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溯江
迁都之后,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长安都城也逐渐呈现出皇城市街的繁华,秩序也有所改观。
董卓的豪壮之势迁到此地以来仍是一如既往。
他拥立天子,以天子之辅自任,位极人臣,自称太政相国,出入宫门,撑金花车盖,垂万珠车帘,轹声摇摇,行装之绮罗与威势矜夸海内外。
一天。他的谋士李儒告诉他:“相国。”
“何事?”
“最近袁绍和公孙瓒夹磐河而战……”
“嗯。好像是啊。形势如何?”
“袁绍一方略显败相,从磐河退却甚远。不过两军仍在对峙,已经一月有余。”
“打才好呢。两军都背叛了我。”
“非也。朝廷定在此处已久,但迁都后忙于内政,天下事已经抛掷一边了。如此,帝室的威光就不能普照。”
“有何良策?”
“窃以为,相国当奏得天子诏书,派敕使去磐河,劝两军休战,让他们修好。”
“说得有理。”
“双方伤亡都很惨重,正是疲于战事的时候。所以派敕使下去讲和,双方都会乐于接受。而且,这个恩德自然会变成对相国的顺服。”
“实乃高见!”
董卓迅速上奏皇帝,请求下诏,派太傅马日口、赵岐二人为敕使下关东。
敕使马太傅首先来到袁绍寨中,传达圣旨。然后再到公孙瓒处,带去董相国的和解仲裁之意。
“如果袁绍也没有异议的话……”一方如是说。另一方也说:“如果他退兵的话……”双方都是顺水推舟,遵从敕命。
于是,马太傅在磐河桥畔的一座亭子里,叫来两军大将,让他们握手换盏,然后回都城去了。
袁绍、公孙瓒也都于当天集合兵马,各回封地。后来公孙瓒向长安上表感谢,顺便上奏请封刘备为平原侯。
朝廷的批复很快送达。公孙瓒以此回报玄德,道:“这是我向你表示的微薄之意。”
玄德谢恩,将去平原。行前公孙瓒设宴饯别。散席后,有一个人悄然来玄德住处拜访。此人便是赵云子龙。
子龙一见玄德的面就道:“只有今晚啦,要分别了。”眼睛里噙着泪水,依依不舍。
子龙也没打算长久深谈,旋即下定决心,道:“刘兄……明天出发时也带我去平原吧。这样说很是强人所难,但我不忍跟你分别……我心里已经是如此仰慕于你了。”
叱咤鬼神的英雄豪杰,却像少女一般低下头去。
玄德也早已为赵子龙这个人物所倾倒,现在他既然来诉说离别之情,便道:“寨中得好友,实属不易。转眼要回平原,我心里也感到不忍离别。”
子龙面色沉郁,叹道:“其实,足下也知道,在下原在袁绍旗下。但看到袁绍自洛阳以来的所作所为,多有不德,便转而认为公孙瓒才是安民的英明之君,这才来投……可他却接受长安董卓派来的讲和使者,立马就跟袁绍讲和,安于小功。由此可知其不成大器,终不能成为拯救天下穷民的英雄。总之与袁绍一路货色。”接着他向玄德吐露真心。“刘大哥。拜托你啦!让我陪伴您到平原去吧。我看你才是将来有所作为的大器。拜托了!……就把我当做家臣,永远……”
子龙跪在地上,表情真诚,苦苦哀求。
玄德闭上双眼,陷入沉思,道:“不。我没有如此宏才。不过,将来如果有缘重逢,再重温今日情谊吧……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走之后,你帮助公孙瓒当更加尽力。时机到来之前,权且就在公孙瓒身边吧。这是玄德拜托于你的。”
被开导一番,子龙也很无奈,流着泪道:“那就等待时机吧。”便留了下来。
翌日。张飞、关羽等人率领兵马出发,玄德走在前头,回平原去……就是说,从这时起,他终于挂上了一颗地方相印。
却说有个人叫袁术,是南阳太守。此人是袁绍的弟弟,曾在袁绍旗下总管粮草。
回到南阳以后,哥哥仍然无意赏他恩禄。这使他满腹牢骚,觉得“岂有此理!”
他给哥哥修书,请求道:“希望得到冀北名马千匹,作为先前追随的赏赐。如若不给,另有想法。”
袁绍大概对弟弟强要赏赐很恼火,不但一匹马都没有送来,连个回话也没有。
袁术大怨,自此兄弟不和。可是,兵马资财全都仰仗哥哥,袁术旋即陷入经济困境。于是差人去荆州刘表处,请求借用军粮米两万斛,又被刘表体面回绝。
“这家伙也受吾兄指使。”袁术大怒,终于现出自暴自弃的征兆。
他派密使趁黑夜偷偷渡江到得吴地,给东吴孙坚送去一封书信。
信中写道:
前者为夺印而于洛阳归途拦截公等,使公苦不堪言者,乃袁绍之谋也。今又与刘表议袭江东,图掠公之地也。惟公速起兵夺取荆州,吾亦以兵相助。公得荆州,吾取冀州,同时可报二仇。且勿误也!
这里是长江支流流域,城市濒临海一样的大湖。孙坚所在的长沙城得水之利,文化活跃,军备充足。
程普这日旅途归来,不经意看到大江岸边四五百艘战船列队停泊,船上装着数量巨大的粮食、兵器和马匹,大吃一惊。
“究竟哪里要打如此大仗啊?”
他差人向水手打听,回答说:不太清楚,好像孙坚将军下令,就要去荆州方向打仗。
“不得了!”
程普推迟回家,中途进城,并向同僚幕将打听缘由,愈加惊讶。
他马上谒见太守孙坚,谏其切勿鲁莽,道:“据了解,船上都是与袁术合谋攻打刘表、袁绍的军备。可是,您相信一纸密信,就与袁术命运与共,太危险了!”
孙坚笑道:“不,程普。那点危险我也知道。袁术本来就是多诈小人……不过,我兴兵不是仰仗他的力量,而是依靠自己的力量。”
“可是,举兵得有名分啊!”
“袁绍在洛阳那般羞辱于我,刘表受他指使于途中阻截我军,让我孙坚大败而归。如今,我要雪耻报怨。”
程普也无可再谏,主动亲自督促备战。
五百余艘兵船在大江上只待择吉日起航。这情况早早传到荆州刘表的耳朵里。他召开军事会议,向众将问计,道:“如何是好?”
此时,一个叫蒯良的谋臣出班,发表意见,道:“这点敌人不必大惊小怪。可使江夏城黄祖把守要害,举荆州襄阳大军为后军坚守,料他孙坚隔着大江也不能行动自如。”
所有人都同意道:“此说然也。”于是集合荆州之兵,各行完备防守。
湖南水、湖北岸,长江流域终于现出惊涛骇浪之兆。
话说此时。孙坚就要出征,却因为家中女人和子女先起波澜。
他的正室吴氏嫡出四子:长子孙策,字伯符;次子孙权,字仲谋;三子孙翊;四子孙匡。
吴氏的妹妹是孙坚的宠妃,庶出一子一女:子孙朗;女孙仁。
此外,宠妾俞氏庶出一子:子孙韶,字公礼。
事情发生在“明日出战”之令传来的前一天晚上。孙坚的弟弟孙静领着这一大群子女一本正经地来到哥哥孙坚的阁中。
“是弟弟啊……呀,这一大群都来啦。明天就要出战。大家都是来庆祝我出门的吗?”孙坚心情很好。
“不,兄长。”弟弟孙静郑重其事地道,“我领着你的孩子们到这里来是进谏不要出战的,不是来庆祝的。”
“什么,进谏?”
“是的。你性命要紧,一旦有所差池,这么多少爷、小姐怎么办?孩子们的母亲吴夫人、吴姬、俞美人都托我求你打消这个主意。”
“胡说!都这时候了……”
“总比打了败仗再收戟强吧。”
“少说不吉利的话!”
“抱歉!不过兄长,若是面对天下之乱,为救亿万人民奋起而战,我绝不阻拦。哪怕三位夫人七个子女都叹息,我孙静也定会率先庆祝出战。可是,此次征战是私怨,是一己之小欲、小义。为此让卒兵死伤、百姓痛苦,这等举兵,窃以为绝对应该取消才好。”
“住嘴!你与小女子如何能够理解?!”
“不,就算你这么说,我也……”
“还不住口!你说师出无名,可又有谁了解我孙坚的胸怀呢!?我也有救世济民的远大理想。等着瞧吧,如今我当纵横天下,扬孙家之名。”
“呜呼!”孙静终于沉默下来。
于是,吴夫人的长子孙策,一个十七岁的粉面美少年,快步上前,道:“如若父亲执意上阵,一定要把我带上。七个兄弟姐妹中,数我最大。”
一筹莫展的孙坚听到长子勇气可嘉的话语,好像得救了一般,心情转好,道:“说得好!你从小就在众兄弟中英气出众,也很中用。不枉我如此看你!我明日出发,你可回去准备!”
孙坚再次扫视这群孩子和弟弟,交代道:“次子孙权,你要跟叔父孙静齐心合力,守好家。”
次子孙权道:“是。”回答得明了,眼睛盯着父亲的脸告别。
孙策的母亲吴夫人听说跟叔父一同去进谏的长子反倒要跟父亲一起出征作战,道:“岂有此理!把那孩子叫来!”便差侍女去接孙策。可是天还没亮,长子孙策就已经不在城里。
孙策事先早已料到,母亲一旦得知,定来阻拦。他是一个年轻武士,性急敏捷如雏鹰一般。一心只想“我得争先……”不等父亲出征时分,天不亮就来到大江岸边,早早登上一艘战船,率先起航,向敌军邓城(今河南邓州)攻去。
黎明时分,出征战鼓擂响。长沙大军从城门涌向江岸。战船五百余艘,舳舮相接,向长江进发。
孙坚听说长子孙策天不亮就已经率领十艘战船先行出发,嘴上大夸“真行”,赞他勇气可嘉,心里却担心初次上阵的爱子身陷万一之不虞,暗忖:“不可使敌军威胁孙策。”于是十万火急向敌军邓城进发。
刘表的第一道防线以黄祖为大将,在沿岸布下坚固的防御阵地。
孙策比父亲的主力先到,用仅有的战船一口气攻了一阵。但陆地上弓箭齐射,战船甚至不能靠近。
这时,吴军五百余艘战船把孙坚的龙头船围在中间,在江上布开船阵。孙坚派小舟飞来传令,道:“孙策,莫急!”于是孙策后退,加入父亲的船阵当中。
孙坚准备充分,在各条船上排好盾牌和弓弩手,满拉弓弩之弦。只听“冲啊”一声,战船便扬起白色浪花,扑向江岸。
然后,射击时各船放下小舟,把佩戴戟、剑精锐送上陆地。那阵势,真是要一口气突破沿岸防御。
然而,敌军也不可小觑。
防御阵中的大将黄祖也早已严阵以待,道:“怨敌来吧!”静待兵船靠近,一箭不发。
瞅准时机,黄祖一声号令:“打!”顿时,岸上筑起的众多箭楼上面,绵延数百米的盾墙土垒后面,飞箭如暴风雨般一齐袭来。
两军对射,飞矢鸣响,陆地和江面之间箭矢往来,遮天蔽日。黄浊的长江水激烈地冲向江岸,溅起凄怆的飞沫。小舟上的精兵成群地试图登陆,都被一一射杀。尸体很快被冲到浊流的尽头,像草芥一样消失。
“撤啊!撤啊!”
孙坚看箭战不利,立刻把船阵退到箭矢射程之外。
他改变战法。入夜后,他把附近的渔船统统搜罗来,把它们和无数小舟连接起来,让人点上红红的篝火,做出就要夜袭的样子。
江上一片漆黑,只有那火看得十分真切。陆上敌军惊道:“这可了得!”弓弩、火矢,能射击的尽量射击,比白天更甚。
然而,小船上并未乘载一兵一卒,只有划船的水夫。遵孙坚之令,水夫为使敌军徒劳地用尽所有箭矢,只在黑暗的江上发出“喔——喔——”的喊声。
天亮了,小舟、渔船趁敌人尚未看清真正面目,就四散而去。然后一到晚上,又重复同样的策略。
如此七天七夜,夜夜都用空船篝火蒙骗敌军。就在敌军疲惫不堪时,一天夜里,战船真的满载强兵,大举登陆,把黄祖阵营冲得七零八落。
船上水军悉数登陆旷野,变成如云的陆军。
翌日,逃进邓城的敌将黄祖以张虎、陈生二将为两翼,再次展开猛烈攻击,意图打退孙坚军。
于是,两军方乱,张虎、陈生诸将就血红着眼睛驰骋疆场,下定“不让孙坚等人生还一个”的决心,冲入孙坚主阵,大声骂道:“尔等江东鼠辈!犯我城池,意欲何求?”
闻听此言,孙坚顾左右道:“夸大口的草贼!谁与我拿下此二人?”
幕下韩当道:“我去!”说罢挥刀直取张虎,大战三十余合,火花锵锵,两雄双目喷火。
陈生见状,一边大叫“我来助也”,一边帮助张虎夹击韩当,使其苦不堪言。
就在韩当身处险境之时,在父亲身旁的孙策拿过从者所持的弓,把弦拉满,抵住眼角,一声“看箭”,松弦放箭。
陈生尖叫一声,从鞍上栽将下来。
“啊呀……”张虎畏惧,拨马便逃。韩当紧追不舍,照着张虎的头盔劈将下去。
“二将已被斩杀!”
闻听此言,全军开始笼罩在失败的阴影之中。黄祖狼狈不堪,混在自家蜘蛛般逃散的败军之中,拍马而逃。
“生擒黄祖!”
“活捉了他!”
年轻的武者孙策提枪急追。好几回,孙策的枪已经逼近他的后背。
黄祖丢弃头盔,最后竟至下马,混在徒步杂兵之中,险中渡河,逃进邓城。
此一战,荆州军势大乱,孙坚的旗帜插遍四方原野。孙坚迅速进兵汉水,屯水军于汉江。
“黄祖大败!”
快马接踵来报战败,刘表失色。
蒯良道:“既然如此,可坚守城池,并派遣急使向袁绍求救。”
“此计拙矣!”这时,蔡瑁反对,并口出豪言,道:“敌军已经攻到城下。岂可拱手将生死寄托于他人援救。我虽不才,愿出城一战。”
刘表允准。
蔡瑁引一万余骑,出襄阳城,到岘山(今湖北襄阳东)扎寨。
孙坚席卷各处敌军,屡获战果,挟着威势,很快击破岘山之敌。
眼高手低的蔡瑁,跟着惨败的残兵,逃回襄阳城。
看到蔡瑁损失重兵,厚着脸皮逃回来,起初在刘表面前被说成胆小鬼的蒯良当面怒骂道:“看到下场了吧?”
尽管蔡瑁觍着脸道歉,蒯良还是要求太守照军法斩首,道:“不用我之计策,招致如此大败,当然要负责任。”
刘表一筹莫展,安慰道:“不可,如今是一个人的性命都不能白费的时候……”最后没有允许斩杀蔡瑁。
因为蔡瑁的妹妹是绝世美人,最近刘表非常宠爱其妹。
蒯良无奈,不再吱声。大义与后宫,总是相克,纠缠不清。但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
“可依赖者唯有天险和袁绍的救援。”蒯良抱着悲壮的决心,投入城池的防务。
这座襄阳城,背靠大山,三面环水。
这里号称荆州之险,是举世无双的要害之地。就连孙坚大军来到城下,也都攻得心烦气躁,兵马现出远征的疲劳之相和厌倦之色。
于是有一天。狂风猛刮。野外扎寨的孙坚大军苦于沙尘和狂风达半日之久。不知怎的,竖在中军的“帅”字大旗的旗杆“咔嚓”一声折断。
“帅”字大旗是全军主帅的大旗,兵卒们全都被不祥之感攫住。尤其是幕僚们眉头阴云密布,围着孙坚,纷纷说道:“此事非同小可!近来战事不顺,兵马渐已倦怠,而且远离家乡,战场树木已见冬天迹象。如今朔风骤起,中军帅旗旗杆折断。大家都有不祥的预感。不若就此暂且退兵如何?”
孙坚嘲笑道:“啊哈哈哈……连你们都那么迷信啊?!”
孙坚毫不在意。但事关士气,他也认真地补充道:“风乃天地之呼吸。冬天前刮朔风是报告冬天将要来临,不是为了折断旗杆才刮的。大家觉得奇怪,不过是人的迷惑。这座城池再攻一把就能攻陷。怎么能舍弃已在掌握之中的敌城而撤兵呢?!”
如此一说,也有道理。诸将便无二话,听从孙坚之说,又回去努力重振士气。
翌日,孙坚大军又大呼高叫地攻城。填水壕,放火箭炮,派轻兵乘筏攀爬城墙。但襄阳城岿然不动。
下霜了。雨夹雪夜夜下个不停。萧萧战场,只有死尸引得寒鸦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