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炷香后，辰明殿。

崇光道君仍在殿里自斟自饮，见到叶凝带着人匆匆返回也不意外。

“说吧，还有什么事。”

叶凝毫不拖泥带水，“师父，这是我从前救过之人的女儿。她想用一枚延寿果换取进入冰馏泉的机会，您看是否可行？”

“什么？！”

崇光道君豁然起身，带倒了他刚倒的灵茶。

想不起施除尘诀，甚至原委也没顾得上问，崇光道君急迫而慎重地验过玉盒里延寿果的真假，当机立断同意此事，并立即启用掌门令牌召唤了其他三殿之主并留在门内的两位长老——

开启冰馏泉不是件小事，就算他是掌门也不可能独断专行做下决定。

其他三位殿主很快陆续赶到辰明殿。两位化神长老通过令牌得知事情经过后便表示同意，其他的由门内决定他们就懒得过去了。

殿主们到齐后，不及相互寒暄，径直向延寿果奔去，待全部看过后，甚至不用找个密室商议一番，直接对了对眼神。

当然同意！一个进入冰馏泉的机会换一枚三万年份的延寿果，这种便宜傻子才会拒绝！

最主要的是魏情浓不过筑基后期修为，要是换个金丹修为的殿主和长老们肯定就不会这样痛快了。至于延寿果换来后落到谁的嘴里，反正都要用天价贡献点来换，怎么算门内都不可能吃亏！

因此这件事就这样飞快定下来了。崇光道君更是趁着所有殿主都在，拍案决定立马开启冰馏泉。见事情如此顺利，魏情浓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

当日，夜幕降临，璇玑派秘地山林一片阒静。某瞬间，秘地上空忽而光芒大炽，呈半圆形笼罩了下方山林。

光芒中心，崇光道君并三位殿主分别悬空站在东震、南离、西兑、北坎四个方位，道袍猎猎，四人双手极快掐诀变换，如果放慢就能发现他们每个瞬间的手势几乎都一模一样。

随着殿主们手上的灵光越来越盛，半空中忽然弥漫起一股白雾，凉润沁脾，站在法阵最中央的魏情浓顿时神情舒展。

临到冰馏泉开启的前一刻，她鬼使神差地望了眼秘地边缘同其他弟子站在一起的叶凝。

对上的却是同周围人如出一辙的冷漠面孔。心底倏地如同踩空，她尚没弄懂这种感觉是什么，整个视野就被转浓的雾气淹没……

仪式结束，秘地恢复平静。

叶凝与云生迎向从半空落下的自家师父，却有一道身影比他们更快地冲进殿主之间，对着面有疲色的崇光道君大喊。

“禀报掌门，南离剑派的容逝真人有急事求见！——他说是与璇初师叔祖性命相关的事，请您务必亲自过去！”

犹如平地惊雷。

须臾间，叶凝感觉投注到自己身上的众多目光几乎有了重量，压得她脚下一跄。

边上云生暗中扶了她把，她无暇回应他，站稳后三两步迈到那个小弟子跟前，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他。

“你说什么——他想见我师父？”

“叶凝！”崇光道君骤然喝道。

叶凝此时却像是激动到极点也冷静到极点。

从一下子变得结结巴巴的小弟子口里确认了这个消息，她猛地转身面向崇光道君，语声清晰而冷静。

“师父你如今灵力损耗太过，不宜再次费神。何况——”

“既然是与我性命相关的事，自然该由我去应对。”

崇光道君到底没能拦住她。身后大腹便便的正阳殿殿主仲源道君拍拍他的肩，感叹道：“这就是徒弟大了不由师啊。”

稍远处，甘霖殿殿主云漪道君挨着戒律殿殿主栖真道君幽幽叹了口气；栖真道君握住道侣的柔夷，转头遽然开口，话语一如既往的简明扼要。

“崇光，他们早该有个了结了。”

了结？他又何尝不知此事不能再拖下去，只是……

崇光道君望了望天空悬挂的明月，法令纹深刻的唇边微不可见地露出一丝苦笑。

大概，真的是徒弟大了不由师罢。

****

叶凝御舟一路快赶，临近古朴大气的山门时，她猝然停下。

运转过度的身体微微颤抖，胸前的炼神石随着剧烈的心跳一下下灼灼发热。

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快承受不住，却又被这股热意注入一丝力量。

好一会，她收起飞舟，一步一步沉稳缓慢地走向山门，足音在广场上空旷地回荡，她的心好像也随之寂静下来。

山门前，江穆静静站在登仙阶上。抬头，对上她幽深的目光。

鸟鹤入眠，林木止息。他们之间没有风，有的只是十数不到的白玉石阶，如银的月光泼洒其上，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到几乎触及的距离。

叶凝沉默良久，忽而冷笑一声，“你来作什么？”

他身着南离剑派的红边白底道袍，如她一般眉目苍老，鬓发银白，唯独身姿挺拔如玉。垂下睫羽的模样依稀可见从前的彻骨冷寒。

“我求见的是崇光道君。”他终于道。

她便也彻底冷静下来。

“与我性命相关的事，自然也该由我来听。”她嘲讽地勾起嘴角，“莫不是容逝真人也有了见不得人的事，不能让他人知晓？”

他没有说话。实则从看到她的一瞬，他已知道今晚绝不可能见到崇光道君了。于是他们之间再度陷入沉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她冷漠的注视下，江穆终于有了动作——

他摘下了腰间的银白色乾坤袋，拿在手上，伸出，朝向她的方向。

她因那姿势的含义而吃惊，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你——给我的？”

他竟点了下头。

她莫名地觉得荒唐又好笑，顿了顿，还是忍不住讥讽。

“这里面有什么东西？竟能劳驾真人这样巴巴——”

“延寿果，炼魂石。”他打断她，盯着她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延寿果，炼魂石。”

叶凝的脑海有一瞬空白。清醒过来，连自己也没想到，脱口而出地居然是：“是那个羽族妖修给你的？！”

江穆的站姿挺拔似剑。他淡淡点头，右手依然举着乾坤袋。

“他去南离剑派便是为了寻我，然后送给了我这两样东西。”

竟是去找他的？！难道那个羽族妖修事前知道他的情况，才准备了炼魂石，又特地去抢延寿果给他续命……但这样又为何轻易地把另一块炼魂石送给她？

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她只有暂时放弃追究，重新看向他，刻意冷漠而恶劣地道：“你比我还大。你也快死了，为什么把这两样东西送给我？”

江穆没被她激怒，反而语气稍有软化，凝视她的眼睛平静深邃。

“叶凝，收下它。”

她狠狠咬了下舌尖强压下迈步的冲动。

“告诉我为什么。否则这辈子你也别想我收下。”

他一时没有回答，举着的手缓缓落下。

过了会，他又垂下眼睫，“叶凝，我想你活着。”

**

‘叶凝，我想你活着。’

若是三百多年前的叶凝绝不会想到有天能从这人口中听到这句话。

论关系，两人同属名门正派，然而彼此师父因情交恶，从小便被耳提面命必须赢过对方；论性格，两人同样天赋卓绝、年少成名，性情冷漠高傲容不下其他。

他们注定是对手。

“对手”，她在心底轻念这两个字，唇角自嘲地勾起。

不再多费口舌，她低头把带上不久的炼魂石从脖子上取下，同样朝他高高举起。

“江穆，你应该知道这是何物。”

炼魂石乖巧地躺在她的掌心，浅浅的碧光忽闪忽闪，仿佛自有生命力，她一口气说下去。

“你刚才应该已经看到主峰上的阵法灵光，那是我师父与其他殿主合力开启冰馏泉，将一个外派之人送入其中。而代价，就是一枚三万年份的延寿果。”

“所以，江穆，你有的我同样都有。”

他眨也不眨地盯住那块滢光湛湛的石头，半晌才点点头。

“……我知道了。”

叶凝便收回手。意兴索然地转身，踏上飞舟头也不回。

“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

男子独自落在月色里，衣袂被迟来的夜风撩动，他定定凝望她的背影，静如沉渊的眼底终是泄露了些末极柔软的情绪。

可惜叶凝什么都看不到。

****

“啧啧，真惨，被拒绝了。”

叶凝潇洒的背影乍然僵住。

这个声音……

眼前月色一暗，仿佛真正的黑夜降临。

山门顶端，一对阔大的灰色羽翼缓缓显形，遮天蔽月，伴随熟悉的威压覆盖这片区域。

周围的景物似乎一下拉远，身在阵中的叶萧二人知道，他们已经进入某个特殊空间。旁人看来他们便是在石阶上忽然消失了。

那道耳熟到该死的清越少年嗓仍在说话。似远还近，含着一分疑惑、两分不屑、七分的难以理解。

“活命的机会都要让来让去，人族啊……果真是难以理解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