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故园探母

翌日。玄德等三人突然暂离五台山麓刘恢宅邸。

临别,主人刘恢为落魄豪杰玄德等人举行离别小宴,道:“请看好时机回到此地。你们带来的二十名兵卒和用人,就先留在我的宅子里吧。等下次回来,再准备东山再起。虽然黄巾之乱已得平息,而都城洛阳却已露出自溃之兆。请自重自爱,为国家尽力。”

“谢过!”

四人起身干杯。

就按刘恢所言,来这里时带来的二十来位同人都托付给刘家,关羽、张飞、玄德别过,各自暂时藏身去了。

可是……出刘家大门时,是三人同行的。人多眼杂,刘恢故意不来送行。而宅邸里楼台之上,却有美人独自目送三人远去。不消说,是芙蓉小姐。

张飞知道,却故意不吱声。玄德默默走着。

五台山影已经甩在身后,远看模糊一片。张飞对玄德道:“昨天听了你说的话,我等已经不再对你的心思抱有怀疑。而且很理解你那颗多情多恨的大丈夫之心。就像我爱酒一样嘛。”

他以为酒与恋是一回事。

就这个程度,与其说是在同情玄德的心,莫若说离玄德的感伤相去甚远。

“……不过大哥,”张飞又觑了觑玄德的脸道,“没有豪杰不近色之理。你也不会一辈子独身一人。你要是真的喜欢芙蓉姑娘,我张飞替你说媒,保准成功。在我来看,她既是旧主的女儿,又无依无靠,还不如托付给你照顾一辈子呢。不过现在不行啊。不是时候啊。得志以后再说吧。”

“我知道。”玄德点头道。

来到州道路标下,玄德道:“好吧,我就在这里别过,一个人先回老家涿县啦。反正还要回一次五台山下的。”

张飞、关羽也都在这里告别,打算各走各的。一向形影不离的三兄弟,此时备感落寞。

“下次什么时候在这里相见?”

“今年秋上。”玄德道。

二人颔首。

“那你是打算去涿县母亲大人身边啰。”

“嗯。只要见到老母的面,知她老人家健康,马上回来。时代风云不等人。凉秋八月,三人再赏五台山的月亮吧。”

“再见!”

“路上小心!”

“大家珍重!”

三人朝三个方向而去,回首相望离别的身影。

告别关羽、张飞二人,玄德改变装束,打扮成乡民模样,一个人悄然回故乡涿县楼桑村去了。

“啊,桑树依旧……”

时隔数年,玄德再次看到自己家门。他站在家门口,首先抬头,怀念地望着那棵巨大的桑树。

哐当

咔嗒

哐当

咔嗒

……

这时宅子里传出织机编草席的声音。玄德的心倏地被打动。这两三年骑马握枪,已然忘却自幼赖以获取衣食维持生计的织机,如今还在故乡劳作,不曾歇息。

是谁,今天还在十年如一日地操作这织机?

不用问,是玄德的母亲。一定是儿子出征后孤守的老母。

“多么孤寂啊!又有太多不便……”

家门未进,玄德就已满眼热泪。想起来,南征北战几度春秋,甚至未给家乡老母寄过衣食之资。连写过几封书信都屈指可数。

“对不起……”

面对故园破败的家门,他首先由衷道歉,然后快步向后面传出织机声音的地方跑去。

啊!那里有一位白发老人默默编织草席……玄德一见,就从后面跑到她的脚下。

“母亲……”

他双膝跪下。

“母亲!……是我啊。我回来啦!”

“……”

老母一脸惊讶,停下操作织机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玄德,道:“是阿备啊……”

“这么长时间,连封信都没能好好给您写过。您一定多有不便吧。战场上不能事事遂心,东征西讨,成天就是打仗。”

母亲打断儿子的话,道:“阿备。……你回来干啥来了?”

“呃……”玄德伏地,道,“壮志未酬,还不是心情愉快拜见母亲大人的时候。不过,刚刚弃官出走,潜身山野,想避开官家耳目,悄悄地回来见上母亲一面。母亲还好吧?”

老母双眼明显湿润起来。稀疏的头发已经像盛开的梨花一样雪白,眼角显得苍老……搭在织机上的手被稻草渣磨得粗糙不堪。

但是,母亲看儿子的目光却一如既往,不曾稍改,严厉、坚定,充满爱意。老母强忍欲滴的泪珠,静静说道:“阿备……”

“哎。”

“你回来就为这吗?”

“呃……是的。”

“就为这?”

“母亲……”

老母推开玄德拉着她的手,掸去衣裳上稻草屑,严厉叱责道:“像什么话!跟个孩子似的……就这样,你还是个忧国忧民的大丈夫吗?!既然已经回来,也就无可奈何。但你不可久住。今晚歇一宿,就可离家去了。”

母亲脸色意外不悦。但刘玄德却觉得那是为了激励自己,他在伟大母爱感召下哭成泪人。

母亲看着伏在地上的儿子,继续训斥道:“你离家不过两三年而已!想当初你招募乡兵,未及训练,就拿起简陋武器,去广阔天地平定天下骚乱。可才时过三载,你就想着立功扬名,衣锦还乡……母亲可不这么想!母亲盼望的根本就不是这样的梦!……世间哪有这么简单!”

“母亲……玄德错了!儿子要伸张正义,却四处碰壁。最近过于失意,忽生疑窦,越打越搞不清自己为何而战了……”

“是豪强都会打胜仗。但如果你不能战胜正确道路上的障碍,不能战胜经常袭击自己的懦弱之心,势必难成大事。”

“是的……”

“很明白吧……你也是快三十的男儿,这点事儿……”

“是的。”

“乘乱世伐取一州一郡的豪杰们志向短浅。可你不一样。你是大汉宗室的后裔,中山靖王的子孙。为了万民,你要拔剑而起啊!”

“是!”

“母亲年迈,还能活几天?想想亿万人民的幸福,母亲又算什么呢?!你的心——已经奋起的远大志向,如果因为我这个母亲而顿挫,那母亲宁愿为亿万人民而折寿,来激励你啊。”

“啊!母亲!”

母亲不是不会下定这种决心。玄德大惊,拽住母亲衣袖,道:“都是儿子不好!儿子绝不再有弱者之心。明天一早天亮前儿子就走。就让儿子在您身边守一宿吧。”

“……”

老母也双膝跪下,瘫坐在地。她轻轻抱住玄德身体,两鬓白发,颤抖不止,道:“阿备啊……这话,母亲是替你死去的父亲说的啊。刚才那可是你父亲的声音啊。是他在呵斥你……明天早上趁黑走吧,避开左邻右舍的乡亲们,啊。”

说完,老母快步向堂屋走去。

不久,伙房冒出做晚饭的炊烟。是母亲想为失意的儿子做一顿热饭。

玄德这时走近织机,把刚才母亲织剩下的几张草席织完。

手底下越来越暗。白色的星星爬上天空。

离开织机,他一个人去屋后桃林散心。已是晚春,桃花落尽,树梢上只能看到黑色花蕊。

“啊,故园依旧……”玄德叹道。

桃花逢春还会再开,可母亲的白发却再也没有返黑的一天。春秋对于人生是那样短暂,而自己的愿望又是那样远大。母亲打心底里高兴的那一天何时才能来到啊!?想到这里,玄德不住地发出重重的叹息声。

“阿备啊——阿备啊——”

堂屋里昏暗下来,母亲在喊玄德,告诉他晚饭已经做好。玄德回忆起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像孩子一样老远地答应着,跑回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