬精神抖擞:“末将遵命!”
“嗯,”魏惠侯微微点头,似是自语,“杀鸡儆猴!这个譬喻不错,就宰这只小鸡,寡人倒要看看,究竟是哪只猴子再敢蹦跶出来!”
公孙鞅、嬴驷会意一笑,起身叩拜:“陛下神武!”
逢泽称王大典因诸侯多未赴会而草草结束。大梁郡首精心准备的民间歌舞和陈轸刻意筹划的开闸赶潮,被伐卫大军的滚滚车轮取代。
逢泽会后的第三日黎明,随公子卬赴会的五万大军悄无声息地开至魏、卫边境。
时下正值麦收,这一年又恰是丰年,卫国田野里一片金黄,无数农人趁着早上天气凉爽,喜气洋洋地忙着收割。远远望去,在朝霞的辉映下,随处可见人影晃动,割倒的麦子一捆一捆地竖在田里。
大魏武卒却列队挺立,一张张渴望杀戮和鲜血、急于建功立业的武卒面孔辉映在黎明时分的晨曦里。
全身披挂的主将公子卬威风凛凛地站在一辆战车上,冷酷的目光越过眼前的麦田,一直望向远在数十里开外的平阳城方向,眉毛渐渐拧起,右手伸向腰中,按在魏惠侯亲赐的宝剑的剑柄上。
左军先锋裴英昂首挺立在另一辆战车上,目光一刻不离公子卬按剑的右手。
有顷,公子卬缓缓抽出宝剑,扬向空中。公子卬的面孔渐趋凶狠,猛然挥剑,一字一顿:“将士们,向卫境进军!”
裴英猛抖缰绳,长枪一挥,扯着嗓子吼道:“冲啊!”
数百辆战车、一万人马立即跟在他后面,风驰电掣般卷向卫境。一时间,卫境内外狼烟四起,哭声连天,大魏武卒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已横扫卫国边邑顿丘、林丘,直逼重镇平阳。
平阳城墙上,五千卫国将士严阵以待。西城楼上,守丞孙操目光冷峻地望着渐渐滚近的烟尘,浓眉紧锁,有顷,转对孙安:“孙将军,这儿有本将在,你去东门,那儿地势利攻不利守,甚是紧要!”
孙安略一点头,快步走下楼梯,策马飞向东门。
早已换上一身戎装的孙宾手持长枪,静静地站在父亲身边。这是他第一次经历战阵,心情甚是激动,握枪之手微微颤动。
孙操看一眼孙宾,从袖中摸出一封告急战报,缓缓说道:“宾儿,魏人入侵,你速去帝丘,将军报呈予君上!”
孙宾大声应道:“末将遵命!”
孙宾手拿急报,急奔下楼,跳上战马,径驰东门,叫开城门后,箭一般驰向帝丘。卫宫接到战报,顿时一片慌乱,众臣皆呈惊惧之态,目光纷纷射向卫成公。
卫成公甚是镇静,抬眼逐一扫过众臣,轻咳一声,缓缓问道:“诸位爱卿,大敌当前,可有御敌之计?”
众臣面面相觑,有顷,当朝太师,也即卫成公的异母弟,跨前一步朗声奏道:“启奏君兄,微臣以为,魏人势大,我不宜硬抗!”
“爱卿可有退敌良策?”
太师应道:“兵法云,不可战,则降!今敌强我弱,我当洞开城门,纳表请降!”
众臣附和:“君上,我等赞同太师所言,为今之计,纳表请降方为上策!”
太师再次奏道:“君上,我势单力孤,不能以卵击石啊!”
卫成公神色凝重,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沉思有顷,成公将目光缓缓转向太庙令:“爱卿以为如何?”
太庙令跨前一步:“回禀君上,旬日之前,臣夜观天象,有彗星西挂,彗尾横扫长庚,直冲西南。彗星扫庚为不祥之兆。臣使大巫祝设坛作法,观以心眼,果见西南戾气上冲,平阳、楚丘杀机伏藏。臣诚惶诚恐,已于数日前表奏君上!”
卫成公点头道:“爱卿的表奏,寡人看过了。看来魏寇犯境,或是天意。方才太师要寡人纳表请降,爱卿以为如何?”
太庙令应道:“天降杀机,不可硬抗,微臣赞同太师大人所言!”
卫成公低下头去,陷入沉思,脸色渐转阴沉。朝堂静寂得可怕,所有目光全都落在卫成公身上。
成公缓缓抬头,转向相国孙机:“老爱卿,你为何不说话?”
“回禀君上,”孙机拱手奏道,“微臣的话早已说过了!”
“唉!”卫成公长叹一声,“情势果如老爱卿所言,魏罃真打算杀鸡儆猴了!眼下魏人已是兵临城下,老爱卿可有应策?”
“君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臣以为君上只可战,不可降!”
卫成公眼中闪过一道亮光:“老爱卿,你且说说,为何不可降?”
“既然是天降杀机,我们如何能躲?老臣听说,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魏人恃强凌弱,无故兴伐,杀我边民,欺我妇孺,毁我田宅,掠我粟米。我等不去御敌,反而在此奴颜婢膝,不战请降,老臣请问,天理何在?”
老相国一席话掷地有声,锋芒直指请降的太师及众臣。大家面面相觑,大殿里鸦雀无声。卫成公身子趋前,不无赞赏地凝视孙机。站在孙机旁边的孙宾不无激动,跨前奏道:“启奏君上,末将孙宾愿领敢死之士与魏人决一死战!”
卫成公的脸色渐趋刚毅,连声赞道:“好哇,好哇,两位爱卿说得好!”将目光扫过群臣,缓缓落在太师身上,挥动大手,慷慨激昂,“卫室系大周姬氏血脉,始祖康叔是武王胞弟,卫国更是武王亲封公国,迄今已历七百春秋,二十三世,三十三君!而他魏氏,二百年前不过是晋室家奴,后因忤逆犯上,篡得侯位。方今魏罃再现猖獗,前次孟津欺主,今又逢泽称王,沦为大周国贼,我卫室君臣不行征讨,反来纳表请降,百年之后,你们叫寡人以何颜面叩见列祖列宗?”
太师闻言,将头缓缓低下。
卫成公声音低沉,却是字字如锤:“卫国虽弱,志不可屈!寡人意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自今日始,卫室上下绝不言降!诸位中有谁心存二志,寡人决不勉强。愿意出城者,现在可以出城,我们自此君臣义绝,各奔东西!”说罢,朝门外摆了摆手,做出请的动作。
包括太师、太庙令及言降诸臣等,所有朝臣无不感动,一齐跪拜:“我等誓死追随君上,与卫国共存亡!”
“好!”卫成公再扫众臣一眼,目光落在御史身上,朗声宣道,“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跨前一步,朗声道:“微臣在!”
“诏告全国臣民,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
御史大夫应诺之后,立即赶到一边,起草诏书。卫成公眼望孙宾,再次宣道:“孙将军!”
孙宾应声而出:“末将在!”
“你引兵三千,驰援平阳!”
“末将遵旨!”
孙宾的话音刚落,御史大夫已将诏书拟好,卫成公看过,删去赘话,只留下“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十二个字,亲自盖上玺印,交予孙宾。
孙宾引兵三千,急朝平阳驰去。
孙宾赶到时,已是傍黑,平阳已被大魏武卒团团围住,连攻两次,均被守军击退。裴英折兵逾千,刚刚鸣金收兵,孙宾领一彪军陡然杀到。魏人只听杀声震天,尘土滚滚,慌乱中不知到来多少人马,纷纷避让,不多一时,竟被孙宾杀至东城门下。孙安见到援军杀来,急令大开城门。待魏军反应过来,孙宾等人俱已撤入城中。
孙宾赶到郡守府,孙操急迎上来。孙宾拿出诏书,朗声宣道:“君上有旨,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
孙操拜过诏书,使孙安分头传谕守城将士,再使令史晓谕全城臣民。令使迅速召来巡更老人,将君上的旨意说予他听。巡更老人听明白旨意,拿起铜锣,走上街头,一边敲锣,一边扯着嗓子喊道:“全城百姓听好了,魏人仗势欺人,打上门来!君上有旨,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孙将军说了,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孙操闻听老人渐喊渐远,思索有顷,转对孙宾道:“宾儿,你来得正好!魏人已经进攻两轮,估计明晨会有一场恶战。我已伤亡逾千,你的三千人,两千补充城防,一千留作预备队,由你统领,坚守郡府和祠堂,同时防备万一,哪儿城破,就在哪儿封堵!”
孙宾急忙跨前一步,朗声回道:“回禀将军,将军是郡守,当坐镇郡府,居中指挥。守城之事,请交予末将!”
“孙宾,”孙操加重语气,“你初来乍到,形势不明,不可逞强。两军相逢勇者胜。今敌强我弱,将士俱有怯意,有本将在,他们必会勇气十倍。再说,就眼下而言,城防虽然紧要,然而,真正要紧的是预备队。孙宾,平阳是否安危,就看你了!”
孙宾闻听此言,只好点头应允,目送孙操跨上战马驰向西门。
平阳地处沃野,是卫国西部边陲重镇,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因而,卫成公特使深通军事的孙操担任郡守。孙操到任后,经过数年经营,将原有城墙加高加厚各三尺,护城河加宽一丈,加深三尺,同时开挖一条大渠,引来卫水环绕外城。几日前,因有孙机吩咐,孙操更是抽调人手,将破损的城墙全部整修完毕,昼夜巡视,加强防务,可以说是严阵以待了。
然而,加上孙宾引来的三千援兵,平阳城内真正能够作战的兵士不过八千,在装备精良、不可一世的大魏五万武卒面前显得十分单弱。起初,公子卬根本未将眼前这个小小的城池放在眼里,只安排将军裴英引领左军攻城,自己则在离城不远的中军大帐里坐等破城捷报,安排下一步进击帝丘之事。
然而,裴英连攻两日,先后发起六波攻势,除在护城河和城墙下面留下近三千具尸体之外,并无任何收获。公子卬极是震怒,加派一万人再次发起进攻。经过一日恶战,平阳城下又添一千余具魏尸,平阳城墙依旧岿然不动。
公子卬恼羞成怒,召来众将,目光射向先锋裴英,将几案震得咚咚直响,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小小平阳竟能阻我大魏铁军三日,简直就是耻辱!”
裴英跪地叩道:“是末将无能,请上将军治罪!”
公子卬冷笑一声:“哼,明白就好!拉下去,斩首示众!”
众将面无血色,一齐跪下求道:“上将军——”
公子卬扫过众将一眼,缓缓说道:“念在众将求情的份上,本将权且绕你一命,命你将功赎罪,攻破平阳!”
裴英叩首谢道:“末将叩谢上将军不杀之恩!”
公子卬再扫众人一眼:“众将听令!”
众将军刷地起身,齐齐站成一排。
“诸位将军,传本将命令,无论何人,谁先攻入平阳,本帅记谁首功,赏金一百,晋爵三级!”
众将齐吼:“末将得令!”
“还有,”公子卬阴沉着脸,从牙缝里挤出,“破城之后,城中的财宝和女人,也犒劳将士。凡有抗拒,格杀勿论!”
“末将得令!”
又是一个黎明。
街道上再次传来打更老人的锣声和喊声:“全城百姓听好了,魏人仗势欺人,打上门来!君上有旨,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孙将军说了,凡是卫国子民,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声音已是沙哑,但锣声依然像往日一样响亮。
几个城门方向再次传来魏人攻城的战鼓声和冲杀声。几日下来,全城百姓似已习惯了这些声音,因而,并没有哪个像刚开战那日一样惊慌。大家仍像往日一样,男人默无声息地拿上守城器械匆匆上城,女人则洗手围炉赶做早饭。
司马府离宗祠不远。开战以来,府中只有孙安的妻子刘氏和两个孩子,包括家宰在内的所有仆从均被孙安召去守城,男仆御敌,女仆照料伤员、烧饭送物。
听到老人的声音渐去渐远,刘氏匆匆将锅中最后一只面饼放进竹篮,挎篮走出家门。没走几步,刚满八岁的妮子拉着四岁的弟弟孙欣小跑着追出来。两个孩子站在院门处,静静地凝视刘氏。有顷,妮子轻声喊道:“娘——”
刘氏停下脚步,走回几步,抚了抚妮子的头发:“妮子,你爹与伯伯、叔叔们正在东门打坏人,娘送干粮去,你带弟弟就在院子里玩,哪儿也不许去哦!”
妮子点了点头。
孙欣的两眼紧紧地盯住篮子:“娘,我要吃烙饼!”
刘氏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宝宝乖,哦!这是烙给大人吃的,宝宝的饼待娘回来再烙!”
孙欣咽下口水,“嗯”了一声。刘氏回身走去,没走几步,又转回来,从篮中摸出一只烙饼塞在孙欣手里,在他脸上吻一下,头也不回地疾步走去。
妮子拉上孙欣又追几步,停住步子,望着母亲的身影渐渐远去。孙欣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口,忽又顿住,撕下一半饼子塞予妮子:“阿姐,你也吃!”
妮子复推回来:“阿姐不饿,弟弟吃吧!”
孙欣将半只烙饼拿在手中:“你要不饿,我先拿着!”
妮子点头道:“好吧。小欣儿,咱们到宗祠里玩吧,那儿人多!”
孙欣点点头。
刘氏匆匆赶到东城门时,魏人正在猛烈攻城。城门下面,魏武卒如同蚂蚁般潮涌而来,城外的壕沟早被他们填平,城墙上架起无数道爬梯,更有百人抬起一根巨大的圆木,一下接一下地撞击城门。城上守军不断有人中箭倒下,箭矢也用完了,仍然活着的纷纷敲掉城垛上的砖头,一块接一块地猛砸下去。
领头攻东门的正是戴罪立功的裴英。只见他光着膀子,面目狰狞,站在一边,喊着号子,指挥众武卒撞击城门。巨大的圆木一次又一次地撞在厚厚的城门上,发出咚咚的巨响。城门松动了。
守城兵士已所剩无几。孙安看到情势危急,一面使人快马报告孙操,一面急令剩下的十几名兵士赶到城门里侧,死命顶着。
随着一声巨响,城门轰然倒塌,顶门的兵士全被砸死在城门下面。魏人发声喊,一窝蜂似的卷进城门。
城门楼上,孙安早已成为血人。见大势已去,孙安拔出宝剑,在衣服上拭去剑上的污血,又拿袖子擦了擦眼睛,正要冲入敌群,陡然看到妻子刘氏吃力地爬上城楼。
她的腿上和后背各中一箭,脸色苍白,已经爬不动了。她的手中依然挽着竹篮,篮里是出锅不久的烙饼。
孙安大吃一惊,飞身上前,抱住妻子,将她放在一处城垛下,凄然叫道:“夫人——”
刘氏望着他,指着城下,断断续续地说道:“夫君,魏——魏人进——进城了!”
话音未落,裴英已经领着数十魏卒冲上城楼。看到城门楼上已无守卒,只有他们夫妻二人,裴英大手一挥,众军卒立即围拢过来。裴英冷冷一笑,微微抬手,五六个士兵纷纷拿起弓箭,瞄向二人。
孙安抱起妻子,扫一眼张弓拉弦的魏兵,轻声说道:“是的,夫人,魏人进城了!”
刘氏惨然一笑,推了推篮子:“夫君,你——吃口饼吧,刚出锅的!”
孙安点了点头,将手伸进篮中,摸出一只饼,放进口里。刘氏深情地望着孙安,缓缓合上眼皮。孙安将刘氏轻轻放下,再咬一口烙饼,拿起带血的宝剑。
猛然,孙安大喝一声,腾空而起,直取裴英。弓弦响处,孙安连中数箭,坠地而亡。
听到东门危急,孙宾急急带人赶来。几天下来,他的一千预备队也只剩下数十人,且个个疲惫不堪。他们尚未赶到,东城门已经失守,大批魏人涌入城中,迎面扑来。孙宾率众且战且退,刚好遇到也从南门策马退回的孙操。
父子二人合兵一处,拼死抵抗。卫人惊恐失色,四散奔逃。大魏武卒亦四散开去,无论男女老幼,一概疯狂猎杀。孙操父子撤至北门,身边兵士已所剩无几。孙操伤痕累累,胸部又中一箭,跌下马来。紧追于后的三个魏兵一拥而上,局势万分危急。正在与人厮杀的孙宾一眼瞥见,挑战对手,大喝一声,挺枪冲来,奋起神威,连挑三人,扶起孙操:“阿大!”
孙操手指北门:“快——杀——杀出北——北门!”
孙宾泣道:“父亲,宾儿——宾儿不能扔下父亲哪!”
孙操吐字艰难,一字一顿:“快——快走!禀——禀报君上,魏——魏人屠——屠——屠城——”说罢,伸手摸住胸中箭镞,用力一按,当即气绝。
孙宾抱住孙操大哭:“父亲——”
又有魏兵冲过来。孙宾不及多想,抱起父亲的遗体放于马上,自己也飞身上马,大喝一声,挺枪冲出北门,绝尘而去。
大魏武卒连攻不克,个个憋得难受,这又得了公子卬允许杀人的指令,因而再无顾忌,不分男女老幼,见人就杀。整个平阳城里,惨叫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宗祠是卫人据守的最后堡垒。自魏人攻城以来,这里几乎成为一个战地医院,数以百计的伤员被抬到这里,由志愿赶来的女人们护理。当大队魏兵冲到这里时,所剩无几的卫兵和宗祠里的伤员殊死反击。女人们吓得挤成一团,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妮子和孙欣姐弟二人抱成一团,正无个躲处,打更老人急走过来,将他们领至宗祠一角的柴垛后面,嘱咐他们死也不要出声,这才转身疾步走出。
魏人冲进来,对准毫无反抗之力的伤员乱搠一通。打更老人和余下的数十位年轻女人被逼在另外一个角落。
小孙欣大睁两眼,惊恐地望着干柴外面发生的惨剧,妮子紧紧地搂住弟弟,全身颤动。
在卫兵伤员的声声惨叫中,鲜血像条条小溪一样越过柴堆,流淌到他们跟前。孙欣惊惧的两眼直盯着越来越近的污血,瑟瑟发抖:“姐——姐——”
妮子将弟弟紧紧搂在怀里,朝墙角里面挪了挪,轻声说道:“别——别怕,姐——姐在这儿!”
战争使人疯狂。一个魏兵听到声音,急走过来,一脚踹开柴垛,见是两个小孩,正要冲上去,另一人道:“不必费劲了,看我的!”
他走进宗祠,拿出一只火把,在女人们的尖叫声中扔向一堆干柴。可怜两个孩子,只一会儿,就在熊熊大火中成为两具焦尸。
“畜生——”悲愤欲绝的打更老人声嘶力竭,颤着沙哑的嗓音大声骂道。
众魏兵听到骂声,回头看到数十名女子紧紧拥住一个老人,将他视作唯一的傍依了。几名魏兵直走过去,扯开众女人,正要提枪搠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慢!”
说话者是眼睛血红的裴英。裴英缓缓走到一堆女人跟前,望着人堆中的老人,阴阴一笑,低声喝道:“老家伙,出来吧!钻到女人堆里有何出息?”
老人手拿铜锣,悲怆地站起来,颤着步子,一步一步走向裴英。陡然,老人扬起木槌,使尽力气敲响铜锣,哑着嗓子大声叫道:“全城百姓听好了,君上有旨,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
站在身边的百夫长挺枪又刺,裴英再度摆手,指着那群女人对百夫长道:“他不是要与魏寇血战到底吗?你们可以让他亲眼看着这些女人是如何血战魏人的!”言毕,阴笑一声,转身走出院子。
早就欲火焚身的百夫长大声吼道:“弟兄们,将军发话了,你们还愣个什么?”
刹那间,众魏兵就像一群饿狼扑向数十名毫无反抗之力的女人。老人扬起铜锣,一头撞向百夫长,百夫长轻轻一闪,反手将他扭住。早有一名魏卒上前,将老人的两只胳膊扭牢,让他直面兽行的场景。
苍天呜咽,大地悲泣!
当浑身是血的孙宾抱着父亲孙操的尸体一步一步走进宫门时,所有的朝臣惊得呆了。
孙宾走到成公前面,放下尸体,叩拜于地:“平阳郡守孙操、末将孙宾叩见君上!”
卫成公望着孙操的尸体张口结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孙——孙将军——”
孙宾再拜:“平阳守丞孙操、司马孙安与平阳男女两万臣民严守君上旨意,与魏寇血战四日,尽皆以身殉国!守丞孙操临终之前嘱托末将禀报君上,‘魏人屠城——’”
听到平阳两万臣民以身殉国,又叫到魏人“屠城”,众臣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孙机老泪纵横,踉跄几步,扑倒在孙操的尸体边。孙宾扶住,祖孙二人一齐跪在孙操的尸体边,孙机伸出两只布满青筋的老手,轻轻拭去爱子脸上的血污,两滴浊泪缓缓滚出。
孙宾跪在父亲的另一边,默默注视着父亲的遗体。
卫成公缓缓起身,面对烈士的遗体,改坐为跪。众朝臣纷纷跪下,轻声啜泣。
朝堂之上,唯有孙宾没有哭泣。有顷,他陡然抬头,用袖子拭去脸上血污,朗声叩道:“启奏君上,末将孙宾请命出战,抗御魏寇,为平阳死难者复仇!”
卫成公的眼睛似在喷火,沙着嗓子大声骂道:“这帮畜生!”抬起头来,转向帝丘司马栗平,“栗将军,这帮畜生现在何处?”
栗平朗声说道:“回禀君上,据探马来报,魏人先锋逼近楚丘!”
卫成公陡然站起,一字一顿,字字如锤:“寡人晋封你为楚丘守丞,摄平阳郡守,引兵五千,驰援楚丘。你可诏告楚丘臣民,他们面对的不是敌人,而是一帮畜生!诏告臣民,就说寡人与他们同在,要像孙操、孙安两位将军及以身殉国的所有平阳臣民一样,活要活出胆气,死要死出豪气!”
众臣从未见到卫成公如此激愤过,无不激情澎湃,义愤填膺。栗平叩拜,声音呜咽:“末将领命!末将誓与楚丘共存亡!”
卫成公示意,内臣拿出虎符,成公亲手交予栗平。栗平拜过虎符,转身出宫,到校场点过五千兵马,急驰楚丘。
栗平走后,卫成公使人抬走孙操,以公卿之礼厚葬。
众臣各自领命散去,卫成公留下太师、孙机和御史,缓缓说道:“寡人留下三位爱卿,是要你们完成一件大事!三位爱卿听旨!”
三人叩拜:“微臣候旨!”
卫成公拿出三封书信摆在几案上,长叹一声:“唉,魏罃如此逞凶,列国竟然无动于衷,看来,他们是在争礼啊,他们是要寡人去求他们!老相国,你出使齐国,太师出使韩国,御史出使赵国,立刻出发!”略顿一顿,字字如锤,“诸位爱卿,卫室已到存亡关头,寡人恳请诸位务必转致齐公、韩侯和赵侯,别的不多说,只说卫室君臣愿为天下大义,玉石俱焚!”
三臣俱是泣拜:“微臣遵旨!”
三人匆匆退出,就要走出房门时,卫成公又道:“相国留步!”
孙机停住步子,折回来。
卫成公对内臣:“宣孙宾觐见!”
不一会儿,孙宾走进,叩拜于地。
卫成公看一眼孙宾,缓缓说道:“孙爱卿,你年岁大了,一路颠簸,就让孙儿陪你去吧!”
孙宾犹疑地望着孙机:“爷爷!”
“另外,”卫成公缓缓说道,“老爱卿为卫室操劳多年,寡人未能酬报。寡人早已使人在齐都临淄为爱卿购置一处田地,此番出使,见过齐公,老爱卿就——就不要回来了,留在那儿和孙子颐养天年吧!”
孙机跪于地上,连拜三拜:“老臣叩谢君上隆恩!眼下国家危难,正是用人之际,老朽恳请君上收回成命,容留宾儿为国尽力!”
听闻此话,孙宾当即叩道:“末将恳请君上,留下末将为父报仇,为国尽忠!”
“孙将军请起!”卫成公擦一把泪水,亲手扶起孙宾,“好!寡人晋封你为帝丘司马,替代栗将军之位,统领全城臣民,包括寡人,誓死抗御魏寇!”
孙宾泣拜:“末将领旨!”
孙机拜辞卫成公,策动一辆驷马轺车,赶赴齐都临淄。驾车的是跟他多年的老家宰,府中护院、青壮年,他一个不带,全部留予孙子守卫帝丘。
老家宰催马扬鞭,星夜兼程,从帝丘到临淄千二百里,不及三日就已望到临淄城门。
主仆二人赶到齐宫时,齐威公与几位朝中重臣正在廷议魏卫战事,在场的人包括太子田辟疆、相国邹忌、上大夫田婴、上将军田忌等齐国重臣。
上大夫田婴躬身奏道:“不出君上所料,魏罃果然杀鸡儆猴,以卫公未去赴会、蔑视大魏为由,使上将军公子卬率兵五万,于数日前突然侵卫!卫公诏令全国臣民殊死抗御,公子卬五万大军正在围攻卫国边城平阳!”
“奇怪!”田辟疆眉头微皱,似乎弄不明白,“卫公一向胆小如鼠,树叶掉落下来,他也要闪闪身子,唯恐飘到他的头上,伤及他的哪根毫发!前番孟津之会,魏罃大嗓门一吼,此人魂飞魄散,连酒爵也碰翻于地!可——”
齐威公面呈微笑,望着辟疆,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田辟疆接道:“此番孟津之会,此公却是判若两人,非但不去赴会,且在大敌压境之时,竟然独自撑着,至今未向大国求救——”
辟疆话未落地,内臣走进:“启禀君上,卫国使臣孙机觐见!”
齐威公笑道:“疆儿,你这话说得早了点儿!”转对内臣,“宣卫使觐见!”
不一会儿,一身麻服的孙机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进殿中,叩拜于地:“卫使孙机叩见齐公。魏人悍然出兵,入犯卫境,卫公特使老朽转谕齐公,卫室君臣愿为天下大义,玉石俱焚!”说罢,从怀中掏出卫公书信,“此为卫公手书,敬呈齐公御览!”
内臣上前,接过书信,正欲呈上,齐威公摆手道:“读吧!”
内臣朗声读道:“魏罃恃强犯上,先借朝见周室之名戏弄天子于孟津;后又自立为王,挑衅天下诸侯于逢泽;今又兵犯吾境,屠吾臣民!是可忍,孰不可忍!卫室虽弱,志不可夺,卫室君臣决心以身殉义,与魏寇血战到底!大周子民卫室二十三世君姬速泣血以告!”
众臣听毕,无不肃声。齐威公沉吟有顷,抬头望向孙机:“孙相国为何身着麻衣?”
“回齐公的话,”孙机缓缓说道,“老朽长子孙操、次子孙安镇守卫国边城平阳,于四日前以身殉义!”
齐威公陡然一震:“平阳失守了?”
孙机声音低沉:“回齐公的话,平阳臣民誓死御敌,魏国上将军公子卬久攻不克,恼羞成怒,在城破之后下令屠城,平阳两万臣民,包括妇孺,尽遭屠戗!”
齐威公震几怒道:“这个屠夫!”略顿一顿,恢复常态,“老相国旅途劳顿,暂回馆驿安歇几日如何?”
“谢齐公美意!”孙机拱手禀道,“卫国一片火海,老朽岂能独安?”再拜后起身,缓缓退出。
望着孙机颤巍巍的身影退出大殿,齐威公点了点头,缓缓站起来,朝孙机的背影深揖一礼,大声送出一句:“田因齐恭送孙老先生!”复坐下来,转对身边诸臣,“如此忠良,不愧是孙武子之后啊!”
田辟疆大是诧异:“什么?他——他是孙武子之后?”
齐威公点点头:“是的,他就是春秋兵家孙武子四世孙。唉,若说起来,他还是咱们齐国人哪!”扫一眼几案上卫成公的书信,借机教导太子,“疆儿,今日之事,你可有感悟?”
“儿臣有一事不明,望君父点拨!”
“说吧!”
“卫公此前唯唯诺诺,温如柔兔;今日却誓死不降,猛如斗鸡。前后变化之大,实令儿臣瞠目!”
齐威公点了点头:“方今乱世,大国争霸,小国图存。弱小的卫国正好夹在魏、赵、齐、楚四个大国之间,疆儿啊,如果你是卫公,应该如何?”
田辟疆沉思有顷:“不能逞强!”
“正是!”齐威公微微一笑,“别看姬速处处示弱,时时露怯,有一点你不得不服,二十年来,天下无时不起烽烟,弱卫却是国泰民安,并无一丝儿战祸!”
田辟疆急道:“可这次——”
“这正是寡人要对你说的,”齐威公摆手止住他,“卫公绝非等闲之辈,别看他在小事上唯唯诺诺,大事上从来断得分明。表层上看,魏罃称王,旨在改朝换代,颠覆周室,而卫公身为周室嫡亲,自然不能赴会。从深处看,魏罃视弱卫为盘中餐,早欲吞之。卫公看得明白,因而明尊魏室,暗亲赵、韩,更与寡人过往甚密。魏罃此番兴兵犯境,明为惩罚卫公,实为借机灭卫。卫公生死存亡系于一线,再不逞强,更待何时?”
田辟疆若有所悟:“儿臣明白了。只是卫公如此以卵击石,亦为不智!”
“不不不,”齐威公连连摇头,“卫公没有那么笨!他早就断定,寡人不会坐视不管,韩侯、赵侯亦不会袖手旁观。”
田辟疆大瞪两眼,无比惊讶:“此又为何?”
“因为利害!”齐威公缓缓说道,“自春秋以降,列国之间,无非是强者恃强争霸,弱者示弱图存。魏罃恃强称霸,诸侯尚能忍受,因为他无论如何闹腾,无非是一列侯,大家仍然在名义上平起平坐。魏罃称王,情势就不同了,因为此时他是以王者自居,凌驾于诸侯之上,随心所欲地安排天下。诸侯人人自危,必将群起攻之!”
田辟疆恍然有悟:“难怪卫公在信中只言天下大义,连一句求救的软话也没有!”
“这也还是表皮上的,”齐威公进一步开导他,“天下大义不过是虚名而已。方今天下,看重道义的人越来越少,人人唯重利害。此事的利害在于,泗上诸国,论富庶莫过于卫。换言之,卫国是一块肥肉,谁都想吃。魏罃他想一口独吞,怎么可能呢?”
田辟疆哪里想得这么多,听到此处,禁不住对公父的老辣赞叹有加,连连点头。
“疆儿啊,”齐威公嗟然叹道,“现在你该明白了吧,这个姬速,当是一个人精哪,只可惜他生在弱卫,真也难为了他!”
田辟疆由衷叹道:“儿臣长见识了!既然必须救卫,君父打算何时起兵?”
齐威公沉思有顷,缓缓说道:“依韩侯的脾气,韩人必于三日内起兵,赵侯也拖不过五日!疆儿,你且说说,寡人何时起兵为宜呢?”
“儿臣以为,既然卫公是个厉害角色,我们可以再缓几日出兵,让他尝一尝逞强是何滋味!”
齐威公轻轻摇头,转对田忌:“田爱卿!”
田忌应道:“微臣在!”
“寡人予你步卒五万,战车三百乘,明日出发,陈兵卫境!”
田忌多少有些诧异:“陈兵卫境?君上,我们此去,难道不解帝丘之围?”
齐威公微微笑道:“是解帝丘之围。不过,我们出兵,更多的是成全一下卫公的面子。若是不出寡人所料,帝丘之围,自有人解!”
二人皆是不解:“自有人解?谁?”
齐威公微微一笑:“去吧,到时自然就知道了!”
老相国孙机走到宫门外面,老家宰急迎上来,扶他登上轺车。
“主公,”老家宰轻声问道,“去哪儿?”
孙机朝前一指:“回帝丘!”
老家宰泣道:“主公,您——您总得歇息一晚哪!”
“唉,”孙机轻叹一声,缓缓闭上眼睛,“车上歇吧!”
平阳城头,残阳如血,片片废墟,无数烟柱。几处明火仍在燃烧,滚滚浓烟从西门洞里窜出。
一行十余褐衣人脚踏草鞋,神情阴郁,脚步匆匆地走进空无一人的城门。四周静得出奇,一切皆已死寂。街道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惨状不忍目睹。四处流淌的污血多已凝固,紫红的血色在五月晚霞的映衬下越发紫红,森然可怖。
众褐衣人在尸体堆中穿行,没有一人说话,像是一群哑巴。打头的白须老者越走越慢,快到宗祠时,终于停下脚步,缓缓闭上眼睛,两滴老泪徐徐盈出,滑落下来。
这是一群闻讯赶来的墨者,白须老者正是墨家巨子随巢子。数日之前,他们在嵩山深处的墨家大院里突然听说魏人袭击卫国,迅即启程,及至赶到,却是迟了。魏人早已撤走,平阳成为一座死城。众墨者四散开去,搜寻生存者。不多一时,一个中年墨者疾步赶来:“禀报巨子,宗祠里有活人!”
白须老者陡然睁开眼睛:“快!”
随巢子与身边几人匆匆赶至宗祠,却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整个宗祠全被焚毁,几处烟柱仍在冲天卷扬。院里陈列二百多具尸体,死状各异,左边角落里蜷缩两个抱成一团的焦尸,显然是两个孩子,场地偏右处,一溜儿躺着数十具年轻女尸,个个衣衫不整,全身赤裸,显然在被屠杀前遭到集体奸污。
就在她们的身边,一个手拿铜锣的老人跪在地上,正对着她们,像是一尊泥塑。没有哭泣,没有表情,也没有泪水。如血的残阳辉映在他那被刀刻过一般的额头上。
面对令人发指的兽行场面,所有墨者全都呆在那儿,一如眼前敲锣的老人。此时,莫说是愤怒,即使悲伤,也是多余的。白须老者长叹一声,再次闭上眼睛。有墨者捡起被强行扒掉并扔在一边的衣物,盖在她们的羞处。
中年墨者慢慢走向老人,小声喊道:“老丈!”
老人一动不动。中年墨者又喊一声,老人依然不动。中年墨者心头一惊,以为他也死了,伸手拭了下鼻息,仍有呼吸,这才放下心来,从腰中拿出水囊,递予老人:“老丈,喝口水吧!”
对他的善意,老人似是没有听见,也似没有看见。中年墨者正自不知如何是好,老人突然动了一下,缓缓站起,拿起铜锣,猛力敲了一下,张口喊话。然而,老人的嘴唇早已干裂,嗓子完全沙哑,只见唇舌在动,却无声音发出,就如被人割去舌头一般。
老人对眼前的褐衣人视而不见,敲着锣,喊着话,迈着僵直的步子,缓步走向宗祠大门。众墨者面面相觑,一个年轻一点的轻声问中年墨者:“大师兄,听出他喊什么了吗?”
中年墨者摇摇头,目光转向随巢子。
随巢子缓缓说道:“他喊的是,‘全城百姓听好了,君上有旨,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
众墨者皆为所动。眼见老人走出院子,中年墨者拔腿追去,随巢子拦道:“让他去吧!”
中年墨者顿住步子,不解地望着白须老者:“巨子,他——他——”
随巢子不无沉重地说:“他已经疯了!”
一阵更长的沉寂。所有墨者皆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目送敲锣老人渐去渐远。
随巢子长叹一声,吩咐中年墨者:“告子,召集附近墨者和附近乡人,从速掩埋尸体!眼下天气炎热,尸体处理不及,必将引发瘟病!”
“弟子遵命!”
“再派几人赶往楚丘和帝丘,辅助卫人守城!这群魏人失去理智了!”
“如此恶行,真是禽兽不如!”
“唉,”随巢子长叹一声,摇了摇头,“眼前这些,不过是个开始!”
众墨者皆为震惊:“是个开始?”
“是的,”随巢子扫一眼满院的尸体,“这是一根链条,一环套一环,魏侯称王是第一环。告子,这儿的事,为师交予你了。”转向身边的年轻墨者,“宋趼,你随为师走一趟安邑!”
“弟子遵命!”
告子疑惑的眼神望向随巢子:“巨子,您去说服魏侯?”
随巢子点了点头。
“魏侯他——肯听先生吗?”
随巢子没有说话,有顷,慢慢抬起头来,似是自语,又似是回答:“看天意吧!”
平阳屠城之后,公子卬总结教训,决定不在一个地方缠绕,而是兵分两路,由先锋裴英领兵一万五千围攻楚丘,自己则亲领余众直取卫都帝丘。
公子卬将帝丘围定,遂以犀利言辞写出劝降书一封,使人射上城头。卫成公未予拆看,令人原书射回,同时射下战书一封,直呼收书人为“禽兽”。公子卬恼羞成怒,命令在楚丘、帝丘两地同时攻城。
楚丘原有兵马四千,加上栗平的五千援军,共有将士九千。兵力虽弱,但有平阳屠城的前案,楚丘军民反而铁成一团,宁可战死,也不愿在赤手空拳时任人屠宰。帝丘亦然。因而,魏武卒虽然骁勇,但在人数众多、毫无退路的百姓面前,竟也束手无策。公子卬原定五日破城,不料连攻八日,两座城池依旧挺立。
堂堂大魏铁军,连不堪一击的弱卫城池也奈何不得,公子卬实在挂不住面子,愤而责令部将立下军令状,限其三日,要么克城,要么提头来见。
第九日凌晨,天刚破晓,魏军再度发起猛攻,战斗异常惨烈,双方兵士均似杀红了眼。
楚丘城下,战鼓咚咚,喊声震天,大魏武卒一波接一波地疯狂攻城。城上卫兵却无任何声响,甚至连鼓声也没有,所有军士、百姓皆将力气省下,默无声息地将箭矢、砖石、滚木等所有能够伤人的东西砸下城墙。前面的倒下,后面的立即补上。栗平浑身是血,左臂中箭也顾不上去拔,挺枪直搠登上城墙的魏兵。
帝丘城下,公子卬亲自擂鼓,众魏兵奋勇争先。城门楼上,卫成公全身披挂,手持长矛,冒着矢雨沿城墙巡视。四名力士抬着一只黑漆棺材跟在后面。守城将士看到国君抬棺巡视,无不拭泪杀敌!
战至黄昏,魏人无一处突破,只好鸣金收兵。天色黑定,在一段较为隐蔽的城墙下面,几个黑衣人轻声向城上喊话。城上兵士急报孙宾,孙宾问过,知是墨家弟子,当即垂下绳索,墨家弟子顺绳攀上。
墨家弟子以善于守御闻名列国,见到他们,卫成公、孙机等就如吃下一个定心丸,当下使孙宾陪同他们视察各处城防,并按墨家弟子所画图纸,组织城内木工赶制守城器械,同时比照帝丘城门的尺寸,造出多辆专守城门的兵车。
兵车造好之后,卫成公带朝臣观看演示。兵车的前面和上面均安装有利刃和尖矛,后面接在一个旋转的装置上。墨家弟子在车后转动轮盘,前面的兵刃立即活动起来,或旋动,或刺击,寻常人等休想靠近。即使城门被人撞开,只需将此车塞上,便如铜墙铁壁。
卫成公见状大喜,立即传令安于四门之内,命兵士昼夜守候。城上将士见无城门之忧,心中大定,只将全力放在城垛上面。
三日限期已过,楚丘、帝丘两城依然固若金汤。第三日傍黑,公子卬鸣金收兵,众将像是斗败了的公鸡,一个个哭丧着脸,耷拉着脑袋走至中军帐,排成一溜跪在公子卬面前,齐声说道:“末将无能,听凭上将军处置!”
法不责众,何况是三军的所有将官!公子卬铁青着脸扫诸将一眼,敲着几案道:“看看看,就你们这副熊样儿,哪一个像是我大魏将军?”
众将互望一眼,果见人人灰头土脸,身上甲衣没有一个完整的。更有两个挂上彩头,一个伤在额头上,另一个伤在胳膊上,好在伤势不重,随军医师草草包扎,立即赶至大帐复命。若是战胜,负伤是件荣誉之事,眼下战败,在这中军帐里,两块白纱就显得分外扎眼。
公子卬扫了二人一眼,又要责骂,探马飞至:“报——赵、韩、齐三国援兵,已经开进卫境,正向帝丘进发!”
众将皆惊,不约而同地望向公子卬。
公子卬闻听此话,非但不惊,反倒哈哈大笑起来。众将莫名其妙,面面相觑。
公子卬笑毕,朗声说道:“我伐卫之举,不过是杀鸡儆猴,为的就是迫使这群猴子蹦出来。今日果不其然,群猴耐不住性子,相跟着跳出来了!众将听令!”
众将赶忙起身站定。
“明日暂停攻城,退兵十里下寨!待陛下援兵赶到,再与众猴决战!”
众将无不长出一气,朗声应道:“末将遵命!”
见众将散去,公子卬亲笔拟写奏报,使人飞报安邑。
齐将田忌、太子田辟疆统领五万大军缓缓进入卫境,渐渐行至离帝丘五十里处。
正在行进,探马飞至,在田忌车前翻身下马,朗声禀报:“报,魏军闻我援兵到来,已经停止攻城,退兵十里下寨!”
田忌将头转向太子。田辟疆扫一眼探马,大声问道:“韩兵、赵兵现至何处?”
“回禀殿下,赵军三万,距帝丘四十里下寨!韩军两万,距帝丘三十里下寨!”
“再探!”
探马应声喏,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田辟疆不无叹服地对田忌道:“眼下情势,与公父神算一丝儿无差!”
田忌朗声奏道:“殿下,魏兵连日苦战,余众不足四万,且已疲惫不堪。我有精锐五万,完全可以击败公子卬!”
田辟疆摇头道:“公父只让我等陈兵卫境,并未要我等出战!”
“这——”田忌急道,“君上不知前方情势,有此判断也未可知。殿下,我们打吧,微臣保证击败魏人,活擒那个畜生!”
田辟疆再次摇头:“将军不可!纵使将军一战而胜,魏罃势必视齐为敌,依魏眼下战力,若是伐我,齐国必是血流成河!你看赵侯、韩侯,虽然早已出兵,个个却像猴精一样,远远观望,按兵不动!”
田忌不无忧虑:“殿下,公子卬见我援卫,必搬援兵。待魏人援兵赶到,我们是战呢,还是不战?”
田辟疆笑道:“将军放心,若是魏人援兵到来,公父必有旨意。临行前公父再三吩咐,我们此来,既不是解围,也不是与魏人决战,只是照全一下卫成公的面子!田将军,我们可否就此下寨?”
田忌环视四周,忖度一番,点了点头:“就依殿下所言!”转对副将,“殿下有旨,依山傍河,安营扎寨!”
白相国仙去之后,公孙衍也搬出相府,回家居住。公孙衍住在安邑东街,是他祖父在世时购置的一幢两进院子。由于父母早已谢世,公孙衍也未婚娶,家中并无他人,甚是冷清。
这日清晨,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下,大司徒朱威走下车来,直走进去,看到公孙衍正在院中收拾车马,准备远行。
朱威颇为惊异,不及见礼,脱口问道:“公孙兄,你是——”
见是朱威,公孙衍转身揖道:“是朱兄,走,屋里说去!”
二人回到厅中坐下,公孙衍再次拱手:“真是巧了,在下正要寻你,你就来了!”
朱威亦拱手道:“在下刚刚得报,齐、韩、赵三国均已发兵。韩侯亲自出马,赵国主将是奉阳君,齐国是上将军田忌和太子辟疆!”
公孙衍点头道:“在下也是听到这个音讯,方在这儿收拾行李!”
“公孙兄欲去何处?”
“河西!”
朱威颇是惊讶:“公孙兄,眼下战火在卫国,你却到河西去?”
“卫国无事,事在河西!”
朱威大惊:“此话何解?”
“公子卬屠城之事已传遍列国!不但是卫人之心,纵使天下人之心,也尽寒了。听说卫公诏令全国,人在城在。卫国百姓害怕城破,必死守待援。就公子卬那点才具,莫说是列国出兵,纵使列国不出兵,单是卫人之力,他也要啃上半年!”
朱威仍是不明所以:“这——这与河西有何关联?”
“列国出兵,在下早断定了。不仅是在下,君上等的也是这个!不仅是君上,秦人等的也是这个!”公孙衍话至此处,停住不说了。
纵使在这五月天里,朱威也是浑身发冷,禁不住打个寒噤,颤声说道:“公孙兄,你是说——秦人——”
公孙衍点了点头:“白相国忧心的也是这个。朱兄,你随便想想,公孙鞅是何等样人?秦孝公又是何等样人?依秦国眼下之力,即使一战,鹿死谁手亦难预料,可他们仍要屈尊议和,嫁女进贡,低三下四地讨好公子卬这等草包,下了多大的注啊!唉,可惜的是,君上的眼睛整个让人蒙上了!”
朱威面无血色:“这——在下立即上奏君上,陈明利害!”
“朱兄,”公孙衍苦笑一下,轻轻摇头,“君上若是肯听,怎能是今日这个局面?”
朱威默然不语。
“朱兄,公孙衍此来寻你,是有一事相托!”
朱威抬头望向他。
“主公临终时,最放不下的唯有两事,一是河西,二是白少爷。河西为国事,白少爷为家事。主公将国事托付龙将军,家事托付在下。在下忧心的是,龙将军固然善战,但与公孙鞅这样的对手过招,恐怕不占上风。在下欲去河西,或可助龙将军一把。至于白少爷,”公孙衍冲朱威拱了拱手,“在下只有转托于朱兄了!”
朱威亦抱拳道:“公孙兄放心,白公子之事,自有在下照管!”
“白少爷浪荡惯了,最好让他做点事儿!”
朱威略一思索:“让他看守刑狱如何?”
公孙衍点头道:“如此甚好!”
两人又说一会儿话,公孙衍急着要走。朱威送至西门,驱车返回司徒府,独自愣会儿神,使人请来白公子,问他愿不愿意出来做事。
白相国过世之后,老家宰按照相国遗嘱,将库中金库盘过,留下三百金予白虎,将七千金全部交付龙贾,运往河西了。老相国的突然过世亦使白虎深受触动,再加上老家宰等苦口婆心的劝说,少夫人哭哭啼啼的唠叨,白虎真还发誓戒去赌瘾,已有十多日不去元亨楼了。今见朱威这样问他,白虎心里不免一动,当即应道:“谢司徒大人关照!只是——在下一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能做什么呢?”
朱威笑道:“只要公子愿意去做,没有学不会的东西!这样吧,刑狱那儿暂缺人手,公子若不嫌弃,可从那儿干起!”
白虎料定朱威定是让他做个什么官儿,当即应允。朱威引他径至刑狱,早有司刑迎到门口,叩拜道:“下官叩见司徒大人!”
朱威摆了摆手,走向大堂正位坐下,指着白虎道:“这是白少爷,自今日起,就在此处守值,你酌量一下,为他派个差事!”
司刑忙朝白虎深揖一礼:“下官见过白少爷!”
白虎回揖一礼,语气十分倨傲:“白虎见过司刑!请问司刑大人,你为本少爷派何差事?”
朱威看在眼里,眉头略略一皱,见司刑向他投来征询的目光,大声吩咐:“为白少爷拿套狱卒服来!”
司刑不无惊诧地望着朱威:“司徒大人,您是说——让白少爷先做狱卒?”
朱威瞪他一眼,厉声责道:“难道你是聋子?”
司刑赶忙出去,不一会儿,将一套粗布狱卒服摆在白虎面前,小声禀道:“白少爷,您先穿上!”
自小到大,白虎从未穿过粗布衣服,此时自不肯穿,顿时脸色一沉,拿脚挑起卒服,顺手接上,抖了几抖,啪地朝地上一掼:“就这身破玩意儿,也配本少爷穿?”
朱威看在眼里,并不说话,刷刷几下脱下司徒官服,弯腰拣过白虎扔在地上的狱卒服,仔细穿上,语气严厉地转对司刑:“为白公子再拿一套!”
司刑见朱威震怒,不敢怠慢,急取一套,再次摆在白虎面前。朱威亦望过来,缓缓说道:“白少爷,请您穿上吧!”
白虎脸色羞红,见无退路,只好一件接一件地脱去身上的华贵衣饰,换上粗布卒服。待白虎穿戴停当,朱威点了点头,转对司刑:“司刑大人,派差事吧!”
司刑的声音有点发颤:“下——下官——”
朱威喝道:“什么下官?眼下你是长官!”
司刑打个愣怔,急忙点头:“是是是!请两位随下官——不不不,请两位随本官巡视囚室!”
司刑引领朱威、白虎巡过几个牢房,回至大堂。
朱威吩咐司刑:“打今儿起,白少爷就在此处当差。若是白少爷干得好,你一并受赏。若是白少爷出了什么差错,你一并领罚!”
司刑打了个寒颤:“下——下官遵命!”
朱威换过自己服饰,步出刑狱。听到朱威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司刑转对白虎哈腰赔笑道:“白少爷,您今日第一次当值,随便转转,没什么急做的事。少爷若是有何需要,只管吩咐在下,在下尽力去办!”
白虎白他一眼,忽地将卒服脱下,重重摔在地上,换回华服,“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出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