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观音婢香陨天堂路 长孙后自约女则书

很喜欢杜拉斯歇斯底里的短句,在岁月无情的剥落中,写下刻骨铭心的爱情,然后被死亡和欲望摧毁。

她说,时间就像沙子,越是紧握,越是流逝。

人要想得开,握不紧的沙子,不如潇洒一点,在风中扬掉。

现实是如此残忍,李世民挚爱的女人,长孙皇后,容颜憔悴。

和林黛玉一样的是,观音婢天生得了一种怪病,是一种叫做气疾的痼疾。这是类似于哮喘的呼吸系统疾病,轻的时候呼吸困难,重的时候甚至窒息。就在李世民为骨肉分离而悲痛的时候,长孙皇后接连发病,让忙得一塌糊涂的李世民很难保证自己不去发那莫名的怒火。唉,真是的。

观音婢自小是名士高士廉带大的,学识渊博,很明事理。

她跟李世民算是娃娃亲,但竟然有了刻骨铭心的爱恋。

跟丈夫讨论秦汉兴衰的时候,她经常能提出一些令李世民都啧啧称奇的想法,对治理国家很有帮助。观音婢说:“妾身就是为你管内家子事的,你忙你的外头,后宫的事我管好就行了。”

很早之前,都是长孙皇后陪着李世民来后宫看。

对后宫的事,一贯以善于明察著称的皇帝居然很武断。举个例子:

某日,李世民指着某女鼻子怒骂,“王献之的书法,朕是送给了你,可你瞧瞧你干了什么?你把它放在灶台旁边是什么意思?”那小女子便哭诉,“那是下人不识字,以为写的是灶君老爷!”李世民又怒,“朕是大唐天子,怎能跟一个在天上人间跑腿的相提并论,你又是什么意思?”

女的不敢多说,只顾哭,李世民下结论,“你一点都不委屈!”

此时,长孙皇后便会显现出她贤惠的一面,也附和着李世民道:“你这女子也太不识趣,皇帝乾纲独断,说你错,你就错,赶紧等收大狱吧!”

众女哗然,有的还假装同情地看着受罚的女人,再瞟一眼怒气冲冲的李世民,心中很是愉快。如果诸位以为长孙皇后在搞内斗,那就大错特错了,她就是想让李世民赶紧清醒。可李世民却并不明白,等观音婢数落那女子,言辞极尽刻薄,到最后很过分了。李世民不知道老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拂袖而去。

……

钓鱼中,李世民愁眉,长孙皇后见有鱼咬钩,指着荡漾起来的水波道:“陛下,你说这鱼儿咬食,认不认得你我是谁哦?”李世民听婢儿这么说,笑道:“鱼又没文化,哪儿分得清皇上皇后呢!”长孙皇后扑哧一笑,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李世民,掩袖道:“唔,不识字啊……”

李世民看长孙皇后很开心地在那里笑,顿时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当即下令,不再处罚那灶台门犯事儿的女主角了。

长孙皇后是个聪明的人,然而,比起聪明来,她更大的魅力则在于慈爱。

凭她一人,后宫几乎没有什么冤枉和争斗;凭她一人,免生了无数是是非非。当时的一个豫章公主早年丧母,是长孙皇后收养了她,皇后对公主的关爱竟然比亲生的还要多,世人则无不感叹。妃、嫔,甚至宫女,如果有生病的,长孙皇后一般都会出现在病人面前,亲自抚视探望,把自己用的药品送给生病的人吃。

宫中的人无不爱戴她,无不尊敬她。

相比其他人,长孙皇后对待太子李承乾就差多了。

李承乾在东宫混,家具物品一概简陋无比,连太子的乳母遂安夫人都看不下去了。她知道李承乾不敢找妈妈说,便亲自上马,找到皇后说:“东宫能用的物件太寒酸了,还有很多该有的也没有,能不能多给两件,椅子、柜子也都旧得不成样了。”

长孙皇后听罢,不许。她还告诉太子乳母说:“承乾作为太子,应该担心德不立、名不扬,怎么还在那里担心没有东西可用?!”

李承乾听了奶娘的转述,也不能再牢骚,只能继续他那贫困的生活了。

长孙皇后的厚此薄彼,在宫中算是响当当的,大家都十分佩服。

李世民的病好几年都没好利索,长孙皇后跟在身旁侍奉,日夜不离。宫里的人都知道,长孙皇后的衣带上一直都挂着一瓶毒药。她曾经对李世民说过:“如果哪天你走了,我绝不一个人活!”

贞观八年(634),李世民在九成宫休假,忽然有一伙人闯入宫殿。打头来的是柴绍等人,他们闯进宫中,通告有人叛变。李世民披甲,跑出阁子询问详情,长孙皇后当时气疾发作,硬是跟着丈夫跑了出去。许多人劝她不要去,可她却说:“皇上在着急,我哪能安心休养?!”

记住吧,这样恩爱的夫妻!

也真的就从那一天开始,长孙皇后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到了现在,竟然体力不支,时常因为这该死的气疾昏倒。

李承乾最舍不得妈妈,于是对观音婢说:“母后所有的药都用过了,还是没能好。我要上奏,让父皇大赦天下,度人入道,祈求冥福。”言罢,就要跑去面圣,好让李世民大赦天下,为长孙皇后祈福。

不料,长孙皇后一把拉住李承乾,阻止道:“死生有命,不是祈福就能改变的。大赦天下是大事,不能如此轻易就去做。你父皇平日里经常说佛教和道教里头的很多东西都是害人的,怎么到了我这里却要做不该做的事呢?如果你非去,我这就去死!”被母亲这么一吓,李承乾不敢乱动,却把这件事偷偷告诉给了房玄龄。

房玄龄把原话转给了李世民。

李世民听罢,躲起来大哭了一场,宣布要大赦天下,却又被长孙皇后果断阻止。

她的意思,大赦天下和降半旗差不多,是隆重的,必须有全国性的事件才能这么做。李世民自己也说过,动不动就大赦,一定会出乱子。李世民甘为老婆冒天下之大不韪,怎能不让人心疼?像这样的女人啊,如果她喜欢吃荔枝,李世民就会一骑绝尘;如果她喜欢搞内斗,李世民就会广杀无辜;如果她喜欢看场面,李世民就会好大喜功。可长孙皇后偏偏什么都不是,她就是李世民,李世民就是她。

李世民是大唐,她也就是大唐。

现在,长孙皇后已经不行了。

对于三十六岁的她来说,总感觉有些事情还没做完。

气若悬丝,奄奄一息。李世民难过得要死,却必须忍住悲伤地问:“你还有什么话,赶紧告诉我。”李世民啊,她如果肯,什么都敢为她去做。如果婢儿想要天,他就会把天拉下苍穹;如果婢儿想要海,他就会把海带来身边。

最后一次,长孙皇后死撑着,她的确是有事情不放心,她一定要亲口告诉李世民,亲口。

“陛下,玄龄跟着陛下这么久,小心谨慎,奇谋秘计,从没有过什么大的差池。如果没有大错,我想你还是不要把他赶走。妾身的祖上因为受到荫庇,有了禄位,不是靠德行和才能自己走出来的,没有什么可用的。陛下想要他们保全,就一定不要给他们重任,如果其中果然有才能的,就让他们来朝,做个普通官吏即可。妾身从开始到现在,对别人没带来什么益处,但死后决不能害人。只是臣妾希望陛下千万不要因为我一个人,而旷废了天下。我死了,就因山而坟,器物就用瓦罐。”

望着泪流不止的李世民,她喘了一口粗气,那是深情而又殷切的声音:

“还希望陛下能亲君子,远小人,纳忠谏,屏谗慝,省作役,止游畋。这样,妾于九泉之下,也就无所顾忌了!陛下啊,不要让儿女们来送我,让他们看见你哭,徒增他们的烦恼,没有好处的。”

说罢,长孙皇后取出衣中的毒药,她微笑。她微笑着,似乎是在向李世民炫耀:

臣妾曾经说过,陛下如果先走,我就喝下这瓶毒药。我誓死跟随陛下而去,不能当吕后,不能当吕后……

这天,是贞观十年(636)六月二十一日,长孙皇后的最后一天。

爱情是一瓶毒药,无垢的女子呀,就这样离开了这世界上最大的王。

李世民几乎不能抬头,他再也抬不起头,就让他哭,为自己心爱的人哭。是皇帝有什么用?是天可汗又有什么用?仓央嘉措说:“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情郎恋着死去的人儿,妻子只是变成了灵魂。

情郎是湛蓝的天,妻子是透明的水。都说有天水相接的地方,可智慧的人啊,请你告诉我,我不想用一生去追寻!

唉……

宫司明白李世民的痛苦,长孙皇后死后,他们将她主持编写的《女则》奉上。

长孙皇后是个好学的人,她曾经收集古代女性的故事,编成了这三十卷《女则》。李世民一遍一遍地看着她的手迹,一遍一遍抚摸着那书香的笔墨,边哭边看,一次又一次地去思念。

后来有一天,他拿着《女则》让近臣看了看,说:“皇后这本书,足以垂范百世!朕不是不知道天命,而去徒劳地悲伤。你们知道吗?朕失去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结发夫妻,而且还是一个能纠正自己错误的伴侣。从此之后,朕到后宫,就再也不可能听到规劝行为的良言了。”

侍臣为之动容,他们知道,李世民嘴硬。

千百年后,《女则》被人们淡忘,渐渐散漫失传。这本曾经承载着感人爱情的书籍,只留下了一个名字,还有那首上苑桃花的风流文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