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伯里克利时代(后期) 死

可惜此时伯里克利的生命之火正在渐渐熄灭。作为现役将军,他应该比所有人更早获悉弗尔米奥胜利的消息,应该非常欣慰,但这个喜讯没能让他生命的火焰重新燃起。

66岁,还算不上会自然死亡的高龄。

索福克勒斯活到90岁。苏格拉底被判死刑喝下毒药时70岁。柏拉图也很长寿,活到80岁。

过去人们的平均寿命短是因为儿童的死亡率高。那时的人类就像野生动物一样,只要能挨过幼年时期,之后的人生全凭个人的体力和运气。

自希波克拉底开始的古代医学,尤其重视提高人的抵抗力,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关于伯里克利的死因,不少史学家认为他染上了疑似伤寒的传染病,但没有资料显示他出现过那种疾病特有的症状。更何况那场瘟疫流行的高峰期是他去世一年前的夏天。虽然此后瘟疫再次暴发,但那是他去世两年后的公元前427年。

上一次瘟疫盛行时,伯里克利的一个妹妹和他与前妻所生的两个儿子都因病死亡。有些学者认为是家庭的不幸导致了他的早逝。然而,不断呼吁大家为了国家忍受个人不幸的伯里克利,会因为失去亲人而伤心至死吗?

我认为,半年前被控滥用公款即执政不当,对伯里克利的自尊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像他那样心高气傲的男人,对于这样的责难必定无法忘怀。

伯里克利的病榻前聚集了很多忧心不已的朋友。他们不想让他独自死去,这些人守在他身边的时间越来越长。

有一天,朋友们以为伯里克利睡着了,于是赞诵起他远征的辉煌战绩。这时伯里克利睁开了眼睛。

他说:“没想到你们竟然看重这些事情。将军获取战功不过是因为他碰巧那一年被选为司令官,是偶然而已。真正值得称赞的,是没有一位雅典公民因为我错误的政策而死去。”


如果普鲁塔克描述的以上场景是真实情况,那伯里克利临终前的内心不安,应该与我假设的事情有关。

伯罗奔尼撒战争不可避免,但正常情况下,双方应该以避免正面对决的方式僵持两三年,然后在适当的时机达成5年休战协定。待形势进一步稳定,双方再缔结长期休战的“30年和约”。这是伯里克利想要完成而未能完成的事业。再次重申这是我个人的推测。


如修昔底德记录的那样,伯里克利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开始两年半后——公元前429年的秋天死去。

以维持城邦雅典的繁荣为最高目标的伯里克利的宏图大略,不幸中途夭折。这可能是66岁离开人世的伯里克利心中唯一的遗憾。

他的挚友、斯巴达国王阿希达穆斯也在两年后死去。

希波战争结束后的50年内,为希腊的稳定做出贡献的两位人物相继去世。虽身处远方但也为希腊世界的和平做出间接贡献的波斯国王阿尔塔·薛西斯,在伯里克利去世后的第4年死去。主人公新旧交替的时代来临。


伯里克利的死并没有给雅典人带来多大的冲击,他们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也没有谁提议以国葬的形式追悼他,就像“正义之人”阿里斯泰德去世时那样。

而且,伯里克利不是在战争中牺牲,不能埋葬在雅典城墙外位置最佳的国有公墓。

雅典人似乎对伯里克利没有什么缅怀之情。大多数人的态度也许就像讽刺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嘲讽的那样,认为那个不近人情、不倾听民众声音,犹如奥林匹亚宙斯神般怒声呵斥的霸道的伯里克利终于死了,天下总算太平了!

没有人想到,伯里克利的死之于雅典,或者说对整个希腊都意味着衰败的开始。

修昔底德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他在急剧衰落的时代开始撰写《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伯里克利死时才29岁的修昔底德在当时也不曾想到这个问题。

公元前429年的雅典,没有一篇为伯里克利之死而感伤的诗歌。

但有一部杰出的悲剧。


伯里克利去世的那一年,索福克勒斯创作的《俄狄浦斯王》(Oedipus Tyrannus)上演。这部剧讲述了俄狄浦斯一生与命运抗争,最终未能逃脱神的预言的人间悲剧。

伯里克利生前不断呼吁命运不是天神所定,人类要靠自己的奋斗创造命运。但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的宏大构想因为自身的死亡中途夭折。如果这不是命运,那什么才算命运呢?

伯里克利与索福克勒斯既是同辈又是好友,曾经作为将军共同远征。尽管被伯里克利调侃“做海军司令不如写悲剧”,但索福克勒斯始终是伯里克利的支持者。围绕在伯里克利病榻前的朋友中一定有索福克勒斯。

如果伯里克利知道这位好友又有新作问世,不知会如何评价。也许他还会用那调侃的口吻说:“你果真是写悲剧比率领军船,对雅典更有意义。”


最后,讲一个小故事。

伯里克利早已习惯人们对他的批判、责难、中伤,但有一天来纠缠他的男人异常烦人。


雅典的重装步兵墓碑
(雅典国立考古学博物馆收藏)

雅典国立考古学博物馆藏(希腊) © Bridgeman Images


他站在正在处理公务的伯里克利身旁,用粗鲁的语言不停地咒骂。伯里克利始终不发一语,也没有流露出愤怒的表情。

罗马的执政官有12名护卫,雅典的将军没有如此待遇。伯里克利只带了一位夜晚帮忙提灯照路的仆人。

傍晚时分,伯里克利结束工作,起身回家。那个男人依然不肯罢休,紧随其后,一路骂骂咧咧。走到家门口时,伯里克利第一次开口说话,不是对那个男人,而是对仆人说:

“拿着灯,送这位公民回家。”

伯里克利对那个人的咒骂不做任何回应,不是因为尊重对方的言论自由,而是出于对滥用言论自由的愚昧者的强烈轻蔑。不发怒是不愿将自己贬低到对方的水准。所谓的愤怒,是对和自己对等的人才会产生的感情。


如上,就是这样一位贵族式的、非民主主义式的男人,引领雅典的民主政治抵达空前绝后的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