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定边
殿外残叶随风,舞动影乱往事。殿中沉寂香渺,沉湎斑驳流年。
一听叶欢说《万里江山图》中竟藏着金龙诀的秘密,不要说云梦公主等人悚然动容,就算姚广孝、无法主持都是目光一闪,流露沧桑几许。
金龙诀的秘密?
金龙诀有什么秘密?《日月歌》中起首一句,不就是提及到了金龙诀?众人等苦苦追寻,还不是想破解《日月歌》之谜?
“金龙诀现天一统,南方尽平北方耸。”
这《日月歌》的第一句,“南方尽平北方耸”之意,众人早就知道,可金龙诀现究竟是什么意思,众人并不知情。
为何金龙诀出现,天下就会统一,难道说这金龙诀真的有不可思议的神力?
沉寂徐徐,云梦公主终于叫道:“什么是金龙诀?”相比之下,她无疑是最沉不住气的一人。
叶欢微微一笑,望着无法主持道:“其实我知道,主持当然能回答这个问题。”
无法主持冷哼一声道:“你既然知道,为何不爽快地说出来?”
叶欢神色谦逊道:“在下听到的都是流言,不敢保证是否正确。主持曾经经历过,自然说得更详细一些。”
众人心中奇怪,忍不住又看那无法主持的长眉白须,如同望着逝去的年华,同时揣度着那主持的身份。
无法主持冷冷笑道:“焉知你小子不是想从我口中得知更多?”叶欢双眉一动,含笑道:“既然大师不愿多语,小子就不揣冒昧,献丑说说。”顿了下,等众人均望过来,叶欢才道:“想明……太祖雄才伟略,自不用我多说。但其实很多人恐怕都不知道,太祖其实和刘伯温一样,有种未卜先知之能!”
众人又是一惊,面面相觑。
云梦公主呵斥道:“让你说金龙诀的秘密,你怎么扯到太祖身上了?”
叶欢一笑,“这位若想听金龙诀的秘密,最好还是听我讲下去。因为我说的事情和金龙诀有关——有很大的关系。”
云梦公主微愕,虽是不解,终于不再打断。
叶欢缓缓道:“当年太祖本也当过僧人……此事在道友主持面前提及,当然少了些忌讳。但当年若有人敢在太祖面前提及此事,无不落得杀头的下场。”
这件往事众人均是知晓,云梦公主听叶欢议论明太祖,急于想知金龙诀的秘密,倒不追究叶欢的妄言之罪。众侍卫见上师、公主都无意见,自然也不会对叶欢呵斥。
叶欢又道:“当年都说太祖是因为忌讳身份,要树立威信,怕人轻视他的出身,这才讳疾忌医。可太祖雄才伟略,如何会在这些事情做文章?想英雄不问出处,当年汉太祖刘邦岂不也是个无赖出身,但图一代伟业后,有哪个敢于轻视?相反……更多人会因为汉太祖的出身而敬仰他的丰功伟绩。明太祖大智慧之人,如何会忌讳这点?”
众人倒觉得叶欢说得有些道理。
云梦公主第一次想到这点,心中奇怪,立即问道:“是呀,为什么呢?”
叶欢缓慢道:“有人感觉太祖行事不合情理,暗中推测。但很少有人知道,太祖这么做,其实是为了掩盖他当僧人时……见到金龙诀一事!”
众人诧异不解,但见叶欢终于说到正题,专注地听下去,生怕错过了一个字。
叶欢语气中带分神秘,突然又道:“元末之年,群雄逐鹿,太祖绝非算是当年最具实力的力量。想刘福通、徐寿辉、陈友谅、张士诚等人,均是一时翘楚之辈,大元百足之虫,虽死不僵,亦是不容轻视,但唯独太祖能脱颖而出,一统天下,你们说是为何?”
众人不语,心道这个问题倒很难讲。同时又有不耐,暗想你说金龙诀,为何非要说这些陈年往事呢?
卫铁衣开口道:“太祖能如汉太祖般礼贤下士,知人善任,文有刘伯温、宋濂等人相助,武有徐达、常遇春等人协助,自然能一统天下。”
叶欢笑笑,反问道:“太祖手下的徐达、常遇春的确是一时猛将,刘伯温、宋濂也是无双文臣,但旁人既能称雄,和太祖一争天下,难道说那些人均是浑浑噩噩的无能之辈?想徐寿辉当年,远早太祖起事,挥兵千里,打得大元猛将丢盔卸甲,手下岂能尽是平庸之材?徐寿辉当年纪律严明,深得民心依附,更胜明太祖,其手下赵普胜、倪文俊、陈友谅等人可说是文武双全,一时无二,丁普郎、项普略、欧普祥、陈普文等人威猛无双,百战百胜……”
卫铁衣不服道:“他们若真的如此威名,怎么少听人言?”
叶欢放声长笑道:“都说卫铁衣是为五军都督府一时豪杰,不想今日一见,见识不过如此。”
卫铁衣脸色涨红,几欲拔刀,可见叶欢竟还淡定自若,摸不清对手的底细,终于没有出手。同时心中惊凛,不知道叶欢如何知道他的身份。
这个叶欢看似经商公子,怎么会如此精熟陈年往事,同时对他们的来历了如指掌?
秋长风一直沉默,似乎琢磨着什么,此刻终于开口道:“历来成王败寇,圣人孔夫子都笔削春秋,述而不作,后代史官削削改改,只为固帝王之业,早是定律。”
叶欢向秋长风望去,缓缓点头道:“秋兄此见倒是真言。历代史书,均由胜者编写,汉太祖成事,这才成全三杰之名,若是当年楚霸王为帝,削书立史,后人又有谁知道张良、萧何、韩信之辈呢?明太祖得了天下,常遇春这才能成为大明第一猛将,若真的是张士诚、陈友谅称帝,只怕常遇春也难享乱世第一猛将的威名。”
众人虽觉得叶欢此言很不舒服,但不能不承认,他说的也有些道理。
叶欢见众人脸色迥异,像是看出了众人的想法,续道:“远的不说,只说当年鄱阳湖一战,太祖、陈友谅挥兵鏖战在湖上,胜败之势数番转移,陈友谅手下无敌将军张定边屡压明太祖,甚至一举击沉太祖所乘大船,太祖生死一瞬之际,几乎就没了大明的天下。那一战若太祖不幸,怎有大明王朝,后人谁能传颂刘伯温、宋濂、徐达、常遇春等人?”
众人默然,知道叶欢说的是当年朱元璋、陈友谅争夺天下时至关重要的一战——鄱阳湖水战。
那一战可说是惊天骇地,鬼神皆惊。
硝烟散去多年,但朱家提及往事,都是心中忐忑,不能不说侥幸。
鄱阳湖水战后,陈友谅最终兵败,但朱元璋亦是元气大伤,几乎死在湖中,战况惨烈可见一斑。
叶欢环望众人,又道:“但明太祖幸运,终究取胜。取胜的关键却在于常遇春伏在水底半日,遽然水中爆起,一箭射伤了陈友谅的手下第一大将张定边。”
那无法主持听及此事,脸颊突然耸动了下,更显脸上伤疤狰狞。他眼中有厉芒闪动。似乎觉察到什么,扭头望去,见到秋长风正移开目光。
那主持轻轻一叹,望着那墙上的山水图,喃喃道:“万里江山,好一个万里江山。”他叹息中有分豪情壮志,但更多的却是往事如烟,英雄落寞。
叶欢道:“常遇春一箭射在张定边的脸上,但张定边重伤之下,还能一举重创常遇春,打得常遇春五脏俱伤,脉络移位。后来常遇春北伐归途暴死,别人不明所以,但知情人都知道是常遇春在当年鄱阳湖水战的伤势反复罢了。鄱阳湖水战,张定边重伤之下,还能护主杀出重围,张定边离去,明太祖这才艰难取胜,常遇春后来养伤近一年,病榻中不得不感慨道,‘天下英雄归湖广,湖广豪杰看普郎。普郎虽勇亦要拜,拜我定边独嚣张!’”
叶欢最后几句说得朗朗上口,豪情勃发。
众人心中默念那几句话,只感觉话语铿锵有力,同时一股豪气涌上心头,不能自已。
只有云梦不明所以,问道:“这几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叶欢解释道:“这首诗是说经鄱阳湖一战,就算常遇春都不能不叹服,当初天下英雄好汉,尽出湖广,也就是出在徐寿辉、陈友谅所在的地域。但湖广好汉,还要看赵普胜、丁普郎、项普略等人的脸色。说来也怪,当初湖广好汉,很多都有一个普字,因此那里的人,称呼这些人为普郎。鄱阳湖水战,这些人均是中坚之力,杀大明勇士无数。但这些普郎虽勇,还是要拜服一人,那人就是……张定边,元末乱世真正的第一好汉!”
云梦公主听到这些往事,又念到“拜我定边独嚣张”一句,想着当初张定边纵横鄱阳湖的威风,也忍不住叹息道:“原来世上居然有这种好汉,我什么时候能见到这种人一面,才算无憾。”同时斜睨了秋长风一眼,多少又带分不屑。
她当然是觉得秋长风头脑活络,但绝对算不上好汉的。
叶欢突然斜睨了无法和尚一眼,缓缓道:“张定边现在还没死。”
那无法和尚眼中突然厉芒一闪,脸色森然。
众人一惊,云梦、卫铁衣都追问,“他没死,他在哪里?”他们实在难信,因为从当年到现在,大明已经三代君王,张定边没死,那还不快到百岁的年纪?
叶欢目光从无法和尚身上移开,轻淡道:“我又如何知道呢?”
云梦公主难掩失望之意,秋长风目光闪烁,突然道:“叶公子说了这多往事,很是精彩,但你究竟想说什么呢?”
叶欢目光一凝,定在了秋长风的脸上。
秋长风嘴角有笑,笑中却带分探究之意。无论那故事如何奇诡,但秋长风显然还没忘记金龙诀一事。
叶欢突然发现这个人,远比表面上看起来还要高深莫测,而且这人很执著。
没人知道叶欢的来历,也没人真正的明白秋长风的实力。
这两人表面看似相处平和,但真正如何看待对方,亦是不得而知。
叶欢略带探寻的目光终于移开,缓缓道:“我说了这些,只想说张士诚有德有兵,徐寿辉有文有武,其实并不逊于明太祖。但他们输了,并非实力不济,而是在于一个运。每人都有个运——命运。”
他本是好像在说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中突然带了分难言的幽然诡异之意。
众人望见他脸上的神秘,不知为何,心也颤抖起来。
命运!
每个人都有,就算一草一木也有命运。冥冥中,人其实并非自诩的华贵高昂、万物之灵,最少世人始终不明白为何而来,去向何处。
每人的命运都不相同,但后人来看,每个人命运却又是清楚明白。
这像是命运难揣,又像是命运早定!
不但人有命运,江山也有命运,《日月歌》岂不就是说江山的命运?聪明的在想,叶欢突然提及了命运,难道是说,金龙诀也关系了命运?金龙诀和《日月歌》之间,本来不也是有根线在牵扯关联——命运的线。
众人那一刻,想得太多,唯独云梦公主大声道:“我们想听的是金龙诀的事情,麻烦你快点说好不好?”
叶欢笑了,说道:“好,我就说金龙诀的事情。传说中,金龙诀是个改变命运的东西,明太祖就是因为得到了金龙诀,改了徐寿辉的命运,这才战胜群雄,得以一统天下!金龙诀自太祖一统天下后就不见,太祖亲自命人画的这幅《万里江山图》中,就藏着如何得到金龙诀的秘密。”
他这次说得实在太直接,太简单,云梦公主听了,反倒有些不明所以,眨眨眼睛,一时间不知道再问什么。
可很多聪明人都变了脸色,就算无法和尚都脸色迷惘,像是又坠入前尘往事之中。
秋长风听到这里,心中一震,难以置信。
“金龙诀现天一统,南方尽平北方耸。”这句话原来就是这个简单的意思——太祖得了改变命运的金龙诀,因此能一统天下。
简单的又让人难以理解。
这世上真有改变命运的东西?这怎么可能?
可《日月歌》清楚地证明,所言的一切都已发生,而且是确实存在。这又说明金龙诀的确存在,而且可以改命。
朱元璋本是个和尚,用金龙诀改命当了天子。徐寿辉本是气势恢弘,手下能人猛将亦多,有天子之象,但被朱元璋用金龙诀把命数改变,这才身死?
改命!这是多么离奇荒诞的想法。秋长风嘴角带分苦涩的笑,转瞬想到为何姚广孝对《日月歌》重出这么重视。
既然有命运可改,朱允炆就可能寻求金龙诀改命,改变朱棣的命运,改变他朱允炆的命运。甚至可调动命运中的十万魔军,重夺帝位。
朱棣不紧张东瀛倭寇,但在意金龙诀,是以让姚广孝一心一意地寻找金龙诀,难道也信了这个荒诞不经的传说?
云梦公主终于想明白些事情,见到姚广孝森然的表情,也是色变,可随即问:“如何改命?”她立即想到了大哥和二哥一事,振奋的身子都有些发抖。
叶欢摊摊手掌,苦笑道:“我又如何知道。这些不过是传说,我听来的传说,究竟如何,是真是假,我也不能肯定。”
姚广孝本来一直静静的在听,闻言突然道:“你撒谎。”
叶欢皱了下眉头,半晌才道:“道友何出此言?”
姚广孝目光转过来,面无表情地望着叶欢道:“你是信这件事的……对不对?”
叶欢本神色自若的表情现出分不安,反问道:“道友怎么这么说?”
姚广孝嘴角带分诡异的笑,阴森道:“当年的鄱阳湖水战一事,都说刘伯温未卜先知,让太祖离开座船,这才避过张定边谋划的惊天一击。但实际上,刘伯温当时并未在鄱阳湖!”
叶欢有些不自然道:“他不在鄱阳湖又如何?”
姚广孝道:“刘伯温当初在哪里并不重要。但刘伯温不在鄱阳湖,那提醒太祖躲避的就不是刘伯温,传说的事迹就是有要掩盖事实的目的。你开始就说太祖有未卜先知之能,其实早就觉得,这躲避一事是太祖自行做出的,因为太祖拥有金龙诀,金龙诀既然可改命,当然可以预知命运。这种金龙诀若真的存在,费尽心思要找到金龙诀的肯定是乱臣贼子。你来这里,就是为了金龙诀!”
众人肃然,叶欢目光微凛,落在姚广孝身上,像是第一次认真来看姚广孝。他蓦地发现,这里真正深沉的人不是无法和尚,亦不是秋长风,而是姚广孝。
姚广孝比任何人知道的都要多。
良久,叶欢才叹道:“就算一切如道友所言,又如何?你方才不是说过,我只要能了却你的心事,你根本不会多管什么。”
姚广孝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残酷之意,“不错,我言出不改。你若能了却我的心事,从这《万里江山图》中找出如何去寻金龙诀,就算你有谋反之心,我也不会对你如何,更不会管你是谁。”
叶欢本是镇静的脸上有些抽紧,缓慢问道:“我若是找不到呢?”
姚广孝道:“那你就是妖言惑众,再也走不出这个大殿。因为我……”顿了下,这才一字字道:“从未相信世上会有金龙诀一事!”
叶欢终于变了脸色。
众人越想越是诡异离奇,但听姚广孝这么说,无意是下了必杀令。众侍卫均是手握刀柄,只要姚广孝一声令下,就将叶欢乱刀分尸。
就算是秋长风,都是皱起了眉头,他知道姚广孝绝没有必要虚言恫吓。
不知许久,叶欢突然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要流了出来。
众人实在不解他眼看要死了,又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就算是云梦公主都知道,姚广孝要让哪个人三更死,那人就绝不会活到天明的。
姚广孝没有发问,他静静地等叶欢止住了笑,竟还没有反问。
叶欢收敛了笑,脸上有着说不出的嘲讽之意,“我明白了。”
姚广孝仍旧沉默,无法主持一旁问道:“你明白了什么?”
叶欢盯着姚广孝道:“我本来还是不敢肯定,但我今日见到他这样,我终于肯定了,他也是为了金龙诀而来。”
无法主持皱了下眉头,“他既然为了金龙诀而来,正应该和你一起齐心协力地来找这个秘密,为何反倒说不信,进而要杀了你?”
叶欢缓缓道:“因为他只想自己得到金龙诀!”
此言一出,无法主持和众侍卫都变了脸色。姚广孝反倒又恢复了木然的神色。
叶欢不等姚广孝开口,又道:“他早对金龙诀追寻了多年,又如何会不信金龙诀?当年的事情,他比任何人知道的都要多。但他绝不会让别人得到此诀,因为得到金龙诀的人,可以改命,甚至可以当上天子,他对永乐大帝忠心耿耿,又如何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无法主持眼中精光四射,隐显杀机,突然望向姚广孝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姚广孝不语,仿佛那一刻已然石化。
叶欢冷冷道:“我说的当然是真的,因此他就算让你做了金山寺的主持,只要你一发现金龙诀,他就要杀你。”
无法主持身躯陡然一涨,竟如天神般的对着姚广孝。
众人凛然,不由得挡在了姚广孝的身前。现在谁都看出,这个主持武功卓绝,绝非寻常的和尚。
姚广孝还是动也不动,那无法主持盯着姚广孝,寒声道:“真有此事?”他那一刻,如虎如豹,杀气凛然,就算脸上的伤疤,都在充斥着红光。
他当年无疑是个叱咤风云之辈,如今虽老,但威势不改。
这就让卫铁衣警惕的时候又有奇怪,不解这样的一个人,为何要当和尚。这人究竟是谁,竟对上师都敢出手?
秋长风一旁突然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你有脑子,为何不会自己判断?”
无法主持霍然扭头,双目怒张,众侍卫立即拔刀,心中却是忐忑,不知道自己能否接得住那和尚的惊天一击。
叶欢目光闪烁,眼有喜意。他隐约猜到这和尚是谁,知道这和尚虽然老矣,但若是出手,秋长风虽深沉,也未见得接得住。
只要无法主持能拖住秋长风,他自然能轻易离去。
陡然间,无法和尚舒了口气,全身放松下来。叶欢微愕,不待说话,就见那无法和尚望过来道:“你若是为了我好,当和我同仇敌忾。但你挑拨后,只在看戏,可见你方才所言,不过是想拉我下水,趁乱离去。老夫何等人物,怎会被你利用?”
叶欢笑容僵住,半晌才道:“他既然要对我下手,就是不想泄漏这金龙诀的秘密,杀了我后,只怕就会对你下手。你若为我不平,我到时还能帮你,但你若袖手,我难以幸免,那时可没人帮你。”
无法和尚突然大笑道:“老夫何须你帮?”他此言一出,本来垂暮的老和尚突然有了纵横捭阖的无敌将军之气。
任谁一眼见到那和尚的气魄,心跳都不由得加速,都觉得那和尚绝非狂妄自大,而是真正有无边的自信之意。
叶欢见状,亦是一时无语,可眼珠转个不停,也不知想着什么。
那和尚嘴角突然有分狡黠的笑,又道:“老夫其实也想看一个人临死前,是否会灵台清明,参透金龙诀的秘密。更何况,你若参透了《万里江山图》的玄奥,也不会死,我何必急于出手?”
叶欢讶然,秋长风脸上浮出丝微笑,初次感觉这个和尚非但勇猛无敌,而且心智亦不输于旁人。
姚广孝竟还和没事一样,只是望着叶欢道:“说也说完了,笑也笑过了。我给你一个时辰的工夫……”回望秋长风道:“日落之前,他若还参不出此画的秘密,就以妖言惑众之名,将他就地正法!”
说罢,姚广孝坐在一旁,闭上双眸,再也不望叶欢一眼。
叶欢脸色改变,看了一眼秋长风,见到那苍白的脸上带着分凛然,一颗心沉了下去。
这时日头偏西,虽还夺目,但多少带了入暮之意。
秋风萧瑟,吹到殿内,有着说不出的肃杀。
众人看着叶欢,如同看着个死人一样。这《万里江山图》在金山都有了二十多年,以姚广孝和那无法主持之能,尚不能参透其中的玄机,叶欢有何本事,能在这一个时辰内,找出金龙诀的秘密?
叶欢环望四周,额头也有了汗水,苦涩道:“我这是惹火上身,作茧自缚。”
众人虽有同情之意,但上师吩咐,谁敢为他反驳出头?同时众人也有好奇之意,心道金龙诀一事既然极为隐秘,这叶欢又如何知道?
叶欢长叹一口气,终知道姚广孝言出无改,时间紧迫,竟不多说,目光早落在那幅画之上。
时光飞逝,眼看着那日头一点点地沉去,叶欢心悬之际,云梦公主却有些不耐。
她倒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江山图的秘密,索性不想。见叶欢桩子一样,看起来无趣,目光一转,落在了叶雨荷身上。
叶雨荷竟在殿外,望着茫茫江水。
金山寺主殿建在半山腰上,凭栏处,只见大江如带,茫茫东去。浪花翻滚,唱着世间阴晴圆缺,悲欢离合。
大殿内一波三折,述说着惊天往事、波诡云谲,可就算不可思议的金龙诀,一统天下的雄图大志,似乎也吸引不了叶雨荷的注意,她只是望着滔滔江水,似在想着什么。
云梦公主突然想到什么,见叶欢还是皱眉思索的样子,被砍头前只怕不会有什么收获,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叶雨荷的身边,低声道:“叶姐姐?”
叶雨荷本是警觉之人,这会不知为何,竟完全没有发现云梦公主到来。听云梦公主召唤,这才回过神来,有丝茫然道:“公主,怎么了?”
此时日将沉江,那落日的余晖落在叶雨荷的身上、脸上,带着分金红的色彩,一眼望去,如沐浴在金光辉煌之下。
可就算那金光灿烂,似乎也照不亮叶雨荷的脸色。她有心事——很重的心事,但平日都被冷漠遮掩。
云梦公主突然发现,她一直只看到叶雨荷的武功高强,剑法如电,但除此之外,从未留意到这如空谷幽兰、雨夜荷花般的女子,还有股骨子里面带的忧悒之气。
叶雨荷为何忧悒?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云梦公主并未多想,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殿里呢?”
叶雨荷道:“我为什么要去殿里呢?”
云梦公主一怔,竟被叶雨荷问住。《日月歌》引出金龙诀,就算天子都开始惊凛,太子、汉王、黑衣宰相、锦衣卫、五军都督府、内阁纷纷卷入其中,就算云梦,都是不知不觉地被金龙诀吸引,一心想探出金龙诀的秘密。
可直到现在,云梦才想到,原来也有很多人对金龙诀不关心的。叶雨荷无疑就是其中的一个。
云梦公主回过神来,岔开话题道:“那你……刚才在想什么呢?”
叶雨荷略作迟疑,说道:“什么……都没想。”
云梦公主也是女人,知道女人这么说的时候,恰恰是想了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眼珠微转,突然道:“你是不是在想秋长风?”
叶雨荷微震,并不去看云梦公主,只是平静道:“为什么这么说?”
云梦公主不答反问道:“你觉得秋长风怎么样?”
叶雨荷望着苍茫江水,眼中带分江气的朦胧,“他怎样,关我什么事呢?”手触摸下衣襟下的荷包,那里有个小小的硬物还在——那是个蝉儿。
云梦公主看着叶雨荷的脸色,轻声道:“他这个人,虽然脾气坏一些,狂傲一些,对人爱答不理一些,但其实还算个不错的人。”
脑海中竭力去想着秋长风的优点,云梦公主却蓦然发现一处都找不到。不得不绞尽脑汁道:“他其实长得不错,你看他的眼,还算不小,他的鼻子,也算挺直。他的脸……”心中虽想,总和死了爹一样,还是口中赞美道:“他的脸也挺白的呢。”
叶雨荷反倒有些诧异,如同听到如来在赞美阎王,一时间不知道云梦公主为何要说秋长风的好话。
云梦公主又道:“他官也不小,锦衣卫千户,五品,他还得上师和我父皇信任,看起来升官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叶雨荷终于打断道:“公主,你究竟要说什么呢?”
云梦公主感觉叶雨荷似乎有些心动,微笑道:“我觉得你和他……很般配的……”
叶雨荷突然道:“所以你准备给我们说媒,有意让我嫁给他?”
云梦公主没想到叶雨荷说得这么直接,一时间反倒脸泛红潮,有些讪讪。听叶雨荷接着道:“我听公主的吩咐,公主就觉得只要秋长风娶了我,也会听公主的吩咐。眼下秋长风长得不错,更是炙手可热,谁都看出天子、宰相对他不错,因此就连汉王都对他很是拉拢,公主为了太子顺利登基,自然不想秋长风投靠汉王,增加汉王的实力,因此想要把秋长风拉到太子这面,为太子在天子面前说好话,甚至打动上师,帮助太子登基?”
云梦公主听得目瞪口呆,她的确有这个意思。这个念头并非突如其来,而是谋划很久,因为杨士奇等人一直让云梦公主对秋长风好些,莫要再树强敌,现在无论谁都知道,和秋长风作对,划不来,也没有必要。云梦公主虽是委屈,可觉得自己成熟了,要顾全大局,因此来金山的一路上,一直想着怎么对秋长风好。她想的主意,当然还是老路——美人计!
当初她施展这个美人计,成功的取得秋长风手上的《日月歌》后,就觉得这计策对秋长风很好用。她总觉得秋长风对叶雨荷好像有些古怪,突发奇想,这才准备让叶雨荷帮忙拉拢秋长风,可她没想到叶雨荷比她想的还明白。
等叶雨荷说完,云梦公主回过神来,微笑道:“无论如何,秋长风总是个很不错的人儿,姐姐你说是不是?”
叶雨荷澄净的目光划过来,反问道:“他既然真的不错,为何你不嫁给他?那不一样可达到你的目的?”
云梦公主差点跳起来,叫道:“我怎么会嫁给他这种男人。我一见到他就想吐。”
叶雨荷冷淡道:“公主不想嫁,难道我就想嫁了吗?还是说,公主本来就觉得我是个卑贱的人,任由摆布就好,根本不必有什么感情?”
云梦公主愣住,就见叶雨荷走远,立住,背对着她,再不说一句话。
望着那孤单的背影,云梦公主心中终于有了分歉然之意,她这才发现,她的计谋是好,但从未想到过他人的感受。
这时日将沉江,天边有乌云卷上。
云梦公主只感觉眼前那身影俏生生地立在风中,有着说不出的楚楚可怜。虽气愤叶雨荷的口气,终于敌不过心中的歉意,云梦公主轻移脚步,走了过去,低声道:“叶姐姐,我错了,对不住。”
叶雨荷默然半晌才道:“公主,我想走了。”
云梦公主一惊,失声道:“走,去哪里?”
叶雨荷望着那乌云蔽日,神色中有着说不出的失落,“我是个捕头,在你身边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我想回沿海。”突然想到那晚秋长风说过的话,“叶捕头,很多事情,其实和你无关,你真的不必参与进来。”叶雨荷心中茫然在想——我是真的想走,还是听了他的话?
云梦公主急了,一把抓住了叶雨荷的手道:“不行。”
叶雨荷不为所动,只是道:“公主还要下令,让我不走吗?”
云梦公主看到叶雨荷的脸上,似有悲伤流转,一时慌了,忙道:“不是,叶姐姐,我真的喜欢你留在我这里。我很孤单,一直想有一个你这样的姐姐在我身边,我求求你,留下来,好不好?”
她这次说的都是真心话,她虽在宫中,钟鸣鼎食,但心中实在有着说不出寂寞之意。那种寂寞,是无论如何奢华的生活都无法弥补的。
她自出生后,就得到朱棣的宠爱,她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不能如愿的时候,可她益发的寂寞,再多的索求也满足不了心中的寂寞。叶雨荷虽冷漠、刚硬,但处处帮她,在她心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在云梦公主看来,叶雨荷几乎就是她的一个姐姐,溺爱着这个撒娇的妹妹。
见叶雨荷不语,云梦公主几欲流泪道:“叶姐姐,刚才是我错了,难道你真的不肯原谅我吗?”
叶雨荷望着那让人怜惜、娇弱如花的面容,陡然一阵心悸……
就在这时,金山寺不知哪里传来了钟响,嗡的一声,宣告白日的结束。
已落日。
云梦公主醒觉到这点的时候,立即扭头向殿内望去,见叶欢还是呆立在那里,众侍卫就要上前。忙道:“叶姐姐,你还得帮我抓坏人,不能走的。”说罢急急入了大殿。
有灯燃起,乌云蔽日,天色几乎是瞬间黯淡,叶欢呆呆地望着墙上的《万里江山图》,脸上已见寒,就听姚广孝道:“日落了,杀了他。”
话一出口,众侍卫拔刀,一时间锵啷啷声响,寒灯更冷,刀光更寒。
秋长风上前……
叶欢陡然大叫道:“等等。”
姚广孝一摆手,众侍卫止步。叶欢抹了把冷汗,强笑道:“上师,我好像发现点问题。”他终于发现,无论他如何机智,在冰冷如山的姚广孝面前,半分作用都不起。
姚广孝根本不语,无法主持动容道:“你小子发现了什么?”
叶欢目光落在了秋长风的身上,说道:“秋兄如斯智慧,想必对书画也有绝佳的鉴赏能力,不知道从这幅画看出什么门道了吗?”
秋长风淡淡道:“现在是上师要你来看,你不要觉得扯上我,就可以逃过一死。”
生死关头,叶欢本是孤傲的表情很是尴尬,强笑道:“怎么会呢?在下认出这画是用黄派技法所绘……”
秋长风斜睨姚广孝一眼,见他并不言语,一时间琢磨不透姚广孝的用意,随声道:“不错,那又如何?”
叶欢立即道:“黄笙画派作画,可说是独具一格,富贵堂皇……”
秋长风叹口气道:“若说黄笙画派的技法,只怕说到明天天明也说不完。你若想借此争取活命的时间,可算打错了算盘。”
叶欢脸色变得难看,勉强道:“在下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感觉到这幅画虽然说是工笔细描,可算是上上的画师所绘,但工笔中似有拘谨之意。”
无法主持忍不住喝道:“他画的好坏、拘谨有什么关系,你小子看不出来,就径直说好了。”他虽在呼喝,可神色间,显然有失落之意。
叶欢缓缓道:“谁说画的好坏、拘谨没有关系呢?恰恰相反,大有关系。”
无法主持一怔,错愕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和尚昔日的确是个纵横天下的将军,但就因为如此,所以对画法一窍不通,这画儿他成天在看,看了十年,终究不得其法,从未想到过,这幅画的工笔、好坏会有什么问题。秋长风目光闪动,又落在那幅《万里江山图》上,问道:“叶兄若有高见,不妨直说,这般遮遮掩掩,只怕我等得,我的刀可等不得。”他手按刀柄,竟有出手之意。
叶欢见秋长风要出手,脸色微变,走到那墙前,伸手指道:“这幅画乍一看,的确气魄非凡,但若看久了,就会发现此画只为传真,不见神韵,画中缺乏一种风骨,可见画师虽不差,但并非那种大家。”
秋长风凝望叶欢手指,终于点头道:“不错,你指的那笔就可见画师下笔的时候,颇为拘束,难展灵动。”他手指划动,似乎模拟着画中的笔致,突然道:“这一笔乍一看很是别扭,从上向下运笔只感觉那画师手如负重……”
他话未说完,脸色也变了。
叶欢闻言,神色狂震,突然双手撑地,竟倒翻而立。
众人见他举止古怪,均是心生警觉,只怕他对上师不利。不想叶欢倒翻去看那幅画,看了片刻,突然脸露狂喜之意,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等到他再正常站立的时候,容颜焕发,一改沮丧之意。
就算是姚广孝都有些颤声问道:“你明白了什么?”那无法主持还是不解,但脸上也露出激动之意,感觉生死关头,这个叶欢好像顿悟了什么,竟要破解这二十多年,没人能解开的玄秘。
叶欢立直,长叹一声,说道:“我明白这幅画的问题了。这幅画居然是画师倒着画的,你们若是倒着来看,就会发现这幅画绝非《万里江山图》。不过要看这幅画究竟是什么图案,还要离远来看才好。”
众人耸容,从未想到过叶欢竟从工笔中看出此种玄机。
卫铁衣心中微动,突然道:“可你若是引我们倒立,趁机逃走又如何?”他不懂画,但懂人的心理,戒备之下,有此一问。
众人又是一呆,才想到这个可能也是有的。
就听到一声霹雳断喝传出,那无法主持突然长身爆起,身形如箭地窜到大殿门前。
不待众人有所举动,那主持脚尖一点,上了高墙,再一翻身,竟借力到了那大殿的横梁之上,身子倒悬下来。
卫铁衣凛然,不想此人虽老,竟仍有这般身手。若让他这般悬挂,他是万万不能。
此人看起来近百岁的年纪,居然还有如此灵动霹雳的本事,若是年轻时,那还了得?
见无法主持倒悬梁上,向那幅画望去,卫铁衣这才想到,这殿中,的确没有任何一个位置,比那梁上观看《万里江山图》的倒画还方便。
方才叶欢管中窥豹,只见一斑,这会儿那主持在梁上倒望去,当然可鸟瞰全貌。
所有人都想倒转来看墙上的那幅《万里江山图》,但身肩卫护姚广孝之责,又如何能失礼倒立?
不少人都是斜睨无法主持,只想从他的脸色中看出分端倪。
不知许久,突然一道霹雳划过夜空,那无法主持倏然落下,从数丈高的梁上掉了下来。
云梦公主差点叫了出来,就见那主持空中腾身,虽在数丈高处落下,仍稳稳落地。若不亲眼所见,谁都难信如此老迈的身躯竟有如此高强的身手。
众人都看那主持,秋长风还有余暇看了眼殿外,皱了下眉头。
原来众人都被那和尚的古怪举止吸引,全然不知早有乌云漫天,秋雨漫下。那如铅的云层压在整个金山上,却好像也被殿中的奇诡之意逼迫,并不落雨。
一道闪电终于不甘沉默,划破了墨染的天空。
可电闪虽厉,终于还是被黑暗吞噬,半晌后,才有沉雷郁郁传来,如天边战鼓。
不过众人心神都被无法主持和金龙诀之谜吸引,天地之威虽然凌厉,究竟吸引不了众人的注意。
所有人都在想着一个念头,那和尚从《万里江山图》中看到了什么?
难道这图中真的藏着金龙诀下落之谜?
金龙诀重出,是否真如传说中的神秘,可改天换日。难道说堂堂大明江山,就会因金龙诀出现,而就此翻天覆地?
就见无法主持落地,放声长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神色欢娱,竟喜不自胜。很显然,这个秘密压在他心头多年,一朝破解,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
姚广孝目光如电,射在无法主持的身上。这般情景,他居然还能安稳坐立,不动声色,他只是缓缓道:“你明白了什么?”
那无法主持大笑道:“姚广孝,你我争锋了多年,若论心智,我不如你。但今日我敢肯定,就算你也倒着看这幅画,终究还是我先你一步看出这《万里江山图》的秘密,你服不服我?”
姚广孝笑了,笑容不再诡异离奇、森然惊怖,他笑容中带着无尽的沧桑落寞,也有几分讥诮嘲讽,他只是道:“其实我早就服了你。张定边,你能到现在还活着,怎能让我不服呢?”
一道霹雳再次划破长空。
沉雷郁郁。
可就算那电闪雷鸣造成的震撼,也不及姚广孝方才所言造成的震撼为剧。
张定边?哪个张定边?这天底下,还有哪个张定边?
天下英雄归湖广,湖广豪杰看普郎。
普郎虽勇亦要拜,拜我定边独嚣张!
那是天下英雄,无不侧目的张定边。
那是乱世豪情中,就算大明第一猛将常遇春都不敢正撄其锋的张定边。
那是骁勇无敌,身经百战不曾败,虽最终一战落败,但几乎击杀朱元璋,改写天下命运的张定边。
谁都以为张定边早就死了,可张定边原来还活着。
原来眼前这疮疤满面、风月浸染的金山寺主持就是张定边!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朱颜辞镜,落花别树。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这些本是人世间最难挽留的憾事,但众人见到那须眉皆张、霹雳电闪中仍豪情依旧的张定边,心中不约而同地升起一个念头。
张定边还是那个张定边,嚣张依旧,天下第一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