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牡丹亭

“江东孙坚战死。”

口传耳闻。不久,报告就像旋风一样传到都城长安。

董卓击掌道:“我的一块心病就此除掉了。他的嫡子孙策还年幼……”兀自无限喜悦。

当时,他的奢华日渐登峰造极。虽然位极人臣,却仍贪得无厌,既称太政太师,近日又自号尚父。

与尚父出入朝廷的荣耀相比,天子的仪仗相形见绌。他让弟弟董旻统领御林军兵权,封侄董璜为侍中,掌宫中枢机。

朝廷内外全是他的手足、耳目。

此外,跟他沾亲带故的一族长幼亲缘,无不享受荣华富贵,陶醉于自家的春天。

郿坞。这里是距长安百余里的郊外,乃山清水秀之地。董卓占卜风水,在此营造凌驾皇宫的宏伟建筑。百门之内,金玉砌成的宫殿楼台鳞次栉比,囤有二十年的军粮,选十五到二十岁的美女八百余人入后宫,收集而来的贵重宝物堆积如山。

他还毫无忌惮,常常挂在嘴边的是:“我事如成,可取天下;我事不成,则在此郿坞悠然养老。”分明是大逆之语。

但面对这种威势,谁都不敢对他说三道四。公卿百官,拜伏在地,唯命是从。

就这样,他把自家一族搬到郿坞,每半个月或一个月到长安公出一次。

于是,沿途百余里,净扫沙尘,车挂幕帘,唯恐飞尘。民家断掉炊烟,唯祈他的车盖珠帘和众多兵马铁枪快快通过,不要生事。

一日,朝廷就要在宴乐台举行酒宴,董卓叫来天文官。

“太师,您叫我吗?”天文官跪在地上问道。

“有什么变化没有啊?”董卓问道。

“昨夜一股黑气升起,穿过月空。看来诸公中间有人凶气上身。”

“是吗?”

“您心里有何线索?”

董卓猛地瞪起双眼,道:“这是你该问的吗?!我问,你回答。怠慢之极!天文官,就要不断研究天文,在凶事到来之前告诉我,否则又有何用?!”

“是。惶恐之极!”

天文官趁自己脖根儿尚未冒出黑气之前,苍白着脸,仓皇退下。

不久时辰便到。公卿百官猬集于宴。酒酣之际,吕布不知从哪里慌里慌张地回来,一声“失礼”,便走到董卓身旁,在他的耳畔嘀咕一阵。

满座都对他俩绷紧神经,竟至忘却酒杯。

董卓点头,低声命令吕布道:“别让他跑咯!”

吕布行礼,离开董卓身边,闪着可怖的眼光,一步步走向百官。

“喂,站起来!”

吕布突然伸出手,抓住酒宴上席就座的司空张温的发髻。

“啊!干……干什么?!”张温在座上叫道。

满座文武无不色变,看着事态发展。

“啰唆!”

吕布发力,像抓小鸟般把他的身体提溜到宴会厅外,毫不费力。

不一会儿,一个厨师用一个大盘端上来一道异样的菜肴,放在正中桌上。

定睛一看,盘子里盛的是刚才被吕布提溜出去的张温首级。朝廷诸臣尽皆颤抖不已。

董卓笑叫道:“吕布,怎么啦?”

吕布从后面悠然现身,侍立董卓身旁,道:“何事?”

“啊呀,你这道菜太新鲜了点,众卿都停下了酒杯。你跟大家说说,让大家放心饮酒。”

吕布面对满座苍白的面孔傲然开腔,道:“诸公。今日余兴已经结束。请举起酒杯。除了张温,大概在座各位中间不会有人讨厌我这道菜了。我相信没有!”

他刚讲完,董卓也晃动着肥胖的躯体站起来,道:“诛杀张温,并非没有理由。他背叛我,暗通南阳袁术,该遭天罚。袁术差人误将密信投到吕布家中。所以,他的三族刚才已经一个不剩地处刑完毕。此乃好例,尔等朝臣也可好好借鉴。”

宴会提前结束。长夜饮宴尚不能满足的百官,这天也都匆匆回家,未见一张喝醉的面孔。

其中,司徒王允在回家的车里,对董卓的恶行和朝庙的紊乱深恶痛绝,一个劲儿地叹息:“咳……唉……”

回到馆中,淤滞的愤恨与不快的懊恼挥之不去。

赶上夜月已经出来,他想换换心情,便拖着拐杖在后园走走。可胸中郁结仍旧无法驱除,便蹲在棣棠花盛开的池畔,把今天喝的酒全部吐掉。然后把手放在冰冷的额头上,仰望月亮片刻,又闭上眼睛。

这时,不知何处传来春雨呜咽般的抽泣声。

“谁啊?”王允环视周围。

池子对面临水有座牡丹亭。月亮映照在房檐上,窗户里灯光隐约摇曳。

“这不是貂蝉吗?……为何独自哭泣?”他走到近前,轻声招呼道。

貂蝉芳龄十八,天生丽质,后园里的芙蓉花,桃李的色香,都无法与她争艳。

她自尚未断奶时起,就不知道生身父母。跟襁褓摇篮一起被卖到市场上去。王允见她幼小,便买来养在家中,教她学艺,像研珍珠一般,把她调教成乐女。

薄命的貂蝉非常知恩。王允就像宠自己的孩子一样钟爱她。她也生性聪明,感于深情。

乐女,是指被高官豢养在宅邸里,每有宾客就歌舞吹弹,出来陪宴的卑贱女子。

可是,王允与貂蝉却比主仆、比养父养女的感情更加深厚。

“貂蝉,不可着凉啊……来,莫哭,擦擦泪。你也到了妙龄,看见月亮看见花儿,都会想哭的。如此妙龄,真让人羡慕啊。”

“您说啥呢……貂蝉才不会为那种轻浮心思悲伤呢。”

“那你为何哭泣啊?”

“怜惜大人,受不了了,最后才哭的。”

“怜惜我……”

“您真的很可怜。”

“你……你这样的女子也懂这些?”

“怎能不懂?……瞧您憔悴的样子。头发也……变白了。”

“噢。”

王允扑簌簌落下泪来。他去安慰别人不要哭,自己反倒眼泪滂沱,止都止不住,连他自己都感迷惑起来。

“说什么呢?!没……没有的事!是你杞人忧天啦。”

“不,别再装了。自婴儿时起我就被养在大人家里了。最近看大人早晚的样子,脸上没有了以往的笑容……而且常常叹息……如果……”貂蝉把眼睑贴在王允的老手上道,“我是卑贱的乐女,您怀疑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就请您一吐心中烦恼……不,事情颠倒了。在听大人心里话之前,我要先表明心迹……我从未一刻忘记大人的恩情。十八年了,您对我的爱连亲生父母都比不上。吹拉弹唱歌舞技艺之外,从常人的学问到女子的诸般手艺,没有一样没有学到。这些都是您用一片深情播撒到我身上的珍宝……所有这些,这片恩情,我如何报答呀。貂蝉已经无法用嘴唇和眼泪来表白。”

“……”

“大人……您说吧。恐怕您的心中在为国家大事而烦恼,在为现在长安世道而忧患。”

“貂蝉。”王允突然甩掉眼泪,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都把她握痛了,“真高兴!貂蝉说得真好!……有这句话,王允已经很高兴了。”

“就凭我这几句话,怎么能驱除大人深深的烦恼呢?……话虽如此,可我貂蝉一个女儿身,又帮不上什么忙……如果我是男儿,就可以舍弃生命报答您了。可是……”

“不,你行!”王允不禁使出全身的力气道。

他用拐杖敲打着地面道:“啊——不知道啊!谁又会知道呢?!镶嵌着力挽狂澜的明珠的诛恶利剑,竟然就藏在花园里啊!”

说完,王允拉着貂蝉的手,相伴来到画阁一室,让她端坐正堂,对着她顿首再拜。

貂蝉惊道:“大人,为何如此?小女承受不起!”

说着慌忙就要下来。王允摁住她的衣裳,道:“貂蝉。我不是给你施礼。我是在膜拜拯救天下的神人……貂蝉啊,为了普天之下,你愿意舍弃生命吗?”

貂蝉毫无惊恐之色,立刻答道:“可以。如果大人相托,我随时献出生命。”

王允正襟危坐,道:“那我就看好你的真心,有件事拜托于你。”

“什么事?”

“杀掉董卓!”

“……”

“董卓不除,汉室天子形同虚设!”

“……”

“百姓子民的涂炭之苦也永远得不到拯救……貂蝉。”

“哎。”

“你多少也听说了当今朝廷危如累卵、万民嗟怨的情况吧。”

“是的。”

貂蝉眼睛一眨不眨,入神地听着王允吐出的热烈话语。

“可是,能够诛杀董卓的人,现在已经一个都没有了。相反,都被他斩尽杀绝了。”

“……”

“他很小心。重重警卫,非常周到。还有各种密探像网目一样瞪着贼亮的眼睛。更有足智多谋的李儒在他身边,骁勇无双的吕布保护着他。”

“……”

“要杀他……动用全天下的精兵都不够啊……貂蝉,只有你的双手能够做到。”

“为什么我能……”

“先把你诈许给吕布,然后再故意献给董卓。”

“……”

貂蝉听到此言,脸变得像梨花般苍白。

“据我观察,吕布、董卓都是沉溺于酒色的荒淫之徒。看到你不会不动心。吕布上头有董卓,董卓身边有吕布。在这种情况下要想让他们灭亡是很难的。所以,首先要挑拨二人,让他们相争。这是把他们引向灭亡的第一计策……貂蝉,你能牺牲你的身体吗?”

貂蝉微微低下头去。泪滴如珠,落到地上。片刻之后,她抬起脸,斩钉截铁道:“我愿意!”

接着她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如果败露,我将笑着死于白刃之中。世世代代决不再投生为人。”

几天后。王允着人用七色宝石把秘藏的黄金冠装饰起来,作为礼物,派使者送到吕布私邸。

吕布惊喜,道:“向来听说他家有许多古代名剑和珠宝之类的传家之宝。从洛阳迁都到此后,竟还有如此佳品!”

他骁勇绝伦,却是个思维简单的人。高兴之余,他骑上那匹赤兔马,赶紧来到王家。

王允事先就预料到他必来答谢,所以毫无怠慢地做好了款待吕布的准备。

“哦,稀客稀客啊,欢迎欢迎!”他亲自到中门迎候吕布,待如上宾,把他请到堂上敬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