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魏情浓他们杀死的黑蛟，是此人养的宠物。

颈后如掠寒风，叶凝江穆心神一凛，不动声色地听那男声接着碎碎念，浑然不觉自己的话到底意味什么。

“……所以说打架不好，刚刚的打斗就把我的晶棱花打坏了好几株……小白已经为自己的过错受了惩罚，我的花，你们可也得赔我。”

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赔花”这个奇怪的方向。那声音理直气壮，听着像温文有礼的成熟青年，思路和关注点却和普通人大相径庭。

因此，二人应对起来必须格外小心。谁知道这人是不是那种与世隔绝喜怒无常的“世外高人”，一句答不好，说不定就会引其骤然翻脸痛下杀手。

心念电转，叶凝顺着他的话，“前辈所说的‘晶棱花’，是石窟里的这些晶石？”

遍布石窟的白色棱晶的确美轮美奂，晶莹剔透不输真花。只是经了叶凝与水蛰的大战，这些棱晶与钟乳石再坚固也难免受到波及，或被打碎或现裂缝，完美仙境缺失一角，瞧上去好不可惜。

江穆脚边恰好滚落一小块白色碎石。他弯腰拾起，凝目一瞬，沉思地握进手心。

叶凝仍全神与这“高人”应对。听其带着丝委屈答“就是它们，我种了好久好久才得这么多的”，耐着性子哄道。

“打坏花的确是我的不对，前辈需要我怎么赔偿？先说好，价格太高了晚辈可出不起，还望前辈多多体谅。”

应她所料，那男声兴味更浓，煞有介事地沉吟许久，“那这样，我不要你的灵石……我最喜欢的是剑，你便给我舞段剑舞罢。”

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难得的兴奋间，没忘记压低声音“警告”她。

“若舞得好，我还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若是敷衍了事，我就把你们都留下来当我的新宠物！”

他佯作凶恶的语气毫无威胁感，话里内容却叫令人不寒而栗。天真与残忍的反差感，在这时显露无疑，叫人平添两分寒意。

凭直觉，叶凝江穆绝不想试试此人是否有能力实现那听似温吞的威胁。为了稳住对方，叶凝除了依他所言舞段剑舞，似乎别无它法。

然而，以她在剑道上的天赋……

叶凝微不可见地抿唇，心底含恨气怒。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她干嘛多嘴最后一句，就是让她掏光家底也比舞什么鬼剑舞好！

——由于被某个剑道天才压着，叶凝对外表现一贯是不屑此道、从不碰剑。

唯一的破例还是几百年前的那次门派大比，她私下练剑，满以为可以在决赛上打江穆个措手不及，不想练出的东西惨不忍睹，大受打击下便发誓永不碰此物。

如今，突然叫她“不敷衍”地舞上场剑舞……

反口显然已来不及，叶凝陡生“报应来了”之感。无可奈何，她转身走近某个安静如一的玄影，不情愿地传音。

“欠你一次。”

****

舞剑的换了个人，对那男声来说全无影响。不见他的威胁里针对的都是“你们”？一人两人在他眼里皆是一样，只要有新鲜可看，别的他毫不计较。

于叶凝而言，看江穆舞剑，亦是件大大的新鲜事。

站到边上留给他足够的空间，叶凝望着正中那道渊渟岳峙的挺拔身影，剑身雪寒，静静指地。她神色平淡，眼里是自己也未曾发觉的专注，盯着他呼吸都微微放轻。

下刻，江穆沉敛气势一变。他缓缓抬头，双手握住剑柄，俊容平静无波，脚下冰霜迅速蔓延，四周气流如被磁石吸引，伴随洋溢石窟的灵气被抽取一空——

四周怪异的安静，叶凝只觉耳边微微嗡然，空气里力量累积的感觉让她难以自控地汗毛立起，丹田灵气躁动不安。灵气罩不觉已自动开启，她双眸睁大，久远阴影倏地漫上心头。

他竟然要用那招！

所有力量积蓄到可怖的程度，像是某个声音无声轻念，‘到了。’

刹那间，剧烈的气流伴着灵气波动自江穆处爆发开！

那股波动横扫了整个石窟，缭乱白雾、垂生钟乳、簇簇晶棱……皆被霜意冰冻，冲击得七零八落。

冰蓝的灵力光海淹没地面，江穆玄色的身影若隐若现。仿若海面皎月，寂静无声，持剑如舞，每个动作皆缓慢优雅到无法言喻，引动着蓝色波涛一波更比一波激烈地冲击向四壁。

这便是南离剑派引以为傲的门派绝学，南离剑法的最后一式“月引潮汐”。

与前面所有招式截然不同的优雅安静，带来的却是前所未有的森然杀意。

存在不知多少万年的石窟轰隆作响。尽管所在位置冲击最小，叶凝想维持身体平稳依旧艰难，心头惊骇不弱于此时的蓝色灵潮。

呼吸间，似有阵法破碎声响起。石窟正中央，最为粗大的接地钟乳石外壳破裂，显出透明无暇的内在。

那道温雅男声如去隔膜，连同满足叹息，清晰得如在耳畔。

“……真美啊。好久好久，没看过这么美的舞剑了。”

**

灵光消逝，气流渐止。

江穆收剑回鞘，并未将此招进行到最后。

虽然，经了此遭，寒霜凝窟，完美仙境已被毁得一干二净。不过谁叫其主人完全不在意，一心沉浸于方才的剑势与剑意，不可自拔。

他未出声，叶凝与江穆望着那显露真容的钟乳石，一时亦是说不出话来。

足有三四人合抱粗的钟乳石荧光淡淡，浑如整玉雕就，支撑起整座石窟。几近透明的柱身里，别无他物，只竖立着一把银色细剑。

剑柄处，隐约以行云流水的字体镌刻古体“银泓”二字。纹饰素雅，气息古朴，剑身清亮如一泓银波，所有的锋锐剑气已随着漫长的岁月淡化，纯粹到只剩下剑的本身。

这柄银泓剑已超脱了器物的美丽，浑若天成，绝非当世之物。任何铸器大师都不可能。

此为仙器。毫无疑问。

……只可惜，剑柄以上三寸便被折断，断痕尖斜，一柄绝世利器也因此光芒陨损，就此蒙尘。

——哪怕是叶凝，面对此情此景，亦有种难言的心痛与惋惜。仿佛一块绝世美玉摔碎在眼前，无论是否是美玉主人，都难免为其叹惜。

克制住看向身旁某人的冲动，她从仙剑扯下视线，斟酌片刻，语声回响。

“前辈，是银泓剑剑灵？”

似乎犹在回味，那道清雅男声良久才回道：“……糟了，被发现了。”

说着“糟了”，他话里的兴味却更浓，只为这从未有过的新鲜事。

“你这小剑修当真不错！剑意里已有一丝领域的味道了，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叶凝“……”不甘心被忽略，抢在江穆之前问，“前辈说的没错，他舞剑舞得是挺好。剑灵前辈，你既如此不凡，想来你的主人更是风华绝代，敢问是何方仙人？”

她绝不是想抢存在感——有江穆那惊艳一“舞”在，她这剑道朽木想抢也抢不过。

心知自己即将沦为背景板，叶凝只想赶紧问了自己想问的问题，不然白白放过这活生生的上古生灵，回去她非得呕血三升。

要知道，能作仙器主人，修为至少也在大乘以上！

叶凝光想想便浑身发热，世间千千万万的修士苦心竭力蝇营狗苟，为的不就是修为大乘终至飞升么！知晓仙剑之主的事，便像窥见了一丝大道真容，由不得她不热血上涌。

然而她这般激动，换来的却是剑灵长久沉默，黯然道了句。

“我不记得了。”

“我没断之前年龄太小，还没形成清晰的灵识……”过了会，剑灵又喃喃地回忆，像是过了太久，话里都带着几分不确定。

“我，我只记得她是个极美的女子，总是孤单单一个人……她有时会抚着我自言自语，让我快一点长大，快一点说话……为此，她一直很想要个能加速时间流逝的芥子空间……”

他语声断续，似乎陷进这个问题，情绪都变得不稳定起来。

这些回答与叶凝想要的迥然不同。不能由着剑灵这样下去了，否则他真的情绪崩溃就糟糕了。叶凝很快想到后果，正要打断他。

旁侧的江穆先她开口，沉静态度一如始终。

他问的是：“——剑灵前辈，你可还记得灭世之灾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个终极问题成功地让剑灵和叶凝尽皆愣住。叶凝反应过来，立即竖起耳朵。

实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当今世上就没人不想知道的。

因为时代断层传承失绝，上古之于如今，与神话时代也差不多了。如果他们真的能从剑灵这得知上古灭世的真相，出去后简直能令各自门派的声望再上一个台阶！

这人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抢先把她下个问题都问了。叶凝不禁暗瞪江穆一眼，只得对方眼风轻扫，理都没理她一下。

但灭世真相哪有这么好得的。

好像注定要让他们失望，剑灵沉默了比适才更久的时间，总算响起。

比之他们一直听见的温和，这回剑灵语气更淡了些，回响在空阔石窟中，空荡荡找不到落点。

“我不知道。”

“在战役开始前，我的主人便亲手折断了我，把我封印在这个溶洞。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已补全