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舌战群儒
长江千里,无论是天明还是日暮,两岸的景色几乎毫无变化,江水黄浊,只有滔滔的水声拍打着船舷,传入耳中。
载着孔明和鲁肃的船不分昼夜,径直朝东吴北部的柴桑镇挂帆直下。一路上,鲁肃暗暗思忖:
——虽说如今有些落魄,势力大衰,但刘备无疑依旧是一方不可小觑的势力。作为刘备的军师、身负宰相重责的孔明不带一兵一卒,孤身一人随自己下吴,其决心非一般人能够轻易下得了的。看来,孔明是做好了大义赴死的准备,同时已然成竹在胸,意欲用他出众的口才,排除万难,说服东吴。
同船几日,鲁肃对胸怀悲壮的孔明已有几分同情和敬重。不过,心下却仍免不了忧虑:倘若吴侯孙权听从了孔明的说服,采纳刘备的提议而同曹操开战,胜了则无话可说,一旦战败谁来负这个责任?
想到这里,鲁肃不由地不提心吊胆起来,他清楚,这个责任是非自己承担不可的了。
靠在船舷闲谈时,鲁肃不失时机对孔明进行试探:“先生,我家主公孙权与先生会面时,想必一定会问许多问题,关于曹军的情形,我想你还是假装不知的好。”
“为什么?”孔明像是识透了鲁肃的心思似的,微微一笑,问道。
“哦,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说得太多,毕竟不可能详尽于胸,反而容易被认为是同曹操一个心思,前来探听东吴的虚实了。你说是不是?”
“呵呵,原来孙将军是这样的人哩。”
鲁肃倒自己羞得面红耳赤起来。看来孔明绝不是轻易被人试探出深浅的人,于是鲁肃后来便不敢多语了。
船至浔阳江(今江西九江)江口,两人登岸,换上骑乘,走陆路沿鄱阳湖继续前行。
到了柴桑镇,鲁肃先将孔明在驿馆安顿好,随后自己衣不暇整,立即往见孙权。
孙权恰好聚集文武百官正聚于大殿商议大事。闻听兵士来报说鲁肃归来,孙权赶紧下令:“传鲁肃即刻入内!”于是添席命鲁肃就座。
孙权迫不及待地问道:“荆州形势如何?”
“不甚明了。”
“什么?!不明了?你不远千里溯江而上,亲身前往荆州之地,莫非沿途什么都没看见?!”
“其实也不是一无所感,只是在下的观感容后专门向主公禀告。”
“嗯……是这样啊。”
孙权不再追问,他拿起手中一张檄文递向鲁肃:“你看这个。”
这便是曹操派人送来的“最后通牒”,内容是促吴降曹并参与曹军一同伐讨刘备,如若不然,则意味着与曹军百万大军为敌,将东吴拖上灭亡之路。何去何从,限即刻回复。
“是在为这份檄文商讨对策么?”
“是啊,从早上一直商议到此刻……”
“那么,各位的意见如何?”
“迄今尚无结论……不过,在座各位大半以上倾向于不战为妥。”
孙权说到这里,再次陷入沉吟。
张昭等一班重臣见状,齐齐表示:“假使欲保全东吴六郡,保我东吴的繁荣与安定,以图进一步国强民安,则只有一时降曹操,避开其百万锐锋,他日再作打算。”
总之,不战论占据了上风。
假令曹操百万陆上步卒尚不足以惧怕,事实上曹操如今已经拥有了一支阵容强大的水军,船只数千艘,水陆一齐并进下江南进的话,想要抵抗,东吴不得不做好心理准备,东吴的兵马军船至少损伤一半。
主张不战的将臣众口一词,论说开战的弊端:“即使取胜,战事的巨大消耗势必造成东吴疲敝,没有三年五年不可能恢复,还不若降伏的好。”
看来商议拖拖拉拉的一时半会无法了结。孙权心中仍犹豫不决,他露出一丝倦容,对众人说道:“诸位稍候,权且去更衣就来。”说罢,从席上站立起来,闪入旁边的侧殿。
所谓“更衣”就是休息的意思。
鲁肃独自跟在孙权身后朝里面走去。
孙权察觉到鲁肃有话想说,便亲切地问道:“鲁肃,刚才你说有观感要报告,现在在此可以说了吧。你意下如何呀?”
鲁肃对众多重臣抱有的不战论颇为反感,加之他对孔明所抱有的同情和敬重,于是便一吐胸臆,竭力向孙权主张开战:
“各位宿将重臣之所以像商议好似的众口一词,力主降曹,因为他们首先考虑的是保存自身以及安稳的生活,而未将主君的立场和国耻这样天大的事情放在第一位。若照他们的如意算盘,即使背主降曹,至少位阶不会低于从事官,照样乘坐牛车、呼吏唤卒,悠然交游于士林,只要平平安安,早晚还可以官至州郡太守。可是主君又如何?往好了想,至多也就是车一乘、马数匹、从者二十人,作为一名降将谅也到头了。当初面南称孤、成就天下霸业的宏大愿恐怕至死也实现不了了啊!”
不消说,孙权还是被这番劝说打动了的,或许是因为他还年轻的缘故。因为年轻,即便他会在一片消极论中迷茫,但充满激情的建议却能使他本能地热血沸腾起来。
“臣特意从江夏带回来一位客人,主公欲闻其详,可召其来一问便晓得。”
“客人?是谁?”
“诸葛瑾之弟,诸葛孔明。”
“哦,是卧龙先生啊?”
孔明的名字孙权也是早有耳闻,况且他又是自己谋臣诸葛瑾的弟弟,便想马上会一会孔明。不过,这日还有不少事情,于是吩咐文武百官商议暂且中断,明日继续。
第二天一早,鲁肃便前往孔明下榻的驿馆去请他。前晚已经听到通报,因此,孔明早已斋戒沐浴一番,整装戴冠,等着鲁肃哩。
“今日与吴主会面之时,若是问起曹操的兵力情况,最好还是不必一五一十如实回复曹军兵多将广,因为东吴的文武宿老中大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主儿。”鲁肃亲切地低声叮嘱道。
孔明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也不回话,只是轻轻点点头。
这日,在柴桑镇一间大殿内,闻听诸葛亮到来,东吴有头有脸、响当当的智囊和英武总共二十多人早早便聚集于此,峨冠博带,威仪万分地分列两旁,等着一睹诸葛亮的真容。内中有白髯黑髯的,有细眉细眼的,有肥躯瘦骨的,个个沉默不语,心里却在嘀咕不停:
——这诸葛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孔明表情沉稳,在鲁肃的引导下步入大殿。他先是向在场的各位一一询问姓名,又一一叙了礼,然后说一声:“亮这厢失礼了。”便静静地在客席落座。
但见孔明双目炯炯有神,丰神飘洒,器宇轩昂,望去宛若穿云断雾的缥缈山峰,又如被山峰半遮半掩的皎月。
“料此人必是来游说东吴,好使东吴与曹操正面为敌——不过,他倒是够胆大的,只身一人便敢来我东吴。”号称东吴第一名士的张昭,不声不响之间一眼便识破了孔明的来意。
东吴诸文武官员同孔明一一寒暄过后,张昭面向孔明首先以言语挑衅:“闻刘豫州三顾先生于草庐,幸得先生,以为如鱼得水——此段故事已然成为世间佳话,流播甚广。可是自得先生之后,刘豫州既不思进取荆州,又弃新野、奔夏口,惨败连连,没有容身之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岂不是辜负了众多朝廷旧臣、山林隐士的期待么?所以,人人都对先生深疑不解哩。”
张昭这番言语甚是激烈。
孔明眼睛盯着张昭注视良久,暗自思忖道:张昭乃东吴的逸才、孙权手下第一谋士,若是不先说倒他,想要说服孙权和其他人那是难上难啊。想到这里,孔明和颜悦色地答道:
“先生此言差矣。倘使我家主公想要夺取荆州,岂不是易如反掌?然而我家主公与死去的刘表乃同宗之亲,像这种趁其国中不幸而夺取其领地的背信之举,别人如何亮不得而知,至少刘玄德作为仁君是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这是两码事。我想说的是,先生的言与行中多有相违之处。”
“此话怎讲?”
“闻听先生常自比春秋时期的管仲、乐毅,古来英雄之志无非是除天下之害,使百姓安康,为此,不惜弃小义私情而取大义公德,如此方可成就霸业。而自比当今管仲、乐毅的先生,自走出茅庐辅佐刘备以来,常为一些小事和私情所左右,一遇到曹操大军即丢盔弃甲,败走僻地,令天下人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实在不甚体面哪。”
“哈哈哈哈——”
孔明朗声笑道:“不错,在你们眼睛里看来或许是这样。世有大鸟曰大鹏,扶摇一飞九万里,然而大鹏之志燕雀之类小鸟怎么能够揣摩?古人曾说:善人治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譬如治疗重症之人,首先得给他食粥,服用性温之药,等他慢慢脏腑调和气脉和缓,方可渐渐喂以肉食,下猛药彻底祛除病根。倘若反其道而行之,不等气脉和缓,便突然投以肉食猛药,试想病人的生命将会如何?如今天下大乱,这就如同重症之人的气脉失和,万民穷苦之状正如濒死之人的气息将绝,可是想要治愈它,为什么却如此心急气噪啊?再说天下的医者——我家主公刘玄德——兵败汝南,栖身于新野僻地,城郭不坚,甲兵不全,粮草匮乏,而此时却偏遭曹操百万大军强袭,若是正面迎敌,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己求死,避开强敌保存实力乃是自古兵家常道,以期日后重振百年大志,这有何不体面的?不光如此,我军在白河以水攻智破夏侯惇、曹仁辈,在博望山谷则用火攻烧退曹军先锋部队,即使退也是堂堂凛凛的退兵,绝非不体面的溃败。诚然,在当阳我军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惨痛的流离,但那是因为新野的百姓老弱数万人仰慕仁君刘玄德而自发随行,使得我军一日行不过十里,终于无法进入江陵的缘故。这恰巧是我家主公刘玄德仁爱的明证,岂是什么耻辱的战败?昔日楚霸王项羽每战必胜,然而最后却大败垓下,被高祖所灭;韩信初仕高祖时,几乎从没有打过胜仗,然而垓下一仗却将最终胜利奉献给了高祖。——国家大计,社稷安危,不是那些只会在一旁空口雄辩、以局部的胜败来论英雄、坐议立谈无人可及而临机应变百无一能之辈所能理解的。”
孔明的话痛快爽直,表情沉稳,从他的态度中,丝毫看不出有一点点紧张和自卑。
张昭哑口无语了。他的脸上露出了挫败和狼狈的神态。
众人沉默,大殿内出现了一刻冷场。
此时突然有一个人站立起来。此人名虞翻,字仲翔,是会稽郡余姚人。
“请先生恕虞某直言:如今曹操雄兵百万,猛将千员,威猛之势几乎将天下一口吞入,请教先生对此有何对策?”
“曹军虽号称百万,实际兵马不过七八十万,并且还算上攻陷袁绍之后编入的北方兵马,另外还有荆州刘表的一些旧部。换句话说,乃是一群乌合之众,实在不足为惧。”
“呵呵,孔明先生可真会说话!先生不是在新野放火自断后路、在当阳惨遭大败,好不容易才从虎口逃脱的么?现在先生竟然说曹操不足为惧,真是好笑,简直自欺欺人,如掩耳盗铃一般!”
“此言差矣。我家主公刘玄德麾下虽从者人数不多,可个个都是仁义之兵,残暴至极的曹操大敌当前,自然不会以死相搏、玉石俱焚,那样做岂不是太愚蠢了么?反观吴国又如何?东吴山川肥沃,土地旷阔,国家富强,兵马精良,况且有长江天险可以依凭,然而诸卿身居重位,参与国事,却只想着一己的安危而忘乎国耻,意欲说服主君卑躬屈膝投降曹贼。如此孱懦、卑劣的行径,与我家主公及其麾下的行为比较的话,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孔明双颊略带红潮,语气也渐渐变得痛烈起来。
虞翻刚闭上嘴巴,立即又有一人起身来辩,是淮阴人步骘,字子山。
“孔明——”
步隲毫不客气地直呼孔明:“恕我不逊!你只不过是学苏秦、张仪的诡辩之术,翻弄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天花乱坠,你来东吴是不是想游说我家主公?这就是你此行的目的吧?”
孔明扭头看他一眼,笑着答:“你将苏秦、张仪视作仅仅是翻弄嘴皮之辈么?苏秦挂六国之印,张仪二度拜秦国宰相,他们都是经世济国、扶持社稷的人才。你们这班人,却被曹操的宣传和威吓吓破了胆,为了说服主君降服,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将苏秦、张仪如此不屑地挂在嘴上。像这等小人的辱骂之语,实在不值得认真回答你!”
一席话,将步骘臊得面红耳赤,躲到一边去了。
“先生眼睛里曹操到底是何许人物?”
旁边一人突如其来地发问。
孔明不假思索答道:“汉室的贼臣!”
发问的来自沛郡的薛综自鸣得意地纠驳起孔明的不是来:“古人又说过,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也。正因为如此,尧将天下让予舜,舜又将天下让予禹。如今汉室命数已尽,曹操的实力已占天下三分之二,民心也都早已归顺他,若说曹操是贼,则舜也是贼,禹也是贼,武王、秦皇、高祖等等岂不全都成了贼?”
“住口!”
孔明厉声叱责道:
“此话若不是心中无父母无君臣的人,怎么说得出口!人生在世,怎能不知忠孝为立身之本?曹操乃相国曹参的后裔,从祖上至今四百年一直仕宦于汉室,食汉室的俸禄,受汉室的恩惠,如今眼见汉室衰微,他不思报恩,却反而露出乱世奸雄的本性,意图篡窃皇统,他不是贼子又是什么?!我看你只不过想将天数循环的历史妄加附会于现实中的某个人身上,为他寻找篡统的理由罢了。这种做法难说不包含着逆心。试问,若你家主君势力衰微的话,你是不是也会像曹操一样,立即不把吴主孙权放在眼里?”
薛综满面羞惭,不能回答。
紧接下来,来自吴郡的陆绩,字公纪,也上阵同孔明辩论。
“不错,正如先生所讲,曹操的确是相国曹参的后裔,祖上累代为汉朝之臣。可是刘豫州刘备又如何呢?他自称是中山靖王的后裔,可是听说其实他以前只是个织席贩履的贱夫。两相比较,谁个是珠,谁个是瓦,不是不言自明么?”
孔明哈哈大笑,回敬道:“你就是以前在袁术宴席上将橘子揣入怀中的陆郎吧?你且听我慢慢说来。昔日周文王天下三分有其二,但仍仕宦于殷,孔子曾称颂周文王之德行曰‘至德’。后来殷纣王竭尽恶虐之极,武王起而伐之,伯夷、叔齐也曾拦住马首劝谏过他。不过曹操的情形却是,对于累代的主君汉室非但没有半点功勋,反而还常常伺机加害于帝,其门第虽高贵,但越是高贵罪责就越深重。再看我家主公刘玄德,大汉四百年,其间治乱继举,兴衰万变,其血族旁支流寓荒僻之地也是很自然的,即使隐血脉于田间又何耻之有?只要时运到来,于草莽之中掘地而起,洗去泥土,便会在世人面前一显金玉之质。若因为织席便视之为贱,贩履便小瞧蔑侮,以这种眼光来看人生、看世界之辈,竟然也能参与一国政事,真叫人汗颜哪!对百姓而言,比起天变地异来更加可怕的,是盲目无知的为政者,看来尊公便属于这种人吧!”
一席话说得陆绩心口郁结,再也不吭声了。
随后起立应战的是来自彭城的严畯,字曼才。
“真不愧是诸葛孔明先生,辩驳实在精彩,我东吴的俊杰逸才全都败在先生的三寸不烂之舌下,惭愧万分。敢问先生治何经典?依凭什么才如此强词夺理?请列举一下你蕴蓄的渊博学识给我等听听吧!”严畯酸唧唧地讥讽道。
孔明呼了口气,转向他,义正词严驳斥道:“只会抓住微枝末节议论,而根本看不见全树,整日拘泥于章句虚度光阴,此乃世间腐儒所为,像这般酸书生怎能知晓兴邦安民之大策?殊不知昔日辅佐高祖匡定天下的张良、陈平,也未听说他们曾饱读诗书、治何经典。孔明虽不才,也不愿整日区区于笔砚之间数黑论白,浪费无用的翰墨和宝贵的时光,这不是天授于我的大任。”
“自古以文治天下,而先生这么说,岂不是说治学对于治理天下百无一用啰?”
抢上来反驳的是汝南程秉。
孔明摇摇头:“请勿匆匆下结论。儒者也有小儒的舞文弄墨与君子的文章大业之分。小儒心中只有一己而无邦国天下,以春秋之赋为至上,浪费翰墨,蛊惑世间男女沉迷于安乐,专以混淆人心思潮为能事,笔下辞句万千,胸中却无半点才略。君子之儒则首先志在天下,忠君爱国,丰富人伦之道,欲使文化升华,政治和谐,且为穷苦众生带来生活乐趣,为黑暗的世界带来希望。所以说,有用无用须看政治引领的善恶,腐文盛行乃恶政的反映,而文章健举则是一国政治清明的示显。——从刚才各位的议论观察贵国的学问之事,亮以为实在低卑鄙陋得可怜。不知亮的评价有没有不公?诸位以为如何呀?”
满座早已鸦雀无声,众人全都不敢站出来招架,故而孔明反客为主,一声发问,彻底震住了这群东吴才俊。
正在众人屏气静息无人站出来之时,却有一个人嗓音朗豁,嚷喝着从外面闯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