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皇帝难见 咸阳李斯搔白首

征难送 沛县刘邦接苦差

胡亥犯了个大错误。他看惯了秦始皇如何施用威权,为所欲为,以为这就是皇帝的特权,他当了皇帝一样可以施为。却不知,始皇帝的权威,那是他在位三十余年、经历无数内乱外患、直至率秦人平灭六国而建立起来的。所有的臣工都是随他鞍前马后多年,了解他的脾气禀性,并在不断更换、淘汰中确定能忠于他的人。他们对皇帝已经形成一种近乎迷信的崇拜,因此,他才可能随心所欲地施用权威。胡亥呢?他不过是借助阴谋继承了皇位,在这些人的心目中,连半点威信也无!他还想仿效始皇帝,大施权威,如何行得通?于是只好借助于杀人而立威。

赵高也想错了。他以为杀那些王公大臣、公子公主,不会激起民变,可是,他忘了,胡亥杀的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人人感同身受。据称,当日在咸阳市围观杀人的,近乎千人,无一人鼓掌叫好,却多有掩面而泣、愤然而去者,可见人心之所向。这样的立威方式,不仅建立不起胡亥的威信,反而让人知道了新皇帝是个暴君。“连自己的兄弟姐妹都可以杀的人当了皇帝,我们的日子怎么过?”社会动荡不安的种子就此埋下,并像瘟疫一般,从咸阳迅速传开,波及全国。

如果说胡亥的杀人立威,在黔首中间树起一个暴君的形象,那么,接下来的大发劳役,征民伕修造阿房宫,则彻底将他推向了昏君的行列。从商鞅时代起,秦法就以严苛著称。据统计,秦国当时的总人口不过2000万,而“刑徒”竟超过百万人!即是说,犯人占到了总人口的百分之五以上!他们多数其实并不是真正犯了法,而是交不上赋税、服劳役误了期限、用各种办法逃避征戍等等。谁无父母?谁无妻儿?谁愿意远离家乡亲人去给皇帝服劳役?可是,只要你表示抗拒,或者因种种原因没按期到达,这就是“罪”!就要受到轻则黥面、鞭笞,重则掉脑袋的处罚!逃也是死,去也是死,这让人还怎么活?

胡亥当上皇帝的第二年,在大泽乡哗哗的大雨中,戍卒陈胜就是用这句话,把面临的严酷现实摆在了伙伴们的面前。他们是被征召到渔阳当兵的。途中遇上连日大雨,河水暴涨无法通过,只好在宿县一个叫大泽乡的地方滞留下来,眼看是要误了限期了。怎么办?不安的情绪在戍卒中蔓延开来。陈胜问大家:“现在期限已经延误。按照秦法,咱们去也是死,逃也是死。你们说,怎么办?”戍卒们你看我,我看你,愁眉对苦脸。有人说了句:“不如……反了吧?”马上有年长者反对:“像我们这种黔首,哪能造反?别瞎说了!”陈胜看看大家,神秘地一笑:“昨天夜里,社的后边有狐狸整夜在叫,你们听见了吗?”好几个人说:“我听到了!”“我也听到了呢!好像叫的是:大楚兴,陈胜王!这是啥意思?”“陈胜?陈胜不就是你吗?”一个年轻的戍卒指着陈胜叫起来。

吴广的铁哥们儿、负责给大家做饭的伙夫提着条鱼早在外面听着,此时闯进来,装作心慌的样子叫着:“你们看!这条鱼是渔人从河里刚打上来,给我送来的。我剖鱼的时候,在鱼肚子里发现了这个!”他掏出一卷帛。

帛裹得很紧,形成小小的一团,让人觉得,在鱼肚子里发现这个也是可能的。可是,鱼肚子里怎么可能有帛呢?大家都很奇怪。吴广接过沾满鱼肚子里分泌物的这团帛,递给陈胜。陈胜小心将帛展开。看见帛上竟然有字!字是用红色的朱砂写上的。依稀可以辨认。陈胜慢慢地念了出来:“始皇帝死而地分。”

戍卒们的血沸腾了!先有狐狸的叫声,后有鱼肚里的帛书,这不是天意是什么?反正逃也是死,去也是死,不如反了吧!他们全都举起了手臂,随着吴广高声呼叫:“大楚兴!陈胜王!大楚兴!陈胜王!……”

当然,狐狸的叫声和鱼肚里的帛书,全是陈胜和吴广事先安排好的。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活命,只有造反。伙伴们对自己没有信心,只有编个故事,鼓动他们。于是,他们杀掉了官府派来押送他们的官员,揭竿而起!

“大泽乡起事啦!”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开。被秦的苛捐峻法折磨得活不下去的人们,因逃避劳役而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们,像看到了希望,纷纷前来投奔。队伍如滚雪球般迅速壮大。陈胜、吴广诈称公子扶苏和将军项燕,在陈县称王,国号“张楚”,即“张大楚国”的意思,因为他本来就是楚人。

陈胜、吴广起事的消息,很快便由顺利当上三川守的李由密报给远在咸阳的父亲李斯。李斯将写着密报的简牍往几上一扔,很是不屑,心中冷笑:扶苏重生?项燕再世?这些乱民简直是异想天开!他转念一想:过去作乱为盗者,向来不敢如此宣称,这分明是要和大秦算那笔灭六国的旧账!张大楚国?不妙!此事大大不妙!此时,他感觉拿在手上的片片竹简顿时像变成了一块块铁板,沉甸甸,难以托起。未待李斯有所动作,咸阳城外的骊山,又有人伺机造反了!

骊山工地,阴云密布。英布正和一些囚徒在工地上打石头。一个民工慌慌张张跑来:“听说了吗?咱们要被派去给皇帝的陵寝运财宝了!先前运财宝进陵墓的人,全都没有回来!都和财宝一起,被封到墓里了!”众人慌了:“那不是给老皇帝陪葬了吗?”秦代这叫做“殉”,活人殉葬,在殷、周君王死后就很盛行。一瞬间,民工心里们充满惶恐,纷纷扔下手里的铁锤,呜咽声四起。一个冰冷、坚毅的声音冲破哭声:“我可不会陪那老皇帝去死!”伙伴们都像看到希望一般看着他脸上的黥印。英布拿起铁锤:“大家先干活,先装出啥也不知道。真叫咱们去了,听我的!”

一艘大船停靠在河边,船上装着二十几个大木箱,一百多秦军严密看管着。工地派来的秦国校尉领着一大帮工匠走来,为首的正是脸上刺有黥印的英布。校尉跟船上打声招呼,一位同级别的将领踏着跳板走上岸,二人分别掏出半拉兵符,合在一起,是只完整的狗形。船上的士兵们从跳板走上了岸,排成了两列,形成能过一个人的夹道,众工匠踩着踏板,穿过人墙,走上船去。校尉对押船的将官扬扬手:“我也上去了,指挥着他们搬。”他踩着跳板也上了船。英布头一歪,两个上了船的工匠马上掀掉了跳板。校尉急了:“哎?你们撤跳板干什么?东西还……”他没有来得及把话说完,英布暗藏在怀的砸石头的铁锤已敲破了他的脑袋!与此同时,船上的工匠们强迫水手将大船撑离了河岸。押运的将官在岸上慌了神:“你们要把船开哪儿去?”没人回答他,在英布的指挥下,大船掉头而去!押运的将军急得跳脚,财宝都还在船上呢,他大叫:“反了!反了!快!放箭!”

士兵们面面相觑,箭都在船上!

大船在晨雾中驶进一片湖面。英布打算好了,带着它们去自己的家乡,找一个僻静的山寨躲起来。这么多的财宝,够大家享用一辈子了!

忽然一声响箭。芦苇丛中忽然同时钻出数只轻舟,向大船包围过来。有人紧张地叫声:“湖匪!”果然是湖匪来了。轻舟已接近大船,伸出的铁钩钩住了船帮,接着,一条条绳索将小船和大船联在了一起,眼看那些人拉着绳子攀上船来。英布大惊,提剑冲上去,对着那些人乱砍。其他工匠也纷纷用木棍之类抵挡着冲上来的湖匪。然而,湖匪非常强悍,身手也好,工匠们眼看抵挡不住。英布正在拼命拼杀,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趁其不备,在身后用刀对准了他的脖子。大汉命令受制的英布:“叫他们扔下手里的武器!谁也不许乱动!”英布无奈地发令:“放下!都放下!”众工匠纷纷放下武器。大汉夺下英布手中的剑,命手下将其捆了起来。大汉冷笑:“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谁?告诉你,这片湖面,不姓秦,它姓彭!老子就是彭越!”手下喽罗抓着串珍珠兴高采烈地跑来:“大王!箱子里全装的是这些!咱们发大财了!”彭越露出诧异之色,逼视英布:“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一名工匠抢先大叫:“大王饶命!我们都是被征派去修皇陵的。昨天,他们让我们往陵寝里运送宝物,听说去了就回不来。这位英布兄弟就带我们杀了校尉,劫了这船财宝。想不到碰上了你们。”彭越仔细打量自己剑下的英布,忽而放声大笑,放下剑,拉起英布,招呼自己的喽罗:“来!你们都过来!排好队!快来见过这位大英雄!”看着喽罗们齐刷刷跪在自己面前,英布半晌反应不过来,呆呆地望着彭越。彭越笑道:“兄弟!你敢带人造反,劫了皇帝的宝贝,我敬你是条汉子!”遂命人将工匠们全部放开,船上的珠宝,分毫不取。英布转悲为喜,感动地拉住彭越:“大王!这本来就是秦朝皇帝抢自六国的不义之财!咱们各分一半,拿这些壮大队伍,跟他们好好拼一场!”彭越朗声大笑:“好!俺二人就此磕个头,结为兄弟!”

咸阳上空阴云密布,宫墙下,丞相李斯急得转来转去,像热锅上的蚂蚁。养尊处优、愈显发福的赵高迈着碎步从宫门中走出来。李斯连忙迎上去:“郎中令!你可出来了!”赵高笑笑:“丞相大人有急事吗?”“当然是有急事!你看看这些报告,陈胜反了!英布反了!还有南方的彭越!这都是心腹之患啊!可是,皇帝连朝会都取消了,根本见不着!这如何是好?”李斯十分着急。赵高连看也不看:“说来说去,就是些小蟊贼嘛!要你们这些大臣何用?”李斯强压怒火:“我已呈过几次奏表,请皇帝体恤民情,停修阿房!可连个回音都没有!”赵高一撇嘴:“陛下还指望明年三月住进新宫呢。你可别在这时候扫他的兴!”李斯急得嘴角直冒白沬:“骊山陵刚完,又修阿房,简直是竭泽而渔!天下岂能不反?”赵高的脸一沉:“丞相说话小心点!您想把祸乱的责任推给皇帝吗?”李斯怒了,嚷嚷起来:“谁不知道皇帝一向听你的!他是怎么坐上这个皇位的,你比我更清楚!现在,皇帝又莫名其妙地躲进深宫,不见大臣,要是因此而引发祸乱,你赵高才是罪魁祸首!”赵高愣了愣,笑了,那种骄横逼人的态度一扫而空:“丞相大人!您也太抬举我了。我不过就是个废人,给皇帝管家的,哪有您说的这种能为?我也是没办法呀!是皇帝不想见你们,嫌你们太烦,我只是挡驾。比方此一刻,他正在永安殿跟博士们探讨礼仪的大事,您说,我敢打扰吗?”“我不知道有什么比安民更大的事!不管他在讨论什么,请郎中令一定要将我的报告当面呈送皇帝。我今天就守在这儿不走了,一定要亲眼见到皇帝!一定要亲耳听到皇帝的吩咐!”李斯没有丝毫让步。赵高笑笑:“丞相别急。赵高遵命就是。”他接过李斯递上的文件,迈着四方步朝宫门走去,李斯叹了口气,望了望宫门口摆放的日晷,拱手立于太阳下。

宫殿中,胡亥与几位儒者衣冠的人相对。稍显年轻的候补博士叔孙通跪在皇帝面前,侃侃而谈:“先皇令臣下等博采六国礼仪,制订秦国的礼制。臣等通数年之努力,终于……”赵高走进来,在胡亥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又将手中的文书递交给皇帝。胡亥披阅之下,脸色大变。叔孙通看了一眼他的脸色,报告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终于将礼仪制订完备,……此礼的核心,是尊君、……”胡亥一摆手,长叹一声:“唉!天下都乱了。我们还议什么礼!”

众博士一听,全都变貌失色,面面相觑,跪倒一片。胡亥道:“没你们的事儿。都起来吧。丞相刚送上一个报告,说大泽乡反了戍卒陈胜,骊山跑了刑徒英布,还有南方的湖匪彭越也很猖獗,你们都说说,这是什么征兆?朕应当如何对待才好?”众博士一听,全都慌了。“哎呀!这还了得?这是造反哪!”“这都是些万恶不赦的强盗!不除,必成心腹之患!”“皇帝应立即发大兵征讨!勿使星星之火酿成大灾!……”胡亥越听越不高兴,脸沉了下来,众博士全都不吭气了。

赵高冷笑:“你们这些儒生,就喜欢摇唇鼓舌,耸人听闻!先皇焚书坑儒,看来还没有起到效果!”所有的博士全都重新跪倒,磕头如捣蒜:“臣等惶恐!臣等死罪!……”胡亥看着直挺挺跪在那儿,一直不吭声的叔孙通:“你怎么不说话?”叔孙通微微一笑:“臣以为大可不必惊慌!”“噢?你说说看!”叔孙通侃然道:“先皇扫灭六国前是什么局面?田畴异亩,车涂异轨,律令异法,衣冠异制,文字异形,言语异声!而现在呢?书同文,车同轨,法同律,人同心!这才是大局势!先皇收天下兵器销为铜人,废分封而设郡县,政令通行,四方安宁,哪里还有人敢造反?所谓陈胜、英布者,不过‘疥癣之疾’,一伙小偷而已,都称不上盗,所谋不过财货,哪里值得皇帝为其操心?各处地方官便会解决矣。”胡亥哈哈大笑:“好好!讲得好!正合朕意!你叫个什么?”刚介绍过,他真的又忘了。叔孙通只好再说一遍:“启奏陛下,小臣是先皇任命的候补博士叔孙通。”胡亥赞道:“一个候补博士,能有这样的见地,难得呀!可见,你的书没白读!至于其他诸位,我看都叫‘食古不化,不知变通’。书读的越多,越蠢!全都滚下去!”

博士们全都低下头,无语退出。

胡亥打个哈欠,赵高近前:“皇帝谁都可以不见,可李斯不一样,恐怕还得您亲自出面,好言安抚。因为……他知道的事儿,太多啊!”胡亥皱眉,叹了口气,他每次见李斯都觉得如同芒刺在背,浑身不爽,“……唉!那就见吧!说了半天的废话,朕有些累了,口也渴。”赵高会意,立刻吩咐着:“奏乐!进酒!”音乐响起,舞伎登场,宫人们端着酒列队走来。胡亥懒洋洋地斜躺着,色迷迷地半闭着眼,望着跳舞的美人们。赵高见皇帝渐入佳境,情绪正好,他悄悄带来了李斯。李斯终于见到多日见不到的皇帝,顾不上皇帝正在喝酒听音乐,趋步上前,激动道:“臣,李斯……”

胡亥正沉浸在歌舞中,猛然听着这一声吓了一跳,他怔怔地看着满头白发、跪在面前的老臣,才想起是自己召他来的,虽然心里很不情愿,也只好恼怒地摆摆手,命令宫人们退下,自己也坐直身体。

李斯看出了皇帝不悦,再拜道:“李斯斗胆,打扰陛下的雅兴。不过,事关重大……”胡亥斜眼看看他,打断他:“什么大事啊,丞相?不过就是些小小毛贼,癣疥之疾,就把您丞相大人慌成这样?”李斯急了:“陛下呀!不能小看陈胜、吴广等人!他们敢于假托扶苏与项燕,聚众起事,其志非小呀!”“扶苏不是死了吗?项燕?那个楚国的将军吧?好像也早死了。拿两个死人说事儿,能成什么气候?”胡亥对陈胜、吴广根本看不上眼。“不!他们能打起这个旗号,就说明不是普通的毛贼,而是意在夺取天下的大盗!应当派重兵剿灭!臣荐李由可当此任。同时,请皇帝诏告天下,暂停修建阿房宫,让百姓有喘息之机,知道陛下体恤臣民,……”又是停修阿房!胡亥火了:“朕就不明白了,你怎么那样反对朕建阿房宫?”李斯声音也大起来:“陛下!阿房不可再建!民间已有歌谣在传:‘阿房阿房,必亡始皇!’”胡亥站起身,尖叫起来:“该死!说这话的该夷九族!是谁编的?你把他找出来!朕要将他车裂!碎尸万段!”李斯一怔:“陛下!坊间流言这种东西,从来是寻不到出处的,如空穴之来风!”赵高阴阴地打断他:“恐怕不是查不出来,是丞相根本不想查吧?”李斯愤怒扭头盯着他,喝道:“你别在皇帝面前煽风点火!我怎么不想查?这种民谣之类的东西,哪个能查出源头?我们只有从中去体味民心民意!”胡亥冷笑:“哼!说不定,就是些反对朕修阿房的人,编造民谣,假借民意!”李斯震惊:“陛下是说……”胡亥见击中了老丞相的要害,得意地一笑:“朕当然不是指丞相。如果确信是您编的,我们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这儿议事吗?再说,即便民谣真是这么说,与朕何干?‘阿房阿房,必亡始皇’嘛。这说的明明是始皇帝。朕是二世皇帝,与朕无涉,可以不去考虑!”李斯感到万分绝望,“陛下……”胡亥摆手不让他说下去:“好了,丞相!您说完了,朕的意思也表明了,现在您可以走了。赵高,快叫人上酒!朕都渴死了!”赵高高声吩咐上酒,又低声对李斯挖苦地提醒:“丞相!请吧?”李斯只好站起身,向胡亥作了个揖,准备退出。胡亥突然叫住:“丞相!”李斯忙回身,将期待的目光投向胡亥。

“叫他们加紧修建阿房宫!明年正月,朕一定要在阿房宫内大宴群臣!您当然是要请的第一位嘉宾!哈哈哈!去吧去吧!”

李斯木然转身,拖着沉重的腿,在一片乐声和胡亥、赵高的刺耳笑声中走出了宫殿。此刻,他多么痛恨自己!多么希望自己没有跟这两个家伙合谋篡改过诏书,多希望此刻朝堂上坐的是以民生为计的扶苏公子!即使蒙恬难对付,即便此刻自己不再身居丞相,他都无所谓。只要这一切能重来。然而,一切都不可能了!他清楚的知道,天下大事,都毁在了自己的私心上!

叔孙通回到学馆,弟子们兴高采烈,纷纷恭贺他得到皇帝的赏识。叔孙通却吩咐大家各自收拾,准备好连夜离开!“先离开咸阳,东出函谷关,找个地方躲起来再说。”弟子们不明所以,明明师傅得到皇帝的欢心,眼看马上加官晋爵,怎么反而要走呢?叔孙通看看众弟子,叹口气:“你们看过将沉的大船吗?船舱要是进了水,首先逃的一定是舱里的老鼠。我们待的这条船眼看已经要沉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叔孙通之所以把作乱说成疥癣之疾,无非是为自己争得逃跑的机会,其他那些博士如今都已关在牢中,现在不走,升职的诏命一到,他便走不脱了。

当晚,校尉手持擢升叔孙通为博士的诏命来到学宫,发现厅里已经空无一人。东西搬得乱七八糟,残破的书简撒落一地。

校尉手捧诏书呆呆地站在那儿。这是怎么回事儿?被升职的人怎么还走了呢?

正当咸阳城里,丞相李斯为天下事烦恼不安之际。千里之外,沛县县衙,县令也正为皇帝下诏征召300名民伕修阿房而烦恼不已。徭役不断,从哪里抽这些人丁去咸阳?匪患四起,又派哪个得力的人带队,才能把这些人安全送往咸阳?他背着手,皱着眉,在厅堂中一圈圈转着。当他转到第三圈时,头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他知道该把这个苦差事派给谁了!

刘邦得知县令要让自己带各乡抽调的300民伕入咸阳,真是又气又急。先找萧何,后找曹参,这两个平日对他非常关照的小吏都表示爱莫能助。他只得悻悻然回到家中。

一进院门,只见三岁的女儿鲁元坐在地上哭。刘邦的嫂子手拿着锅铲从灶间冲出来:“三弟回来了?你回来得好!你说说,我这儿正忙着饭呢,你闺女跑来添乱,从灶里往外抽柴,差点儿没把房点着了!我说了你媳妇几句,她就翻了脸,抱着盈儿回娘家了!别的本事没有,脾气见长!干嘛?摆大小姐派头呢?我可不吃这一套!”刘邦赔着笑脸:“嫂嫂!她嫁到咱家,能跟我过日子就不易。拖着一儿一女,难免心烦。”嫂子把锅铲一扔,冲着刘邦嚷道:“这话啥意思?是我给你媳妇儿气受了?你问问爹娘,我做错了什么?再说了,即便我做得不当,也轮不上她给我脸色看!这饭,我不做了!家也不管了!我干什么呀,我?”

刘邦被抓了差去咸阳,本就不爽,家里此刻又乱成一锅粥,心下更加烦恼,他不再劝嫂子,拎起在身旁的鲁元:“闺女!起来!擦把脸,跟我上你外婆家接你娘去!”

刘邦带着鲁元来到了县城里吕公的宅院,吕公热情相迎,吕媪看也不看刘邦一眼,径自把鲁元揽了过去。刘邦带着几分尴尬:“呃,请问丈人,吕雉回家了吗?”吕公还未曾答话。吕媪抢先说:“我的女儿,不是明媒正娶嫁到你刘家了吗?你怎么反倒上我家来找?”吕公朝屏风后面一努嘴,刘邦张望一眼,见屏风下面露出一片裙子,放下心来。吕媪横了刘邦一眼,起身带上外孙女上后堂去了。

刘邦知道吕雉在偷听,故意拱手说道:“小婿很对不起令媛!上头一天一个令,又要税,又要赋,又要民伕,弄得我顾不了家。这不,又要带300人去骊山修阿房宫!她一个人带着俩孩子,又要下地,又要忙家务,还要受人家的气,……也真委屈了她!”

吕雉一听就急了,抱着未满周岁的盈儿就走了出去,“不可以去骊山!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她回头央求吕公,“爹!能不能求求县令大人,别让他去了?”刘邦道:“不行啊。这事儿已经定了。萧何曹参都帮不上忙。再说,总得有人去吧?”

吕公知道这是公事,推脱不掉,便命吕雉赶快领着孩子,回家帮刘邦打理行装。

回到家,吕雉一边给刘邦打点行装,一边嘱咐:“一路上别喝酒,少说话!在沛县,大家都了解你,说话轻了重了,不会跟你计较。出门在外,又带着那么些人,可别惹是生非!还有,不准你在外头沾花惹草,再给我领个野孩子回来!一个刘肥就够我受的了!”刘邦着脸笑笑:“哪能呢?不会的!你放心吧!”吕雉叹了口气:“你这回,责任太重!千万千万可不敢误了限期!那是要杀头的!”外面一阵嘈杂。刘邦走到窗边望出去,好些乡亲涌进了自家的小院。“刘亭长呢?”“我们找老刘说话!”刘邦走了出来,卢绾娘拉着卢绾:“季,卢绾从没出过远门儿,这一趟就托付您了!”“大娘,放心!卢绾就跟我亲弟弟一样!我保证他吃不了亏!”“刘亭长!我男人可交给您了!您可要还我一个活蹦乱跳的……”抹抹眼泪,李二的媳妇冲着刘邦来了句,“少一根汗毛,我都不干!”刘邦笑道:“好!只要他们一路上听我的,我保证,怎么把大家带出去的,还怎么把大家带回来!”乡亲们都笑了,吕雉站在门口,听刘邦大包大揽地打着包票,不禁暗暗替他担心。吕媭跟着进了院门,给吕雉用眼色打了个招呼,吕雉将她让进了屋里。

“爹叫我来的,让把这个捎给你。”说着,吕媭从衣襟下掏出个小包,放在床上。吕雉打开来,见里面是一些金子,还有几块玉。“爹说了,家里就剩这些值钱的东西,叫你收好。我想,可能是姐夫要走些日子,爹怕你手头紧,日子难过,才巴巴地让我给你送来吧?”吕道。吕雉纳闷:这、玉璜,都是爹的宝贝,怎会都送了来?吕媭注意到姐姐的神情:“爹的脾气你不知道?他说给你,说你用得着,肯定就有用。你就拿着吧。噢,爹还说,趁着姐夫没走,叫、叫他……”吕面带羞涩,但还是说下去,“叫姐夫替我找个好人。能托付终身的。他说,他作不了我的主了,以后,就让姐姐、姐夫替我作主。”吕雉心头陡然一惊,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来,爹爹能卜吉凶,绝不会做如此唐突之事。定是有大的变故要发生!她顾不上给刘邦打招呼,拉着吕,叫辆车子直奔吕宅。

吕家到底要出什么大事,连善于未卜先知的吕公也无法化解,用这种办法向刘邦和吕雉托付身后事?吕雉离家仅仅三天,吕也才走了一个时辰,吕家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