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擂鼓
现在,暗自恐惧后悔,不时面露困惑之色的当数推荐祢衡的孔融。自己确实推荐了一位不合时宜的人,作为推荐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那天,孔融乘众人不注意悄悄退下,留下的人纷纷发出愤愤不平的骂声,整个殿阁里充斥着怒气。
像张辽这样的将领更是激愤不已,他厉声诘问曹操:“为何对这种叫花子一样的穷书生,也要随意地给予关照?丞相你为何不让我斩了那家伙?”
曹操回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说实在的,我也对祢衡的言行感到忍无可忍,也气得浑身发抖,所以我曾问自己为何不去杀了他呢?仔细想想,大致有这样几种理由:一是他的畸形行为在世间似乎已有评判,二是他的奇舌善辩也在世上博得了虚名。可以这么说,他作为一个反社会的怪人在民间却出了名。如果我作为丞相,为此较真而大动肝火地责罚他,民众知道后反而会嘲笑我气量狭窄,而且也会让原先对我抱有期待的人感到失望。……祢衡其实也是蠢东西,对付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干他所夸耀的才能中最不擅长的,我们还可以在殿上当场嘲笑他,这不是很有趣吗?”
建安四年八月朔日,禁宫的省厅里举行了朝贺的酒宴。曹操理所当然地去晋谒天子,并邀请了宫中诸卿以及朝廷百官,还有丞相府的诸大将一同赴宴,一时间整个宴会上群星璀璨,座无虚席。酒宴上举行了拜贺、礼杯的仪式。正当宴乐正酣之时,乐坊的伶人、鼓手等人在大厅中排成一列,表演乐舞。祢衡也混杂其中,专司击鼓之职。他表演的“渔阳三挝”技艺高超,其音律之奇妙,节奏之变化,听起来简直像名家所奏,人人听得如痴如醉。
但是,当舞曲刚一结束,如梦初醒的大将们就异口同声地指责祢衡无礼。
“你太脏了。今天是朝堂御贺,乐坊的官员不用说了,就连舞人、鼓手也都穿着干净的衣服。你为何还穿着如此脏的衣服,臭得身上都爬满了虱子?”
他们原以为这样奚落祢衡,他定然会感到脸红。不料祢衡却镇静地开始解开衣带。反问道:“我真的有那么肮脏吗?”他一边不满地咕哝着,一边一件一件地脱衣服,最后全身赤裸着,只剩下一块红色的兜裆布。
在如此庄严的场合竟然看到这样的情景,满堂的人不由得目瞪口呆。人人扫兴地发出“啊呀、啊呀”的声音。
祢衡满不在乎。他赤裸着身体,再次取鼓,敲了三下。
曹操见从不甘为人后的大将们也被祢衡的举止吓破了胆,脸上都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他实在忍无可忍,咆哮道:“在朝贺的殿堂上赤裸身子的人是谁?真是无礼的东西!”
祢衡把鼓放在地上,直挺挺地站着,他的肚脐正对着曹操的席位。祢衡不服气地大声说道:“欺天罔上,谓之无礼。我露出受之父母的身体也被说成无礼,到底是谁无礼呢?你自己比较一下,好好地想想。我只是把一个表里如一的人呈现给大家看,如果丞相感到委屈,也可脱去衣冠,像我一样给大家看看你表里如一的身体。”
“你给我住嘴!”曹操终于勃然大怒。两人互不相让的怒喝声如雷鸣般地响彻整座殿堂。
曹操终于激愤地开口道:“你这个迂腐的书生,一开口总是说自己是如何地清白,别人是如何地污秽。哪里有那种污浊的人呢?”
祢衡毫不相让地反唇相讥:“污浊的人不知其身之臭。对丞相而言,看来是不知自身的污浊了。”
“什么?你说我污浊吗?”
“是的。从表面上看,你似乎很贤明,但你的眼睛却连贤愚都分不清。这就是你眼浊的证据。”
“不要说我!”
“此外,你连熟读诗书能净化心灵的道理都不懂。古语说,语为心声,这是你没有高洁修养的口浊证据。”
“嗯?”
“你不听人的忠言,说明你耳浊。你不通古今,只是固执己见,一意孤行,这说明你的情操之浊。你每天的坐卧行状,没有一点是高洁的,都是肆意恣行的胡作非为,这就是你的身浊。”
“……”
“在你的各种污浊之中,最可怕的是因为没有人能抑制你,所以你会傲慢自大,最后必生叛逆之心。这样发展下去,你将为自己栽下遍地的荆棘。真是愚不可及,可笑之至。”
“……”
“我祢衡是天下的名士,但你不仅不礼遇我,反而让我击鼓,侮辱我。这纯粹是小人的作为,就好比阳货因恨孔子而要加害他、臧仓之辈向孟子吐唾沫那样恶劣的行径。在你的内心深处,你想推行没有人性的霸道。但真的要实行时,又装出小心翼翼的样子。为了不被察觉,你不惜戴上假面具来吓人,这只能说是匹夫之为。实际上,眼下只是世上少有的匹夫出现在殿堂上而已。这就是时下的曹操!伟大啊!伟大的匹夫!”
他拍着手谩骂嘲笑的样子世所罕见。做出这样的狂态,是伟大的狂人,还是不知生命价值的笨蛋?抑或是老天为了拯救人类而在此降下的大贤人?总而言之,他是一个难以猜测的奇人。
曹操的脸色苍白。不,殿堂上所有的人都被祢衡一人的气势所压倒。
其结果又会怎样呢?尽管此事与己无关,但是文武百官都咽着唾沫,咬紧牙关,保持着凄怆的沉默。
孔融在心中暗暗叫苦,“今天曹操一定会杀了祢衡吧?”他闭上眼睛,手心捏了一把汗。
不久,他听到满座的大将们敲击着宝剑,瞪大眼睛痛斥祢衡:“你这个长舌的穷书生。让你说话,你竟肆无忌惮地乱放屁。把你的四肢十指剁成肉酱,看你嘴巴还硬不硬?”
这席话又引起了殿堂内的骚动。有人似乎站起身来。孔融不由得睁开双眼,只感到全身的毛孔里都冒出了冷汗。
曹操也站起身来,在手握宝剑即将付诸行动的大将面前伸出双手,大声制止道:“不要这样,谁下命令叫你们去杀祢衡的?他骂我是匹夫,虽然是污蔑,但也不值得我那样发火。而且迂腐的书生就像老鼠一样,不懂得太阳、大地和大势,只是住在市井里,一个人躲在阁楼或地板下凭空捏造些小小的歪理。即使他在宫殿里不识时务地贩卖他的货色,也只能把他看做躲在日阴下、动作奇矫的小动物。斩杀这种人对我们没有一点益处。接下来,我要命令他担当一项工作。”
曹操制止了诸位大将的鲁莽举动之后,又把祢衡从舞台上叫到自己面前,一边送给他衣服,一边问道:“你和荆州的刘表有交往吗?”
“嗯,我和刘表有多年的交往。”祢衡冷冷地回答道。
“那么,你为我担当使者,立刻去一次荆州。”曹操命令道。
现在,只要是曹操的命令,不论宫中还是相府,都必须无条件地执行。但是,祢衡却摇头拒绝道,“不,我讨厌这份差事。”
“你为何讨厌?”
“因为我明白你的用意,所以只知道这不是我的任务。”
“我还没说什么,你就能推断察觉到你的使命吗?”
“如果我去说服刘表,投在你门下效犬马之劳,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你说得对。你去会见刘表,对他好好地陈说利害关系。如果他能宣誓投降,那么等你回来后,我就让你进宫中的学府,作为公卿予以重用。你觉得怎样?”
“哈哈!老鼠穿戴了衣冠,一定会更滑稽的。”
“你这条命是我借给你的,不要再说去还是不去了,立刻给我出发。”
曹操又回过头,对大将们吩咐道:“让他骑着好马,穿上华丽的衣服出使。准备好丰盛的酒菜为他饯行。”
于是,众人围着祢衡,七嘴八舌地起着哄,还纷纷举起酒杯,让他也痛饮一番。
接着,许多人把祢衡送到东门廊,并牵来好马,帮他骑上马鞍。
曹操又下令文武官员:“为了欢送带着我的使命出发的大使,大家一齐去东门外列队相送。”
先前,祢衡曾骂曹操没有礼遇像他这样有名声的学者,所以曹操马上就迎合了他的意愿,由此可见曹操是想好好利用这位使者的。
但是,曹操手下的文武百官尽管都明白他的用意,可实际行动却显得和曹操不相一致。他们道:“为何要排着整齐的队列,给这个傲气十足的穷酸书生送行呢?”结果没有一人认真地站立起来。
特别是荀彧等人对此更加反感,他肆无忌惮地对部下说道:“即使祢衡来到这儿,也没有站着送别的必要,大家坐着就可以了。人人盘着腿,露出哭相,为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送行。”
祢衡骑着马慢慢地行走着,不一会儿就从宏伟的东华门来到这儿。
马和使者都无精打采地踽踽独行,但是东华门内欢送的声音和响亮的音乐却震耳欲聋。祢衡驱马走出东华门外一看,只见荀彧率领的队伍虽然排着队,但是每个士兵和大将都面带笑容地盘腿坐着。
“啊,真令人悲伤啊……”
祢衡刚停住马,就发出了这样的悲叹,不一会儿号啕大哭起来。
朝阳的队伍和背阴的队伍都发出了嘻嘻哈哈的笑声。荀彧心情颇佳地看着祢衡,嘲笑道:“先生的前途光明,为何要如此痛哭呢?”
祢衡立即回答道:“我刚才看了看四周,发现几千人瘫软着身子不知道站起来,就像是死人滩。我在死人滩和死人山里行走,怎么会不悲伤呢?”
“说我们都是死人?哈哈!只有你这小子才是死人。在我们看来,你是个没有头的狂鬼。”
“不,不,我是汉朝的臣子。”祢衡的回答简直是文不对题。他又会说些什么呢?荀彧有些吃惊地眨巴着眼睛。
“什么汉朝的臣子。我们都是汉朝的臣子。你小子凭什么说自己是汉朝的臣子?”
“是的。这儿只有我一个人是汉朝的臣子,你们大概都是曹操的臣子吧?”
“不都是一样吗?”
“撒谎!你是个瞎子。”
“瞎子?”
“啊,太黑暗了,太黑暗了,如今的世道太黑暗了!——你好好听着,我祢衡和你们这些蛀虫不同,我不是叛逆者的臣子。”
“你说的叛逆者是谁?”
“当然是曹操,还有指着我祢衡说是无头鬼的你。正因为你和反叛者合伙,所以你的头颅明天不知道还在不在。”
在一旁听着祢衡和荀彧问答的其他部将们终于忍不住喷出胸中的怒火,他们一边乒乓作响地摆弄着手中的戟、剑,一边大声地嚷道:“荀彧!你为何不把他从马鞍上拉下来?快把他扔到我们前面来,看我们不把他剁成肉酱!”
此时荀彧的心中也杀气陡生,心想无须等待他人动手,只要自己一刀下去就能解决问题。但他转念又一想,现在连曹操都一忍再忍地派他去当使者,要是在这儿把他胡乱地杀了会坏大事的。荀彧想到此,只得无奈地强按下心中的怒火,劝说部将们:“不行,请大家少安毋躁。刚才丞相也已经吩咐过了,这家伙就像老鼠那样,如果把老鼠杀了,会弄脏我们的刀。好了,大家还是忍一忍吧。”
祢衡听了荀彧说的那些话后,从马上目光炯炯地环顾着左右两旁的大将们,说道:“你们不要说我是老鼠,老鼠还是比较通人性的。但是真可怜哪,你们只能算是屎壳郎,是在粪桶里蠕动的蛆虫。”
“你说什么?”
只听剑戟“嘎”的一声,部将们纷纷手持兵器逼近祢衡。荀彧好不容易才制止住部将们的冲动,他没好气地冲着祢衡吼道:“叫你说话,你就胡说八道。这样去荆州,不是会把事情搞糟吗?要是没本事就赶快回来,难道还要给丞相留下奇耻大辱吗?”
将士们聚集在一起嗤笑着,祢衡骑着马从他们中间通过,直接向宫门之外逃去。现在是直接去荆州,还是就此回家,逃跑躲藏起来?起先他还有些犹豫,但仔细一想,又觉得无法逃避,因为身后有两三个士兵紧紧地跟随着。不仅如此,他骑在马上的姿势也被这些人监视着,既快不得又慢不得,只好默默地朝着荆州的方向走去。
没过几天,祢衡就到达了荆州的将军府。
刘表念祢衡是自己的故交,很快就接见了祢衡。但他的内心想的却是“那个讨厌的家伙来了”,所以他的脸上自然显露出有些不耐烦的神态。
祢衡的毒舌在这儿也没有收敛。刚开始,他以使者的身份来到这儿,所以大大地颂扬了刘表的德望,但马上又以其毒舌对刘表进行讽刺和挖苦,结果什么事也没办成。
刘表从心底里讨厌他,又嫌他啰唆,于是就假装很客气地把他送到江夏城。江夏城由刘表的臣下黄祖镇守。黄祖和祢衡以前也有过交往。
刘表又貌似热情地补充道:“黄祖也想和先生会面。江夏那边风景好,酒也好,你去那儿玩几天一定会很开心的。”
其后,有人对刘表提出疑问:“祢衡在荆州逗留期间,我曾在他身边服侍过他。老实说,此人对您一点都不客气。说得再难听点,就是他语言失德,惯以毒舌乱说一气。他辱骂了您,为何您不杀他,而把他送到江夏去呢?”
刘表笑答:“连曹操都忍耐着不杀他,其中必有缘由。曹操的想法必然是借我刘表之手来杀他,所以才派他作为使者来荆州的吧?如果我杀了祢衡,曹操一定会对天下人恶意地宣扬荆州的刘表杀了有学识的贤人。当然没有人会中他的奸计。曹操也确实是个狡猾的家伙。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