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七、永别了,昔日的盟友

“文若,你的心痛之疾现在好些了么?”刚在客席之上坐定,曹操便探过身来向斜倚在榻床上的荀彧软声问道,语气里显出了一种发自肺腑的关切。

“托丞相大人的洪福,荀某的病情近日稍稍好了些,不再像一个月前那般心痛欲裂了。”荀彧脸上的笑容始终是那么清浅见底,让人看不出任何异样来。

“唉……文若,你都是先前整日里为了军国大事而操劳成这样的啊!不瞒文若,其实本相近来亦有头痛之状,有时候颅内就像突然抽了一下筋似的一跳一痛,简直是难受极了……”曹操脸上忧色重重,似是感同身受地慢声而道,“如今匡汉大业尚未底定,文若却和本相一样都患上了这种病痛之症,实在是朝廷之大不幸啊!本相这些日子里为此事当真是忧愁至极。”

“多谢丞相大人如此关心。荀某区区无用之身,一病一痛之际何敢与朝廷匡汉大业相提并论?”荀彧笑容一敛,轻轻而道,“倒是丞相大人身染疾恙与否,实与天下治乱大局息息相关……”

“文若你怎么变得这般客气了?”曹操听了他这话,脸上表情不禁为之一滞,“你我当年均是同心同德以拨乱反正、济世安民为己任——大丈夫磊磊落落不掩其志,你也一向对此是口念心存、言传身行的,今天怎的却这般虚饰回旋了?”

荀彧双目一抬,清凌凌的眸光往曹操眼中一投,立刻将他的眼波搅起了层层涟漪。二人对视片刻,曹操终是不敢硬顶下去,唇角忽地涩然一笑,先行将自己的目光移让了开去。

场中一下出现了一种莫名的让人隐隐感到压抑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曹操忽然“哎呀”一声,主动打破了这片沉默,挥起手掌在自己额头上轻轻拍了几下,呵呵一笑道:“文若!哎呀!本相刚才一时忘记了,本相先前特令太医令吉本和神医华佗共同为你精心炼制了一味‘七窍灵香保心丸’,昨天方才完工出炉,今天一早本相就赶紧给你送过来了,你且速速服下。它们一定会对治疗你的心痛之症有所裨益的。”

说着,曹操从袍袖之中急忙取出一方鸡血般殷红夺目的玛瑙盒来,托在了自己的左掌之上,递到了荀彧眼前。

在荀彧深深凝视的目光之中,曹操又一伸右手,将那盒盖轻轻开启。六颗色若紫李、大如雀卵的丹丸静静地躺在黄缎绒垫之上,异香四溢,扑鼻而来。

荀彧双眸深处有一丝感动隐隐掠过,他缓缓闭上了眼,深深一叹:“荀某这心痛之症,本不须浪费此等珍稀药丸。倘若上苍能使孔大夫死而复生,荀某这心痛之症,自可不治而愈。”

听了荀彧这话,曹操托着玛瑙药盒的双手不禁似被火焰烫着了一般陡地颤抖了一下,盒中那呈六角形陈放的六颗丹丸随之滴溜溜地滚到了一块儿——文若他终于还是提起这件事了!

曹操的双眼低了下来,满脸涨得一片通红,嗫嗫而道:“孔……孔文举虽然小节有失,但终究还算瑕不掩瑜。本相亦自知此事刑措失当,现在已是追悔莫及了……”

荀彧的目光慢慢地抬了上去,望着自己卧室那高高的屋顶,仿佛要一直将其看穿,一直看到孔融那张表情活泼生动的面庞,在天穹的云端上正冲着自己含笑而视——两行清泪沿着他的脸颊无声地流了下来,他的声音也沉缓有力地响了起来:

周西伯昌,怀此圣德。

三分天下,而有其二。

修奉贡献,臣节不坠。

崇侯谗之,是以拘系。

后见赦原,赐之斧钺,得使征伐。

为仲尼所称,建及德行,

犹奉事殷,论叙其美。

曹操默默地听着,心中不禁一颤,欲说什么,竟是不能说出,仿佛他的咽喉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

荀彧所吟诵的,是曹操自己先前所做的《述史诗》中的开篇第一段,其中的意味是在旁敲侧击地告诫他:想当年西伯姬昌何等贤明,哪怕已然拥有了“三分天下而有其二”之资,却仍是“受谗不怨、臣节不坠、犹奉事殷”。而你曹丞相此刻仅据冀、幽、并、青、豫、兖、徐七州天下之半,功业尚还远远不及西伯姬昌,恐怕更应屈节事汉、忠心不二了。

然而,曹操就是曹操,面对荀彧如此的探问“摸底”,他纵然是心头大为不快,纵然在理智上也知道自己这时最佳的对策应是顺势曲意虚应而不能直接硬挡。但是,在荀彧面前,他觉得自己无须虚与委蛇而自欺欺人,也不屑以此宵小之术诈取荀彧一时的信任。于是,他也直接亮明了自己的“底牌”,目光炯炯然正视着荀彧,徐徐吟道:

齐桓之功,为霸之首。

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一匡天下,不以兵车。

正而不谲,其德传称。

听罢曹操吟诵的这首《述史诗》的第二段诗词内容,荀彧的眉棱倏地轻轻一跳,目光中顿时流露出一缕失望。曹操用这段诗词相答,表明了他终究还是不愿学习西伯姬昌的屈身事汉终守臣节,他终究还是准备着有朝一日像齐桓公那样裂土拥众称尊居大啊……

唉!荀彧在心底悠悠一叹,紧紧闭上了双目。

瞧着荀彧这般模样,曹操坐在那里几乎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不知为什么,他突然一下觉得自己和荀彧仿佛无形之间已隔离了千山万水,再也无法靠近。顿时,他心头一阵酸酸的,泪珠儿情不自禁地掉了下来。

“文若,你不要这样子对待我啊!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你……你还记得兴平元年吗?那一年,我为报杀父之仇而倾师直取徐州陶谦那狗贼,却没料到我的队伍刚入徐州,留守兖州的陈宫、张邈居然突起异心与吕布勾结背叛了我,陈宫、张邈也是我曹孟德多年的旧友啊!为了一己私利,他们居然背叛了我!那个时候,兖州几乎在一夜之间全境陷没,我在徐州前线还没来得及拭干眼泪,你荀文若已在后方巍然而起,奋不顾身,力挽狂澜,为我曹孟德牢牢守住了甄城、东阿等三座县城作为我光复兖州的根据地。面对豫州刺史郭贡浑水摸鱼的兵临城下,你才高胆大,凛然不惧,外无一卒相卫,内无一刃相藏,出城单骑赴会,责之以大义,辩之以利害,居然说服了他敛兵自退。

“所以,从那之后,我只要一遇到什么困境、逆境,头脑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念头就是,‘赶紧找文若你商量!’唉!文若,你真的不要这么狠心舍我而去啊……”

荀彧的双眼依然紧紧闭着始终没有睁开,过了许久许久,他才淡然而道:“丞相大人,荀某昔日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辅助您匡扶汉室、拨乱反正,您不必这般感念于我的。”

他这话一出,曹操喉间的哽咽之声蓦地一滞,鼻中的气息却有些粗重起来。

卧室里静了很久很久,仿佛足足长达数个时辰,终于曹操的声音悠然响起,仿佛冰块凝成的一般又冷又硬:“本相此番南征,可谓兵凶战危,一别或成永诀,时已至此,荀令君仍是无言相告乎?”

荀彧放在榻床之侧的右手慢慢动了,只见他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卷曹操托荀攸转送给他的帛书来,握在掌中。他的声音仍是那么谦恭而又倔强:“丞相大人惠赠的这篇《对酒歌》写得极好,彧衷心受教了。这中原七州、千万黎庶,皆系丞相大人当年戮力浴血苦战而靖安之。彧身在许都,必不会使这一方百姓重陷战乱流离之苦。至于其他事宜,彧亦未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