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痴蝶镜
春天,丈夫胸中也沸腾着烦恼的血液。
当夜,吕布听信王允之言,天真回府,却难以入眠,彻夜未得熟睡。
“……貂蝉现在怎样啊?”他心里只想着貂蝉。
貂蝉被带进董太师府邸,如何度过今宵?吕布疯狂妄想,结果无法静卧榻上。
他撩开帐幔,目光投向窗外,仰望貂蝉所在的相府上空。
鸿雁鸣叫飞过。月亮朦胧,夜已阑珊,天色未明。云中地上,微光蒙蒙。看院前,海棠已含夜露,棠棣低垂夜霭。
“啊……”吕布独自沉吟,复又横卧榻上。“如此方寸大乱,有生以来,尚为首次。貂蝉啊貂蝉,你的眼睛为何生得如此诱人,抓住了我的心呢?!”
他煎熬着等待天明。
早晨来临,他又是一位铮铮武将。他也在宅邸里豢养了许多武士。他沐着朝阳,英姿飒爽,骑上赤兔马,去丞相府公干。
并无急事,他却早早来到董卓阁中,问当值家将道:“太师醒了吗?”
值班家将慵懒地扭头,指着后堂秘园,面无表情地道:“还垂着帐子哪。”
“噢。”
一种不安向吕布袭来,令他焦躁不已。他却佯装悠闲地仰望日头,道:“已是近午时刻,还睡着呢?”
“后堂的长廊还关着呢。”
静静地,春园里的小禽鸣叫着。
寝殿帐幔低垂,一片寂静,不知日头已高。
吕布脸上透着焦躁,前言不搭后语地又问:“看来太师昨晚睡得很晚咯。”
“是啊,应邀去王允府邸赴宴,很晚才回,兴致很高咧。”
“听说带回来一位非同凡响的美姬?”
“哦,将军也知道此事啦?”
“嗯,说起王允家的貂蝉,那可是有名的美人哪。”
“太师醒得晚,就因为这个啊。昨夜宠幸这位美人,一定慨叹春宵太短啊……反正今天是个艳阳天啊!”
“我在那边等候,太师醒来就通知我。”
吕布不禁愤然作色,动身离去。
他在相府一阁之中,神情恍惚,双手抱胸,心中牵挂,不时凝望对面暖阁。后堂寝殿晌午时分才打开窗扇。
“太师刚醒。”方才的番将前来通报。
吕布迫不及待地进入董卓的后堂,站在廊下,朝阁内张望。卧房深处,芙蓉帐依旧下垂,美人背影若隐若现。不知她昨夜做了怎样的梦,现在正对着镜子涂脂抹粉。
吕布看得出神,走近卧房门口。
“哦……是貂蝉!”
他心中一阵发紧,好像要哭。七尺大丈夫,失魂落魄,沉吟踟蹰,窥视着镜中映出的美女,不肯离去。
他从如沸的心底发出哀鸣:“貂蝉昨夜已失处女之身!……卧房里仿佛回响着她的啜泣声……啊——董太师也太过分了。貂蝉也是……或许是王允欺骗了我?不不,董太师索要,柔弱的貂蝉又能奈何?!”
他苍白的脸不经意间映入室内镜中。
“咦?”貂蝉惊讶地回首。
“……”
吕布瞪着怨恨的双眼,死死盯着她的脸庞。
貂蝉突然像含雨的梨花颤抖起来。
“原谅我吧!这不是我的本心。我……抚膺长叹……忍耐煎熬……这种痛苦之心,你能理解吧!”
她用眼神和身姿,无声地向吕布诉说满腔的思绪,如泣如诉,宛如哀求一般。
这时,墙影下响起董卓的声音:“貂蝉!谁来啦?……”
吕布一惊,蹑手蹑脚走出几步,离开暖阁,又故意大步流星,径直走进屋来,假装跟往常一样,施礼道:“是我吕布。太师今天睡醒啦?”
春宵梦魂。董卓一副半睡半醒的表情,巨大的身躯横在鸳鸯榻上,听到吕布唐突的脚步声,惊得起身,道:“我想是谁呢,原来是吕布啊……你怎么不打招呼就进卧房来啦?”
“哦,刚才值班家将告诉我,说您已经醒了……”
“到底有何急事啊?”
“呃……”
董卓问起公事,吕布吞吞吐吐。并无甚事需进卧房听命。
“其实啊……是这样。昨夜难眠,梦见太师患病,很是担心,不等天亮,就来到相府……看到您贵体如常,一颗心也就放下了。”
“何来此言?!”董卓见吕布前言不搭后语,心中奇怪,嘟囔道,“刚起床就跟我说不吉利的事。那样的噩梦不告诉我也罢。”
“抱歉!平常总是惦念您的健康……”
“胡扯!”董卓叱道,“你的样子古怪,眼睛发暗,鬼鬼祟祟的。下去!”
“啊……”
吕布低着头,行了一礼,悄然消失了。
当天他提前回家,妻子忧虑地询问丈夫为何脸色不佳,道:“是不是惹太师不高兴啦?”
于是吕布大声呵斥妻子:“别吵啦!董太师算什么!?我吕布,是他太师能压得住的吗?!你觉得他做得到吗?!”
吕布明显变了。
到相府公干也是想不来就不来,想迟到就迟到。夜夜醉酒,日日狂躁怒骂。有时终日茫然郁闷,缄口不语。
妻子问:“你怎么啦?”
他只答:“别烦我!”
他经常把地踏得山响,像笼中猛兽,独自在屋内徘徊,脸上浸着泪水。
不知不觉过去一月有余。令人烦恼的后园春色已然褪去,初夏的太阳日胜一日地把暑热洒向浅绿色的树木。
“公事不去说它。这一阵子你也不去看望太师,别人会怀疑你要背叛有大恩于你的太师啊。”吕妻频频谏言。
听说近来董太师患病,虽不太重,却也卧床,所以妻子屡屡劝他去丞相府探望。
吕布也道:“是啊。也不去公干,也不去探望,说不过去啊。”
他突然改变心态,久违之后前往相府。
吕布来到董卓病榻前探望。董卓本来就爱吕布骁勇,几乎视作养子,早已忘却曾经叱责他、把他赶走的事情,道:“哦,是吕布啊。你不是最近也身体不佳,在休息吗?情况如何?”
吕布反过来被病人安慰一番,寂然一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今春饮酒过度了。”
忽地,吕布瞥见一旁的貂蝉。半个多月来,她在董卓枕边衣不解带一心一意地伺候,脸上现出憔悴之色。吕布见状,妒火中烧,全身血液燃烧起来。
“女人啊,就是起初不爱之人,与之共度日月,也会身心委囚于他。”想到这里,他烦闷起来,无法止住。
董卓咳嗽起来。
这时,吕布也退到床榻一角,免得脸色被董卓察觉。貂蝉为董卓抚背。吕布像鬼神附体一样目不转睛地凝视貂蝉粉白的纤手。
这时,貂蝉把脸靠近董卓的耳畔,耳语道:“请静静歇息……”然后拉上隔扇,也遮住自己的胸。
吕布的眼睛冒出火焰。他全身有如磐石,忘却归去。貂蝉挡住病人视线,扭脸看着吕布身影,一只手拿起袖子,揩拭眼睛,潸然落泪。
“苦啊!……我真命苦!跟心里思念的人,连句话都不能说。却不得不跟自己不爱的人如此长久厮守一室。你真无情啊!这么久也不让我见到你!谁能知道,只是看到你的身影,我也能得到慰藉。可你……”
这是不能说出声来的。可她用一滴滴的眼泪,用濡湿的睫毛,用无言而颤抖的嘴唇,把心中的思念向吕布哀婉道来,胜似言语。
“……那……那,你……”
一直肝肠寸断的吕布,全身血液沸腾,按捺不住狂喜。他不顾一切地向貂蝉身后靠去,正待抱住貂蝉雪白的脖子,不料宝剑佩环碰挂在屏风角上,便下意识地收住脚步。
“吕布!你要干什么!?”病榻上的董卓大喝一声,抬起身子。
吕布狼狈不堪,道:“没有啊,没干什么……”说着退回病榻一角。
“等等!”董卓忘记病痛,额头青筋暴突。“刚才你躲着我,想要调戏貂蝉啊……你想对我的宠姬干出淫秽之事吗?”
“我不会干这等事。”
“那你为什么要躲到屏风后面?你究竟要在这里磨蹭多久,想要什么?”
“……”
吕布词穷,低着头,面色苍白。
他不是善辩之人,缺少机智,遭此叱责,便进退维谷,只会惨淡地咬着嘴唇。
“无礼之徒!我对你恩宠有加,你却猥亵恩宠,不知天高地厚,尾巴翘上天去!从今往后,如若跨进我的卧房一步,决不饶你!哼,在家思过,没有叫你,不许再来!还不退下!……喂,有人吗?把吕布轰出去!”董卓暴怒,极口骂道。
室外武将和警卫力士蜂拥而至。
吕布不等他们动手,撂下一句:“我再也不来了!”说完自己刷地转身,朝室外走去。
李儒几乎与吕布擦肩而过,进得卧房,问道:“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董卓怒气未消,性情火暴,啐着唾沫,备言吕布在病室之中意欲调戏自己宠姬之罪。
“此事麻烦啦。”李儒很冷静,脸上露出苦笑,听董卓说完。“真是,吕布果然无礼……不过太师,为了君临天下之愿望,您该宽宏大量,对如此小人之小罪,一笑饶过。”
“胡说!”董卓不肯,“饶过这等事,就会士气大乱,主仆之间如何是好?”
“但如吕布变心,逃奔别处,可就大事难成啦。”
“……”
听李儒一劝,董卓激越的怒气略有消散。跟一个宠姬相比,当然天下为大。不管他怎样溺爱貂蝉,都无法尽弃野心。
“可是李儒,吕布那家伙反倒傲然而归,如何是好?”
“既然您已经注意到,就不用担心。吕布是个简单之人。只要明日召唤他来,赠以金银,好言相劝,因他单纯,必会感激,以后定将谨慎行事。”
董卓听从李儒忠言,翌日着人去传吕布。
吕布心想,不知要被如何问罪。可一见面,恰好相反,董卓赐他黄金十斤,织锦二十匹,嘴上还安慰他道:“昨日因病,大发雷霆,谩骂于你。但我依你之力,甚于他人。切莫坏处着想,还要一如既往,不离左右,日日来此相见可也。”
吕布内心痛苦反倒有增无减。但面对主公温言温语,他只能跪拜谢恩。当日无语,默默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