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念 蒲松龄——贫穷从来不会限制你的想象
说起《聊斋志异》,我们第一时间联想到的,总是那些狐仙鬼怪。但是在这部被誉为中国“短篇小说之王”的奇书背后,是作者坎坷一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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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形容蒲松龄出生的时代,四个字就够了:生逢乱世。
蒲松龄出生在1640年。那一年,离大明王朝的覆灭还有四年。神州大地,灾荒连年,刀兵四起,大明王朝内忧外患,风雨飘摇。
而从大时代跳转到小背景,蒲松龄的家境用四个字形容也够了:家境一般。
蒲松龄的家乡是现在山东省淄博市淄川区洪山镇蒲家庄,如今早已成为名人故居、风景名胜,但在那时只是一个普通的小村庄而已。
蒲松龄一家从父亲蒲槃开始,就没过上什么好日子。蒲槃也算是个读书人,一直想考取功名,却回回落榜,无奈只能做些小生意,勉强能够养家糊口。不过,蒲槃虽然自己考试技能一般,倒也算教子有方,四个儿子被他从小要求熟读诗书,勤修功课,学习成绩都还不错。
蒲家庄
其中最突出的一个,就是蒲松龄。
不过与兄弟几个不同,蒲松龄虽然也读《论语》《孟子》《中庸》《大学》这些科考必学书目,但他更大的兴趣是读“闲书”,尤其是小说:《三国演义》《西游记》《封神演义》……
应该说,他是几个兄弟中最被寄予厚望的一个——考取功名,出人头地,为蒲家增光添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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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龄倒还真的算是一鸣惊人。
18岁的他第一次出征淄川县的县试,轻松获得第一名;然后出征济南府的府试,再获第一名。考得两场第一名之后,蒲松龄已经在全县闻名,然后他踌躇满志地去参加院试——相当于省一级的考试。
顺治十五年(1658年),18岁就已获得“童生”资格的蒲松龄踌躇满志地坐到了院试的考桌前,摊开了主考官出的试卷,题目是“蚤起”。
“蚤”通“早”,“蚤起”即为“早起”,语出《孟子》名篇《齐人有一妻一妾》中的“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
这个故事说的是当初齐国人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妾(也是成语“齐人之福”的出处),他每天都很早出去,然后吃得酒足饭饱回来,和妻子、小妾说自己和达官贵人们天天在一起吃饭。但妻子因从不见他带贵人回家吃饭而起了疑心。一天早上,妻子跟踪丈夫出去,发现他只不过是去坟地里偷吃人家祭奠的酒食,然后回家。妻子回家后和小妾抱头痛哭,随后大声斥责回来试图继续装下去的丈夫。
按照已经成型的八股文写法,应该按“破题”“承题”“起讲”等顺序写文章,模仿孔子或孟子的口吻,发表自己的看法和理解。对于《齐人有一妻一妾》这个故事,一般是围绕孟子最后一句“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从君子的角度看,能用不使他的妻妾羞愧而相拥哭泣的手段升官发财的人,是多么少啊!)展开论述。
但蒲松龄偏不。
他上手第一句“破题”是:
“起而早也,瞷之计决矣”。
“瞷”,也是出自《孟子·离娄下》,是“窥视”的意思。而整句话的意思,就是“(妻子)起得那么早,是因为决定要去跟踪窥视了”。
虽然严格地按照了八股文的“破题”格式,但这句话一上来就设置了一个悬念,堪称侦探小说式的开头——试想一下,即便是放到现在,如果有一部小说的开头第一句是“我今天起得很早,因为我决定去跟踪我的老公”,是不是让人有一种很想读下去的感觉?
而整篇文章蒲松龄完全就是按照小说套路来写的,通篇写的是这个妻子为何要去跟踪丈夫,她剧烈的内心斗争,担心晚起错过跟踪丈夫机会的紧张心情,最后结尾“束股”的一句话是妻子对小妾的一句交代:
“姑掩关以相待矣,我去矣。”
就此收尾,却又留下了一个更大的悬念。最关键的是,整篇文章体例完全符合“八股文”格式,但基本上就是一篇小说。
这是什么概念呢?相当于现在的高考作文要求针对一件事发表议论,你写了一篇微型小说就交上去了。
换作其他的主考官,不当场把卷子撕了就不错了。但蒲松龄这场考试的主考官,是当时赫赫有名的大文学家施闰章。施闰章的名声很好,文才也佳,关键还能以宽广的心胸来看待人才。
施闰章看完蒲松龄的答卷,拍案叫绝,给的评语是:
“观书如月,运笔如风,有掉臂游行之乐。”
说看蒲松龄的文章,感觉有一种甩着手臂,参加游行的轻松乐趣。
放榜结果:蒲松龄院试还是第一名!
按照规定,如果院试及第,那就是“秀才”了。不要看这个“秀才”在很多电视剧或小说里似乎很常见,往往和“落魄”画等号,但其实大概只有5%的童生可以被录取为秀才。成为秀才后是可以享受免除徭役、见知县不跪、不被用刑这些特权的。洪秀全考了三次,直到到25岁还是没能考取秀才,结果心性大变,回金田村造反去了。
年纪轻轻就当了秀才,且是县、府、院三试头名,蒲松龄的仕途一片光明。
但这却是他考场生涯的顶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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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人曾有一种说法:施闰章害了蒲松龄。
为何有此说?因为不少人认为蒲松龄独辟蹊径的写法获得了施闰章的首肯,可能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考场文章如果这么写,反而容易拿高分。
但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是骨感的。蒲松龄从20岁开始参加乡试(每三年一次,考中即为“举人”,是参加会试和殿试的必要途径),就此开始了“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的征程——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年年交战,垂翅而归”。
那么真的是施闰章害了蒲松龄吗?很难这么说。因为从蒲松龄流传后世的八股文文章来看,大多数都写得中规中矩。事实上蒲松龄终其一生,是非常想取得功名的,所以他不会傻到每次考试都像押宝一样去写篇侦探小说。
但是,施闰章确实也影响了蒲松龄,因为他让蒲松龄认识到很珍贵的一点:这样的文字,也是能受到赏识的。
落榜后的蒲松龄,和几个朋友一起结伴苦读。但与此同时,蒲松龄也开始做一件自己觉得更感兴趣的事——一件在他很多朋友看来是不务正业的事。好友孙蕙(也是个才子,后来中了进士,做了知县)就写信劝他:“兄台绝顶聪明,稍一敛才攻苦,自是第一流人物,不知肯以鄙言作瑱否耶?”
蒲松龄几次落榜之后,他的一个好友张笃庆(也是一个怀才不遇的才子)也实在看不下去了,写信劝了他一句:“此后还期俱努力,聊斋且莫竞谈空!”
这里面提到的“聊斋”,就是朋友们认为蒲松龄在准备科举考试的同时,还在干的那件“不务正业”的事——收集和编写一个“聊斋”系列。
这个系列里,有俚语、曲子、诗集等五花八门的分类,但蒲松龄花心思最多,自己也最感兴趣的,是他听别人讲述和自己查阅后撰写的一系列神鬼狐仙的故事。
他给这个系列起名为《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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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蒲松龄编写《聊斋志异》的那段时间里,他的生活已经陷入了窘迫状态。
在蒲松龄22岁那年,家里起了矛盾,他只能和哥哥嫂嫂们分家,带着自己的媳妇刘氏分到了几间破屋,二十多亩贫瘠的田地。
蒲松龄的贫苦生活,从他自己写的诗中就看得出来。
“午饭无米煮麦粥,沸汤灼人汗簌簌。”(《日中饭》)
而到菜市场看到卖青鱼的,也只能咽一口口水:
“虽然烹饪不尽致,俭吻一见流清涎。二月初来价腾贵,妄意馋嚼非所暨。”(《青鱼行》)
唯一一篇写得行云流水,一看就精于此道的文章,是《煎饼赋》。
后来有说法是蒲松龄备一桌茶水,请往来客人歇息,只要贡献鬼怪故事一个,就可以免去茶钱(清人笔记《三借庐笔谈》)。这个说法受到了鲁迅的质疑,理由只有一个:蒲松龄实在太穷,连茶水钱其实也是出不起的。
那么蒲松龄靠什么为生呢?终其一生,他主要的职业,和不少落魄的秀才一样:给人教书。
蒲松龄给不少人家做过私塾先生,也给其他村子的塾馆做过老师,但是“乡村教师”那一年几两银子的菲薄收入,实在不够他养家糊口,所以他还给做了宝应县知县的好友孙蕙做过幕僚,但由于思家心切,之后还是回到了故乡。
真正让蒲松龄安定下来的,是在他40岁那年接受毕际有的招聘,到离自己家乡30多公里的毕家去做孩子们的老师。毕家是个实力雄厚的大家族,毕际有的父亲毕自严做到过明末的户部尚书,毕际有自己也做过县官,家境丰厚。
而且,蒲松龄在毕家得到了普遍的尊敬,毕际有不仅让他教自己孩子读书,还让他帮自己代写一些应答信件,甚至去接待一些宾客,所以蒲松龄在一定程度上是毕家的幕僚。
而最让蒲松龄心动的,是毕家那有几万册藏书的藏书馆是对他完全开放的。
在那样的安定环境下,蒲松龄在白天忙完事务之后,夜深人静时,点上一盏烛灯,铺开案纸,就开始进入自己的神鬼世界。
也正是在那段时期,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已基本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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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人说,《聊斋志异》其实就是蒲松龄一个穷秀才的意淫之作,满足很多失意之人的幻想。
其实并不是这样。
《聊斋志异》全书40余万字,收录近500篇短篇故事,之所以能传世,绝不仅仅是因为它记录的是鬼怪故事,而是因为蒲松龄所体现出来的写作手法、文字功力、丰富想象,以及他想要表达的思想和精神。
限于篇幅,不展开讨论。如果用一句比较贴切的话形容,应该是老舍先生的评语:
“鬼狐有性格,笑骂成文章。”
当然,蒲松龄肯定在《聊斋志异》中寄托了不少自己的理想和感情。
比如科举考试给蒲松龄留下一生的阴影,在《聊斋志异》中就有大量关于科举的故事(《考城隍》《续黄粱》《叶生》《王子安》等等),这些故事明显体现了蒲松龄自己的感受和他对科举制度的看法。
又比如《聊斋志异》中有不少悍妇形象,其中一些就是蒲松龄当初在分家那次财产分配中对自己嫂子们印象的折射。
还比如被蒲松龄视为恩师的施闰章,被蒲松龄在《胭脂》中直接把他写了进去,并在末尾用不小的篇幅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方见之时,余犹童子。窃见其奖进士子,拳拳如恐不尽;小有冤抑,必委曲呵护之,曾不肯作威学校,以媚权要。”
这几百个短小精悍、嬉笑怒骂的故事初成规模时,就在蒲松龄的老东家毕家引起了关注。
毕家的亲戚,官至刑部尚书的王士祯(王渔阳)曾专门为《聊斋志异》赋诗一首:
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
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
而蒲松龄侄女的舅父高珩(官至吏部左侍郎、刑部左侍郎,就是他推荐蒲松龄去的毕家)亲自为《聊斋志异》作序,并将这本“奇书”广为传播。
当然,虽然获得了一定的好评,但蒲松龄那时并未想到这本书会在日后获得如此地位。
他当时心心念的,还是科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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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蒲松龄47岁那年,差点达成人生理想。
在那一年的乡试中,据说主考官久闻蒲松龄大名,本已有意给他头名,但蒲松龄不知是文思泉涌,还是过于激动,居然在答题中“越幅”了——答卷翻页时多翻了一页,导致当中有空白页。这在规定非常严格的科考中是绝对不允许出现的低级失误,结果他就此被取消了考试资格。
最终,屡败屡战的蒲松龄在71岁高龄的时候,终于成了一个“贡生”。
所谓“贡生”,是对秀才中的优异者的一种褒奖,可以获得去京师国子监读书的资格。不过,“贡生”相当于举人的“副榜”,理论上是不能做官的。而以蒲松龄当时的年龄,一不可能再做官,二是不可能去读书了,这完全是一种安慰性质的褒奖。
而且,这个“贡生”资格还是蒲松龄去青州(今属潍坊)拿的——当时本地应该已经没有了名额。
此时的蒲松龄,已经辞去了在毕家的职务,告老还乡。在回到家乡之后,蒲松龄似乎已经看开了一切:“世事年来方阅尽,眼中总觉海天宽。”
两年之后,辛苦照顾蒲松龄一生的结发妻刘氏去世,73岁的蒲松龄悲伤不已,感叹:“尔来倍觉无生趣,死者方为快活人。”
又过了两年,当又一个春天刚刚到来之时,蒲松龄在他的书房“聊斋”里“倚窗危坐而卒”,享年75岁。去世后,他与夫人刘氏合葬在村东墓园。
在他的书房里,挂着一幅后世很多人都很熟悉的对联: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在蒲松龄去世约50年后,《聊斋志异》初刻,洛阳纸贵,轰动全国。
馒头说
说些延伸出来的感想。
我记得大概几年前吧,我太太有一天在电脑前写微信公众号推送文章,因为盯着屏幕时间太久了,眼泪都流了出来。
那时候应该是凌晨2点,她转头眼泪汪汪地对我说:“我的眼睛真是酸死了,也困死了,但我还是觉得很开心,因为这是我自己喜欢做的事。”
我完全能理解她的感受。
记得2016年7月我决定连续更新“馒头说”的时候,其实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内心有一股冲动,那种想写作的冲动。那个时候,离开记者的一线岗位也有三四年了,总觉得手非常痒,有一种想写点东西的强烈欲望。
于是后来写了,也坚持了下来。现在回想起来,那正是我所效力的东家进行新媒体转型的关键时刻,我冲在第一线,白天的工作几乎让我筋疲力尽,但等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打开电脑,点开微信公众号的编辑后台,写下“今日由头”这行字后,就感觉自己进入了另一个神奇的世界,白天的疲惫、焦虑、委屈都被抛在脑后,开始和古人们进行一种奇妙的交流和对话,感觉神清气爽。
所以当我看到蒲松龄坚持写《聊斋志异》的时候,心里是有一种共鸣的。
当然,我和我太太那个时候虽然没什么钱,但也不至于贫困,这点也没什么好矫情的。只是我俩直到现在其实消费欲望都非常低,我觉得有一点很重要的原因,我们无须从物质消费中获得满足感和成就感,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写作。
我相信每一个喜欢写点文字的人,多少都会有这种感受:当你拿起笔(现在是敲击键盘),就会进入一个忘我的全新世界。在那个空间里,你其实可以摆脱一切束缚,尽情享受你自己的世界。
我相信蒲松龄也是这样:哪怕现实再骨感,生活再残酷,但只要有写作的欲望在,写作的动力在,写作的能力在,那么一切都是可以微笑面对的。
所以,至少在写作这一点上,限制想象力的从来不是贫穷,或是平淡,而是行动力和毅力。
每一个愿意写作的人,其实都拥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笔下的无限精彩的世界。
它只是等着我们去发掘而已。
本文主要参考来源:
1.《施闰章与蒲松龄的交往及其影响》(邹莹,《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4期)
2.《蒲松龄与高考满分作文》(马伯庸)
3.《痛苦——蒲松龄创作的动力》(黄荣志,《明清小说研究》,1995年第4期)
4.《一腔悲愤,一生倾诉——读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高虎,《河南图书馆学刊》,2003年第1期)
5.《〈聊斋志异〉中的女性与科举》(阳达、徐彦杰,《蒲松龄研究》,2017年第1期》)
6.《蒲松龄的简朴生活》(戴永夏,《齐鲁晚报》,2013年1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