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潮汹涌的四十年和平 同床异梦的国际会盟
公元前541年春天,楚国令尹王子围在伍举的陪同下对郑国进行国事访问,顺便迎娶公孙段的女儿为妻。
对于王子围这个人,中原各国并不陌生。
公元前544年,楚康王去世,郑简公和各国诸侯参加楚国新君熊麇的即位仪式,王子围的专横便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公孙挥当时就评论说:“令尹必定会取代楚王,因为松柏之下的小草是很难茂盛的。”
公元前543年春天,熊麇派大夫薳罢访问鲁国,以示通好之意。叔孙豹在宴请薳罢的时候问起王子围执政的情况,回答是:“我们这些小人物不过是听听使唤,混碗饭吃,成天害怕工作做不好挨批评,哪里知道什么政事?”叔孙豹以为这是客套话,一再追问,薳罢却三缄其口,讳莫如深。叔孙豹私下对人说:“楚国的令尹恐怕要谋反了,薳罢就是他的帮凶,否则何必支支吾吾,掩盖内情?”果然,这一年秋天,王子围找借口杀掉了大司马蒍掩,将他的家财和土地全部纳入囊中。
蒍掩是蒍子冯的儿子,于公元前548年接任大司马,以办事有条理而闻名,被公认为贤臣。他的死引起了楚国政坛的震动,朝野之间议论纷纷,对王子围的胆大妄为感到担忧。
公元前542年,卫襄公在北宫佗的陪同下出访楚国,也亲身感受到了王子围的霸道。北宫佗对卫襄公说:“这哪里是令尹?分明是国君的威仪!恐怕他已经有了异心,很快就要付诸行动了。”
可以说,王子围想当楚王,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郑国君臣对这位尊贵的客人没有任何好感,派公子挥到新郑城外接待他们,委婉地提出:“城内的宾馆正在修缮,能否请令尹就在城外安歇?”
这实际上是不打算让王子围入城。王子围很生气,但是没有办法,只能客随主便,听从了郑国人的安排。只不过在国事访问结束后,王子围提出,为了表示对丰氏家族的尊重(公孙段是丰氏族长),他将要带着全部随从入城迎娶新娘。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让人难以拒绝。郑国的大夫们凑到一起商议,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不能再给王子围难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但子产坚持不同意,在他看来,王子围绝不是什么善良之辈,如果让王子围带着数千名全副武装的随从进入新郑,很有可能会发生不测。他派公孙挥再度出城,对王子围说:“新郑是个小城,恐怕容纳不下您的随从。请允许我们清扫地面,就地筑坛,再听命于您。”
按照当时的礼节,迎亲之礼应当在新娘家的祖庙中举行。子产不想让王子围入城,所以提出就地筑坛,以取代丰氏家族的祖庙。楚国人当然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太宰伯州犁当场回答说:“承蒙贵国国君看得起我们的王子围,主动提出要将丰氏的女儿嫁给他做妻子。王子围十分看重这件事,出国之前,在楚庄王、楚共王的神庙中郑重告祭,然后才前来迎娶新娘。现在你们提出,就在野外将新娘交给我们,这是将贵国国君的恩惠扔在草丛里了,也是没把我们的王子围当作卿来看待,而且等于让王子围欺骗了先君,无脸回到楚国去。请您一定要慎重考虑。”
公孙挥说:“既然您这样说,那我也不绕来绕去了。小国本来没有罪过,但过于信赖大国而不设防备就是罪过。小国很想依靠大国获得安定,而大国却总是包藏祸心来打小国的主意,所以不得不有所防范。我们担心,一旦您的部队入了城,又发生了什么不测,会让诸侯们集体恐慌,全都对大国产生不信任的情绪,这种罪过我们可担当不起。否则的话,郑国就等于是贵国的宾馆,岂敢吝惜丰氏的祖庙?”等于把话挑明了:我们不让那么多人进来,就是担心你们趁机攻取新郑,因为类似的事情,你们楚国人不是没做过。
双方相持不下,最后伍举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人还是悉数入城,但是不携带任何武器,连弓箭袋子都口朝下,接受郑国人的检查。这个提议得到了郑国人的赞同。于是同年正月十五日,王子围板着脸进入了新郑,在丰氏祖庙迎娶了新娘,然后便退了出来。
王子围没有马上回国。他这次出行,除了访问郑国,迎娶新娘,还有一个重要的使命,那就是代表楚国与各诸侯国在郑国的虢地举行会盟,重温弭兵会盟的誓词,史称“虢(guó)之盟”。
虢之盟是卿大夫一级的会盟,与会人员包括晋国的赵武、楚国的王子围、齐国的国弱、宋国的向戌、卫国的齐恶、陈国的公子招、蔡国的公孙归生、郑国的罕虎以及许国、曹国的大夫。
这一年,距弭兵会盟已经有五年了。五年之中,各国基本能够遵守约定,没有重大战事发生,天下的百姓因此也度过了相对安定的五年。在这个时候重温誓词,再续前缘,应该说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会盟之前,晋国的大夫祁午向赵武建议:“当年在宋国举行弭兵会盟的时候,楚国人已经占了先。现在王子围不守信用,已经天下皆知,您如果不提早防范,恐怕又像在宋国一样,让他占了我们的便宜。屈建号称至诚君子,尚且那样做,何况现在这位是不守信用的惯犯呢?您辅佐国君当盟主,至今已经有七年了,期间两合诸侯,三合大夫,使得齐国和狄人都臣服于晋国,使得中原大地重获和平,军队不再疲于奔命,国家得以安宁,百姓没有怨言,诸侯没有意见,上天不降灾祸,这些都是您的功劳。您有这样的好名声,如果反而被王子围这样的人压住风头,那可就太不应该了,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赵武受教了。”赵武站起来,朝着祁午作了一个揖,然后说,“当年在宋国结盟,屈建有出头之意,而我有爱人之心,所以才让他占了先机。现在我还是这样的心,就算楚国人又干不守信用的事,也伤害不到我。我坚持以信用作为根本,按照这个去做。这就好比农民种田,只要勤于除草培土,虽然偶尔会有饥馑,最终还是会丰收的。”
祁午的担心不无道理。晋楚两国不相伯仲,弭兵会盟中楚国人率先歃血,这次该轮到晋国人在前。但是王子围是出了名的不守信用,很有可能耍花招,在诸侯面前占晋国的便宜。赵武的态度则显得很超脱:谁先谁后并不重要,只要晋国坚持诚信,诸侯终归还是会归附于晋国的。
果然,到了将要举行盟誓的时候,王子围提出要简化程序,改为宣读盟书,然后放在献祭的牲畜上面,不歃血。
不歃血就不分先后,对于那些对五年前发生的事情仍然耿耿于怀,企图通过歃血仪式寻回自尊的晋国人来说,这个提议很无赖。但是这一切已经在赵武的意料之中,因此他并未在意,同意了王子围的要求。
同年三月,盟誓仪式在虢地隆重举行。王子围一出场就给大伙带来一阵议论——他使用了整套的国君仪仗,还有两个人高马大的卫士手持长戈在前面替他开路。
按照周礼的规定,只有国君出行,才配使用两名执戈武士开路。王子围此举,无疑是大大地僭越了自己的身份。当时鲁国的叔孙豹就感慨道:“这人可真神气,好像个国君啊!”
“是啊!”郑国的罕虎也说,“两名执戈武士都站在他前面了。”
“我听说,令尹在楚国都已经住进了蒲宫(楚王的离宫),两名执戈武士又算得了什么?”说话的是蔡国的公孙归生。大伙听了,都低声哂笑。
伯州犁在一旁听到这样的议论,心里很不是滋味,插嘴道:“这些东西是令尹这次出来的时候向楚王请求借出来的。”
“哦,是嘛?”郑国的公孙挥反应很快,“只怕他借了就不想还了哟!”
“这事不劳您操心。”伯州犁也不甘示弱,“依我之见,您还是担心一下你们的公孙黑是否想犯上作乱吧!”公孙黑桀骜不驯,也是举世皆知的事,所以伯州犁有此一说。
公孙挥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我也奉劝您一句,贵国的当璧还在那里,借了国君的东西不还,您就不害怕吗?”
所谓“当璧”,有一段典故。
据《左传》记载:楚共王没有嫡长子,但是有五个宠爱的儿子,不知道应该立谁为继承人,于是拜祭名山大川之神,将一双玉璧埋在宗庙的院子里,祈祷说:“正对着玉璧下拜的,就是神明喜爱的,立他为储君。”然后叫儿子们进来拜祭祖先。结果楚康王两脚跨在了玉璧上,王子围的胳膊放在了玉璧上,王子比和王子黑肱都离得很远。只有王子弃疾当时还小,被人抱进来,两次下拜都正好压在玉璧上。这个故事仅在楚国的显贵圈中流传,“当璧”也就是暗指王子弃疾。公孙挥善于收集外交情报,由此可见一斑。
听到公孙挥讲出“当璧”两个字,伯州犁着实愣了一下,气势上已经低了一截。确实,王子围想要当楚王,最大的障碍不是现在台上的侄子熊麇,而是潜在的竞争对手王子弃疾。这件事情,在楚国也是高度的机密,郑国人又如何得知呢?他心里暗自道:“郑国人不可小觑!”
齐国的国弱站在后面,听到他们唇枪舌剑,互不相让,长叹了一声,对身边的公子招说:“说实话,我很替这两位操心呐!”他指了指王子围,又看了看伯州犁。
公子招说:“是啊,可那两位倒是不操心,似乎还很高兴呢!”
“如果他们事先知道,就算有危险也能化解吧?”说话的是卫国的齐恶。他左右看了看,发现宋国的向戌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台上,便推了推他,道:“您对此没什么看法吗?”
“您在说什么?”向戌一脸迷惑的样子,“我可是什么都没听到哟!我只知道,大国发号施令,小国恭敬服从。我保持恭敬的态度,服从领导就行了。”
齐恶心想,这都什么人嘛,一味装傻!顿时觉得无趣,又去找晋国的乐王鲋说话。
“您听过《小旻》这首诗的最后一章吧,我很喜欢。”乐王鲋说完这句话,就不再搭理他,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卖弄个啥啊?”齐恶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小旻》见于《诗经·小雅》,最后一章是:
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翻译成现代文:不敢赤手打老虎,不敢徒步涉大河,人们只知道有一种危险,没有想到世道多艰难。还是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吧,就好像站立在深渊旁边,就好像脚下踩着薄冰。
乐王鲋的意思很明白,世途险恶,不要只看到别人的危险,要时时警惕,管住自己的一言一行,不要让别人抓着辫子就万幸啦!
散会之后,公孙挥跟罕虎谈起这件事,将各国大夫作了一番点评:“叔孙豹就事论事,言辞准确而委婉,向戌言简意赅,合于礼仪,乐王鲋洁身自爱而且谦恭有礼,您和公孙归生说话得体,都是有福之人。齐、卫、陈国那几位则恐怕不得善终:国弱替人忧虑,纯属瞎操心;公子招有点幸灾乐祸;齐恶知道忧患却不会引起重视。但凡喜欢杞人忧天的,人家有难而自己高兴的,明知忧患而无动于衷的,都不可避免招来忧患。这三位大夫有了招来忧患的先兆,忧患岂能不来?”
现在明白中国人为什么如此世故圆滑了。早在两千多前年的春秋时期,人们便已经熟知如何打官腔,如何把话说得天衣无缝,如何装傻让人家摸不清自己的真实意图……读史越深入,对我们的祖先的景仰之情便越滔滔不绝,唯一感到疑虑的是,如果所有人都像向戌们一般滴水不漏,这个世界岂不是变得很无趣?
虢之盟是继弭兵会盟之后的又一次重要国际活动。如前所述,虽然晋国和楚国各怀心思,暗中较劲,会议的主旋律仍然是好的。各国卿大夫会聚一堂,重温了誓词,交流了经验,增进了感情,大家纷纷表示,要在赵武元帅和王子围令尹的正确领导下,坚持弭兵会盟确定的各项原则,以务实的工作态度,将国际间的和平与协作不断推向深入。
该表的态表了,该喊的口号喊了,正当大伙儿打点行装,准备散会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山东的莒国派使者十万火急地赶到虢地,向大会报告,就在半个月前,鲁国的权臣季孙宿率领大军入侵莒国,攻占了郓城。
也就是说,这边厢叔孙豹代表鲁国宣誓和平,那边厢鲁国的军队正在攻打莒国的城池,抢占莒国的土地。这是典型的阳奉阴违!王子围得到这个消息,马上跑去找赵武商量,要给鲁国人一点惩罚。
“我们会还没开完,鲁国就侵略莒国,分明是亵渎盟约,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如果不给他们惩罚,别的国家必然效尤,天下又要大乱了。”王子围气呼呼地说。
赵武也觉得鲁国人做得很过分。自古以来,顶风作案乃从政之大忌,那些饱读诗书的鲁国人怎么会不明白这点呢?他对王子围说:“我赞同您的意见,必须要给鲁国人一点惩罚,否则没办法给各国一个交代。”
“那好,就把鲁国派来参加会议的使者杀掉吧!”王子围很干脆地说,并且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赵武吓了一跳。他心里想,这惩罚也未免太重了。且不说叔孙豹是鲁国的“三桓”之一,位高权重,杀了他势必引起鲁国乃至各国的反感;就算从这件事情本身而言,季孙宿侵略莒国,叔孙豹也未必知情,因为季孙氏的罪过而杀叔孙氏,岂不是头痛医脚,搞错了对象?赵武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王子围,只见此人满脸杀气,正摆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他不禁暗暗后悔,早知道王子围是做这样的打算,一开始就不附和他了。
自从晋文公称霸以来,近百年间,鲁国一直是晋国的忠实盟友。叔孙豹多次到访晋国,为加强两国之间的联系与沟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并且与晋国众卿建立了良好私交,是“晋国人民的老朋友”。再加上叔孙豹为人谨慎,口碑甚好,无论从理性上还是从感情上,赵武都没有想过要拿叔孙豹开刀。“此事非同小可,容我考虑考虑,明日再和令尹商量。”他使了个缓兵之计,暂时将王子围打发走了。
晋人自古有生意头脑。王子围和赵武谈话的时候,乐王鲋正好在一旁侍立,这个精明的晋国人马上嗅到了商机,他一转身就跑到叔孙豹的住处,将两个人的谈话内容告诉了叔孙豹,说:“您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但是我能想办法让赵元帅不杀你。只要赵元帅坚持,楚国人也没办法,您的性命就保住了。”
“哦?”叔孙豹的反应还和平时一样慢条斯理,他把玩着案上的一只玉杯,老半天才对乐王鲋说,“如果是那样,我就太感谢您了。”
“您瞧瞧,这样说就见外了吧?”乐王鲋爽快地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我救了您,您如果将现在系着的那条腰带赠送给我,我是不会反对的。”
一条腰带换一条命,这生意听起来很划算。叔孙豹却听出了乐王鲋的弦外之音,不觉微微一笑,顺着他的话说:“大夫的意思是,我的性命就值一条腰带?”
“哪里,哪里?您可是鲁国的栋梁,千金之躯……不,万金之躯。”乐王鲋一听叔孙豹还会开玩笑,以为他已经答应,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话虽如此,我的这条腰带却是友人所赠,不能轻易送人。”没想到叔孙豹话锋一转,又将他从美梦中拉了回来,“大夫请回吧,好意我心领了。”
乐王鲋灰头灰脸地走了。叔孙豹的家臣梁其踁一直在幕后听着两个人的对话,这时走出来埋怨叔孙豹:“钱财不就是用来保全性命的吗,您怎么突然爱惜起钱财来了呢?”
叔孙豹说:“我们来参加国际会议,为的是保卫社稷。如果我用钱财来逃脱性命,鲁国还是免不了要遭受惩罚,这就不是保护社稷,而是将祸水引向社稷了。人家里之所以要筑墙,是为了防范盗贼之流;墙壁有了裂缝,这又是谁的罪过?我本来是保卫社稷的,结果却害了社稷,我的罪过岂不是比那烂墙还大?”
梁其踁跺脚道:“要怪也只能怪季孙宿啊!”
“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很恨季孙宿,但是鲁国有什么罪呢?这些年来,一直都是季孙守国,叔孙在外,已经成为惯例。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又该去怨谁?只能怨自己命不好罢了。只不过那个乐王鲋贪财好货,如果一点也不满足他,恐怕还会没完没了。”叔孙豹说着,命人将乐王鲋的家臣叫过来,当着他的面从衣服上撕下一条长布交给他,“身上的腰带太窄了,只能撕衣服给你的主人另做一条。”
事情不知为何传到了赵武的耳朵里,这个一直为如何处置叔孙豹而纠结的人似乎突然找到了答案:“面临灾难而先想到国家,是忠;意识到危险而不离职守,是信;为了国家的利益而忘记死亡,是贞;思考问题从忠、信、贞出发,这就是义。这样的人,难道我们还要杀掉他吗?”
当天晚上,赵武好好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想,准备了一肚子长篇大论。第二天早上,当王子围再度催促他下决心杀死叔孙豹的时候,赵武委婉地拒绝了他的要求,说:“鲁国确实是有罪,然而它的办事人员叔孙豹没有逃避灾难,他在您的威严之下承认了错误,甘于接受惩罚。”一顶高帽子送过去,王子围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不少。“但我建议您赦免这个人。”赵武趁热打铁,“这样的话,您可以用这个人为榜样来教育楚国的群臣。您想想看,如果您的官吏在国内不怕困难,在国外不逃避责难,国家还有什么忧患?国家之所以安定,是因为有贤能之士。叔孙豹就是鲁国的贤能之士,我才斗胆向您求情,希望您能够赦免他,以安定楚国的贤人。您如果赦免了有罪的国家,又赏识它的贤人,如此一来,哪怕楚国地处偏,诸侯也会望而归服。”再看王子围,正捏着胖胖的三层下巴沉思,看来是听进去了。
赵武进一步说:“就鲁国入侵莒国这件事而言,也不是什么大到不得了的罪过。疆场上的土地,时而属于这个国家,时而属于那个国家,什么时候有过定主?古代的三王五伯为各国划定边疆,设置标志,而且在法令上写明非法越境就要受到惩罚。饶是如此,虞舜也出征过三苗国,夏启则灭掉了观氏和扈氏,商朝诛杀了姺氏和邳氏,就算是咱们周朝,也吞并过徐国和奄国。自从王室衰落,诸侯争相扩张,交替称霸天下,难道又有什么一定的规矩吗?抓大放小,关注大的祸乱而不计较小的过失,这就足以成为盟主了,哪里管得了太多?边境被侵略的事,哪个国家没有经历过?如果吴国和百濮部落有机可乘,楚国难道会拘泥于盟约,不趁乱而入?鲁国和莒国争夺郓地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楚国就不要过问,诸侯也不要烦心了。请您考虑一下。”
赵武这段话,说白了就一个道理:弱肉强食本是世间常态,不值得大惊小怪。在他的坚持下,王子围终于被说服,放了叔孙豹一马。
公元前541年四月,虢之会终于落下帷幕。按照中国人自古以来的习惯,正事办完之后,照例是开怀痛饮。
首先是王子围设宴招待赵武。这位野心勃勃的楚国令尹在席间赋了《大明》的第一章: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
君王的明德在下,神灵的护佑在上,天意如此难测,领袖着实不好当。——《大明》见于《诗经·大雅》,本是歌颂周文王的一首诗,王子围取其首章,其用意是显而易见的。
轮到赵武赋诗的时候,他便赋了《小宛》的第二章:
人之齐圣,饮酒温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各敬尔仪,天命不又。
聪明圣智的人啊,喝起酒来温文尔雅;稀里糊涂的人呢,总要一醉方休。做人还是应当注重礼仪,天命一去,不可复还。——这是《诗经·小雅》中的篇章,意在劝人谨言慎行。王子围的霸道举世皆知,赵武赋这段诗,也是念及王子围在处理鲁国的问题上给了他面子,因此委婉奉劝王子围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过于锋芒毕露。
然而王子围似乎完全没有领会赵武的好意。
宴会之后,赵武对叔向说:“看来令尹已经把自己当成楚王了,你怎么看?”
叔向说:“楚王羸弱,令尹强势,应该能够成事,但是难有善终。”
“为什么这样说?”
“以强凌弱而且心安理得,这是强大而无道义。没有道义的强大,很快就会灭亡。诗上说,声威赫赫的大周王朝,褒姒灭亡了它!说的就是强大而无道义。以令尹的性格,如果当上了楚王,必定会谋求诸侯的拥护。而晋国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诸侯只能服从楚国的领导。这样的话,他的自信心爆棚,就会更加肆无忌惮,比现在更加残暴,老百姓就会受不了,他又怎么能够得到善终呢?要知道,依靠强力来夺得王位,不合于道义而能取胜,必然将无道作为常道,无论如何是不能长久的。”
王子围回国后,赵武、叔孙豹等人又应邀访问新郑,受到郑国君臣的热情招待。宴会的前三天,罕虎奉命向赵武告知宴会的时间和地点,赵武给罕虎吟了一首《瓠叶》。瓠是一种葫芦科植物,其果可食,其叶则弃,或者被穷苦人当作杂粮来吃。后世也有人考证,《瓠叶》叙述的是下等贵族举行酒宴时的情景。因此,赵武吟这首诗,意思是郑伯的好意我心领了,希望酒宴不要办得太丰盛,一切从简即可。
但是罕虎似乎并不明白赵武的隐喻。后来他去通知叔孙豹的时候,顺便将赵武赋《瓠叶》之诗的事也告诉了叔孙豹。叔孙豹先是一愣,很快就明白过来,对罕虎说:“赵武这是在向您表示,希望宴会办得简朴一点,一献既可。”
所谓“献”,即主人向宾客敬酒,一献就是敬酒一次。根据周礼,招待公爵当用九献,招待侯爵和伯爵用七献,子爵和男爵用五献,卿用三献,士大夫用一献。献的次数越多,礼节越隆重,宴会也越丰盛。按照赵武的级别,至少应该享受三献。而且在当时,各国为了尊崇晋国,在招待晋国的卿时,往往将待遇提升一级,采用五献。
听到叔孙豹这样解释,罕虎不禁有点发虚:“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叔孙豹说,“这是他自己提出来的要求,你们照着办就是,错不了。”
到了宴会那一天,郑国人出于谨慎,还是准备了五献的物品,陈列在席间。赵武见了,微微皱了皱眉头,将子产找过来,附在耳边说:“我不是已经向子皮(罕虎字子皮)请示过,要求使用一献么?为什么还要搞那么铺张浪费?”
子产一时语塞,支吾道:“这不是铺张浪费,是必需的礼仪……”这也难怪郑国人。一般来说,请领导吃饭,领导都会说简单点,最好就吃点青菜,喝点稀饭。但如果你真按照领导的话去安排了,那你也就离下岗不远了。郑国人显然也是有这个担忧,没有想到赵武是动真格的。
“唉,晋国和郑国都是兄弟之国,何必那么客套?”赵武摆摆手,示意子产不要再争辩。
宴会最终以一献的规格举行。
喝酒的时候,叔孙豹向赵武献上一首《鹊巢》之诗,其中有“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这样的句子。鸠占鹊巢的意思想必不用解释,但是《诗经·召南》中的这首《鹊巢》,却是一首欢快的嫁女之歌。叔孙豹将赵武比作鹊,将自己比作鸠,意思是晋国主持会盟,鲁国得以安宁,自己免于被楚国所杀,全是因为赵武的功劳。
赵武赶紧说:“我担当不起。”
叔孙豹便又吟了《采蘩》一诗,说:“小国的物产不丰,大国能够加以爱惜而慎重使用,岂敢不听从大国的号令?”
见到叔孙豹接二连三地拍马屁,罕虎也坐不住了,站起来赋了《野有死麇》的最后一章: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这是一首男欢女爱的情诗,最后一章借女子之口对男子说:“轻点啊慢点啊,不要把我的佩巾弄乱了,不要让狗儿在一旁叫。”——什么情况下女人会说这种话,尽管大胆去猜。当然,罕虎的意思是,赵武以仁义道德安抚诸侯,从来没有做出非礼的事。
赵武回赠了罕虎一首《常棣》,其中有“常棣之华,鄂不韡(wěi)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的句子,意思是:当今之世,难道还有比兄弟更可靠的人吗?念完诗,赵武笑着对罕虎说:“我们兄弟亲密无间,可以让狗别叫了。”
叔孙豹和罕虎都站起来,朝着赵武下拜,举起牛角杯敬酒,说:“小国依赖着您,便可以免于欺凌了。”于是在这次仅仅一献的宴会上,宾主都喝得极其尽兴。
觥筹交错中,没有人留意到,赵武的眼神中泛着一丝淡淡的悲伤。据《左传》记载,当赵武走出宴会大厅,悄悄抹了一把眼泪,对身边的人说:“我不会再见到这样开心的场面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也是赵武在虢之会上如此仗义主持公道的重要原因吧!然而,相同的态度在不同的眼中,会有不同的解读。赵武返回晋国的途中,经过了周王室的领地。周景王派刘定公在颖地(王畿内地名)慰劳赵武,让他居住在雒水之滨。刘定公看着雒水滔滔而去,深有感触地说:“禹的功绩是多么伟大啊!如果没有禹,我们大概都要变成鱼了吧。现在我和您戴着礼帽穿着礼服来治理百姓,应酬诸侯,这都是拜禹所赐。您何不继承禹的事业而大大地庇护百姓呢?”赵武回答:“我这个糟老头子现在唯恐犯下错误,哪里有精力去考虑这么长远的问题?我们这些苟且度日的人,早上不会去想晚上,说那么长远的事情做什么呢?”刘定公回去就对周景王说:“赵武不到五十岁,却已经老糊涂了。他身为晋国的正卿,主持诸侯大事,反而将自己等同于那些下贱的人,朝不谋夕,这是抛弃了上天和百姓赋予他的使命了,这样怎么能够长久?我估计他活不过今年了。”
但依我之见,一个人如果位高权重,自然应该敢于志存高远,感于担当;但是如果精力不济,思维已经迟钝,莫如向赵武学习,做点实实在在的好事,不要再去妄想什么尧舜禹汤的丰功伟业。毕竟,人老了就容易糊涂,位高权重的老人犯起错误来,那就是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