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曹操晋封魏王 晋封魏王
建安二十一年,就在曹操成了魏公两年半之后,他篡夺汉室天下的步伐突然加快了。二月辛未日,曹操以太牢之礼祭祀魏国,并下达《春祠令》解释对宗庙祭祀的礼仪规格;三月壬寅日,又在邺城再次举行籍田礼,并制定了秋季讲武之礼。
稍有些见识的人都能预感到这一系列礼制活动意味着什么,而与此同时许都方面也在紧张运作着。没过多久在董昭、华歆、潘勖等人的炮制和天子刘协的配合下,一份晋封曹操为王爵的诏书颁布天下:
自古帝王,虽号称相变,爵等不同,至乎褒崇元勋,建立功德,光启氏姓,延于子孙,庶姓之与亲,岂有殊焉。昔我圣祖受命,创业肇基,造我区夏,鉴古今之制,通爵等之差,尽封山川以立籓屏……今进君爵为魏王,使使持节行御史大夫、宗正刘艾奉策玺玄土之社,苴以白茅,金虎符第一至第五,竹使符第一至十。君其正王位,以丞相领冀州牧如故。其上魏公玺绶符册。敬服朕命,简恤尔众,克绥庶绩,以扬我祖宗之休命!
(《进魏公爵为魏王诏》,全文见附录)
这份诏书夸耀曹操“秉义奋身,震迅神武,获保宗庙,华夏遗民,无不蒙焉”,将他捧为当世的伊尹、周公;并公然否认汉高祖“非刘不王”的祖训,欲“尽封山川以立藩屏,使异姓诸侯亲戚并裂土地”,劝其早正王位。总而言之一句话——若曹操不当魏国之王,就对不起我大汉之祖宗!
也亏这帮逢迎的大臣和马屁文人,竟能把这么滑稽的逻辑修饰得花团锦簇。
曹操自然一如既往地谦虚不受,这边三上辞书,那边三下其诏。最后弄得皇帝刘协没办法,竟御笔亲写了一道诏书,声称“今君重违朕命,固辞恳切,非所以称朕心而训后世也”。堂堂天子被逼得亲手写信,劝大臣在自己的江山称王裂土,何等痛心无奈?
面对如此恳切的请求,曹操最终不得不“屈服”。于是建安二十一年四月甲午(公元216年3月30日),曹操接受朝廷赐予的印玺、虎符,晋位称王。值得一提的是那位御史大夫郗虑终于不堪一次次的驱驰,卧病不起,改由与曹营关系亲睦的宗正刘艾代行御史大夫事,持节至邺城完成了册命。
王爵与公爵虽一字之差,却有本质上的不同。既然先前已施行了公、侯、伯、子、男五等爵,那么这个异姓王又从何谈起呢?很显然这已经不是臣子所能获得的,天子一切权力既然都由曹操代为施行,那么他虽不称天子,却已经是天下之主,天子是虚,王才是实。可笑那些自诩正统的士人嚷着尊周复古,如今真的复古了,惜乎复的不是周武王时期的政治,却是周幽王以后的东周,天子苟且诸侯称霸。
而随着曹操地位的提升,小朝廷从“国中国”变成“国上国”,于是再不用顾忌许都朝廷的脸面,连奉常、宗正这样象征社稷的官也任命了,曹操诸子的地位也全面提升——那位素来不受待见的二公子曹彰终于因此获封鄢陵侯,其他诸子曹彪为寿春侯、曹衮为平乡侯、曹峻为郿侯,又将饶阳侯曹林之子曹赞过继给已故西乡侯曹玹,袭取爵位;继而让曹整、曹均、曹徽奉续曹操三个早夭兄弟的香烟,曹魏旁系宗室也产生了。唯独美中不足的是魏国未确立太子,曹操意属的继承人至今不明!
不过许多拥护曹氏的铁杆大臣似乎对这结果尚不满意,他们认为既然要干索性干到底,直接把刘协从龙位拉下去,自己坐上去不就行了?曹操自有他的难处,他一次次“三让而后受之”固然表现得格外谦虚,却也等于一次次宣示效忠汉室,这样的表演如此之多,言犹在耳,现在却要他自食其言,老脸往哪儿搁?再者他称帝就意味着汉室天下终结,别人也自可称帝。且不论坐断江东野心勃勃的孙权,那位自诩中山靖王之后却夺了同宗之地的刘备未尝不期待这一天,到时候刘备可堂堂正正以延续汉室之名自立,想到要与他们等同而论,曹操岂能接受?
所以权力名分上的篡夺要与军事征战双管齐下,曹操计划一步步地走,逐渐在有生之年完成最后的步骤。但老天不作美,他晋位王爵称孤道寡还不到一个月,太史令禀报出现日蚀!
自孝武帝罢黜百家以来,倡天人相系之道,王莽与光武更是深信不疑。凡人世灾异苍天必先示警,日蚀更是种种天谴之中最严重的:光武帝建武三年日蚀,赤眉军樊崇作乱;建武七年日蚀,隗嚣谋反;孝明帝永平八年日蚀,广陵王刘荆谋反;孝安帝永平元年日蚀,天下暴雨成灾;孝顺帝永和五年日蚀,凉州羌乱开始;孝灵帝熹平二年日蚀,十常侍乱政;本朝初平四年日蚀,李傕、郭汜祸乱长安;建安十三年日蚀,王师大败于赤壁……曹操固然不相信这些灾乱与上天真有联系,但甚嚣尘上的非议之声真的很麻烦——难道这次日蚀寓意曹操祸乱大汉?
考先朝定例,凡上天示警必要罢免三公代天子受过。但如今不行了,三公早就被曹操罢免干净,难道要他自革丞相之位?幸亏那位有名无实奄奄一息的御史大夫郗虑还在,曹操忙不迭将他罢免敷衍了事。不过危机远没有结束,从这一年开始到五月河北之地竟一滴雨都没下过,旱灾又开始了……
敌国发难可以兵戈对之,臣僚发难可以刑罚诛之,可如今是老天发难,曹操又能怎么办?面对民间日益猖獗的流言蜚语,单纯靠压制逮捕也起不到釜底抽薪的作用,反而越压越坏,曹操总要对这些莫名其妙之事有个交代。无奈之下他以游乐为名在铜雀台召集饱学之士和心腹智囊,商量处置之策。
似宋衷、邴原、董遇等都是坐谈经籍赋闲之人,这次应邀皆感荣幸,张鲁作为沟通天人的一教之主自然少不了,连早已不做事的程昱、贾诩、娄圭、陈琳也来了,由钟繇陪同主持宴会。大家吟诗作赋甚是热闹,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曹操哪有心思与他们闲聊,见时机已到忙提及天象异变民间议论,请在座之人想些解决之策。
这些人素以不问世事自居,极少趟浑水,也是今日酒酣耳热,大家反应却挺积极。五官将长史邴原率先发言:“国家将有失道之败,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此乃天人相系之理,合于《尚书》之义,以臣度之,大王当自省。”
别人说这话曹操早就怒了,但邴原的岁数名望在那摆着,也不好说什么,自省就自省呗,可眼下总得有些解决办法,或是祭祀田地、或是略减徭役、或是赦免罪人……这些礼仪之类的东西他们总比曹操懂得多吧?当然,在曹操看来,若是这帮人不惜笔墨能帮他做些脸上贴金、粉饰太平的文章更求之不得,惜乎这帮人不太上道!
“诚如邴老夫子所言。”西首一位长须飘飘的老文生站了起来,乃荆州儒士宋衷。他是章陵人士,原属刘表麾下,曾在襄阳建立官学校修订五经,堪称一代大儒。众人见他开言,都不禁关注起来,但见他指天画地侃侃而谈:“昔宋景公之时,荧惑守心,忙召大臣子韦问之,子韦曰,‘荧惑,天罚也;心,宋之分野也,祸当君。可移于宰相。’景公曰,‘宰相所使治国家,而移死焉,不祥。’子韦曰,‘可移于民。’公曰,‘民死,寡人不忍,宁独死耳。’子韦复曰:‘可移于岁。’公曰,‘民饥必死,为人君者岂可害民而自活?’子韦退走,北面再拜,贺曰,‘君有三善,天必有三赏,星必三徙。三徙行七星,星当一年,三七二十一,君命延二十一岁。’是夕也,火星果徙三舍。可见天之灾异当须君王补过行善矣。”他典故倒背得滚瓜烂熟,但所论未免有些迂腐。
曹操从不相信天人感应这一套,况且请他们来是叫他们想办法,而非听他们“教导”自己的,未免有些不快,硬生生打断:“宋夫子稍歇,经义大道固然有理,但寡人治国又岂可全赖天意?”虽然仅过了一个多月,曹操早习惯称孤道寡,似乎生来就该如此。
“大王难道不信天?”宋衷还是个死脑子,抓住不放,硬要辩个明白,“孔子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鲁平公欲见孟子,嬖人臧仓毁孟子而止,孟子曰,‘天也!’高祖曾言,‘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韩信与帝论兵事,谓高祖曰,‘陛下所谓天授,非智力所得。’历代之圣贤明君无不信天,大王岂能等闲视之?”
钟繇一旁插口:“宋仲子所言有理。古人曰,‘天子见怪则修德,诸侯见怪则修政。’咱们还是论论如何修政才是。”他听宋衷话题越扯越远,赶紧圆了回来。
“甚好。”宋衷顺水推舟,“以在下愚见,天下之政莫过吏治,吏治之政莫过选官。大魏草定基业,欲使四海偃然,当改易选官之法,复经义察举之风;罢酷吏、黜校事、逐宵小、汰军功,不可再使苛政之徒、德污之吏立于官寺!”
此言一出铜雀台上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见。这话太不寻常,宋衷这样讲岂不是把曹操厚赏军功、不重德行、唯才是举的取士标准一概抹杀了吗?
曹操心中自然恼火——当年孔融就曾带头非议过他的取士之道,结果一刀杀了,其他人什么意见都不敢有了,没想到时隔多年这论调又借尸还魂!
不过宋衷并非孔融,伺候过刘表、曹操两任主子,比之孔融性格圆滑许多,料定曹操不高兴,早把说辞准备好,深施一礼,口气谦卑至极:“学生并非不敬,也不敢轻视那些军功之人和公门老吏,实是为我大魏社稷。想军功之士,虽有功于行伍、忠贞于大王,然为人粗犷、疏少学识,不窥先王之典,不通律令之要,难保不行荒唐之事。那些公门之吏,虽非生而苛察,但起于几案之下,长于官曹之间,无经籍文雅以自润,虽欲无察刻,岂能得乎?至于取士但论其才,不察其德,更长诈力之术,无以劝善。夫筋骨之力,不如仁义之力荣也!”宋衷说到一半跪倒在地,“学生本荆襄降者,蒙大王不弃,咨以国政,希冀大魏成就万世永固之业,斗胆放言!”原本提心吊胆的人听这话都松口气——不愧是历经沧桑之人,一篇激烈文章却修饰得溜光水滑无棱无角,还高喊大魏基业万世永固,把“忠”摆到首要位置,即便有忤也不至于获罪喽!
曹操全没料到这场征询会变成这样,眼下主题已不是应对灾异,而演变为魏国该不该改变唯才是举的选官标准。短短半载之间,这已是第二次有人非议曹操吏治之道了,他不可能不猜疑,不禁瞟了一眼坐在远处的张鲁,却见张鲁端然稳坐神情自若;继而眼光又扫向邴原等人,见众人无不颔首。这帮人虽不理世事,其实并非不关心时政,乃是不赞同曹操的为政理念,故而寄情风雅明哲保身,今日宋衷敢于把话挑明,他们求之不得自然附和。此时就连钟繇都垂头不语——他毕竟出身于颍川望族,靠经学起家,心中所想未尝不是与宋衷一样。唯有程昱、贾诩安然自若,一盏接一盏地吃酒,他俩是主动远离是非,抱着陪吃陪喝的心思来的,才懒得掺和这闲事呢!
“宋夫子请起……”曹操终究不好慢待宋衷的好意,思虑良久才道,“世间才者殊异,有纯良者,亦有功利者,有德高者,亦有倾奇者,孤因其人而置其位,又有何不可?”
宋衷却道:“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彼善人知其贵己而不用,则怨之;恶人见其贱己而不好,则仇之。夫与善人为怨,与恶人为仇,天下岂得太平?”
论口舌之辩十个曹操也难敌一个宋衷,连遭三次反驳他实在火往上撞,也顾不得宋衷是出于好意,猛然把酒盏一摔,刚要破口大骂,忽听楼台之下一阵呐喊:“有人造反啦!”
众人一怔,起身扶栏而望——铜雀台高十丈,魏宫一览无余,只见西夹道里十几个卫兵正挥舞兵刃朝西苑大门杀来,竟是守宫卫士作乱!
西苑本是游玩之地,没多少守兵,只院门处有一队侍卫,这帮人眼见来的分明是自己人,猝不及防竟被他们砍倒了好几个,院门一阵大乱,眨眼间这群叛乱者竟冲到铜雀台下,众人无不变色。
程昱似乎还沉寂在绵绵酒香中,醺醺然朝下瞅了一眼,便笑道:“这群叛贼是傻子,十几人就敢攻铜雀台,岂不是找死?”果然如他所料,台下段昭、任福正领着几个亲信侍卫把守楼门,一见叛贼冲到立刻迎战;贮存宝物的白藏库和乘黄厩在铜雀台以南,也有几个守门兵丁,突遭大变他们也各持佩刀赶了过来。护驾之人虽不多,但反叛之人也只十几个,双方搏斗之际宫中大乱——钟也敲了、鼓也敲了,各处的郎中、虎贲士、虎豹士都似蚂蚁一般,百十余人都往西苑涌来。那帮反叛之兵情知大难临头,不敢恋战四散奔逃:有的被段昭等人追上制服,有的一冲入西夹道就被对面赶来的虎贲士乱刀砍倒,有的慌不择路栽进了芙蓉池,也有机灵的,攀着园角的桐树翻上墙头跳了出去。霎时间宫外也乱了,宫门侍卫顺着墙根来回堵截……
曹操与程昱一样,根本没把这点儿叛兵放在眼里,不过一场兵变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还是震惊不已。不多时,保驾的兵已来了一大堆,都挤在高台之下,段昭朝上高喊:“左掖门兵长严才作乱,大半已被擒杀。请大王放心!”
“严才?!”曹操事务冗繁哪记得起这个小军候,只冷笑着挥挥手,“传令关闭城门,士民各归己家不准擅出,叫杨县令派兵捕盗,谅几条漏网之鱼也逃不出去!”
“诺。”台下一哄而散,段昭、任福等押着人犯而去,其他的兵各归己位。
灾异之事还没理出头绪,又闹出场叛乱,一会儿百官听到钟声准要赶到宫中,宴会进行不下去了。曹操甚是懊恼,但扭头一看,不禁又笑了——受邀而来的学士吓得变颜变色,有的浑身颤抖,有的藏身柱子后面,那位方才还满口道义的宋先生竟钻到几案底下去了!
“哈哈哈……”曹操得意洋洋,刚才憋的火霎时间消了,挖苦道,“宵小作乱未至近前你等便如此惊惧,徒然坐而论道,也配指摘那些奋命沙场军吏出身的人吗?”说罢拂袖而去。
钟繇满脸尴尬,只是冲众人点点头,赶紧跟上。曹操走到楼梯口又下意识往外一望——见搜捕余党的士兵已出动,大街小巷川流不息,各官署门前都备了车,准备进宫问安;尤其引人注意的是中阳大街上有一人徒步奔跑。此人红深衣、青绶带,腰挂革囊,头戴冠冕,手握佩剑,分明是列卿服色,撩袍端带直奔宫门跑去。
虽然离得甚远,曹操依然猜出是刚刚迁任奉常的王修,不禁连挑大指:“此必王叔治。兵荒马乱祸福未知,竟能不顾安危赴宫保驾,真忠臣也!”
刚刚赞罢,背后不知谁嘀咕了一句:“王修本袁氏故吏,受孔融提拔,他不也是以经义德行起家的嘛……”
“嗯?”曹操回头瞪了一眼。
宋衷等人正交头接耳,见他回头,吓得纷纷后退如鼠避猫,谁也不敢嘀咕了。
“哼!”曹操一甩衣袖,转身下楼,心下却甚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