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曹植作弊事发,曹操大失所望 摇摆不定
建安二十年二月,刚回到邺城不久的曹操获得准确消息——蜀地已经易主。
庞统战死,刘备大军在雒城受阻一年之久,几经筹划终于擒杀了蜀将张任,突破了保护成都的最后一道防线。与此同时诸葛亮率部攻德阳,赵云取下江阳、犍为,霍峻也在葭萌关逼退了欲得渔人之利的汉中军队。尤其张飞所部推进迅速,不但击败抵挡他的益州司马张裔,而且在攻克江州城时俘获了巴郡太守严颜。那严颜乃蜀中老臣,素有威望,张飞屈身折节以礼相待,终于使其甘心归顺;此后凡遇不克之城,严颜出来现身说法,守城将领见老长官都投敌了,纷纷不战而降。
刘备虽然接连得胜,但成都尚有精兵三万,粮草足以支持一年,却也不敢怠慢;更恐汉中张鲁趁机作乱于后,听闻马超寄居张鲁麾下颇不得志,便派谋士李恢前往游说。马超与刘备一样是曹操的死敌,双方一拍即合,马超率所部兵马叛离张鲁,南下投靠刘备。这时几路荆州军连战连捷,尽皆挺进益州腹地,成都已是孤城。马超所部羌兵屯于城北,日日叫嚣劝降,城内人心惶惶,就连辗转半生寄居蜀地的名士许靖都沉不住气了,当先逾城投降。刘璋心灰意冷,无意抵抗,叹曰:“我父子在蜀中二十余年,无恩德加以百姓。百姓攻战三年,死伤无数尸横遍野,皆因璋之故耳,何能忍心再战?”下令敞开城门向刘备投降。至此,蜀地终于落入刘备之手。
对于曹操而言,这是个极坏的消息。蜀中易主,刘备已成为跨有荆、益的一大割据势力。而且马超与西北羌胡关系密切,又曾在张鲁麾下,有这些条件刘备很快就会向汉中下手。而汉中一旦失守,刘备不但掌握进出蜀地的要塞,还打通与西北羌胡势力的联系,若他们联合起来一起作乱,只怕关西之地再非曹操所能掌握。而且那时刘备大可自荆、益两路发兵侵犯,曹操东西受敌不能兼顾,若孙权再兵犯淮南,好不容易统一的北方将成瓦解之势,莫说许都难保,连魏土也岌岌可危。
要防止这不利局面出现,唯一办法就是抢先安定西北,最好还能把汉中夺到手,扼制刘备扩张的势头。曹操原本想处理完官员觐见之事,不料突然传来噩耗,秦氏之子曹玹病重身亡;曹玹已成年婚配,受封西乡侯,盛年而卒实在可叹,又令曹家人难过一场。但形势大于人,曹操也只能放下悲痛着手部署新的战事。将士修缮兵戈、整备粮草,幕府群僚收集战报、打理公文,一时间邺城内外都忙起来……
这会儿早过了定更天,魏国中台依旧熙攘,进进出出的令史捧着各地送来的文书、卷册忙得脚不沾尘:
“雍州粮草不足,还得供给夏侯将军,大军一动耗费无数,至少有几万石亏空。”
“征南将军上书,宛城侯音、卫开二部乃襄阳后援,不能征调。”
“乌丸只供来良马五百匹,没有阎柔、田豫出面,还真不行!”
“扬州屯田复开,只张辽他们那点儿兵防守,实在堪忧啊……”
嘈杂人声中,袁涣、凉茂、杨俊正围坐在角落里,对着一份敕令愁眉不展——这是路粹从听政殿递来的,是关于郡县改易问题。曹操有意将原并州辖下的云中、定襄、五原、朔方四郡合并为一郡,定名新兴郡,再增设郡兵护卫。表面上看这等郡县改易之事再寻常不过,细细品味却大有文章。并州乃匈奴散布之地,前番马超、韩遂作乱,单于呼厨泉表面没有参与,但依附于匈奴的屠各部却在暗中推波助澜,氐族首领杨千万也与匈奴互通声气;而这些都是无法挑明之事,毕竟匈奴归附大汉多年,没有确凿证据不好问罪。而曹操的这个改易策略明显是冲着呼厨泉的,政令颁布矛盾激化,会不会有何不测?
思虑半晌,凉茂搔着满头白发开了口:“西征在即不宜横生枝节。倘若这道令颁下,匈奴反了怎么办?雍州刚安稳几日,那帮羌氐之人又素以匈奴为尊,若呼厨泉狗急跳墙,难免他们不跟着闹。非但夏侯渊前功尽弃,连征张鲁都耽误了,得不偿失。还是退回去叫主公考虑考虑吧。”
“若匈奴不反呢?”杨俊只轻轻说了一句,便把凉茂问住了。但老人家抿着嘴连连摇头,似乎很不乐观。
袁涣斜依在案边,脸色苍白形容憔悴。他虽是郎中令,自从荀攸死后也参与中台诸务,而且兼领御史大夫之事,万千重担集于一身,这几日白天黑夜连轴转,早有些吃不消,说话有气无力:“依我说……事不宜迟马上颁行。”
“草率了吧?”凉茂不无顾虑。
袁涣话声虽弱,道理却不弱:“丞相岂不知匈奴有私心?乃故意所为。今十万大军即将西去,又有夏侯渊与雍凉诸部,我料呼厨泉那点儿人马也没胆子妄开衅端。他唯一希冀是我军困于秦川不得入蜀,疲乱之际谋乱于后。若丞相一路得胜,挫羌、氐之锐气,呼厨泉无能为也。毕竟他王庭还在咱大汉领土上。”
凉茂暗想:大魏公国都有了,大汉领土不过一句空话,倒是匈奴有理有据,人家是大汉附属,非魏国之臣,真做起乱来连名头都有!但这些话能想不能说。
莫看袁涣病歪歪倚在那里,却只一对眼神就瞧透了凉茂的顾虑,又补充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明知有个毒瘤,藏着掖着也无济于事。圣人尚曰‘时乎命乎’,有时就得碰碰运气。反正老朽是相信丞相能打赢的,你们呢?”
他如此发问,凉茂当然不敢说丧气话:“既然如此,就按曜卿兄说得办吧。”杨俊初入机枢资历尚欠,也无异议。
“好。”袁涣手扶桌案哆哆嗦嗦站起来,“咱现在就去见主公,把细则敲定,也好睡个安稳觉。”
杨俊提醒道:“路文蔚还在隔壁歇着,敕令是他送来的,是不是叫他一起去,从旁做个见证?”
“还是季才细心,甚好甚好。”袁涣连连点头。
杨俊把睡得迷迷糊糊的路粹叫醒,四人紧紧衣衫,准备往听政殿复命;出了中台阁门,外面比里面还热闹。曹操是不见地方官了,可崔琰、毛玠还得见,台阁本来就够忙的,也不方便让这些外官进去,他俩索性一人披件皮氅,在院里与官员谈话;一旁丁仪、徐邈笔录,徐奕守着一堆简册,随着接见就把调令发了,倒也条理清晰。
袁涣不愿与那些外官寒暄,低声道:“咱绕墙根走吧。”话音未落忽闻一阵讪笑——孔桂溜溜达达走进院来。
路粹朝杨俊耳语道:“神憎鬼厌之徒又来了。”随即提高嗓门,换了番口气道,“孔老弟,今晚刮的什么风,竟把你吹来了?怎么不在魏公身边伺候啊?”
孔桂知他揶揄,却也不当回事,笑道:“临淄侯家丞邢颙告见,说有机密之事上奏,旁人不得与闻。主公把我撵出来啦!”
一句话倒叫四人犯难,刚说去回奏,看来邢颙不退他们是见不成魏公了。杨俊对袁涣、凉茂道:“邢德昂方入见,一时半刻出不来。两位都是有年纪的了,国事多多倚重,还是早些休息;我与文蔚兄候着,主公若另有吩咐明早再转告二位。”
袁、凉二老也实在累了,客套几句就进去了。其实歇也歇不踏实,这日子回不了家,顶多在偏阁忍一觉。杨、路二人倚着门框,看着毛玠等人办公,有一搭无一搭跟孔桂聊着闲话。
没过多久,满院的官员差不多打发光了,徐奕翻翻简册,高声唱道:“朝歌县令吴质。”
“在。”吴质上前施礼——他三年前因暗助曹丕谋位,被曹操外放县令,自那之后还是第一次回到邺城,不过滞留半个月,一趟五官将府都没去过,唯恐教人说三道四。
徐奕客套还礼:“吴贤弟在任政绩颇佳,不过这次丞相并无调任之令,你还留任原职。多多勉力吧!”其实他俩都是“曹丕党”,眼神交流已心照不宣,不调任就还是曹操信不过他,留任实是无奈。
不想话音刚落,一旁搦管的丁仪搭了言:“考吴兄三年政绩,也不弱于司马芝、王淩之流。今王淩晋升中山太守,司马芝提为大理佐官,独吴兄不晋,是何缘故回去多多自省。”
能走进这院里的都不是糊涂人,谁都听得出来,丁仪这话里带刺——不升迁因何缘故,还不是保曹丕没保曹植?一层窗纱罢了,可谁也不能点破!
众人也不知丁仪是想拉拢吴质,还是纯粹就是讽刺,都愣住了。徐奕脸上甚是难看,他是西曹掾、丁仪是西曹属,长官说话副官在旁泼冷水,面子往哪搁?但他心里清楚,曹操知他是拥护曹丕的,不过是用他之才,丁仪这个副手与其说协助,不如说是监督他,维持两派人物的平衡。这时候只要他对曹丕亲信稍有偏袒,立时祸不旋踵。怎么办?徐奕只能忍而不发。
但徐奕能忍,崔琰却忍不下,当即怒斥:“丁正礼,徐西曹讲话岂有你插嘴之礼?别以为仗着临淄侯的庇护,就可以为所欲为!别人不敢管你,崔某敢管你。羞辱县令、无视上司就是有罪!你若不服咱到魏公面前评理!”崔大胡子直来直去,两句话挑明了,一旁看热闹的令史唯恐萧墙之争扯进自己,纷纷退避。
“唉……崔公息怒,此等小事何必叨扰主公。”毛玠劝了一句,随即转过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逼视着丁仪:“还不给吴县令赔礼?”他话音虽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丁仪惹得起徐奕,却惹不起崔、毛二老。一个是虬髯狮虎,动不动就瞪眼;一个是铁面判官,半辈子没笑过。幕府元勋岂能不惧?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向一介县令的吴质赔礼,岂不羞辱?望着众人注视的目光,丁仪一阵阵委屈——想当初曹丕一党得势时阻我为曹氏之婿,置我于令史之职,压了我多少年?如今时来运转,出出当年恶气有何不可?吴质受窘你们看不过眼,我当初受屈你们谁管过?凭什么天下的道理都是别人的……想至此他把脖子一梗,硬是不睬。
崔琰怒不可遏,就要上前抓袍掳带,众人赶紧拉住:“崔西曹,息怒息怒!”吴质更不愿事情闹大,演变成两派之争,也跟着劝:“丁贤弟无心之言,大人何必认真?若因在下起争执,今后我还有何脸面来中台办事?且看在下薄面……”徐邈也跟着劝,总算把崔琰摁下。
杨俊趁乱拉住呆立的丁仪,埋怨道:“愣着作甚?还不快走!”
“哦。”丁仪这才回过神来,快步而避,临出院门又回头望了望崔、毛二老,心下暗骂——老而不死是为贼,什么忠正老臣,分明都是曹丕一党,冥顽不化之人!咱走着瞧,终有一日我要扳倒你们这俩老家伙……
丁仪走了,崔琰却还在吹胡子瞪眼,嚷着要弹劾丁仪,众人怎么劝也劝不好。这时路粹乐呵呵挤入人群,笑道:“大伙别闹了,你们顺着我的手瞧。”
大伙顺着路粹手指的方向望去——见孔桂倒在一块青石上,四仰八叉打起了呼噜。这位真累坏了,那旁吵得沸反盈天,他那边睡得跟死狗一样,口水都流下来了!
这景象与声嘶力竭的争吵格格不入,众人一怔,随即齐声大笑,连一肚子火的崔琰也憋不住了。毛玠捋髯叹道:“咱们累,其实这厮比咱还累,主公一刻不休息,他就得在旁伺候。咱受累为家国社稷,他受累为逢迎取巧,道虽不同,其术相近。设使能将此媚上之心用于正道,未尝不能有所作为,可惜哟。”毛玠久典选官之事,颇能见人之长处。
崔琰收起笑容:“这等不顾廉耻幸进之徒,活活累死他也不冤!”话虽这么说,却解下自己的皮袍,让小吏给孔桂盖上,还道,“我倒不在乎他冻着,却怕他冻死在这儿脏了中枢之地。”刀子嘴豆腐心,他就这脾气,弹劾之事也不提了。
杨俊捅了捅路粹臂腕,耳语道:“咱有正事回奏主公,待会儿若这小子醒了,必要跟进去啰唣。不如趁他睡着先去见驾,也省了许多麻烦。”路粹连连称是。
二人手捧敕令出中台院落,左转,过显阳门,至宣明门下就不能随便进了;刚想跟守门兵丁打听打听邢颙辞驾没有,就见前面黑黢黢的宫苑里飘过一团火光,拢目凝视半晌,才见两人徐徐行来——前面挑着灯的是虎贲中郎将桓阶,后面跟着一人,五十开外面沉似水,正是临淄侯家丞邢颙。
杨俊寒暄道:“原来是邢公,方才还想打听您出来没有,我等要面见主公。桓大人,您也没歇着啊!”
桓阶笑道:“主公没休息,我哪敢偷闲?”
邢颙却好像满腹心事,强笑道:“这么晚你们还要入见?”
杨俊拍拍怀里的敕令:“主公命我等议政,还等着回奏呢。”
“哦。”邢颙木讷地点点头,却道,“只怕主公心绪不佳,你等要多加小心……”扔下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话就走了。
杨俊、路粹颇感诧异,桓阶倒是热心肠:“我陪你们一同过去,若有差失也好从旁周旋。”
“有劳有劳。”二人随着他进了宣明门,又过听政门,却见正殿上一片漆黑。桓阶道:“方才主公与邢公在温室谈话,你们是复命,但去无妨。”
“邢公到底跟主公说些什么?”路粹不禁堪忧。
“我也不知,邢公出来才遇见的,我也不便问。”其实桓阶心里也没底,也想看个究竟。
三人都不再说话,按捺着忐忑的心绪,瞅着脚下漆黑的路。直等转入后宫才见几丝亮光——温室殿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小灯,瞧不见一丝人影晃动,殿两旁的桐树在夜风吹拂下“沙沙”作响,仿佛鬼魅张牙舞爪,此情此景不禁使人胆怯。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稳住心神越走越近,却见曹操披着件锦衣独自坐于几案之后,二目无神地注视着前方。
到底看见我们没有?三人面面相觑,乍着胆子来到殿阶前跪倒,桓阶率先开言:“启禀主公,杨、路二位大人复命。”因为紧张,声音竟略有些发颤。
哪知曹操竟充耳不闻,吭也不吭一声。桓阶略抬眼皮,见他还是那样坐着,又不敢多看,提高嗓门又道:“我等复命。”依旧没动静。
桓阶、杨俊、路粹心头不约而同生出天塌地陷般的恐惧——莫非死了?!
三人几乎同时从地上跃起来:“主公!”
“我听见了……”
三人又同时矮了半截——全瘫倒了,吓的!真真虚惊一场。天下未宁、嗣子未定、不君不臣、大战在即,这节骨眼上若曹操真死了,这烂摊子怎么办?想想都害怕!
“你们进来吧。”曹操的声音阴沉无力。
三人这才擦去冷汗、连滚带爬进殿:“主公身体不适?”
“没有……就是有点儿心事……”
有点儿心事?仨人一看就知这事小不了!自赤壁战败以来还没见曹操这般憔悴——他弓腰驼背,双臂支在几案上,仿佛全身都寄托在这张几案上,只要稍稍一碰就会栽倒;脸色苍白、挂着冷汗,连眼角都耷拉着,素来炯炯有神的一双眼黯淡空洞,依旧凝视着黢黑的殿外,鬓边银发蓬松散乱;昏暗灯光下显得他脸上皱纹越发多了,条条阴霾如千沟万壑一般。其实平日未尝不是这副尊容,但人活的是精气神,精神一泄立刻就老!
三人方才吓糊涂了,这会儿都明白过来,邢颙是曹植的家丞,所奏之事能给曹操这么大打击,必然与公子相争有关,可究竟何事谁也不敢问。君臣相对片刻,反倒是曹操先打破沉默:“你等何事?”
“哦。”杨俊忐忑道,“合并州郡之事属下和袁公、凉公商议过,至于派何人……”
“你们商量着办吧。”曹操这会儿根本没心思处置政务。
又一阵尴尬的沉默,三人搜肠刮肚实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桓阶支支吾吾道:“无论发生何事……还请主公放宽心。”
这句模棱两可的话还真管用,曹操缓缓抬起头,黯淡的目光逐个扫过三人面庞:“有句话问你们,务必明白回奏,不得搪塞欺瞒。”
“诺。”三人实不知他要问什么,心里直发毛。
曹操突然站起身来:“依你等所见,五官将与临淄侯孰优孰劣?谁当为嗣?”
一句话出口,吓得三人体似筛糠——这些话私下都不敢多言,何况当面问?似袁涣、毛玠之流问就问了,而他们仨权柄都不是很高,敢得罪谁?三人同时跪倒:“我等实不敢……”
“我不是说了嘛,明白回奏不得搪塞!”
三人兀自颤抖不言。
曹操干脆把话挑明:“孤意欲立子建为嗣,你等以为如何?”
再也不能不回答了,杨俊前爬两步道:“臣历任外职到邺不久,不敢言立嗣之事。然据外间相闻,临淄侯之才天下皆知,人品端方潇洒灵秀,甚得主公之教。昔随军至谯,睹物知名出口成诵,中原之士无不钦佩其才,争相以为友,至今传为美谈。”他的话点到为止,虽不明说支持,实际也是赞同。
桓阶一怔,瞪大眼睛望着杨俊,仿佛不认识这个人——其实杨俊虽入仕多年,但本质上仍是个文人。他乃昔年被曹操冤杀了的名士边让的门生,历任官职以来,在各地最大政绩就是立学校、宣德教。他重文才,自然也欣赏这样的人,推荐提拔的也都是王象、荀纬那等文人,所以在他看来曹植堪称最合适的主子,故而他虽非丁仪、杨修那等死党,却也真心拥护曹植。
这番话似乎让曹操的心情舒服了一些,刚要开口再问另二人;却见桓阶连爬两步他眼前,高声朗言:“五官将仁冠群子,名昭海内,仁圣达节,天下莫不闻。而主公复以临淄侯而问臣,臣诚惑之!”
“你、你……”曹操蹙眉注视着桓阶,桓阶这会儿却不退缩,也恳求地凝望着他。
曹操似乎被他的挚诚打动了,对视良久竟先移开了目光,倏然又转向路粹:“你又以为如何?”
这会儿路粹实在不敢再说什么了,一个支持曹植、一个力保曹丕,他偏袒任一方日后都不免落埋怨。况且路粹实有前车之鉴,当年他承曹操之意与郗虑上书弹劾孔融,终致孔融满门遇害,自此士林之中对他颇有非议,如今当真半点儿浑水也不敢趟。面对质问他连连叩首:“五官将居长居仁,临淄侯有才有名,主公慧眼聪辨智冠天下,想必自有定见……”
“放屁!”话未说完曹操勃然大怒,“什么慧眼聪辨智冠天下?我是傻子、是呆子!我什么都不知道!所有事都问我!我不知道……”他声嘶了几声,继而声音越来越弱,晃晃悠悠地坐下喘着粗气。
三人颤颤巍巍不敢抬头,隔了半晌才乍着胆子低声劝道:“主公息怒……保重身体……”
曹操摸着隐隐作痛的脑袋,渐渐平静下来——真是急糊涂了,我的国家、我的儿子当然要我自己做主,发作他们做什么?
“你们都起来吧。”曹操似乎全身精力都耗尽了,颓然坐着,像一位孤独的老人倾诉着内心的苦闷,“孤生平做事快意恩仇,素无不决之时,唯此立嗣之事实是难以决断……子桓居长,然外仁内忌,智谋亦不甚出众,独勤恳一道尚合我心;子建性情挥洒,兼有文才,颇类我,唯军政方面似有欠缺,但可造就……前番吾以诸事相试二子,想必你们也知。本以为子建已有长进,足以继承我位,哪料……”说到这儿他突然苦笑,不知是笑这事,还是笑自己糊涂,“方才邢子昂入见,言主簿杨修在我相试之日屡次夜访子建,泄之以军务,那些奏对……都是事先做好的!”
桓阶三人闻听此言既吃惊又不安。
“先前就有传言,说持手札出城那晚,杨修暗中相助子建,我只当讹传,现在看来……别人的话孤不信,邢子昂乃其家丞……三番两次嘱咐子建礼敬邢颙,检点行为,全当耳旁风……”曹操越发苦笑,“老天作弄人,若我那好儿子没死在宛城,怎有今日之忧……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你们说我难不难?曹某英雄一世,难道就把基业交给他们?”曹操的痛苦恰恰在此,他太强势了,所以在他眼中他自己永远是正确的,儿子都那么渺小,要他把基业交给并不十分优秀的儿子,太不甘心啦!再加上曹昂、曹冲两个因死亡而完美的形象刻在他脑海里,其他儿子就更不堪了。所以当他发现曹植性格方面有些像他时他会那么关注,进而其军政之才有所长进时竟会那么高兴,然而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桓阶等三臣皆感今晚这番话实在骇人听闻,紧张得一个字不敢说。曹操慢慢倾诉完了,似乎感到一丝慰藉,但望着眼前这三个大臣,又转而后悔起来——糟糕!我当真老了,怎管不住嘴了?这事万不该对他们提起,他们有向着老大的,也有偏向老三的,倘若传扬出去非但我曹家颜面受损,恐怕两派相争更要愈演愈烈了……
杨俊搜肠刮肚,刚想到几句劝慰的话,未及开口却见曹操倏然站起来,仿佛刹那间又变回平日那个威严有度的魏公!
“孤有些失态,叫你等笑话了。”
“不敢……”
“天色不早,你们都退下吧。”曹操背着手似是自嘲道,“孤今天可真家丑外扬了,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这些话你们可不要往外传哟!”
他虽是玩笑口气,三人却听得脊梁沟发凉——早知邢颙密奏如此骇人今晚就不该入见,心中装下这般大事,若不慎传出一二,他岂能轻饶?赶紧施礼:“主公保重身体,我等告退……”出离禁地三人都松口气,路粹还好说,桓阶、杨俊目光相接不免尴尬。原来都是大面上过得去的同僚,现在彼此明白了,一个保曹丕、一个保曹植,以后关系还真不好处了,两人不禁苦笑,对揖而别。
他们走了,曹操的愁烦却并未解除,他仍为立嗣之事踌躇不已。平心而论,直至此时他还是倾向曹植,这就是当父亲的偏心,没办法的事。他紧锁眉头在殿内转了一圈又一圈,恨不得杨修能马上出现在自己面前,把一切解释清楚,哪怕是磕头请罪他也会原谅。可他全然不知事情败露,怎么会来?
如此绕了半个时辰,曹操实在按捺不住,他要去找曹植,父子俩推心置腹把话说明白。想至此他心中迫切再顾不得许多,急匆匆出了温室,直往东而去。宫中侍卫不少,见魏公大晚上独自出来,焉能不保护?不多时就聚起二十多人,有个不知轻重的军候过来劝:“天色太晚,主公这是去哪儿……”
话未说完曹操左手一扬,顺势抽他一耳光:“孤之事岂由你管!”这会儿气不顺,谁都不能惹。其他侍卫不敢近前了,职责所在又不能不护卫,便手持灯烛在身后十余步跟着,曹操到哪儿他们跟到哪儿,唯恐有意外。
曹操恍惚间只想与曹植把话挑明,径直奔了东夹道侧门——只要从此门而出,再穿一趟街就是临淄侯府,其实方便得很。哪知走到这侧门前曹操不禁停下来。
这道门不一样了,十几天前还宽有丈余、朱漆明亮,不知何时改小了,变成只能供两人并排而过的窄门,重新补砌的墙,三层石阶也砸了,只留一道门槛,若不是有士兵举着火把守在那里,曹操简直寻不到这地方了。
守门兵士没想到深更半夜魏公亲临,全跪下了:“参见主公。”
曹操质问:“这道门何时改的?”
有个小兵放胆答道:“昨天方修整完毕。”
“谁传令改建的?”
“是临淄侯督造。”小兵答道,“前几日临淄侯与主簿杨修经过,见主公在门上所留之字。杨大人说,‘门’内加一‘活’乃‘阔’字,主公必是嫌侧门宽阔太过张扬,临淄侯闻听此言就调匠人把这门改成现在这样了。”
侧门乃出入家眷及仆婢之用,怎能太过张扬?这门改得正合曹操心意,但他却甚感不悦——又是杨修!
曹操固然怨恨杨修为曹植出谋划策乃至帮忙作弊,但更恨曹植对杨修言听计从。须知为帝王者万不可专信于人,长此以往必受蒙蔽!如今曹植事事赖其所谋,处置实务到底有几分真本事?他固然身负才华,但那种不羁的性情真的适合为君王吗?
这些事曹操先前没多考虑,但面对这道门,他立曹植为嗣的决心逐渐动摇,曹植在他心目中的种种优势也逐渐消失。立嗣之事关乎国家兴亡,不能如此草率,老三自有其长处,但老大也不遑多让,要分出高下不这么容易……想到这些,曹操变了主意,他不打算立曹植了,还要再慎重比较二子的优劣,这次必须设法抛开父子之情,单纯看他们谁更适合为领袖之材。
众侍卫在后面远远望着不敢近前,忽见南面摸黑跑来一人,正是孔桂。他在中台睡得正香却被侍卫叫起,说主公大晚上在宫苑里瞎转悠,也不知与谁置气,大伙劝不了,请他快过去。孔桂不敢怠慢,忙一溜小跑赶了来,离着老远就冲兵丁斥责道:“你们都瞎了么?没看主公穿得薄?才刚二月夜里寒着呢!”说着话解下自己袍子披在曹操肩上,“您别嫌小的脏,先穿上暖和暖和。主公乃是一国之尊、三军之主,后日便要领军出征,冻着可不是闹着玩的。”
“嗯,回殿。”曹操这会儿实已拿定主意,听孔桂这么一说,竟也觉得凉风料峭,确实是冷,方才心中火急竟没在意——殊不知这晚种祸不浅!
“主公何事烦躁?”孔桂跟在一旁讪讪道。
“没什么,方才头疼得厉害,出来走走。”曹操虽宠信孔桂,但也知其谄佞,不愿把二子之事相告。孔桂也不敢多问,只说些笑话。
回到温室曹操落座,暖和了一阵,却觉左手竟有麻痹之感,想来方才打了侍卫一下,也未上心。孔桂颇识趣,觉出他身有不适,过来亲自为他揉肩捶腿。曹操蹙眉道:“你好歹是堂堂骑都尉,怎做这等奴仆之事?”
“小的文不成、武不就,唯一所长就是对主公这颗忠心,力所能及竭力为之吧。”孔桂把自己说得惨兮兮的。
当初他就是靠这点儿手段服侍杨秋的,曹操叫他推拿几下,竟感觉挺舒服,便没再阻拦,只叹道:“孤平生未尝畏老惧死,不过近来真感觉精力不济了。”
孔桂笑道:“主公一点儿也不老。”
“你谄媚忒过,年逾顺耳岂言不老?”
“六十岁不算年高,我在杨秋麾下时,在安定郡见过一位退职的老郡将,都年逾百岁了,好像叫……叫皇甫隆。”
“嗯?”曹操眼睛一亮,“先朝敦煌太守皇甫隆,此人还在世?”
“在!小的亲眼所见,精神矍铄鹤发童颜,都成老神仙了。百岁之人尚在,您六十岁何必言老?”
曹操一张一握活动着略感麻木的左手,忽然坐直身体,一本正经道:“你能帮孤寻到此人吗?孤要向他请教养生之法。”
孔桂一怔,暗怪自己话多招事,得见皇甫隆乃数年前之事,现今这老头在不在世他也说不准,不过说来哄曹操宽心,哪料竟认真了。孔桂含糊道:“小的久不在那边,皇甫隆居于何处我也不清楚。”
曹操兀自不放:“你不清楚,可托杨秋去寻。”
孔桂眼珠一转:“老人家年逾百岁,主公若招他来邺城,恐怕消受不起。”
“那倒不妨。”曹操信手从帅案抽了块手札,“我写封书信给他,你交与杨秋叫他设法送去,再者过几日便要发兵西征,到凉州说不定能见上一面。”他说着便提笔写起来。
孔桂暗暗叫苦,也不敢推脱了,在旁看着:
闻卿年出百岁,而体力不衰,耳目聪明,颜色和悦,此盛事也。所服食施行导引,可得闻乎?若有可传,想可密示封内。
曹操自掌政以来行文无数,从来是命令口吻,几时这般谦和求教?这会儿他真的期望自己健康长寿,倒不是怕死,而是眼下他不能病、不能死。为了统一天下,更为降服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无论如何他都要硬硬朗朗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